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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袁昭寧醒時已是中午,他醒來發現趙淳譽正在玩訓練加減算術的玩具,臥室的 電視也開著,畫面左上角是卡通頻道的標誌,正好是在播放尿布、奶粉的廣告,也怪不得 趙淳譽會專心在玩具上,否則通常是手裡捨不得放開玩具,目光還被電視聲光吸引得連眨 眼也省去。   趙淳譽的玩具都是趙桓燁給的,有的是從市面上購得,也有一部分是委託工廠特別製 造,出處與之前施加在袁昭寧身上的道具相同。想及此,袁昭寧不免嘲諷地苦笑。   他沒打擾兒子專心算術,只見玩具中央的螢幕浮現出像是手寫的數字,下方有十個鍵 分別代表零到九,左右兩側有兩根小桿子,拉左桿為取消輸入,右桿為確認答案,玩具上 端有十個四方形裂縫,每答對一題就會打開一個裂縫,裡面會轉出一個模型玩具,模型是 固定在玩具上無法移開;反之,若是答錯一題則會關閉之前開啟的裂縫,必須再答對才能 開啟。   如此一來一往,每每遇到兩位數的減法必定會減錯,答對的題數一直在五、六題間往 返,就看到第六個格子的模型一直轉出又轉入。袁昭寧心想既然會設計十個格子,想必在 十個模型全出來後會有額外的獎勵。   「淳譽,你玩很久了嗎?」他看兒子仍鍥而不捨繼續答題,而這時螢幕上顯示的是較 難的三位數加減法。   趙淳譽頭也沒抬起,胡亂應了一聲,兩手各伸一指鍵入數字,快速拉下桿。   一個模型又沒入格子內。   「要不要……叔叔幫你?」   「不要,我自己會。」趙淳譽抬頭看了他一眼,說:「袁袁你去刮鬍子!」   袁昭寧摸摸下頜,經過幾夜未經修刮的鬍子已經長到可以捏捻的長度。   他放下趙淳譽到臥室側門出去的浴室盥洗,從浴室還不忘留意兒子的動作,只見他答 對的題數略有增加,之前他就發現題目會隨著答對題數而加深難度,如此一來可以讓小孩 反覆練習不熟練的階段。   讓兒子喊他為袁袁,不直接取名字其中一字,這是許湘薇的意思。既然袁昭寧不願他 叫自己爸爸,除了稱呼名字也別無他法,於是就讓他跟著媽媽叫袁袁。如此即使他人覺得 怪異,也只要推說那是兒子學著母親說話。   稍微修飾邊幅,袁昭寧拿毛巾擦過臉,洗淨擰乾再走出浴室替兒子擦臉。趙淳譽在擦 臉時直盯著電視畫面上的黃色物體,卻又不想讓人發現,只好裝作不在意那個載歌載舞的 奇怪生物。袁昭寧發現後忍俊不禁,故意用毛巾擋在他的視線前,在他探頭想偷看時又移 動毛巾。   趙淳譽到底也算是聰敏,很快就明白他的袁袁是在戲弄他,索性拿著玩具,身體一轉 ,背對電視悶聲玩著還未破關的算術。   袁昭寧摸摸鼻子,才意識到自己確實幼稚,都一把年紀了還捉弄孩子只會讓人笑話, 況且他已下定決心要疏遠淳譽,如今反而是自己先破戒。   當時是以即使相見也不再相認的覺悟才讓趙桓燁收養淳譽,並承諾至他成年為止絕不 能讓他知道身世。孩子還小,要教導並不難,淳譽原就不是喊袁昭寧爸爸,在稱謂上也不 至於錯亂,過去的時光將隨著歲月流逝淡忘。   袁昭寧看到床邊放了一台筆記型電腦和一支手機,記得昨晚醒來時並沒有擺放,而上 面又放了張紙條,是趙桓燁寫給他的留言。   『寶貝,我去瑞士開會兩個禮拜,怕你來會嫌悶,整天待在飯店也沒什麼好玩的,只 好讓寶貝跟淳譽留在台灣。之前說要讓你開的車還在地下室,大門玄關旁有個盒子,裡面 的副卡就拿去用。要出門就拿室內電話按三,司機隨時都可以載你們出去,如果寶貝想看 日出也有夜班司機留守,鑰匙都在司機身上,你也可以跟他們拿鑰匙自己駕車出門。記得 把手機和筆電帶著,我有空會打電話給你。』   他把紙條揉成一團丟到垃圾桶,心想:表面上說不監視,卻還是用另一種方法來控制 一舉一動,讓他出個門就像是放風,彷彿隨時隨地都有幾雙眼睛跟著,就算可以出門透氣 也如同被束縛著。   就在袁昭寧發悶之際,趙淳譽終於破解了十道題的關卡,而最後一個跳出的模型正是 他在看的卡通主角。悅耳的水晶音樂從玩具底部的隱藏小喇叭傳出,也吸引袁昭寧的注意 ,室內的燈光瞬間暗下,窗簾也自動拉上掩住窗外的光線,百葉窗像是有人控制般啪啦落 下,整室只剩下電視螢幕發出的光芒以及床腳的音響液晶面板的待電狀態。   「袁袁!」趙淳譽見狀連忙躲在袁昭寧懷裡。房裡並無其他人,突如其來的變化導致 他一時無法適應。   「別怕、別怕,叔叔在這。」袁昭寧抱起他,藉手掌的撫摸來安撫。   電視畫面暗下,切換成影片播放。音響與影片播放器是同一套裝置,播放器發出細微 的轉動聲,光碟轉動的速度逐漸加快,畫面也由完全的亮藍色轉為一張光碟在正中央轉動 的圖示。   一大一小兩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光碟轉動的圖示一消失,方才玩具的水晶音樂 改從音響傳出,環繞音響的音色彷彿置身於專為他們打造的演奏會,可惜這樣的享受沒持 續多久,音樂驟止,喇叭傳出趙桓燁的聲音。 