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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何豫是個孤兒。   他的父母,是在他七歲那年的一場大火中過世的。當時正是天乾物燥的深秋時節,鄰 居的一對夫婦在爭吵中不小心將火燭落到了被褥上。眼見床鋪瞬間燃起大火,二人驚慌之 下匆匆逃出,火勢卻因未得控制而迅速延燒了開。最後的結果,便是半個街坊因而化成了 灰燼,許多居民也因逃生不及而葬身了火窟。便如何豫,亦是在最後一刻給父親擲出了火 場才得以僥倖逃得一命。可對一個仍然不曉世事、更談不上有什麼謀生能力的七歲孩童而 言,於一夕之間失去了雙親與棲身之處,便是身體毫髮無傷,所面臨的狀況亦已不亞於絕 境……在此情況下,無親可依又無處可去的他要想活下去,便也只有淪為乞兒一途了。   就像其他同樣在那場火災中失去了家人的孩童一般。   可乞討雖是賤業,箇中的水卻是極深,根本不是幾個無依無靠的孩童們能輕易涉足的 ──獨自「操業」的他們不過也就勉強得了兩三天的溫飽,便旋即給自詡為「丐幫」的沈 老兒一夥盯了上。不僅以破壞了「秩序」為由將他們好一陣毒打,其後更是直接出言相脅 ,要他們在餓死和歸入「丐幫」旗下做選擇。面對大人們的惡言恫嚇與武力脅迫,區區幾 個小乞兒又豈有拒絕的可能?自也只能歸入了沈老兒一夥,在一幫無賴乞丐的壓榨下過起 了艱難的日子。   而他和被他視作兄長的「大黑哥」,也正是在這個時候認識的。   大黑哥是早他兩年被沈老兒收編的「前輩」,也是負責領何豫「入門」的大哥。不僅 平日頗得沈老兒看重,和其他同輩鬥法亦從不落下風,乃是位頗有手段之人。只是大黑哥 為人雖有些狠辣奸猾之處,對心性樸實正直的何豫卻是頗為照拂,這才讓擇善固執到多少 有些不知變通的何豫得以在那種爾虞我詐的環境下順利存活。   何豫知道大黑哥之所以對他另眼相待,無非是因為自己並非那種兩面三刀、為求生存 而不擇手段的小人,便是交付了信任亦不至於在背後捅刀子的原故。但不論這之間有何因 由,大黑哥救了他性命都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即便在學會了如何靠自己的力量生存自保後 ,何豫也一直將對方的恩情銘記於心、將這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大哥」當成了自己的 親兄長看待。   直到他十四歲、大黑哥十九歲那年。   ──儘管因著多年吃不飽穿不暖的乞討生涯,十四歲的何豫身形比起一般同齡人瘦小 許多,輪廓五官間的童稚氣息卻已日益轉淡,自然不再像以往那樣輕而易舉地便能博取路 人的同情與施捨。   問題是,沈老兒之所以會「招攬」這麼多小乞兒,本就是為了利用人們的同情心。等 小乞丐一個個長大、「生產能力」大不如前,便不得不面臨人生的另一個轉捩點了──不 是改行扒竊行搶;就是被人斷手斷腳、做個殘廢的乞兒好繼續騙取人們的同情心。   面對這樣的選擇,與何豫年紀相近的「同伴」們無一例外地都選擇了前者;可對心底 一直有些不合時宜的堅持與底線的何豫而言,這兩個選擇卻同樣讓人難以接受──為此, 他曾幾度求見沈老兒試圖說服對方讓他出外工作,也一再承諾賺了錢後定會如數上繳孝敬 。但以沈老兒的脾性,又豈有讓被他視為私物的「生財工具」脫離控制的道理?尤其因著 何豫的連番求懇掙扎,手下年輕人間已隱隱有了幾分不穩的跡象,極看重自身威信的沈老 兒遂讓人擒下了何豫,準備將這個不聽話的「生財工具」公開處刑、以儆效尤。   ──當時,被押到堂前的何豫本以為自己這輩子真就這麼完了,不想受命行刑的大黑 哥突然反水,竟是猛地一回身、抄著本應用來斬斷他四肢的大砍刀襲向了沈老兒!