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對柳靖雲而言,打點好人際關係從來不是難事。
出身京中名門、又是家中最受期許的嫡長子,他自小便沒少讓長輩帶著參加各種宴會
、往還於世交親族之間,對這種人情走動自是再熟悉不過──其間有幾分真心姑且不論;
可他能在京中得著一個上至皇親國戚、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公認的美名,在紈褲圈子裡亦頗
得其他世家名門子弟敬重,自然不是單靠腦袋聰明、會讀書寫文章便能辦到的……也因此
,儘管有著「靠關係進來的」這層背景,柳靖雲卻仍在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迅速於其他隊
領間建立起了謙沖自牧、知情達理的形象,真正融入了整個地字營當中。
──說到底,能從其他軍隊獲選進入破軍、且還能混到一個隊領之職的,除了齊天祤
是野路子出身外,哪個不是有點背景手段之人?其目光自也不會侷限在眼前的職位上──
不說別的,單是柳靖雲能讓軍中高層「高昇」卯隊隊長替他挪位的背景,便已足讓有心上
進的人好生估量了。在此情況下,與其將這麼個有背景、有實力、有手段,在待人處事上
亦頗為圓滑的人當成對手,還不如放下無謂的嫉妒心與其好生結交一番。如此一來,即使
不求對方帶挈,也能替彼此省下不少麻煩,自還是與人為善些的好。
也正是存著這些心思,讓地字營其餘十一位隊長應對柳靖雲時的態度大致分成了三派
。第一派講求順其自然、禮待但不刻意結交,以功名心較不顯著、性子亦較為單純的人為
主;第二派則是著意親近往還、態度間甚至帶著幾分對上級的敬重恭謹,乃是以得了上頭
吩咐、且多少知曉柳靖雲背景的流影谷弟子為主,另可再添上那些無甚背景但有意上進、
遂於察言觀色一番後學著流影谷出身的同僚趕上門巴結的;至於最後一派麼,用「一派」
二字形容或許有些過了,因為這一派僅只一人,便是同柳靖雲年齡相仿、且理論上最有機
會與之親近的寅隊隊長齊天祤。
──許是年紀尚輕,又是給破格提拔入破軍、故還未怎麼見識到官場真諦的緣故,即
便地字營裡關於柳靖雲身分的推測已然出爐了至少數十種,寅隊隊長也仍舊維持著初識當
日的率性、冷淡與戒備,不刻意親近也不如何禮待,可說是整個地字營中唯一一個將柳靖
雲當作尋常人對待、行止間亦見不著分毫企圖的人。
──但這樣的齊天祤,卻也正是柳靖雲入地字營至今唯一一個有意深交的人。
倒不是說他從小沒被打過臉落過面子、所以一見到有人對他不理不睬便稀奇得忍不住
往上湊;也不是說他膩味了逢迎拍馬、勾心鬥角,所以對性情真誠而毫無心機的人格外嚮
往……這個世上本就不是只有好與壞、是與非,心性單純誠摯的人也不見得就適合來往;
懷有企圖的人也不見得就萬惡不赦。他之所以將齊天祤視為特別,一是因為彼此間必將產
生的諸般牽絆、二則是出於對其人的諸般好奇……而像齊天祤這種防備心重卻又無甚機心
、一派未受俗世「汙染」的類型,比起他一貫的長袖善舞、虛與委蛇,順其自然、以靜制
動無疑是更好的方式。
正如現下。
廂房裡、書桌前、風燈下,一襲象牙色儒袍的卯隊隊長背直腰挺、容顏微低,正以瞧
不出一絲瑕疵的端整姿儀端坐桌前閱讀著手中的書冊;另一側,盤坐於床榻之上的寅隊隊
長則是一身簡樸的駝色武者服,正手持一把柳葉刀迎著燭光反覆打量……像是各行其事、
毫不相干的舉動,可齊天祤理應專注在刀身上的目光卻總不時溜號、假藉抬眸檢視的動作
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桌前正背對著自個兒的身影;而對他人的視線素來敏感的柳靖雲雖總能
適時覺察、卻也總是一派泰然地故作不知……相識至今的一個多月間,每天總有不少時間
得單獨相處的他們一直在柳靖雲的刻意縱容下維持著這樣微妙的默契。只是隨著大軍開拔
、第一回的正式行動在即,今日、今時,二人獨處的地點已由軍帳轉為了新城內的一處尋
常民居,而彼此已延續了一個多月的「互動」方式,也終得迎來了柳靖雲期待已久的轉變
機會。
──感覺到背後那種有如針扎的感覺又自往復數回,不僅漸漸形成了一種規律、且停
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幾乎像是要黏在自個兒背上一般,心知良機已至的卯隊隊長心下暗
喜,遂在短暫的估算過後抓準了時點、像是要同對方說些什麼般似有些不經意地微微張唇
一個回首──然後、「無巧不巧」地與身後人又自望來的眸光對了個正著。
視線彼此相觸的那一刻,柳靖雲「欲言」的唇因而又止,卻沒有故作訝異,而是在瞧
見對方因給抓個正著而微微發窘、隨即匆匆將目光移回刀身上的表現後一抹清雅柔和的笑