「不愧是我兒子,袁袁叔叔沒幫你吧?」   趙淳譽搖搖頭,而趙桓燁的錄音也隔了空檔,接著說:「爸爸答應你只要完成作業就 讓你許個願望,把你的願望告訴袁袁叔叔,他會代替爸爸完成。」   語末餘下機器的運轉聲,片刻才停止。   「淳譽你想要許什麼願望?」袁昭寧心想既然趙桓燁都這麼說了,順勢問問淳譽也無 妨。   「我要去騎馬馬!」趙淳譽欣喜地說。   「要去我們以前去買玩具那裡坐嗎?」   「不是啦袁袁,是有大熊熊的那個,我還要吃棉花糖。」   袁昭寧沒想到兒子隔了半年竟然會是提這種簡單的要求,但轉念細想,平常他有趙桓 燁聘些保母、保鑣照顧,要什麼有什麼,那種十元搖搖馬搞不好家裡就有得騎,反倒是平 常每個夜市都可見到的大型機械,俗稱騎馬馬的機器就沒機會去玩。   目前他們所在的地方與以前住的公寓雖在同一縣市,但還是稍有距離。夜市本來就是 地區性的攤販集結,一時他也不知該怎麼帶他去,想必趙桓燁早已預料,才會派遣司機供 他差使。   「淳譽先在這邊等,叔叔換件衣服再去問司機叔叔要怎麼去,現在還沒晚上,要等天 黑黑騎馬馬才會出來。」袁昭寧放下趙淳譽,到衣櫥拿幾件半年前他從家裡帶來的衣服。 平常鮮少有出門機會,他幾乎都是幾套睡衣輪流穿,導致收起的外出服還散發一股染自新 衣櫃的木頭味。   趙淳譽連跑帶跳奔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探看外頭,陽光隨即照入室內,原本略暗 的房間頓時亮了起來,自然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   袁昭寧換下睡衣,看趙淳譽把窗簾向兩邊拉開,站在中央,左手叉腰,右手高舉,指 著窗外的太陽,仰起頭大聲說:「太陽公公,我命令你現在趕快跟月亮姊姊交換!」   鈕扣扣到一半,一顆鈕扣才半顆穿過缺縫為之鬆脫。袁昭寧愣了愣,不知該笑還是該 嘆。   「是誰教你這樣說的?」雖然心裡有底,為了要制止這種行為以免他日後被同儕譏笑 ,當然要先找出始作俑者。   趙淳譽馬上回:「爸爸說的!」   袁昭寧先把衣服換好,扳開落地窗的卡榫,抱起趙淳譽走到陽台,他舉起右手在空中 緩緩畫出寬大的半弧,對淳譽說:「太陽公公他每天要用很亮的粉在天空畫一道很亮很亮 的圖案,就長得像叔叔畫的這樣,等到他快畫完時,月亮……姊姊就會走在太陽公公畫出 的圖案上,本來月亮姊姊全身黑黑的,亮晶晶的粉沾到她身上,所以月亮姊姊也會有淡淡 的亮光,而太陽公公沒有畫到的天空就會是黑黑的,淳譽要等到太陽公公畫完圖才能夠去 騎馬馬。」   趙淳譽偏頭思索片刻,袁昭寧一口氣說這麼多,導致他費了點時間才弄懂話裡的意思 ,才接著問:「為什麼月亮姊姊每天都長不一樣?」   「那是因為太陽公公每天用不同大小的筆畫圖,月亮姊姊身上沾到的粉才會不一樣多 啊!」   「那……一定要等太陽公公畫完圖,月亮姊姊才會出來嗎?」趙淳譽難掩失望地問。   「對啊,如果太陽公公沒畫完圖就回家休息,月亮姊姊會在半空中迷路喔!」   「不行不行!這樣月亮姊姊的小白兔會死翹翹!」趙淳譽認真地盯著被一片雲遮掩半 邊的太陽,接著說:「太陽公公你要繼續畫畫,這樣小白兔才會活得平平安安。」   袁昭寧心裡暗笑,自己倒也與那個耍弄兒子的傢伙無異。只不過這些日子沒見淳譽, 以前他每天學了什麼都是有自己跟著,即便是在幼稚園學的,回到家他也會完整看過一輪 ,現下反倒吃驚他的成長,光是句「平平安安」就讓他感慨。既然趙桓燁會同意收養他, 想必是打算把他當繼承人來教育,即使他確信趙桓燁並不是會傳親不傳賢的迂行者,但六 歲的孩子即使未放異彩也極有可能是塊璞玉,況且多學些知識多半是有益無害。   就如同當年他會認識趙桓燁,甚至以長他五歲之齡當他的伴讀,也是趙鎮鴻在面對親 子束手無策下的賭注,而就現今趙桓燁的成就來看,他確實是下對注,只是沒有驗收成果 的福份。   因想到福份這兩字,他不由得嗤笑自己是著了魔。以趙桓燁個性,會怎麼回報從他年 幼就逼得他發狂的人,即使袁昭寧心眼蒙蔽,腿上那個他刻上的趙字也能提醒他事實如何 。   然而趙桓燁對其父的恨有多深,袁昭寧在知道實情後,即使趙桓燁在他面前弒父,他 也保證自己能夠面不改色當共犯。袁昭寧對趙鎮鴻的瞭解,是在他和趙桓燁秘密交往之後 ,比起趙桓燁的多重人格,趙鎮鴻逼他離開趙家的理由更讓他震驚。   趙鎮鴻對親兒子做了什麼事,恐怕連趙桓燁也說不清楚。袁昭寧當年受雇於他,對方 日理萬機,他只是個不起眼的學生,自然沒太多接觸,而趙桓燁童年受到的傷害,多是袁 昭寧藉著與兩個人格接觸而得知,雖然不見得一一摸透,但起碼稍微能夠明白異狀的來由 。   人的記憶雖容易記得悲傷、憤怒,遺忘曾有的歡樂,但不愉快的事畢竟不會想記得太 久,只是在痛苦過深、刺激過於劇烈的情況下,會無意識尋求庇護,甚至分裂出性格迥異 的人格來防衛。   袁昭寧自知並非專業人士,所學亦無關聯,十多年前雖能從一些文學作品、電影戲劇 上看到關於人格分裂的題材,但真要瞭解也沒那麼容易。