給壓在 地上的何豫只覺刀光一閃、眼前一紅,下一刻,伴隨著物體落地聲響,沈老兒那顆仍帶著 獰笑的頭顱已然一轂轆地滾到了他眼前。   這下變生突然,不僅在場的長老們──便是沈老兒的親信們──徹底獃了住,連因此 脫離險境的何豫都愣了許久才終於意識到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可平日與大黑哥交好的 一干年輕頭頭卻非如此。便趁著堂上長老們一愣神的剎那,一眾年輕人們趁隙爆起發難, 卻是沒三兩下工夫便將沈老兒一黨盡數除了盡,也讓已在當地橫行三十年有的「丐幫」從 此變了天。   包含沈老兒在內,那場「處刑大會」總共葬送了十三條性命,噴濺四散的鮮血將會堂 ──其實也不過就是城郊的一間破廟──的地面染得一片通紅,也因而讓給綁在地上的何 豫被迫浸了一身的血,直到「大事」已定才在渾渾噩噩中被人扶了起來。   只是看著在眾人的起鬨下當上了他們的新幫主大黑哥開始論功行賞、聽著大黑哥和新 長老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論著要如何瓜分到手的利益,僥倖逃得一命的何豫心下卻怎麼也 升不起絲毫慶幸歡欣……那一刻,他只覺得周身一陣前所未有的冰冷,頭一次理解到被他 當成兄長看待的大黑哥和沈老兒其實並沒有什麼兩樣。   所以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所以當大黑哥終於論到了他的功──無非也就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給當成了局中的餌 ──準備「行賞」之時,早已身心俱疲的何豫毫不猶豫地提出了脫離「丐幫」的要求。   為了避免「同伴們」可能的疑慮,他主動承諾將就此遠離家鄉重新開始、將前往一個 無人認識的地方去過他期盼已久的「尋常」生活……他那過分正直的性子本就與所謂的同 伴們格格不入,幫中又才剛改朝換代,自然不會有人對他這個名義上的「功臣」做些什麼 。也因此,在得了大黑哥的同意之後,何豫便即動身出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生活了十 四年的家鄉。   ──只是當了六七年的乞丐,何豫雖然對一些下九流的江湖規矩和門道頗有認識,也 深知如何看人臉色,卻畢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人又離鄉背井的,要想找到工作自食其力 自是極難……偏巧就在此時,前往九江城尋找謀生機會的他遇上了三年一度的擎雲山莊招 募大會,這才憑著過人的毅力與往日的經驗順利成為了擎雲山莊九江分部的預備弟子。   便由這一介預備弟子做起,接下來的十年間,他一如所願地掌握了一技之長,不僅憑 著自己的力量在擎雲山莊站穩了腳跟,更於今年年初正式晉升為九江分部的中層管事,說 是前景一片大好亦不為過。十年來安穩而踏實的生活讓何豫徹底融入了山莊,也讓他將那 些個不堪回首幽暗過去盡數拋在了腦後。對以身為擎雲山莊的一員為榮的他而言,這輩子 除結婚生子之外最大的願望,便是能得著一個近距離拜見二爺他老人家的尊容、聆聽他老 人家的教誨的機會──事實上,這幾乎是所有山莊弟子的夢想……或者說目標──年初的 晉升之後,他本以為自己已離實現願望的日子越來越近,卻不想一個月前的一次任務,輕 而易舉地便將他所「擁有」的一切摧毀了殆盡。   那本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與官府配合進行的聯合緝拿,自打何豫加入擎雲山莊以來 早已做過了無數回。可行動前夕,當何豫終於拿到此次緝捕目標──一個名叫「沈黑」的 盜匪──的畫像之時,那熟悉的眉眼卻使本已塵封多年的記憶瞬間復甦、讓他立時便認出 了對方的身分。   