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ergamont (希德嘉)
看板BB-Love
標題[自創] 葉格爾(一)
時間Wed Dec 19 21:32:36 2012
作者按:改編自某位當代俄羅斯鋼琴大師口述之真人真事。有些情節已經改
動,這只是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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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葉格爾是我十六歲的時候。那是1972年。我剛剛進入莫斯科音樂院主
修鋼琴,已經很確定自己將來要當個職業演奏家。
我的爸爸是個畫家,媽媽是鋼琴家,對於望子成龍這件事,他們似乎並不放
在心上,也許因為他們自己已經達到受人尊敬的成就,學習藝術,只是我們
家裡每日如呼吸飲食一樣正常的活動而已。當我七歲那年,自己爬上鋼琴,
按下第一個琴鍵,母親沒有大驚小怪的終於確定我遺傳到她正確的基因,反
而像是找到了可靠的新保母一樣如釋重負。
就像我不是被人放在鋼琴前才開始彈琴一樣,想成為演奏家,也不是因為某
個我愛的人的期待與願望。母親生了我和弟妹後,很少公開演出,忙於家
務,也收了很多私人學生,卻從沒親自教過我。直到今天,身為一個職業音
樂家,我依然由衷喜愛她演奏的高雅品味,但我開始學琴後,由於某些孩子
氣的彆扭,我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琴房裡看她教琴----也許是因為聽到她不
厭其煩的為那些資質平庸的學生一遍一遍重複講解示範那些我覺得很簡單的
東西,會令我難為情。更大一點以後,我才了解,正是這日復一日令我難為
情的事情,使她得以支付我和弟弟的學琴鐘點費,可以去黑市換來營養豐富
的食物,全家不會因為只靠配給而挨餓。
十二歲那年,父親決定把我送到音樂學校去。我不太記得那三年在音樂學校
具體發生過什麼事情,我過著一種均勻而緊張的生活。我總是在下課時間飛
快的寫作業,因為放學後我要盡可能爭取足夠的時間練琴,以便趕上主修老
師霸道的要求和進度。我不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最出色的那個,她的名字
叫做莉迪亞,是個猶太女孩。老師對她有所保留,但總克制著對她耀眼才華
的傾倒,因為,在蘇聯,猶太人是不該有出息,也不配有出息的。許多年後
我在德國偶然遇見嫁到西方的莉迪亞,她已經從一個蒼白的黑髮少女,變成
一個豐滿而美麗的母親,神奇的在職業演奏與家庭主婦之間獲得完美的平
衡。我謙卑的聽了她的音樂會,她很安適、很知足,整場曲目彈得那麼豪爽
坦率,技巧也更加精進,她的音樂正如其人,真摯而溫暖,彷彿她早已經超
越了少女時代遭遇的歧視與壓抑。那讓我意識到自己技藝的不足與內心的疑
惑陰影。散場後我沒敢去後台找她敘舊,只是遠遠的目送她與丈夫和一雙兒
女幸福的離開音樂廳。
那疑惑的陰影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我只是把它放著。我一直認為這個疑
惑應該只屬於我自己,絕沒有指涉其他人。人應該為自己的痛苦負最多責
任,就像音樂學校裡那暴君一樣的老師告訴我的,琴練不好是我的問題,那
是我努力不夠,沒有藉口;同理可證,日子過得不快樂,應該先想想是不是
對生活的態度有問題,而不是挑剔這世界對我不好。再怎麼惡劣的環境,只
要夠順服、夠忍耐、夠盲目,你就可以愚笨、瘖啞而快樂的活著,在蘇聯的
美好世界裡,你我都是這樣過來的;不再順服、不再愚笨,懷疑世界、與世
界對抗,自然也就不再快樂。
但是那真的只是態度問題而已嗎?
走回旅館的路上,我正打算像以前那樣,擱置這樣的困惑,專心想想我兩天
後的演奏會,但是,早已遠離我的葉格爾的臉孔卻慢慢浮現腦海,忽然間,
我發現他的身影已經清晰到再也無法擺脫。在街上走著的我,步伐像是夢
遊,腦子裡湧來的回憶,倒像是當下的現實。我迷惘得想哭,但只能握緊拳
頭加快腳步走。我費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把這些東西排除在外,接著發現自
己已經坐在舞台上和管弦樂團彩排。我強顏歡笑的完成那場演奏會,面對滿
座的起立鼓掌,和堆滿休息室的鮮花,感覺自己又流失了百分之一的靈魂。
我很害怕。擱置那樣的疑惑,如今看來不但沒有用,它還會逐漸把我掏空,
讓我在逃避中乾枯而死。蘇聯已經解體了,許多人曾經深信不疑的一切都可
以被翻轉,被拋棄。我已經開始衰老,身上承載越來越多故人舊事,像是一
片片沒有終止式的樂句,有些生離,有些死別。沒有人能完成他們的故事。
我活在這些生命的斷簡殘篇裡,已經到了極限。我只好追溯,只好回憶,那
陰影的核心,葉格爾。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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