趙鎮鴻雖然長期指派醫生追蹤趙 桓燁的病況,但既是幼年所遭受的壓力而成病,並非利用藥物就能治癒。   每夜親眼看著父親痛毆母親,隔天早上父親看到母親的傷才於心有愧,長年承受凌虐 的母親轉而施虐其子,上一刻笑容可掬,下一刻拿起手邊的家具摔到趙桓燁身上,總是在 精疲力竭後才清醒,又驚又悔的面容彷彿她是鬼迷心竅。偶爾她會拿起廚房的刀刃自殘, 會挑選只有趙桓燁看到的時候才劃下傷口,就像在述說她的怨,還不到十歲的孩子見了這 畫面,心裡浮現的竟是每一次被毆打的恨。   溫順的本性,與為了保護自己而分裂出的人格。   趙桓燁屢次逃家,但再怎麼逃終究是在其父的勢力範圍。趙鎮鴻始終默許妻子的異常 ,直到妻子無故失蹤,他也不曾尋找她的下落。   等同失去母親的那年,趙桓燁才剛國小畢業,便用強勢的人格武裝自身。趙鎮鴻原本 就與他不親,戶籍上的獨子若無天資,他大可去外頭帶回私生子女,只是甫升國中的兒子 肯積極學習,越級先讀高中課程亦得心應手,對他來說是再好不過,當然就不會去質疑兒 子反常的轉變。   最先發現趙桓燁異狀的是平時接送他上下學的司機。平常他載少爺時總會聽到後座傳 出細碎的說話聲,一開始他以為是因思緒所至而無意識發出,之後他漸漸發現在某些特定 狀況後,少爺就會自言自語。   像是在趙鎮鴻斥責過後,或是命令他該去哪個場合應酬,都可以聽到趙桓燁旁若無人 般與自己對話。   一般人即使靜默也會有表情變化,但過去曾替不少官商名流服務過的司機,從沒見過 有人會是如此自言自語。   明明是同一張人,卻有兩個全然不同的表情能夠瞬間交換,一嚴厲一柔和,連音調也 有高低之分。  如果強勢的少爺是匹未經馴服的野馬,那展現溫柔姿態的少爺就是替他戴上馬鞍的馬 伕,最終展現出的是經過兩人多番討論而成的形態。稱不上霸道,也不會過於懦弱的姿態 ,正是一名雖未握有實權,但扮演舉足輕重角色的少爺所應有的形象。   趙鎮鴻一直沒發現兒子的症狀,司機也很明白少爺的弱點不能為外人所知,尤其是覬 覦公司利益與權位的虎狼之輩,要將這件事告訴趙鎮鴻也得有十足的把握與證據,否則賠 上的是自己這份待遇優渥的工作。   袁昭寧向樓下值班的司機問過夜市地點,並央他轉告晚班司機載他們父子到該地,對 方客氣允諾後,還說要替他們先買些點心墊胃。   「不必麻煩了,這裡還有一些東西可以吃。」袁昭寧瞄身後的零食山一眼,只見趙淳 譽一手拿小熊餅乾,一手拿蒟蒻果凍,還不捨地看著琳瑯滿目的糖果餅乾。   客套話也說了,袁昭寧與司機確認過時間後才掛上電話。   「袁袁,可以再讓我選一樣嗎?」   「不可以,這樣待會就不買棉花糖。」袁昭寧坐上沙發,拍拍身旁的椅墊,「過來這 邊。」   趙淳譽拿著餅乾與果凍依言跳上沙發。   「張開嘴巴,啊……」   潔白整齊的乳齒上下兩列,下排缺了一顆前齒。   「好了,淳譽很乖,待會吃完要記得刷牙,知道了嗎?」   趙淳譽用力點了幾下頭,問:「袁袁,我可以看電視嗎?」   「可以。」袁昭寧把遙控器拿給他,起身到廚房。   他打開電鍋,裡面煨了一鍋甜麥粥,看到一旁還擱著他昨天吃的藥,於是就盛了兩碗 。   他把量較少的拿給趙淳譽,沒想到淳譽看了竟驚叫一聲。   「我忘記爸爸說要叫袁袁吃這個,怎麼辦?我不是因為不喜歡才故意沒講,相信我! 」   袁昭寧不免莞爾,笑道:「現在吃也行,叔叔睡太晚才讓你忘記了,是叔叔要跟你說 對不起。」   淳譽從小最不愛吃的就是粥,斷奶時餵粥總是剩下一大碗,無論說什麼也不肯吃,只 有把粥煮成甜的才能勉強讓他入口。剛才他一打開鍋蓋就聞到撲鼻的黑糖香,裡面除了燕 麥、豆類,還有一些切成碎屑的甜薯和芋頭。   袁昭寧把粥放在沙發前的矮桌,沒等他開口,趙淳譽就馬上接過去,舀起一匙正要入 口,才想起要問:「這碗我可以吃嗎?」   「當然可以,本來就是要給你吃,如果不夠還可以再盛。」袁昭寧看拆開的小熊餅乾 已經吃了一半,不免感到愧疚,心想大概是餓壞他了。淳譽從小就有個不知算好還是算壞 的毛病,強烈的專注力連大人也甘拜下風,用廢寢忘食稍嫌誇張,但往往是在大人沒留意 時就餓著他。   大人一餐沒吃並無大礙,小孩少吃一餐對身體的成長發育大有影響。   兩人吃飽喝足後,袁昭寧吃過藥又感睡意襲上,但難得要帶淳譽出門,若是以睡覺來 取消此行,即使依淳譽的個性會妥協,但終究是會傷了孩子的心。   於是他讓淳譽在客廳繼續看電視,自個兒到書房拿幾本書,一邊繞著房子的隔間走, 藉此來驅散濃厚的睡意。   為了保有隱私,趙桓燁也不喜歡時常有太多人在家裡走動,負責打掃家裡的是鐘點傭 人,袁昭寧在僕人來時也會躲在房裡盡量避免與生人接觸,免得一眼生,二眼熟,探他來 歷的問題也會接踵而來。   平常這時間會有人來打掃,也不知道趙桓燁又吩咐了什麼,或許是要他們在家裡沒人 時才來打掃,住戶倒也不必擔心貴重物品失竊或僕人作出越權的事,若住戶察覺不對勁, 大可調閱監視錄影出來觀看,而清潔公司也不會為了一時的利益毀了長年累積的信譽。   