這個「沈黑」不是別人,正是昔日被他視為兄長、亦同他有救命之恩的大黑哥。   ──儘管當年的奪權事件讓他對這位兄長的為人處事有了幾分心寒,可他畢竟仍欠了 對方一份恩情未償,自然讓性子正直而極重情義的何豫在如何應對這趟任務上陷入了兩難 。   若大黑哥所為多少稱得上一個「義」字,他便是枉法私縱,多少也還能過得了自己心 裡那一關。偏生大黑哥手上性命無數,雖然有不少是江湖上出名的惡人,卻有更多是家有 恆產的無辜百姓……在此情況下,他若因顧念恩情而讓大黑哥走脫,便是枉顧了九江分部 常主事對他的看重、枉顧了那些個無辜枉死在大黑哥刀下的百姓;可若不顧私誼全力緝捕 ……他此番作為,又與恩將仇報何異?   只是說也無奈,還沒等他尋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辦法,大黑哥被捕入獄的消息便已 先一步傳了過來──沈黑在何豫家鄉的鄂北一帶雖頗有幾分兇名,卻終究只是混跡江湖底 層的二三流貨色,又如何能在山莊手下討得了好?事實上,山莊也不過就是提供了關於沈 黑行蹤的情報而已,由鄂北一路追緝來此的流影谷成員便已聯合九江府衙將人逮了下,自 也沒有讓何豫煩惱放水不放水的機會。   知曉此事後,何豫掙扎多時,卻終還是躲不過內心的煎熬、以自個兒亦是鄂北出身為 由前往監牢探視,不想卻見著了大黑哥面色青紫、倒在牢房一角奄奄一息的樣子……據牢 頭轉述,大黑哥老早便已身中劇毒,此次之所以會給人一舉成擒,便是在打鬥過程中毒發 倒地所致。九江府方面不是沒有請大夫來看過,可尋常大夫對此無法可解,官府或流影谷 方面也沒有為了一個遲早要砍頭的犯人重金禮聘名醫前來診治的道理。聽著此言、看著牢 房中與記憶中意氣風發的模樣全然兩般的「兄長」,何豫胸口一酸,終是再顧不得自身立 場、做出了一個足以讓他這十年來的努力盡數付諸流水的決定。   他假九江分部之名將人提出了獄,而在同常主事留書一封自陳罪愆並交代了之間始末 後、就這麼帶著大黑哥逃出了九江。   何豫之所以這麼做,無非是想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替大黑哥盡一份力而已──能尋到 合適的大夫為大黑哥解毒自然是最好;可若大黑哥終究難逃一死,那麼能尋一處山明水秀 的地方歇著,也總好過在牢房中給人當成死狗一樣對待。   只是他這番大膽的舉動畢竟是臨時起意,雖仗著山莊弟子的身分乘其不意順利逃出了 九江城,對於該何去何從卻仍難免茫然……好在整個逃獄過程中一直昏迷著的沈黑碰巧於 此時稍稍醒轉,而在同何豫一番相認後道出了自身之所以會由鄂北一路南逃入湘的理由。   沈黑是接到了失蹤多年的生父臨死前輾轉託人送來的遺書、為了尋找生父留下的遺物 而來。他只知道亡父將東西留在了鳳凰山下,卻不清楚這鳳凰山究竟位於湘地何處,這才 冒險到九江附近打聽,不想卻因而中了官府的埋伏。   聽得大黑哥是為了亡父的遺物而來,何豫心下自然更多了幾分同情……只是還沒等他 進一步問起對方中毒的始末,大黑哥便已因體力耗盡而再度陷入了昏迷。眼見情況已不容 再拖,何豫遂將此行的目標定為了鳳凰山,並在想方設法暫時壓制住大黑哥身上的毒性後 匆忙展開了旅程。   這一路上,何豫每到一個地方停留,便會打聽是否有合適的醫者能為大黑哥解毒,卻 無一例外地都落了空……也正因著如此,入了沅陵縣境內、聽得了白先生的名頭後,儘管 一些當地人將這位白先生的醫術說得神乎奇神,何豫卻始終未曾存有太大的期望──他之 所以會往尋白先生,不過是想著那村莊便在鳳凰山腳下,便是大黑哥當真沒救了,興許也 還有強撐病體完成遺願的機會……不想卻因而歪打正著,真正遇上了一位有能力救治大黑 哥的神醫。   思及那位丰神清逸、容姿無雙的年輕醫者,方打藥鋪出來的何豫只覺心神一亂、腳下 一空,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靠著打十四歲那年培養起的武者本能慌忙穩住下盤、躲過 了當街摔成狗吃屎的窘境。   ──自那日得遇白先生、並順勢於那個名為陳家莊的小村裡落腳至今,也已是半個月 過去了。   這半個月間,白先生已前前後後又出了五次診;而大黑哥的狀況,也在白先生的妙手 回春下有了極為顯著的進展──儘管白先生幾次言道病患毒入臟腑,想根除至少須得一兩 個月光景,可如今的大黑哥不僅醒轉的時間漸漸長了、面上詭異的青紫色也已淡去許多, 方中所用的卻不過是一些極其尋常、一般平頭百姓便能負擔得起的藥材,其醫術之高自然 可見一斑。   可和那如神醫術相比,更令何豫動容的,卻是白先生的醫德與為人。   尋常醫者若有白先生那樣的醫術,就算不曾坐地起價求取重金,也少不得會擺擺架子 、立立規矩,像是不弄出番作派便襯不上自個兒名醫的身分一般……可白先生雖也有不在 自個兒住處看診的規矩,對病人們卻是隨傳隨到,不管是三更半夜還是日正當中,但凡有 人因急症而前去相請,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拿起醫箱出門看診──單是何豫待在村中的這半 個月間便已遇上了七、八回──就是每三日一次在村中的坐堂,他也總會等到再沒有病人 前來求診後才會收拾回家。如此態度,便是白先生平日不論老少對人一律以「白某」自稱 、遣詞用句亦與謙和二字沾不上邊,卻也從不曾予人分毫恃才傲物之感,只讓人認為他言 詞直率、秉性真誠而已,也無怪乎鄰近村落俱以「白先生」稱之,而從無人言及先生名諱 了。   何豫對白先生的品德和能耐自是十分景仰的。可或許是雙方年紀相近、自個兒又是擎 雲山莊中人──儘管現下多半已被開革了──的緣故,何豫從不曾如村中百姓般將白先生 奉若神明,也從不感覺對方真有那般遙不可及……無奈他雖有意同白先生親近,但二人不 過初識、白先生亦不是那種容易攀談搭話的類型,他那滿腔疑問自也極難開口。如此日積 月累下,不僅他心中的好奇不減反增,腦海裡白先生的容姿風儀亦只有越印越深,卻是連 擔心山莊追緝的「餘裕」都已蕩然無存。   ──說到底,也是他根本沒想過要逃吧。   兒時的活命之恩,這番求醫想來便已夠償。至多再幫大黑哥尋得其父的遺物,一切便 能徹底兩清;而再無了恩情束縛的他,也能重新當回一個稱職的山莊弟子、帶著大黑哥一 起去面對各自所為應得的結果。   也不知山莊方面還要多久才會追過來?如果能多留些時間讓他同白先生好好認識一番 就好了……察覺自己思來想去、這心神卻終還是回到了白先生身上,明明有更多事須得煩 心的山莊弟子不由微微苦笑,但卻是足下腳步未停、提著剛抓好的藥材出了縣城準備回陳 家莊去。   可這理應一如往常的路途,卻在他由縣外官道轉向那條通往陳家莊的黃土路時有了不 尋常之處。   ──鳳凰山下村落不少,陳家莊算是其中和縣城的距離較為遙遠的,平日自然少有外 人造訪。便如何豫幾度入城抓藥,回程的路途上也總是形單影隻的,從不曾有過任何「旅 伴」……卻不想今日一口氣便多了五個。   這一行五人乃是由四名一瞧便像是護院武師的壯漢和一名狗頭軍師模樣的文士組成。 四名壯漢之中還有兩人抬著頂空轎子,若不是少了媒婆在前,看著根本便像是要去哪裡迎 親似的──想到這兒,何豫腦海裡也不知怎麼地便浮現了白先生那張俊得以美人稱之亦不 為過的容顏,不由心下一跳、先刻意加快腳步與後頭一行五人拉開了距離,而後方抄起輕 功繞道轉綴上了五人後頭。   那五人往陳家莊的方向一路前行,卻在鄰近村莊口的時候刻意掩人耳目地從外圍繞到 了村子臨山的那一頭、而後沿著山道一路上到了半山腰……眼見五人的目的似乎與自個兒 腦中那有些荒謬的猜想重合,何豫一邊跟著一邊暗自慶幸,但卻又有某些難以言明的震盪 、悄然於心底蔓延了開。   不多時,隨著前頭五人的腳步終停,一間為重重青竹環繞著的雅緻草廬,亦隨之映入 了何豫眼底。   