意勾起,隨即雙唇復張,以溫柔一如笑容的音調出聲問:
「嗯?有事麼,齊兄?」
「……沒什麼。」
齊天祤並沒有解釋什麼,只是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地搖了搖頭,檢視著手中刀刃的
眸光亦像是徹底沉浸其中似的沒有須臾稍移,僅一雙緊緊抿著的唇說明了他內心此刻存著
的掙扎與糾葛……瞧著如此,早有所料的柳靖雲笑意未斂,但卻是擱下了手中的書冊一個
側身、以較之先前認真許多的神色二度同對方開了口:
「齊兄何需如此見外?不論有什麼疑問或意見,俱可同靖雲直言無妨……畢竟,明日
便是你我第一次的共同任務。若有什麼可能會對任務產生影響的不利因素,還是盡可能早
些解決的好。」
像在單純陳述一件事實般、溫和而不帶有分毫情緒的聲調,可襯上如今這麼番言詞,
卻讓那樣的客氣和委婉聽來更像是因認定齊天祤對自己心有成見,所以努力忍著委屈想就
事論事加以化解一般……許是沒想到自個兒的打量會讓對方產生這樣的誤會,齊天祤本自
掩飾著的動作瞬間一僵、俐落的面容之上亦是幾分尷尬懊惱隱現,卻是足足停頓了好半晌
後才猛地下定決心似的還刀入了鞘、而後學著柳靖雲的樣子抬頭端整姿儀坐正身子,神情
萬般鄭重地同對方張口做出了解釋:
「我並無他意,僅是有些……好奇而已。」
最後的四字說得略為小聲,平素凌厲的眸光亦已悄然掠過了一絲羞窘和無措,模樣瞧
來一時竟有些可憐……如此模樣讓瞧著的柳靖雲心下莞爾,面上卻像是未曾察覺般地做出
了鬆口氣的樣子、隨即笑意又復勾起,問:
「好奇什麼?是對靖雲麼?」
「……不錯。」
許是見柳靖雲笑意已現,齊天祤微微頷首、肩頸原先繃緊的線條亦已放鬆了少許,尋
思著合適的言詞解釋道:
「你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靖雲亦是兩個眼睛、兩只耳朵、一個鼻子一張嘴,也沒缺胳膊少腿的
不是?」
見對方已一如所盼地起了話頭鬆了戒心,柳靖雲便明知他的意思,亦不由含笑出言打
趣了聲。「況且真要說特別,也該是靖雲形容齊兄才對──年紀輕輕便因實力過人而給破
格提拔成寅隊隊領,還一口氣以一敵十打服了地字營裡排名前十的幾位高手……同齡人中
能有如此能耐的,靖雲如今也僅看過一人而已。」
「……誰?」
「齊兄多半曾聽那幾位出身流影谷的同僚提過……便是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曄。」
說著,見齊天祤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並不顯得如何戰意盎然、也沒有半點吃味
不快的樣子,柳靖雲心思數轉間已是接續著又道:
「實則連那種鋒芒畢露之處,二位也略有幾分相似。只是相較之下,西門曄更要來得
傲氣許多,而齊兄卻是銳如出鞘利劍,像豹子一般讓人見著便覺凜冽生寒、心驚膽戰呢。
」
──之所以會以豹子形容,除了齊天祤本身凜冽的氣質和靈活俐落的身手確有相似外
,亦是因著對方這些日子來明明心存好奇卻仍只遠遠的觀察窺瞄、但又時不時接近試探的
舉動……其性如此,再襯上初見時便曾予柳靖雲極深印象的、那種本能的戒備和距離感,
自然讓人忍不住便聯想到未經馴養的貓兒──而且還是隻特大的──身上。
可以二人如今才剛踏出一步的交情,這樣帶著點戲謔的觀察結果柳靖雲自是沒可能明
言的──好在聽著的人似也不曾往深裡去想,只是因柳靖雲的形容而隱有些滿意雀躍地牽
了牽唇角、卻又在憶起眼前人從未有過任何「心驚膽戰」的表現後藏起了那才剛有些端倪
的笑,木木道:
「可你卻半點不曾如此。」
「我膽子向來比別人大一些。」
聽齊天祤的口吻已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賭氣般的親近,柳靖雲便也順勢捨了自喚己名
的謙稱方式笑著接了口,寧和靜穩的眸間亦已是笑意湧現:
「若齊兄所謂的『不一樣』便是指這一點,便也過於抬愛了。」
「……不是。你膽子確實大得嚇人,可讓人感覺不一樣的卻不是這點,而是更……更
不一樣的地方。」
多半是詞彙有限之故,齊天祤雖有意解釋他所感覺到的不一樣是如何不一樣,可最後
卻只是又用了一次「不一樣」把自己繞了進去,神色間亦因而微顯出了幾分挫敗……瞧著
如此,不願對方因此萌生退卻之意的柳靖雲當即從善如流地遞了個台階、提示般地問:
「和你方才看著我的原因有關?」
「對。」
見對方果然還是察覺了自個兒先前的舉動,寅隊隊長端整的面龐不由微紅,但卻仍是
訥訥地頷了首、並順著對方的提示邊整理思路邊解釋了起來:
「你坐臥起行的樣子,和所有我曾見過的人都不同……明明一舉手一投足都端正莊重