沒有外人,袁昭寧也樂得邊看書邊觀察家裡的改變。客廳傳來淳譽的笑聲,引得他也 揚起嘴角,心想自己終究也到了一定年紀,剛才跟著淳譽看卡通看得直想呵欠,又不好掃 淳譽的興,忍下的結果就是連眼角也不由得逼出淚,淳譽在廣告時看到了還納悶他為何要 哭。   袁昭寧走進書房,到辦公桌前,平時趙桓燁是用來處理紙本文件。一坐上寬大的旋轉 椅,質地精良的書桌散發檜木香,他瞄一眼書的頁數便把書闔起放上桌,轉動椅下滾輪讓 椅子更貼近桌沿,拿起插在筆座的鋼筆,打開筆座旁的小盒子,抽一張便條紙置在書寫台 上,轉開筆蓋的鋼筆筆尖捺按在略顯粗糙的紙面。   直到墨色在紙上暈開,染成一點斗大的黑漬,他才回過神。   他甩甩頭,撇開紊亂的思緒,重新把筆蓋旋回蓋上,緊緊握在手裡,直到掌心溫熱筆 身。   如果在與趙桓燁重逢前能看到這支筆,也許能夠不必實行那樣愚昧的計畫來測試他是 否還在意自己,是自己過於瘋狂,過於卑鄙,還妄想能得到趙桓燁溫柔對待。是他摧毀趙 桓燁的信賴,逼他陷入無以復加的絕望。   袁昭寧攤開手掌,筆蓋的紋路深深印上掌心,紅印襯著慘白的膚色更顯醒目。他拿起 筆貼唇印上一吻,筆身原本的色澤已淡但卻沒有掉色的情況,看得出主人雖長期使用,始 終是小心愛護使其無損。   「燁,如果不告訴你,你會恨我嗎?」他盯著筆,喃喃自語:「我嫉妒她,但我無法 恨她生下的孩子,我甚至得感謝她,現在不就像是我們一同撫育淳譽?我不想破壞現狀, 你可以繼續報復我,請恨我直到我死去,我太過懦弱,無法告訴你最要緊的事,不敢讓你 知道我離開你的理由,寧願你永遠不知,讓我能永遠活在矇騙你的現狀。」   袁昭寧把筆收進胸前口袋,到置衣間拿件趙桓燁的外套套上,寬大的外套遮掩筆的突 起。他坐回椅子,雙臂交疊在桌上,俯首埋入其間,嗅聞混雜紙墨與檀木的香氣。   腦中揣度趙桓燁留下筆電與手機的用意,既然要他隨身帶著那兩樣東西行動,想必又 有戲弄他的方法,不知道假裝忘了這檔事會遭到什麼懲罰,或許趙桓燁是無所事事待在隨 時可以回到家的地方,純粹是要看他怎麼應對。   想及此,袁昭寧不由得顫身笑了起來。自己大約也與被虐狂無異,特地講些未曾在趙 桓燁面前說過的話,也許書房並沒有裝設監聽器,但要是真的裝了,恐怕趙桓燁會氣急敗 壞追問話裡的真相。幾次下來,他知道趙桓燁不會讓他死,即使要處理一個死人並不難, 尤其是個名聲敗壞的死人。然而死罪雖免,活罪難逃,想必又有一連串的嚴刑逼供。   他的父母長久居住南部海邊,債雖然還清,為了不讓他們擔心,袁昭寧謊稱自己和趙 桓燁到世界各地旅行,如此既可隱瞞他行動受限的事實,即便哪天他從這世界永遠消失, 也不會讓父母知曉。雖然血終究濃於水,相處二十多年的家人縱使包容他,但回去見家人 只會替父母與弟妹招來近鄰遠親的閒話。   販魚的父親不懂兒子的罪名為何;在鄉公所工作的母親雖懂事件始末,卻始終無法理 解他的目的;至於弟妹因已離家各有事業,已經有半年沒有聯絡。   而那個與雙親共有的秘密,也將有塵封不見天日之時。   傍晚,趙淳譽見天色暗下卻不見袁昭寧帶他出門,找了幾個房間才在書房看到他趴在 桌上熟睡。   「袁袁,太陽公公畫完圖了!」趙淳譽小手搭上袁昭寧的肩,前後搖晃,「袁袁快醒 醒,不然馬馬就要回家了。」   袁昭寧霍地起身,他轉頭看淳譽噘嘴瞪著自己,連忙摸他的頭安撫。他脫下外套,回 到臥室把手機塞進口袋,拿了些零錢就匆匆出門。   到了夜市,由於夜市周邊有大學也有車站,人潮擁擠自然不在話下。司機除了載他們 倆,還有一名保鑣跟隨,袁昭寧帶著趙淳譽下車後,司機留在車上候命,而保鑣則脫下原 本的制服,佯裝成一般客人,衣著輕便跟在他們身後。   袁昭寧雖已料到不會有完全的自由,但能夠出門也遠勝於每天窩在家裡,而淳譽倒像 是與保鑣極為熟稔,買了些零食會想分給他吃,對方拒絕甚至還撒嬌,平常他是絕不會與 陌生人如此親暱。   「袁袁,你不可以跑掉喔!」淳譽坐上有著動物造型的機械旋轉升降機,啟動前還不 忘向袁昭寧說道。   「是是,我會在這邊看你,快點坐好別亂動。」袁昭寧擺擺手笑道。   只要付三十元就可以讓小孩子坐幾十分鐘,甚至還有父母會多給一倍金額,直接把那 裡當作托育中心,吃飽喝足後再回來接孩子。   許湘薇還在世時,他們也常帶淳譽來逛夜市,往往是他們一人留在原地看顧,另一人 到其他地方購買食物,買完後再回到該地會合,一同返家。她離世後,淳譽也稍微大了點 ,有次袁昭寧想先到幾攤遠的地方買麥芽糖等他坐完後吃,才沒走離幾步就聽到震耳欲聾 的哭聲。   即使以前那麼依賴,連一刻也不忘父母,經過解釋與半年來的聚多離少,也能夠變得 懂事甚至不像是自己撫育數年。想及此,袁昭寧雖然慶幸為時不晚,仍不免失落。   正當他陷入思緒,目光渙散地看著前方起降的機器,身旁的保鑣突然說:「先生,是 否需要先去買棉花糖、地瓜球和雞蛋糕?」   袁昭寧看他一臉認真地說著,心裡不由得感到好笑,回:「不用了,待會再去買,不 然他會埋怨為什麼不讓他選顏色。