知道這興許便是那位白先生的居所,年輕的山莊弟子一時只覺心緒洶湧澎湃,卻仍是 逼著自己將之按捺了下,潛伏在外圍的竹林裡靜觀其變。   但見那狗頭師爺模樣的文士提步上前,朝草廬的方向一個拱手後開口便道:   「白先生,在下是縣城王員外府上的幕客,因員外爺身染頑疾久病不癒,故此前來請 先生過府看診……以先生醫德,想來不至於對病人見死不救吧?」   「……頑疾?」   但聽一陣熟悉的清冷嗓音自屋中傳來,下一刻,草廬的門已然由內而啟,一道修長而 優美的身影緩步走出,卻不是白先生是誰?只是和平日水波不興的淡然相比,此時的白先 生眉宇間似乎多了幾分厭煩……只見他澄幽眸光微抬、將場中五人和那頂刺眼的大紅轎子 挨個打量了番,而後方有些無奈地一聲低嘆、啟唇淡淡問:   「那麼,這回的症狀又是什麼?」   言下之意,便是那王員外早已不是第一回派人前來,白先生對那「頑疾」的真實性也 頗有幾分懷疑。只是那文士似也不怕被人看破,聞言只是哈哈一笑,道:   「好教白先生知曉,員外爺自打上回與您一別後便一直茶不思、飯不想,且每每一想 到白先生便渾身燥熱、金槍不倒……如此病症,想來全天下也就只有白先生一人能治了。 您說對否?」   此人神態語調俱是十分輕浮,言詞間更已赤裸裸地暗示了這所謂的「看診」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而讓何豫心底潛流著的異樣雖猶未平撫,乍聽之下亦已是激憤難當、身形一立 便想衝出去將那些人好生教訓一番──可白先生出人意料的反應,卻讓他本已踏出了的一 步硬生生地收了住。   白先生沒有動怒。   儘管給那等意有所指的污言穢語當面羞辱了,白先生神情間的沉靜也未有分毫動搖。 他只是淡淡地睨了眼那名口出穢言的文士,開口道:   「既是陽氣過剩、慾火難消,王員外尋自家妻妾宣洩一番也就是了,又何來讓白某過 府的必要?汝等回吧。」   如此一句罷,白先生也不待那文士回應、一個回身便往草廬的方向走去,顯是不打算 再繼續費神應付對方……明顯不將對方當成一回事的反應讓原先還有些洋洋自得的文士立 時氣得跳腳,忙一個揮手示意隨行的四名壯丁上前將人圍住,同時惡狠狠地放話道:   「會幾分醫術又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個賤業出身的戲子罷了!還假惺惺地裝什麼純 潔?咱們員外爺看上你是你命好,識相的就不要抵抗乖乖隨我回府,否則就別怪我用強了 !」   「……戲子?」   而文士那番揭底的言詞換來的,是白先生瞬間停佇的腳步、和那驀然回首的容顏之上 一抹出人意表的淺笑:「什麼戲子?」   「哼!還要裝蒜?你就是半年多前遠安慶雲班那名因在『擎雲侯劍挑十三傑』中飾演 擎雲侯而走紅的刀馬旦蘭仲宇吧?聽說你最後被人以兩千五百兩黃金買下,不想沒多時便 淪落到了這種鄉下地方……想來是被那位貴人玩膩丟棄了吧?」   「那又如何?」   聞言,白先生只是輕輕丟出了這麼句反問,神情間的淡然依舊無改,過分俊美的面容 瞬間卻已如蒙塵明珠給人擦了亮似的、瞧來竟是前所未有的炫目──「若我真是你口中的 蘭仲宇……那你可曾想過:要是讓那位出資千金的貴人知曉了你今日所為,會換來什麼樣 的後果?」   捨了平日用以自稱的「白某」,白先生接續著又是一句反問脫口,明明是帶著些嚇阻 意味的話語,聽來卻是格外眩惑心神的動人……如此音聲姿容,竹林中頗有一番距離的何 豫尚且為之怔神屏息,更何況是草廬前那與白先生相隔不過數尺的五人?可白先生卻只是 在若有所思地瞥了眼何豫藏身的竹林──後者卻因猶在發怔而未曾發覺──後、丟下一句 「想通了就離開吧」便逕自旋身回到了屋中。   而仍在草廬前佇著的文士和那四名壯漢,卻是直到白先生進屋好一陣後才猛然回過了 神來……那名文士本還有些不甘心,可思及白先生瞬間嶄露的魅人姿態,卻是再也不敢賭 對方是否真給「千金貴人」玩膩厭棄了──如果那位貴人仍然將白先生當成寶呵護著,不 過是由著白先生的意思才讓對方到這種地方體驗一下生活,他這麼做又與捋虎鬚何異?