到了極點,但卻不僅不讓人覺得僵硬,反倒還十分……賞心悅目。舉例來說,看你進食,
不論再怎麼難吃的東西看來都無比美味;看你讀書,不論再怎麼無聊的內容亦都顯得十分
有趣……而我卻還是第一次遇到像你這般、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得這般……趣意盎然的人。
」
所以才會覺得好奇,才會不由自主地偷偷打量觀察……直到方才。
明白對方突然打開的話匣子下的未竟之言,因那毫不刻意的恭維而微覺赧然的柳靖雲
終是放棄了繼續迂迴兜圈的打算,索性以行動取代言詞一個長身而起,卻是於同僚的眸光
中半帶試探半帶決意地提步走向了床榻……以及床榻之上那個對人極為防備、對距離亦極
其敏感的人。
他的腳步很穩,穩得像是不帶一絲遲疑,實則卻已將全副注意盡都放到了齊天祤身上
,意欲藉此判斷出對方的底線,以便在引起對方不滿前適可而止……可一步步走來,儘管
柳靖雲早已做好了隨時停步的準備,但卻是直到他行至床前、與對方已僅餘一尺之隔時,
齊天祤身子亦不見分毫緊繃起來的態勢。瞧著如此,那似乎已多少接受了自個兒的表現讓
柳靖雲心下不由幾分歡欣升起,卻因自來隱藏情緒的習慣而仍是不動聲色在對方的目光中
側身落了座,隨即雙唇輕啟、像是這幾步路僅是為了方便談話一般地同對方開了口──
「若真覺好奇,儘管問我便是了。」
他嗓音柔和、聲調溫煦,卻已是理所當然般地將話題拉回了今日原先的目的上頭,「
我不敢說事無巨細、全然坦承,但只要能回答的,我都會如實告訴齊兄。」
「……那我就不客氣了。」
也沒深思彼此間諸般距離的變化究竟意味著什麼,得著對方承諾、齊天祤一雙銳眸間
幾乎是轉瞬便爆出了明亮的光彩,而就這麼迎著眼前人溫柔一如嗓音的目光接續著一個張
唇,迫不及待地將這些日子來給他生生憋在心頭的各色疑問逐一道了出──
「我知營裡人人都傳你是背景雄厚的世家子弟。但世家子弟只是出身,並不能說明你
是什麼人、又曾做過些什麼……對吧?」
「確實。」
他平日雖不聲不響,卻從沒少留意過旁人對柳靖雲的諸般議論,故眼下甫問起便是這
麼一句、更在得著柳靖雲應承後眸間期待更甚、接續著又問:
「所以你以前是做什麼的?讀書人麼?」
「如果你口中『讀書人』的意思是問我是否偏長於文事……是的,我是讀書人。」
「比箭術還擅長?」
「嗯……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柳靖雲極有耐心地笑應道,一時卻是有了種自個兒正面對著一個好奇孩子的感覺……
「不過同樣是文事,我也有擅長與不擅長的,自然不能一概而論……便如那些個風花雪月
的詩詞,我再怎麼絞盡腦汁也都只做得出格律正確、合時應景的樣子貨,卻是很難談得上
有什麼深刻意境了。」
「……雖然我不懂這些,可會作詩就很厲害了。」
儘管柳靖雲那番話的本意是在說明自個兒於文事上也有不盡擅長之處,可聽得他會作
詩,齊天祤卻是立時興奮得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天祕密一般,那份好奇心之盛光看表情便可
輕易想見,卻哪還有半點平日刻意保持距離的壓抑和戒備?那雙眼裡閃爍著的期待讓給瞧
著的柳靖雲一瞬間甚至有些擔心對方會否要他當場賦詩一首……幸好自認是個粗人的齊天
祤只是讚嘆了番後便即語氣一轉,又問:
「那你可是秀才?曾考過舉人麼?」
「嗯。」
柳靖雲輕輕頷首,卻沒有再進一步解釋什麼──對方只問他是不是秀才,可沒問他是
否中了進士。與其因話說多了讓齊天祤誤會他有炫耀之意,還不如靜觀其變、待對方有進
一步的疑問再行應對的好。
──而以齊天祤對「文人」以及「柳靖雲」的好奇心,自然沒有問到這裡便歇手的可
能。也因此,聽得身旁人一聲應過後,他便忍不住有些感慨地接著又道:
「以前我們村裡──雖然我是和師父一起住山上的──最受人尊重的就是村塾的夫子
陳秀才。可我聽人說秀才不過是入門磚,能考上舉人才是真正了不起的,要真能中進士,
那便是祖宗八代都要揚眉吐氣了,還能得皇帝召見呢──你也是以中進士為目標麼?」
「曾經是。」
見齊天祤終於談到了自身的背景──儘管只是順口一提、且多半還是有些不自覺的─
─柳靖雲心下更是一喜,但卻仍是萬分鎮定進一步解釋了自個兒之所以用那「曾經」二字
的理由:
「我之所以能入得破軍,極大一部份便是因為於面聖時向皇上求得了恩典。」
「面聖時……也就是說,你已經中了進士?」
「嗯。今科。」
「那你豈不就已經是官老爺了?」
「齊兄不也是麼?」
見對方不僅語帶驚詫、連面上都帶著實實在在的訝異,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的反應讓聽