你在這待著也無聊,不如去逛一下看看要吃些什麼,我 會一直待在這裡。」   「值勤時間不得擅離職守,亦不得離開您身邊。」保鑣面無表情說道。   袁昭寧呶呶嘴,心想保鑣既然可以幫忙跑腿代買東西,沒道理叫他去逛街卻稱說不能 離開。於是從皮夾抽了張五百元塞到保鑣手裡,說:「拿去買東西,沒花完就不用回來。 」   「這……」保鑣面露難色,不知是否該收下。   「買剛才淳譽說要吃的,其他看你想買什麼都可以。」   「是。」   見他遠去,袁昭寧才真正放鬆下來。自己也不矮,卻有個高過他將近一個頭的男人寸 步不離黏在旁邊,逛個夜市也輕鬆不起來,還引得所經路線其他客人的側目,甚至買個東 西也會被小販多看兩眼,加上閒話幾句。   帶有吱嘎雜音的兒歌仍迴盪耳間,從四面八方傳來用擴音器發出的叫賣聲,刺目的橘 光燈泡是夜市特有的景色。   似乎是種默契,每個坐在旋轉機上的小孩都會在看到親人時給予回應,或微笑、或招 手,也有幾個孩子不斷東張西望,也許是在機器上升時尋找遠處熟悉的身影。   周身嘈雜,袁昭寧思緒沉溺這般氛圍,心境卻感到分外寧靜。突然一掌擊上他的背, 他帶著不悅與困惑轉頭,只見一對貌似姐弟的男女衝著他笑。   「書儀?還有你是……余弘……」袁昭寧腦中飛快閃過幾個名字,卻還是想不出第三 個字。   「余弘昶。」何書儀見他說不出就直接補道,她笑著搭上袁昭寧的肩,說:「太后啊 ,看來你過目不忘的功力大大減退。」   余弘昶頷首當作是打招呼,而後站在一旁但笑不語。   袁昭寧聽了何書儀叫他的稱呼,連忙擺手說:「那種見不得人的綽號就別提了,要是 讓淳譽聽到會跟著叫。」   「欸?對喔,小譽也長大了呢!都已經好幾年沒看他了,我來猜猜是哪個,」何書儀 看向正在旋轉的機器,半晌,「小譽是坐在熊貓裡面的那個,對不對?」   「……不對。」袁昭寧抿笑搖頭。   「咦?真的不對?」何書儀低呼一聲,撫著下巴:「不可能啊,那孩子剛剛轉過來還 一直看這邊,明明就跟薇薇長同一個樣子,你要不要去問那孩子的爸媽看看小孩跟薇薇有 沒有血緣關係?」   袁昭寧忍不住笑出聲,一副被打敗的表情,說:「是我不對,妳剛才指對了。」   「就說嘛……欸,弘昶過來,」何書儀話鋒一轉,「看你閒著沒事,站在那邊也礙事 ,去幫我買點吃的。」   余弘昶本來被晾在一旁落得清閒,聽她這麼說馬上皺起眉,說:「我哪知道妳要吃什 麼。」   「就我平常在買的那些。」   「妳平常買的……妳還是跟我說妳想買什麼好了,不然買回來妳又說今天不想吃哪個 。」   「余弘昶,叫你去買就去買,還廢話一堆,再囉哩囉唆就沒收下個月的零用錢!」   「好啦,買回來妳別都不吃全丟給我就好。」事關下個月的玩樂基金,余弘昶也只好 屈服。   等到余弘昶的身影沒入人群,袁昭寧才開口:「沒想到曾經發誓要在一學期吃遍整個 夜市、之後再一一評比的夜市女王,現在也成了什麼都可接受的凡人。」   「才不是這樣,我也是很挑的,」何書儀擺擺手:「他就是每次都吃不多,瘦得跟竹 竿似的,我才要騙他買多一點再塞給他吃,讓他自己去買總不會買些不愛吃的東西。」   袁昭寧恍然,不由得點頭贊同。   「看你現在過得應該還不錯,之前的事解決了嗎?」何書儀稍微打量過袁昭寧的穿著 才敢開口問,畢竟即使過去是再好的朋友也會有無法談論的話題。   「嗯,處理得差不多。」袁昭寧避重就輕回道,而就現況也沒說錯。   「如果生活有困難也別跟我客氣。之前我沒幫上半點忙,真的很不好意思。」   罪惡感油然而生,袁昭寧按捺住那股情緒,強裝笑容說:「別說這個了,最近你們工 廠弄得如何?」   「還不太行,我們是打算走網購搭宅配通路,但這塊市場已經有割據,只憑小小縣令 之職要謀得一方足以倚賴的根據地,難也難也。」何書儀說著,不由得搖頭晃腦起來。   「既然自比縣令,那就沒什麼可擔心,做久了總會有成果。」袁昭寧笑著回道。   「被你發現了!」何書儀故作驚訝,隨即笑出聲。   「不過……放棄賽維爾的工作,還真是可惜了。」   何書儀微微仰頭直視袁昭寧的眼,便轉身雙手拄在及腰的欄杆,垂目而言:「能夠住 在一起,讓他不必去做燃燒健康的工作,那根本一點也不可惜,甚至還很划算。我一直以 為你也是為了和他在一起才會做那種笨得可以的事,沒想到這麼久沒見,換成你跟我說這 種話。」   袁昭寧聽及,胸口彷彿被重擊了一下。 他垂下眼簾,盯著地上的空飲料杯,半晌才抬起頭直視何書儀,指著自己的胸口,說 :「沒辦法,如果不這麼做,這裡會受不了。」   「這半年來,你的身體受得了嗎?」何書儀抓住他的手,伸出三指按上手腕,面色驀 地沉下,「他知不知道你的心肺功能比起常人……」   何書儀過去雖然讀的是西醫,但因家學淵源,對中醫亦有涉獵。夜市裡的燈光並非白 光,看面色來探查身體狀況並不準確,唯一掩藏不了的就是心脈的運作。   「我不知道。」袁昭寧苦笑,這段期間他也看過幾次醫生,從他會訝異他還沒治好氣 喘這點,或許他根本不在乎醫生在他身上檢查出什麼,「就算他知道了又如何?」   