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跟著蘇冽爾的腳步出了帳篷,阿力金來到林蔭與春陽交界處的草地上。
思及方才蘇冽爾的對著他掩面抹淚的神情,心頭滿是疑問。
他無法理解那樣的行徑,對上他跟二位大人之間的談話內容有什麼出入,可就是有
說不出來的怪。明明就不是在哭,為什麼要擦眼淚?
這時蘇冽爾回過身來,那對杏眸亮晃晃的,肅然高雅的氣勢,哪有什麼感傷的
模樣?教阿力金更是弄不懂了。
蘇冽爾仰頭望著阿力金,看他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
那注視教人思考停擺,阿力金瞧他半晌不說話,口拙也不知該怎麼打破沈默,又怕他
那纖細的頸子痠,下意識的退了三步微曲了膝呈半蹲狀。
剛才假哭想要他的安慰,似乎是為難他了。那半蹲的滑稽姿勢,惹得蘇冽爾低頭噗嗤
一笑,進前輕問。「你修好了我的飾品?」
「是、是的!」剛才還流眼淚,現在就笑了,多變的表情真教阿力金茫然。「大人,
請您看看合不合意。」
他從懷裡掏出以皮布小心包裹的髮飾遞上前,想想剛才蘇冽爾說過的話,覺得自己
也該講點什麼,但對要說的事卻沒把握。「我、我不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重要,不然
我天一亮就送來……」
阿力金一臉的不確定,蘇冽爾看得明白,對方很明顯的不相信這個髮飾對他而言很
重要。
怎麼可能?連鎮長和保安隊長都會被騙的謊言,怎麼會騙不過一個傻鐵匠?蘇冽爾
愣了一下後,直視他揚起唇角。「沒錯,這的確很重要,你該天亮時就送過來。」
「啊?」阿力金的頭又發暈了、還發冷,在對方的注視下啞口無言。他該
回答「很抱歉」嗎?他好茫然,因為對方現在說的明明就不是真心話。「工錢是、
三枚大墨蛇花幣。」
「呵!你要跟我收工錢?」一般人對上美人會免費吧?蘇冽爾像是聽到什麼荒唐的
笑話似的,抬高了聲調。
「阿、老闆說要收。」可真的要收嗎?阿力金實在不確定。
「如果我說我親親你,可以抵過工錢嗎?」如果老闆沒說要工錢,那就是免費
囉?蘇冽爾故意瞅著他,心頭起了壞心眼。
「不、不可以!」我就說嘛!三枚大墨蛇花幣太貴了!聽起來對方不想付錢,可是
又不像是真的要賴帳,阿力金急得冒冷汗,又不敢自己降價。
阿力金根本不知道蘇冽爾的重點不是在工錢。
「也就是要工錢,也要親親?」蘇冽爾故意曲解他的話。
「不!不是的!!」阿力金猛退三步被逼到陰涼的樹幹前,大臉發熱的雙手
直搖喊。「是要工錢!但不可以親親!」
以半蹲的姿勢竟然還能退三步,蘇冽爾差點笑出來。從布包裡取出髮飾結在髮尾,
他逼進對方,暫時跳過「工錢」的問題。「你剛才稱我為『大人』?」還有昨天
也是稱呼我「閣下」。
「是的,大人。」被這麼盯著,阿力金的心底發毛。
「你是怎麼看出來的?」一般人很少第一次見到他就分辨的出他是男人。
「看出什麼?」阿力金的腦子糊成一團,像頭待宰的牛犢。
蘇冽爾失笑。是我在問你,你還問我呢!這到底是單純還是蠢?他邪笑,臂一伸手指
點在阿力金的胸膛。
「請別……」阿力金還沒來得及叫,那若有似無的輕觸就瞬間教他全身的力氣都
飛走了。膝頭一軟,他險翻了白眼一屁股跌坐在地。太可怕了!這是什麼魔法?!
蘇冽爾被對方的反應逗的笑出聲。不過倒挺可愛的。「那我要付錢囉。」帶著笑音,
他由袖袋裡拿出了一枚明鋼幣從對方微敞的前襟放進去。
不知是錢幣的冰涼、還是對方指尖的微熱,教阿力金猛打了個冷顫。「太、太多了!
不可以!」那燦亮的金屬光澤他看得可清楚了,但要阻止對方卻來不及。
「我沒有錢可以找給您!」坐在草地上扭動著龐大的身軀,他急得低頭手伸進前襟裡
卻撈不出錢來,慌得要解開腰封脫衣服。
「不准脫!在我面前脫衣服,太不得體了!」蘇冽爾的聲音雖然高了二度,但嘴角的
微笑還是無比的完美,看來沒半點威嚇的意思。
「是!!」可阿力金當下還是整個人僵住,尤其是被對方眼底掩藏的很好卻微微散發
出的一絲狠勁,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瞧對方縮著脖子怯怯的偷看他,蘇冽爾嘴角上微笑的角度快要掛不住了。你是在
怕什麼?我有這麼可怕嗎!?「明天,你再來,把昨天的小羽金雀帶來給我,我
最近閒的無聊。」什麼嘛!才剛覺得這傢伙可愛就……仰起下巴,他轉過身
去。「我要養牠,解悶。」
也沒聽阿力金的回答,活像他一定會答應似的,蘇冽爾直接離開。
望著對方走遠,阿力金看到一名斯文的金髮男人和一名戰士打扮的女人及幾位舞孃,
圍過去簇擁著蘇冽爾。
那些人交頭接耳不知在對蘇冽爾說什麼,接著回過頭來看他,然後嗤嗤的笑了。
還坐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阿力金,莫名奇妙的摸摸自己的臉。為什麼一直看我?我臉上
被寫字了嗎?