著的柳靖雲終不由失笑,解釋道:
「便是破格入選,齊兄既為破軍地字營寅隊的隊長,便至少也是個從六品的『官爺』
了──雖說文武不能直接相提並論,但從一些小縣的知縣官階也不過七品來看,便可知齊
兄如今的地位如何了。」
他沒有直接反問對方因何不了解這些當為基本的官場知識,而是十分耐心地尋了個對
齊天祤來說應當尚算具體的例子做了說明……後者雖沒那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去理解對方
的用心,可二人談話時那種舒心投機的感覺卻是實實在在的,故聞言只是點了點頭、也沒
多想便道:
「唔、穆大哥──便是前任隊長──好像有說過從六品什麼的,可我沒個概念,也不
曉得是這六品七品的究竟有著什麼意思,所以……」
「那麼,你為何會加入破軍?」
見齊天祤雖像許多百姓一般對那個「官」字頗有憧憬,卻明顯不清楚加入破軍究竟意
味著什麼,饒是柳靖雲心知自個兒該當按部就班一些,卻終仍是耐不住好奇地直言問出了
口:
「既然齊兄連自身官銜的意味都不十分清楚,想來會加入破軍,該是有著除有意仕途
之外的其他原由了?」
「只是碰巧罷了……我自小父母雙亡,一直是跟著師父住在山上的道觀裡、靠著山下
村民的接濟長大的。師父過世後,我也不曉得做什麼,便繼續留在山上以打獵為生,並在
村長的介紹下偶爾給人當當嚮導……和穆大哥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當時一名寅隊的弟兄
於回鄉探親時為奸人所害,穆大哥得知此事後一路將兇犯追緝入山,並因不熟悉地形而僱
了我當嚮導。後來我意外在過程中幫了些忙,和穆大哥他們也算有了點交情,所以知曉我
的事兒後,穆大哥便一力推薦我加入破軍,說是能見見世面又能讓我的實力不致埋沒……
我尋思著這事兒做來也算有趣,也沒多想便應承了──然後就稀里糊塗地到了今日。」
「原來……」
這一個半月間,柳靖雲不是沒有從他處聽說過齊天祤的背景──那些個有意巴結他的
人甚至不等他問起便已如倒豆一般乾脆地全盤道出了所知──可那些個道聽塗說,又如何
比得上如今眼前人敞開心房的娓娓敘述?也因此,邊聽著邊微微頷首的同時,儒袍少年面
上已是一抹發自真心的笑意勾起,卻是讓那張清雅端秀的容顏越發顯得明媚溫暖了起來。
只是他的笑雖不僅不帶分毫譏嘲輕看,反倒還是滿載理解、關懷和讚賞的,可見自個
兒越說、眼前人的笑意便越深,正迎著那抹悅目笑容的齊天祤卻仍不由有些傻眼,忍不住
問:
「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高興而已。」
柳靖雲半真半假地解釋道,「畢竟,若不是這一番稀里糊塗、陰錯陽差,你我又豈會
有相識於大營之中、甚至如刻下這般並坐談心的機會?」
他說出這番話的本意原只是對那一笑的託辭,可卻越是解釋,便越生出了一股心有戚
戚焉的感覺來──事實不也正是如此麼?一個出身名門但備受制限的士子、和一個出身貧
寒卻無拘無束的獵人,換在平常狀況下根本沒可能有彼此交集的機會──但他們如今卻不
僅有所交集了,還朝夕同處了好些日子、更即將在明日的行動中成為彼此性命相托的夥伴
……若不是齊天祤的稀里糊塗,這些本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兒的。
而聽著的齊天祤也能明白這一點。
──他雖不曉得柳靖雲這個所謂的「世家弟子」的身分與自個兒究竟有多麼遙遠,可
單是眼前人已是個進士老爺的事兒,便已足讓他體會到對方話中的意涵了……也因此,思
忖半晌後,寅隊隊長平日稍顯剛硬的面龐上亦已是一抹笑意綻開,飛揚而充滿少年習氣地
:
「如此說來,你我便是有緣人了吧?」
「嗯?」
「若非有緣,又怎得千里來相會,且說起話來如此投契?」
齊天祤笑道,「以前師父總要我隨緣,又說緣乃天定,只要兩人有緣,便是遠如天南
地北,亦能不知不覺地在緣分的牽引下彼此相會聚首……以前我只是姑且聽聽,心裡沒什
麼特別的感受。可今天同你談了這麼番後,便不禁覺得師父所說的『緣』,興許便是指你
我的這一番相識也不一定。」
「……或許呢。」
雖覺齊天祤那「天南地北」又或「相會聚首」之語聽來頗有些兒女情長,可思及彼此
如今大概已能稱上朋友的事實,卻是讓柳靖雲也不得不點頭認可了他的這番說詞。
──儘管在這一應的同時,心底,也因著這麼番緣份之說而挑起了陣陣漣漪……
望著身前猶自睜著那雙銳目直盯著自個兒的少年、思及今日自打「順勢而為」後因對
方而起的諸般心境變化、柳靖雲只覺心底一抹隱隱約約的預感升起,卻還沒來得及細究、
便已轉瞬湮沒在了如潮的心緒之中。
所以他終究只得於心底一陣暗嘆,隨即強迫自己收攝心神、語氣一轉,問:
「既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怎麼說都得好好培養出默契來才成……橫豎還有些時間才需
就寢,不如咱們再來過一遍明日任務的次序?」
「成。」
而回應的,是齊天祤瞬間收斂了的笑意,以及因談及正事而再度展現的凜冽銳氣……
儘管是仍帶著幾分青澀的面龐,可那篤定而簡練的一應卻已帶上了懾人氣魄,卻是讓榻上
盤腿而坐的少年一瞬間染上了幾分殺伐果決的大將風采──
第四章
兩年後。
牽動了整個大衛朝廷與周邊各國情勢的東征,最終在持續了一年又十個月後、於大軍
壓倒性的勝利後迎來了終結。
在這一仗中,儘管如何有效運用破軍這支精銳之師讓有權調用的東征諸帥都頗費了一
番思量,可從營救人質、劫燒糧草到刺殺敵將,便難免有所傷亡,破軍任務成功的比率與
對推進戰局的助益性仍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自然讓當初倡議的流影谷得了不小的功績
;而真正作為當事人的破軍成員們,也因著一場東征而積累了不少戰功。便是因編制或個
人好惡之故一時未有升遷,可對多數人而言,作為破軍的一員在東征軍中為國效力的這一
段經歷,都無疑能成為自身仕途的一大助力──不論是否繼續留在破軍之中,自今而後,
他們眼前的路不僅將會比初時更要來得寬敞平坦,也必能擁有更多選擇的機會……與權力
。
──事實上,便在朝廷宣布停戰、今上亦已接見諸將進行封賞後,破軍內便有過半數
的成員選擇了往外發展,有的調回京師進了禁軍、有的則轉至州縣當起了地方軍的統領;
至於留在破軍的人麼,除了所有人的軍階、俸祿均往上提了一提,那些因高昇而空出的位
置優先由破軍之中挑選人才進行遞補……而做為整個破軍之中最為著名、戰功也最為彪炳
的一對搭檔,選擇繼續留在破軍的柳靖雲和齊天祤自也理所當然地位列於升遷名單之中。
只待正式的任命下達,柳靖雲便將正式晉升為地字營統領,由齊天祤擔任他的副手;而柳
靖雲的本官官階,也已由原本的正五品下寧遠將軍升為了從四品上的宣威將軍。
可柳靖雲卻沒有隨東征軍回到京中。
由於安東初定、北胡亦曾在東征期間有過異動,朝廷不僅在關外設了安北、安東兩大
都護府遣軍駐紮,亦在經樞密院議定後令破軍三營留下一營佔駐關外。而奉命留下的,便
是其中表現最為良好、減員也最少的地字營。儘管當時曾有軍方高層主動示好、提議讓功
勛卓絕的柳靖雲休假或轉入天字營隨軍回京,可柳靖雲兩年來從未仗著自己的出身謀求特
殊待遇,這回自也毫不例外地婉拒了這樣的「方便」……他在破軍裡的人望本就極好,故
這個榜樣一立,地字營裡一些本也「活動」著想回家看看的人便也熄了心思、安安份份地
隨軍留在了關外。
當時朝中本對破軍方面發來的請功表頗有些爭執,認為以柳靖雲未及弱冠之齡、便當
上一營統領也不足以服眾,欲另尋方式加以安置,並將這空出來的統領之職讓給其他有功
將官──只是這番爭執還沒落定,便傳來了柳靖雲留外不歸、地字營全體亦以其為表率毫
無異議地於關外駐守的消息,自然讓那些以他「人望不足」上竄下跳地欲讓他挪窩的人徹
底消了聲。
柳靖雲今年不過十八,能在短短兩年間便以如此稚齡在一眾平均至少二十七、八歲的
漢子裡建立起如此人望,又豈是單單箭術好或出身好便能辦到的事?而若要歸結其因,則
不外乎兩點:其一,嚴守紀律、恪守分際;其二,圓滑卻敢於爭取、含蓄卻不失手段。
在地字營的兩年間,儘管柳靖雲的本官官階早與破軍三營的統領齊平,但他卻從不曾
主動提起這點,也一直持守著下級軍官的本份,行當行的禮、做該做的事,便連飲食居住
的條件都與其他同職司的軍官相等,諸般行事也都讓人挑不出錯處,便是所有軍法官加起
來都不見得有他那般通曉諸般律令,乃是軍中公認的楷模──可他雖嚴守紀律,卻非死板
冷硬而不知變通的人。地字營裡偶有行事有失給人抓住了把柄的,但凡情節不重又或情有
可原者,柳靖雲多會以理為基、以法為據出面斡旋,在盡可能讓當事人皆大歡喜的情況下
加以化解,自然讓他贏得了同袍極深的信任和愛戴。
可柳靖雲為人所稱道的地方卻還不只於此。
破軍乃新銳之師,便是再怎麼優秀、再怎麼受高層期待,卻畢竟根基尚淺,被「友軍
」仗勢搶功、侵奪資源之類的狗屁倒灶事自也沒少遇。偏生破軍雖從上到下都極有真功夫
、亦有著優秀軍人所應具備的鐵血與驃悍,在政治手段上卻大多有所欠缺,這些事兒又不
是光比誰拳頭大就能成的,便是吃了虧也極難找回場子,自然讓人難免鬱悶……可自從柳
靖雲加入後,那些「友軍將領」便是再怎麼能整,也整不過自小周旋於世族名門間、且深
悉官場鬥爭手段的地字營卯隊隊長。以其未及十六便能洞悉朝廷局勢並令之為己所用的「
經歷」,這份手段、眼力和敏感度放在文官堆中都是拔尖的,更何況是在手段上遠遠不及