「你也別那麼死心眼,自己的身體就有責任要顧好,我們都已經過了可以憑恃年輕來 忽視健康的年紀。」   「如果我發生什麼事,他大概也只會說那是背叛他的報應。」   何書儀搖搖頭,說:「我不覺得他是這樣的人。雖然我只從薇薇那邊聽過他的事,後 天環境塑成他現在的性格,但他的本性應是不壞。」   「湘薇……她跟你說的能夠全信嗎?」袁昭寧冷下臉,「淳譽是她不惜跟個近似陌生 的男人結婚才生下的孩子,夫妻愛著同一個男人,還共同撫養那個男人的孩子。我確實離 不開他,也是我背義於先,但他就只是個曾移情別戀的人。」   「你嫉妒薇薇替他生下淳譽,而他在你跟他分手後仍跟薇薇交往,像是完全遺忘你的 存在,你不甘心自己還抱著他會與你復合的希望,這希望卻在薇薇懷孕的那刻毀滅。你不 但嫉妒薇薇,甚至是小譽,你不希望他們父子重逢,也不想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外人』 ,才兜了個大圈讓趙桓燁收養小譽。」何書儀微瞇起眼,接著說:「你難道沒想過,如果 小譽真的是他的兒子,那他怎麼會沒半點懷疑?如果薇薇懷孕那時是跟他在一起,以他的 腦袋會沒想到這點嗎?」   袁昭寧聽了她的話,嫉妒這個詞狠狠地刺入他的思考。他嫉妒相連的血脈,怨恨著趙 桓燁的移情,即使這個情感轉移是建構在他先前的背叛之後,但他自認專情,也容不得對 方改變。   一直以來他堅信著趙桓燁是淳譽的父親,但重逢的這半年來,他從來沒跟趙桓燁提過 隻字片語,甚至已抱定一輩子不告訴他。何書儀所講的正是他所逃避的,他始終認為要是 不向趙桓燁確認,就可以一輩子逃避這個他所知道的「真相」,至於「真相」是否為屬實 ,他畏懼去探究。   袁昭寧忍耐著情緒波動引起的身體不適,反問:「湘薇自己說孩子是趙桓燁的,如果 孩子不是他的,那還能是誰的?」 何書儀雖已預料他會如此問,張口欲言卻又噤口,停話須臾才回:「我不知道,薇薇 她……沒跟我說什麼,小譽應該真的是趙桓燁的兒子。」   袁昭寧百感不解,他狐疑地盯著何書儀,對方彆扭地躲避他的視線,正好之前被遣離 去採買的保鑣回來,他本來想一探何書儀突然閃爍其詞的原因,平常口若懸河的人會突然 講話講得斷斷續續,其中必有蹊蹺。趙桓燁的眼線在場,也不好繼續追問下去。   保鑣回來看到他與一名年紀相仿的女性站在一塊,貌似見了他回來才中斷對話,不禁 觀察起這名雖穿著樸素,但臉孔清麗,儀態高雅的女性。   「他是誰?」被這樣彷彿要被剝光般的觀察著實令她不舒服,即使從小就常處在眾人 目光下,但這種擺明把她當嫌疑犯的觀察前所未見。   「那個人派的跟屁蟲。」袁昭寧直截了當地說。   「這樣啊……」何書儀瞇起眼瞧著他,咂了咂嘴,說:「你想破頭也不會知道我是誰 ,我是他的大學社團的朋友,知道了就當個盡責的跟屁蟲,自古以來跟屁蟲都是跟著背後 ,哪有人像你這樣沒禮貌盯著人看?」   保鑣一聽,竟依言退至遠處。   「你這樣說會不會太過分了?」畢竟對方也是賺辛苦錢,他們天黑逛夜市,保鑣則是 工作到天黑。   何書儀擺擺手,「不會啦,他們做這行的都習慣了,如果不適時劃清界線,到時會連 自己的隱私也失去。」   她似曾受到保鑣過度保護造成不便,嫌惡地挑眉覷了刻意調開視線的保鑣一眼,就不 再看他。沒多久,保鑣突然從外套內側的口袋掏出單邊耳機戴上,另一手在腰際按了通話 器接聽。   保鑣工作時絕不可能接聽私人電話,袁昭寧注意到他站得直挺挺地與對方通話,方才 的輕鬆感頓失,彷彿成了擔心父母呵斥必須即刻返家的小孩。通話時保鑣只有唯唯諾諾應 了幾句當是接下命令,耳邊人聲混雜,即使保鑣用普通音量也聽不甚清楚。   通話結束後,保鑣走近袁昭寧身邊,附耳道:「先生請您回家。」   他的音量不大,但站在一旁的何書儀正好可以聽見。她聽了掩嘴忍笑,對上袁昭寧既 尷尬又不知該如何反駁的眼神,笑意更加擴大。   「妳想笑就笑吧,免得忍著內傷。」袁昭寧一臉無奈。這保鑣不管是叫他還是叫趙桓 燁一律都是稱先生,現下說「先生」請他回家,他倒成了先生的老婆。   「不,我不笑。」何書儀雖然沒笑出聲,但仍無法克制臉部肌肉,嘴角仍上揚起一個 弧度,「看來我是打擾太太您回家陪先生了,讓他久等到嫉妒殺了我可划不來。」   袁昭寧莫可奈何嘆口氣,消遣歸消遣,他也無法揣測趙桓燁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按 照他說的讓淳譽決定去處,也帶上他指派的司機與保鑣,沒料到才剛來不久就得回去。   何書儀見他心情消沉,滿是掩飾不住的愁容,倏地拍一下他的肩,說:「開心點,又 不是世界末日,如果受不了就離開他,天地之大再怎麼樣也有地方可以去,你這個死樣子 是要叫我把你帶回家藏起來嗎?弘昶是不介意我養個小狼狗,反正帳是我管的,他也拿我 沒辦法。別看你家保鑣那副標準傭兵出身的體格,現在夜市這種人多又有障礙物的地方, 加上每個人的行徑路線不一,絕對是最好擺脫單人追捕的地點。如何?