* * *
今天傍晚,西流歌舞團在廣場上的最後一場免費表演,又是搏得滿堂彩。
表演結束後的清場時間,金髮的副團長「華比璃提」在主帳篷裡向蘇冽爾報告這三天
的團務事項——他們已經接到好幾位鎮上的富商和貴族們的邀約,高價聘請他們到府
表演。
聽著報告,坐在首位的蘇冽爾流覽著下屬呈來的上月團務出納羊皮卷。華比璃提是
很典型的月族男人,細心又負責任,他很放心將團務事宜都交給這位副手處理。
「琉渢如何?」下午因為鐵匠阿力金而有些情緒不穩,然後又忙表演的事,現在
蘇冽爾才有空想起那個昨天收進團的玩具。「還耐的住勞務吧?」
「照大人您的意思,只讓他幹粗活,還沒聽到他叫苦。」坐在下位的華比璃提,
詢問上司的意思。「不測試他的戰技?」
「不必,隨團戰士有他沒他都沒差。」蘇冽爾思忖著。對方的名字叫「琉渢」,
依他所知,取這種名的人大多有點來歷,他得秘密調查此人才行。如果是個有
背景、可以收為己用的人才,那就再好不過了。
閤上羊皮卷,他左手支頰別有所指的瞄了下屬一眼。「最近我突然想念起我那可愛
的小瑪蒂姪女兒。女孩就跟花兒一樣可愛,昨天還是要親要抱的小丫頭,明天可能
就變成小淑女了。」
「是啊,公主殿下一定又長大了許多。」華比璃提十分得體的頷首。
蘇冽爾微笑,取來二只琉璃杯倒入果香美酒。「你也來一杯吧,別客氣。」
「謝謝大人。」華比璃提起身傾前接過。
蘇冽爾左手點頰,右手拎著琉璃杯輕晃品味酒香。
他深知這個歌舞團並不屬於他,也自知只是個掛名團長。團員們都是月族人,效忠
堂嫂瑛玨女王是一定的。所以他不介意女王將華比璃提和護衛戰士隊長蒙珂妮安在
他身邊監視,畢竟他們夫妻倆都是他事業上的好助手,彼此就各取所需吧。「你跟
蒙珂妮提醒一下,明天那位鐵匠還會來,他一來就通知我,我要見他。」
「明天還來?」因為今天鐵匠要來,所以上司邀了二位貴客,並利用鐵匠脫身,
那明天呢?
「是啊,」蘇冽爾低笑,啜了一口美酒。「今天是因為公事,明天則是私事。」
私事?不會是……「大人,您的意思不會是小人想的『那樣』吧?」
「你想的是『哪樣』?」蘇冽爾的腦海浮現出一對黑烏烏又清澈的眸子。那麼清澈
無知的眼,真教人不爽快。「我指的是,很可愛的牛犢,很可愛。」
可愛?華比璃提失笑。上司語中的深意,他多少猜得透——他做這服侍王族的工作
也不只一、二天了,察顏觀色、討上司歡心,他可是得心應手。「那位……看起來
是頭憨直的小牛。」
「但看起來肉質頗為鮮美,不是嗎?」蘇冽爾啜飲著美酒嘖聲,遙想著邪笑。「我想
嚐嚐他的滋味。」
「明天我會領他到大人面前。」華比璃提謹遵上命。母系社會的月族,對於婚配
規範與他族略有不同。例如比起一夫多妻的日族、一夫一妻的火族、絕對父系社會
的風族,月族的當家主母除了可以婚配一位不限性別的配偶之外,通常還會有情夫
或情婦。既然女性可以與同性婚配,男性與同性之間當然也可以玩玩感情遊戲,
是故上司對個大塊頭鐵匠有意思,倒不怎麼令人驚訝。
「還有遣開閒雜人,我要單獨會見他。」玩弄著胸前髮尾的飾環,蘇冽爾揚起一個
絕美的笑靨。
* * *
阿力金沒拿到三枚墨蛇花幣,卻帶了一枚明鋼幣回魚爾鐵舖,著實教老魚爾驚訝的
嘴巴閤不攏。
「這當真是那位客人給你的?!真是大方!!」店裡大概一個月都不必幹活了。
「是啊。」阿力金吶吶的答著,思緒亂的不得了,事實上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
回到家的。喔,講到這,他得感謝天空的飛鳥們,要不是牠們不時飛下來啄他,他
可能會走著走掉進莫雷烈潛川去。
之後不時的,他想起蘇冽爾無心的凝視,想起他掩去深意的斂眸,想起他冰冷的微笑,
想起他背過身去,說「悶」。
似假還真的,阿力金跟不上對方瞬息萬變的言行,只覺心頭好像被什麼揪住一樣。想要
獻出自己的一切,只求對方真心的開懷,卻不解為什麼自己對一位還算陌生的「客人」,
懷有過份的在意。
思罷,阿力金趕緊來到後院,發現小羽金雀的傷全好了,還很有活力的「啾啾啾」在
鳥窩裡蹦跳。
他軟聲對牠說:「你昨天的傷,應該是那位蘇冽爾大人用魔法幫你治好的。他今天
跟我說要養你,所以我明天會帶你過去,你要乖乖的喔……不怕不怕,那位大人
很好心,也好像真的很寂寞,你唱唱歌給他聽,給他解悶,他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臨睡前,阿力金回房才發現,他根本忘了把頭紗帶去還給蘇冽爾,那美麗的布料還
好端端的放在他的床頭小几上,隱隱發散著薰香。
但這到底是真忘了還是假忘了,他不敢細想,只告誡自己明天一定要把它和小羽金雀
一起送回去給蘇冽爾。
* *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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