的武將們?尤其柳靖雲手段圓滑、知曉分際,遇事往往極少貿貿然越過長官自個兒挑頭,
而是在不引起長官和同僚反感的情況下加以提示支招……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柳靖雲
不僅有能耐又深知做人處事的道理、又沒少替整個破軍爭得應有的權益,受人敬重愛戴自
也是理所當然。
當然,除了這些偏於人際往來的部分外,他和齊天祤搭檔執行任務的表現也十分亮眼
,乃是整個破軍當之無愧的第一──柳靖雲懂大局、曉情勢,對許多任務的戰略意圖都相
當了解,總能在完成任務的同時使之達到最大的效益;而齊天祤則是精於各種戰術,往往
能在友人指出各個任務的要點後訂定出最合適的作戰計劃。目的跟手段齊備,再配上柳靖
雲一貫的籌謀計算,便造就出了寅卯兩隊更盛前任隊長時期的威名、任誰都無法掩蓋磨滅
的赫赫戰功……以及兩名年輕的隊長間日趨深摯的情誼,與無需言說的默契。
──柳靖雲從未問過齊天祤這些事物在其心中輕重幾何。但在他而言,和不論身居何
處都唾手可得的名利權位相比,真正讓人難以割捨放手的,自然是彼此間的這份情誼和默
契……如若不然,初始只將東征與破軍當成晉身之階的他又怎會在大軍班師回朝後選擇了
留下,而非回京升調其他更具發展性的職司?要知道,繼續待在破軍,到頂也就是這麼個
統領、手下也就這麼些人。以他升官的速度和背景,這樣的決定自然有些不明智。
但他卻仍選擇了留下。
不僅僅是留在破軍、留在地字營而已……為了能多保有這份情誼一刻,他便深知「父
母在、不遠遊」的道理,卻仍循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假大義之名選擇了繼續於關外駐守,
而非藉著高層所給予的「方便」回到京中。因為他很清楚,便是千里有緣來相會,在他和
齊天祤一日未能「自立」之前,彼此之間都是緣薄如紙,只一個不小心便有就此斷去的可
能。如今他挾大義之名置身關外,父親便有意干涉亦無可施力;可若是回到了京中,以父
親吏部尚書的身分,自然有的是手段與門路讓人將他調離破軍……柳靖雲不想賭,也不願
賭。所以才明知不肖,卻依舊選擇了與身無牽掛的齊天祤一同駐紮關外。
留下了,他們少說還能有兩年的同僚光景;可若不留,結果便多半是分道揚鑣不說,
更極有可能自此天涯陌路、再不相逢……而對出生至今頭一遭遇上如此投契的人、亦是頭
一遭將日子過得如此舒心愜意的柳靖雲而言,這樣的結果,自然是怎麼樣也難以讓人──
「靖雲?」
便在此際,身側近兩年來已變得無比熟悉的一喚驀然響起、中斷了柳靖雲本自沉湎綿
延的思緒。
這才意識到自個兒竟在任務途中不知不覺地走了神,柳靖雲已愈顯俊雅秀逸的容顏之
上一抹略帶無奈與自嘲的笑意因而勾起,朝身旁人有些歉然地道:
「抱歉,一時走岔了神……你方才說了什麼嗎?」
「……沒有。」
而回應的,是身旁人像是鬆了氣地微微放鬆下來的肩膀,和反之略顯僵硬的語氣與微
微繃緊的臉。知道他是擔心自己、卻又因如今正在任務之中而不便表露,柳靖雲神色因而
微柔,但卻仍是在深深望了眼那張膚色黝黑、稚氣盡褪的面龐後拉回視線,將目光轉回了
眼前的「正事」上頭。
──此時、此刻,一身北胡戎裝的他們正置身於一處略高的山丘上頭,正隔著一片風
吹草低見牛羊的廣袤草原遠望著前方約三百步處的一個聚落。聚落由四個穹廬大帳和數十
個小帳組成,其間人身馬影綽綽,聚落的人口多寡自然不言而喻。
這是大衛北方勢力最大、手段也最兇狠的一股馬賊,由曾經馳名草原的悍匪「古老三
」帶領,多年來沒少騷擾過邊境城鎮和草原行商,堪稱北境的一大禍患。由於古老三一夥
這一兩年間沒少藉大衛忙於戰事之機趁火打劫,故大軍班師回朝後,留守北地的安北大都
護便將追緝清剿古老三一事提上了日程;而破軍地字營身為留守軍中最精銳的一支,自也
不可免地給納入了大都護的計劃之中。
大都護定下的計策十分簡單,便是扮成北胡人對古老三行刺殺之事。由於古老三手下
的幾名大將素來不合,古老三一死,這夥馬賊因繼承問題四分五裂也是遲早的事兒,大都
護自也能順勢遣人各個擊破,較之直接派大軍碾壓硬抗自要來得穩妥許多。而柳靖雲和他
身旁的齊天祤之所以會在此,便是因受命擔綱起了刺殺古老三的任務之故。
由於他升任地字營統領的調令不日便要抵達,故若無意外,今日便是他和齊天祤最後
一次親自帶領寅、卯兩隊執行任務,自然讓柳靖雲心下不可免地起了幾分感慨、也才有了
方才一路想到出神的反常之舉……幸得為讓兩位接手的新任隊長練練手,柳靖雲和齊天祤
今日並不負責帶隊指揮,而是直接接手了整個任務最關鍵的一環,讓下屬們分別擔任策應
與掃尾的角色。否則若讓寅卯兩隊的弟兄們看見向來鎮定自若的柳隊長失神發怔,難保沒
有動搖士氣的可能。