要逃就趕快喔!」   只見保鑣臉色愈來愈難看,他們平時工作必須寡言慎行,雖然趙桓燁有交代可以讓袁 昭寧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因為即使逃走,也有諸多方法可以抓回他。但像現在直接在保鑣 身邊討論逃跑計畫,這在他的職業還是頭一遭。   「有什麼好逃的?就當我現在還死皮賴臉想要待在他身邊,反正他也不會對我太過分 。」袁昭寧刻意說得雲淡風輕,心想自己在這些日子來確實也後悔過,但也不能將何書儀 牽扯進來。   何書儀抿唇,低頭直盯袁昭寧的褲子片刻,才道:「大腿的傷包紮過了嗎?滲血了。 」   袁昭寧旋即彎下身,摀住之前趙桓燁刻字的地方,確認褲子沒任何血漬才放心。   「妳……怎麼知道?」   何書儀伸指捺上他皺起的眉頭,嘆口氣解釋:「我可不記得太后走路是O型腿,你連 站著時也刻意跨開兩腳,我才猜你的大腿內側有摩擦到就會不舒服的傷口。」   袁昭寧怔了下,苦笑:「果然還是瞞不過妳。」   「拜託,我都認識你幾年,都幾歲的人了,別人打來就算不反擊也得保護自己。如果 傷口沒癒合要好好消毒擦藥,不然會感染細菌,知道嗎?」何書儀像是對著年幼的病患溫 柔教導,「要不要姐姐教你怎麼打跑壞人?」   袁昭寧笑了下,「不用了,我還知道輕重。」   何書儀聽了聳聳肩,「是他要知道輕重,不是你。」   袁昭寧本想辯解,但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用來反駁的話語,目光游移了一瞬,正好瞥 見保鑣投射來的注視,皺起的眉頭傳達出他必須帶著父子倆回去覆命的訊息。   「不說了,我該回去。」   他轉身向老闆囑咐了聲,老闆關起轉動的機器,把淳譽抱了下來。   「太后,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沒等他回話,何書儀馬上答道:「不僅是一般家 庭主婦,我看過很多同時兼顧家庭、事業的婦女,她們連休假也沒有自由時間,即使到住 家附近咖啡廳喝杯午茶,也要隨時要等著接聽老公打來詢問去處的電話。而你的電話甚至 還不在你身上,怕隔著電話無法綁住你,還得派個人來逮住你。」   袁昭寧聽著,彎身抱起淳譽,刻意撇開目光,說:「這是我選的。」   「對,是你選的,因為你不想再拋棄他十二年,畢竟人生並沒有太多的十二年。」何 書儀轉頭對剛見到她的趙淳譽露出一個微笑,「你有想過要是你不在了,那個人和名義上 是你兒子的人在一起,會做出什麼事嗎?」   「他不會這樣做。」   「你該照照鏡子,真像一名受暴婦女在法庭上仍為丈夫辯護。」   袁昭寧臉色僵下,「對不起,我要回去了。」   他抱著趙淳譽,微跛著腳離去。   何書儀一直到他們三人的身影離開視線,仍定定地站立在原地,連余弘昶買完東西回 來,還看她靜默地注視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同一時間,離去的那方陷入沉默。原本淳譽還想問為何要那麼早返家,但看抱著自己 的叔叔繃著臉,而保鑣叔叔也噤口不語,只好按捺下心中的疑問。   「剛才的事不要告訴他。」走到距停車處十幾步路,袁昭寧像是剛消化完方才何書儀 的話,突然對著保鑣說道。   對方仍閉口不語,他本想再次強調,但看了他的表情,一瞬間就都明白了。   保鑣對於他的命令通常只有「是」與「不能」,後者是在當他的命令違背趙桓燁的命 令時才會用上。此刻會沉默以對,想必是這一切根本就在趙桓燁的掌控中,也就沒什麼能 夠隱瞞。   如此似乎也正中下懷,既然會沉不住氣叫他們回家,想必是急於知曉一切,也就不必 去考慮該用什麼方式問他是否為淳譽的生父。只不過之前與許湘薇結婚的事,恐怕就沒那 麼容易呼嚨過去。   帶著淳譽回到家,進了屋裡並沒有看到趙桓燁。   「趙先生正從瑞士搭機回來,請您在此等候。趙先生交代您在這段期間只能待在屋裡 ,不得擅自走動。」   保鑣說完話後隨即離去,留下他與熟睡的淳譽。   袁昭寧把孩子抱到臥室,喚醒他並洗澡換上睡衣才讓他鑽入被窩。自己則稍微淋浴過 後就換上輕便的家居服,回到客廳吃著已經半冷的食物。   以前有到歐洲出差考察的經驗,他估量趙桓燁起碼還得六、七個小時才能回到台灣, 之前倒也沒料想到他是真的出國去,確實是個日理萬機的忙人。這次會不用留下的通訊工 具聯絡而選擇回國,看來自己在書房的那些話以及與書儀的對話,逼得趙桓燁不信任隔著 距離能夠探出真相。   這麼快就讓趙桓燁知道真相,福禍相依,也許並沒有一開始預想的那麼糟糕。若不想 讓他知曉,或許現在這個空檔是最佳也是最後逃跑的時機,有太多方法可以引發舊疾復發 ,唯一要拿出的代價就是若有不慎就一命嗚呼。   袁昭寧隨意按著電視遙控器上的按鍵,心思自然不在上頭。他不禁苦笑,自己確實是 趙桓燁口中的膽小鬼,落魄至極的那刻,也只曾一瞬萌生過尋死的念頭,活下來不是為了 負責,而是他無法忍受再也見不到趙桓燁的痛苦。