也 因此,思量再三後,多少還有幾分理智的文士終是恨恨一咬牙,灰溜溜地領著四名壯漢掉 頭下了山。   可因擔心白先生出事而跟來的何豫卻未就此離去。   先前他之所以一直在旁默默守著,不過是尋思著等真有必要的時候再行出手即可,卻 不想出手的時機始終沒等來,倒是等來了一連串將他徹底震懾了的驚人消息……思及白先 生與那名文士先前的對話、意識到文士口中「玩膩了」三字之下所隱藏的意涵,何豫只覺 吐息一窒、胸口一澀,心底自打發覺文士等人的目的後暗潮洶湧的情緒瞬間翻騰,雙拳更 已是不由自主地一陣收緊──   ──白先生……竟是戲子出身,而且還是某個貴人以千金買下的禁臠麼?   按說以白先生的醫術,何豫本是說什麼也沒有理由相信文士的片面之詞的。偏生面對 那連番侮蔑,白先生不僅未曾否認,還在最後展現了那麼樣勾人的……若非本就精擅此道 ,一個單純的醫者又豈有可能那般……僅只一笑便輕而易舉地挑勾起男人的慾望?   回想起周身先前如遭火焚的熾熱,何豫幾乎是下意識地嚥了嚥口水,卻又在察覺到己 身的反應後、自我厭惡地狠狠搥了下身旁的青竹。   他、他究竟在想些什麼?白先生雖未曾否認,卻也同樣沒有承認,不是麼?況且白先 生並不會武,又不知道自個兒正在一旁暗中守著,自然只能想方設法使計逼退那五人…… 如此推想而下,白先生先前姿態的轉變,似乎便有了個合理而符合他冀望的解釋。   只是這樣的想法卻不僅未曾讓何豫的心境有所好轉,反倒還更進一步地加深了他心頭 的陰霾……望著前方幽然矗立的草廬,年輕的山莊弟子只覺胸口沉甸甸的、一時說不出地 難受,而讓他終究沒能依循著理智的指示掉頭離開,而是在深吸口氣後就這麼提步出了竹 林逕自走上了前、抬手輕敲了敲草廬的門出聲道:   「白先生,在下何豫──」   「……何事?」   而得著的,是草廬內白先生已恢復如常的、因過於直接而稍稍顯得不客氣的話聲。   可說也奇妙,聽得白先生如此一句後,何豫原先猶自翻騰著的情緒竟是瞬間沉靜了下 來,胸口的壓抑不再,吐息亦已恢復如常,平穩得就好像方才的一切根本不曾發生過一般 ……而那份驅使著何豫上前敲門的衝動,亦同。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傻事,何豫一時不由 得萬分尷尬,足足支吾了好半晌才得以勉強擠出了一句:   「我、呃,在下是來向白先生道謝的。若不是多虧了您,兄長如今只怕早已──」   「毋須客氣。」   「是、是麼,那、那在下便告辭了,冒昧打擾您十分抱歉……」   言罷,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何豫已是一個轉身,也不等屋中人回應便自逃難 般地踏上了回村的山道……如此一路急奔,不多時,青年的身影便已徹底隱沒在了山道的 另一頭,只留下了那雖仍迴盪著卻已越趨微弱的足音,和微風輕撫間隱隱逸散開的、屋中 人交織著無奈和惋惜的輕輕嘆息── -- 公示噗浪:http://www.plurk.com/crasialeau 出版資訊:http://crasia.pixnet.net/blog 1月會開始更新的POPO專欄:http://www.popo.tw/users/crasia 個人誌資訊總表:http://goo.gl/HssUfG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40.224.152 ※ 文章網址: http://www.ptt.cc/bbs/BB-Love/M.1420188090.A.F4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