──儘管在柳靖雲而言,會像方才那般不知不覺地想出了神,也是因為身邊僅只齊天
祤一個人、所以不知不覺便放下了心的緣故……思及此,瞥了眼身旁雖容色緊繃、身體的
線條與勢子卻同樣放鬆的友人,雖知對方無需蓄勢也能瞬間爆起,柳靖雲心頭卻仍因那意
味著信任的動作而為之一暖,不由唇畔又是一笑勾起──不想卻因而換來了身旁人更形蹙
起的眉頭。
「你笑什麼?」
「沒什麼……只是高興而已。」
聽著那兩年來已聽過好幾遭的一問,柳靖雲一如既往地含笑答道,但卻在齊天祤微微
張口似又要問他為何高興之時雙唇復啟、續道:
「兩年了,你我都仍活得好好的,還能像這般一起出任務,不是極為值得高興的事兒
麼?」
「……不要把活不活放嘴上講,兆頭不好。」
「沒事兒的……我身邊有你壓陣不是麼,天祤?」
他像是有些不上心地笑答道,但卻仍是旋即肅了面容端正身姿、並自取來身旁的五石
強弓做起了準備……那即便置身軍中兩年餘亦不曾改變的端雅姿容讓一旁的齊天祤不由微
微瞧出了神,卻是直到對方姿勢擺定、事先備好的利箭亦已搭上了弓弦,他才在欲蓋彌彰
地揉了揉鼻子後繃起身子一挺槍桿、屏氣凝神地戒備了起來。
但見山丘上,終於等著了目標身影的柳靖雲已自一個使力拉滿弓弦,不僅心神高度集
中、一雙凝眸更是一瞬也不瞬地緊緊盯著前方他已暗中觀察了兩日的身影,只待時機一至
便將放箭狙擊;而一旁的齊天祤卻是腰配大刀手持槍桿,正屏氣凝神觀察著四周的一切動
靜、避免任何可能發生的意外……卻到齊天祤槍桿上紅纓驟然向前飄起、前方聚落一角亦
猛然竄起了陣陣黑煙,瞄準多時的柳靖雲才在目標已再不受任何障礙相阻的瞬間鬆手放箭
、讓那支承載了五石強弓之力的箭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古老三」所在的方向疾飛了
出──
然後、沒有絲毫意外地,在任何人得以反應過來前一箭正中了古老三左眼、生生洞穿
了他的頭顱。
儘管齊天祤眼下的任務該當是留意四周環境避免可能的攪擾或襲擊,可知曉時機到來
之時、即便他已無數次見識過友人的箭術、也對其能耐再了解不過,卻仍是難以自禁地停
下了原先張望警戒的動作凝神細瞧、將箭矢由友人掌中而始的軌跡無一遺漏地清晰看了個
遍──那是一道略帶弧度的線條,雖為隱蔽而刻意抹去了箭頭的金屬光澤,卻因承載了無
比強勁的力道、展現了柳靖雲箭術之大成而顯得格外美麗而耀眼。卻到箭矢入眼、血花漫
開,已近乎癡迷地望了好一陣的齊天祤才在確認目標已死後移開了視線,同時伸手一勾一
推,卻是不等柳靖雲吐氣回神便一個使力強迫其反過了身、半推半攬著護衛著對方往山丘
下方的駐馬處行去。
柳靖雲本因過分專注而仍有些沉浸在先前那一箭的餘韻之中,故肩上驀然一股大力襲
來之時、他幾乎本能地便想運勁相抗,但卻旋即因那熟悉的溫度、氣息與臂膀肌理而意識
到了對方的身分,遂放鬆身子任其將自己一路前領,及至先前備好的兩匹馬入眼,他才在
同身旁人一個對望後分頭上了馬、雙腿一夾、腰身一低便往前策馬急馳了出──
儘管寅字隊已一如計畫地成功於一干馬賊的糧草積屯處放了火、多少能讓馬賊們因走
水而暫時亂了分寸,可古老三一夥能縱橫北疆如此之久,手下自也是有兩把刷子的。如今
頭領驟然殞命,幾名手下大將便欲爭權,也不會搞不清楚搶救糧草和追緝兇手究竟孰輕孰
重──糧草沒了還能再搶,抓到兇手卻是意味著能以「替老大報了仇」掙得正統之名──
依循著箭支方向尋來也是遲早的事,故才有了柳靖雲一箭弓成、齊天祤便忙著掩護帶他走
脫的舉動。
只是他們趕得雖快,古老三一夥卻也是有些能人的。故下了山丘的二人才剛馳離小半
刻,身後便已是數陣馬蹄聲接連響起、箭支破空聲隨之而至,卻是六名馬賊已然挾快馬之
利當先追了上……知曉若給對方纏住,等會兒將面對的只怕便是對方源源不絕的援軍,柳
靖雲當即於友人提槍格擋掩護的同時一個反身張弓搭箭。下一刻、便在那六人射來的一十
二箭盡被齊天祤擊落之際,柳靖雲已是回敬一般地一連十二箭連珠射出、疾如風、烈如火
地分朝對方人馬直襲了去!
儘管因身在馬上又是交戰之中,柳靖雲這一十二箭的準頭與速度遠不能與方才射殺古
老三的一箭相比,可後頭追來的六名馬賊與他二人不過十個馬身之遙,自也讓少年的箭術
之威體現得更為鮮明──見持槍之人頭也不回地便將己方射出的箭盡數擊了落,六名馬賊
心驚之下便待再度出手,不想敵方反擊的箭支卻已先行襲至。落後的三人功夫較遜,不是
自個兒中箭便是躲了箭支卻沒護住身下的馬匹、不約而同地迎來了狼狽落馬的命運;前方
的三人則雖擋下了箭支,原先急馳的勢子卻已不可免地為之一緩……瞧著如此,柳靖雲探
手取箭便待重施故技再行出手,不想後方仍餘的三騎卻已頗有默契地拉開了彼此間的距離
,以一人尾隨、兩人從旁包抄的勢子快馬加鞭地再次急追了上!