十年前或許還不保證能夠完全掩飾情感 ,如今要裝作不愛,比想像的容易許多。   一直以來他不相信死後的靈魂能夠轉世,或是寄宿在牽掛的人事物上。肉體腐敗火化 的那刻,思考記憶也隨著肉體化灰殞逝。   趙桓燁與許湘薇是如同青梅竹馬的關係,趙家經商,許家從政,門當戶對下家長亦有 意撮合。在袁昭寧記憶中,許湘薇一直喜歡著趙桓燁,如果沒有任何意外,等到兩人成年 就會完婚。   袁昭寧是在二十歲時認識他們,那時他們才剛十五歲,一直到他辭去伴讀的工作後數 年,他還會想著若是當時沒遇見他,世事也會有極大的轉變。趙桓燁不會強硬地拒絕許湘 薇而寧願放棄富裕的生活與他交往,趙鎮鴻也不會像那可笑的連續劇給他空白支票叫他滾 蛋,他撕掉支票離去的那刻,趙鎮鴻還拐彎抹角要他注意家人的安全,並用那個理由叫他 別再接近趙桓燁。   結束為期一年的工讀,經過了五年,懷孕的許湘薇找上他,請他當孩子的爸爸。當時 她究竟是懷著什麼心思,如今袁昭寧也說不清。   那時趙家大權還在趙鎮鴻手上,許家卻因謀取不當利益身陷囹圄,趙、許兩家過去的 門當戶對在當時猶如趙家的一個污點,袁昭寧只知趙鎮鴻從中斡旋解救了許家,但兩家過 去的交情也就此畫上休止符。   袁昭寧也曾推敲過若是趙桓燁知道當時許湘薇懷著他的孩子,是否會不顧趙鎮鴻反對 而迎娶她。大概是許湘薇沒把握,而她又怕失去孩子,才會來求助他。   與其要他眼睜睜看趙桓燁結婚,不如自己替他迎娶,這是袁昭寧當時的想法。   營造一個家庭的假象來應付世人,對曾經妄想等待時光漸去、終有一天能與趙桓燁復 合的自己,也將其抹煞。   趙鎮鴻在他們結婚後三年過世。壯年早逝的財閥實業家,一時也曾佔據媒體版面,幾 天後,終成過去名詞。那時許湘薇也已離世一年有餘,袁昭寧獨自撫養非親生的孩子,不 到三年後再見到趙桓燁。   若說袁昭寧的孤注一擲是為了錢財,就他當時的心思似乎也無法反駁。盜用大筆銀行 資金,是快速獲財的方法中最愚不可及且自取毀滅的作法。若他成功賺取暴利,可以把那 些錢當作籌碼來下注;反之,則成為他試探趙桓燁的手段。淳譽有趙桓燁的血緣,真到絕 境應能保全他,其他的也無可牽掛。   電視畫面停在電影頻道,袁昭寧吃藥後躺回沙發,本來想藉著看刑警辦案的劇集來提 振精神,暗色調的畫面成了最佳的催眠,沒多久就枕著沙發睡去。   原本他只穿著衣服直接入睡,醒來時發現身上蓋了件薄被,被子的材質特殊,摸來輕 巧且溫暖舒適。見陽台窗簾未掩,陽光直接照射客廳,秋冬交接天色大亮,他迅速掀開棉 被下了床,三步併作兩步走到之前淳譽睡的臥室,床上空無一人,只見棉被衣物收得整整 齊齊。他看向錄放影機顯示的日期,對照牆上的月曆,才知今天是週一,大概是趙桓燁指 派的人把趙淳譽帶去幼稚園。   再走到書房,怕趙桓燁在裡頭,走路、開門也格外放輕力道。一開門只見趙桓燁面對 著門坐在椅上,雙手交疊至桌上熟睡,還有兩台筆記型電腦擱在手肘的側邊。   趙桓燁的瑞士之行是參加一場集結數名企業家召開的經貿會議,主辦單位安排兩個禮 拜行程不是為了開會,而是有更多的時間在招待交際上。趙桓燁是在推託不下才勉強參加 ,他把無法委託他人的事務帶上私人座機,花了半天的時間往返兩地。   上一次睡眠是在袁昭寧昏迷兩天兩夜那回,搭機到瑞士時也只淺寐不到三小時,將兩 週行程壓縮至一天,撐著不濟的精神回來後,貼身服侍的管家替他張羅一切,包括替同居 人蓋被這類的事。趙桓燁繼續處理公司大型決策,直到天亮才告一段落。   而後就是袁昭寧看到他旁若無人熟睡的情景。   平時見趙桓燁總是一絲不苟,此刻鼻樑上眼鏡斜在一旁,瀏海凌亂地散落額前,白襯 衫皺起,扯下的領帶與西裝隨意披掛。   袁昭寧見他睡得熟,正打算轉身離去,辦公桌上的手機響起刺耳的鈴聲。   他停下腳步,而趙桓燁也馬上起身接起手機。   一通副理打來報備晨會內容的電話,只要得到他的批准即可執行。趙桓燁雙眼還未凝 神,手已經先覆上滑鼠,手機夾在耳朵與肩膀間,手指點擊對方傳送過來的文件資料以及 契約內容,單手迅速在鍵盤上敲下回覆的文字。   「早安。」結束通話後,趙桓燁語氣平淡道早。   「早……再多睡會吧?」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凌厲,袁昭寧不想久留。   「不了,睡得夠久。」趙桓燁推開桌上的雜物,眼尾餘光瞥了一旁的單人沙發椅,「 坐,你也剛醒吧?早餐還要過段時間才會送過來。」   袁昭寧依言坐下,心神不寧地交握雙手,眼神飄忽不定。   「你要先回答我的問題,還是先問你想問的?」趙桓燁身體側一邊直接面對著他,手 背拄頰,慵懶說道。 -- http://0rz.tw/854XM專欄 BS2個板P_badthings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5.7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