「看來對方還頗有些手段呢。」
知曉對方三騎兵分三路乃是為了避免自個兒一次瞄準多人再來招連珠箭,柳靖雲唇角
微揚一聲讚嘆脫口,手上卻已毫不遲疑地又是一連三箭射出、從善如流地盡數招呼到了正
後方快速逼近的那名馬賊身上,卻似無力顧及般有意無意地忽略了轉從邊路逼來的另外兩
人……待到後方給「重點關照」的馬賊終於擋無可擋中箭殞命之時,選擇從旁包夾的二名
馬賊已然漸漸與二人並騎,竟是手持兵刃馬身微斜便朝二人夾攻了來!
可面對即將襲身的威脅,已然回身的柳靖雲卻像是完全沒看到一般徑直持弓伏下了上
身,卻將自個兒的後背盡數暴露在了敵人眼前……以為他是想藉此加快馬速脫出重圍,一
旁的馬賊心下大喜便待出手擒人,不想一挺長槍卻於此時橫過少年後背直刺而來──這一
下變生突然,那人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便給那如電金槍洞穿了心口;而原本低伏了身子的
柳靖雲卻已在同時就著如此姿勢猛地張弓搭箭,卻是循著齊天祤單臂壓制餘下那名馬賊的
空隙回敬般地出了手……隨著弓弦聲響,柳靖雲那即便在馬上亦奇穩無比的箭已然掠過友
人脅下直射入那人咽喉,卻是就此你一來我一往、無比默契地各自解決了對方身旁的敵人
。
──儘管二人在此之間唯一有過的對話,便是柳靖雲方才的一聲感慨。
感受著周身因這一番騎馬戰與方才的無間配合而沸騰起的氣血、聽著自個兒那彷彿脫
韁野馬般亂了序的心跳,猶自低伏著身子的柳靖雲迎著齊天祤的目光仰首一笑勾起,卻是
於對方抽回長槍的同時直起了上身,一個使力推下身旁中創的賊人後來了個易馬而乘……
齊天祤早知他心思,當下也自推人換馬,讓二人原先兩匹稍顯駑鈍的軍馬在後跟著,自身
卻是同柳靖雲一般奪了馬賊的快馬緊隨其後向前飛馳,一時竟隱隱成了競馬的架式!
柳靖雲的騎術本就是地字營首屈一指的,身量和武器亦遠較齊天祤來得輕便,自是沒
多久便遙遙當了先……只是隨著兩人的距離漸遠,迎著眼前無垠的草原與藍天,撲面而至
的陣陣烈風卻讓獨騎前行的柳靖雲驀地一個激靈,不由一勒韁繩緩下了馬步,並自挺身回
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向了友人所在之處……卻到小半刻後,陣陣馬蹄聲再次逼近,他才
又復策馬前行、而於急馳的齊天祤與己並行的前夕一個回身向其伸出了手──略有些出人
意料的舉動讓瞧著的齊天祤一時不由微微張大了眼,但卻仍是毫不遲疑地探手向前一把搭
握住了友人手臂──下一刻,隨著柳靖雲單臂使力一提一拉,原已重新與他並行的齊天祤
已然再度易馬,卻是在前者的牽引下由並騎轉為了共騎;而後者再無需控馬的臂膀,亦在
身前人鬆手後順理成章地向前抱住了對方的腰身。
「你居然捨得?」
眼見那匹才剛奪來不久的快馬在離了自個兒掌控後便往旁跑了開,知友人素來好馬的
齊天祤不由半是詫異半是好奇地問出了口,同時穩住身子向前貼上柳靖雲低伏的背脊以減
小風勢所帶來的影響……只是隨著那軀體貼覆上後背、溫熱吐息繼之落於耳畔,饒是柳靖
雲原先微冷的身子終於得著了所盼著的溫暖,整個人卻仍難以自禁地微微顫抖了下,故還
是足過了好半晌才似解釋又似說服地回應道:
「那匹馬烈性難馴,就是勉強帶回了大營也不見得能派上什麼用場,自也沒有勉強為
之的必要。」
之所以會用上這麼個理由,還是因見著了友人方才控馬控得有些辛苦的情狀所致……
聽著如此,齊天祤雖覺這理由有些不符合對方一貫的作風,卻因同樣享受眼下的共乘而未
曾深究,只是略一使力稍稍收緊了臂膀、於乘風疾馳的同時又自緊貼著對方後頸出聲感慨
道:
「若我的馬術能有你一半好,方才定能解決得更快些。」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計較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柳靖雲分心二用地含笑應道,心跳卻已不由自主地因那再次落於耳畔的吐息與低沉嗓
音而更亂上了幾許……自身明顯異常的反應讓他微有些失措,卻因眼下避無可避、躲無可
躲的情況而只得強迫自己轉移心神不去注意,忙接續著又道:
「只是經你我這一番出手,那古老三一夥還亂不亂得起來便有些難說了……比起繼續
坐等鷸蚌相爭以收漁利,趁著他們群龍無首之際一舉出兵圍剿或許會更為適切一些。」
──能有那般好的身手與馬匹在二人逃離現場後緊隨著追來的,只能是古老三一夥的
重要大將。只是隨著二人的一番反擊,這夥大將如今已有三個確定斃命,餘下的三人亦是
不死也重傷,原先預期的群雄大戰能否順利展開自然十分難說。
可儘管柳靖雲脫口的嗓音寧穩溫和如舊,可這一番單純分析事實的話語聽在齊天祤耳
裡,卻是讓寅隊隊長忍不住低低笑出了聲……感覺到對方胸膛因之而起的震動與唇間流瀉
的氣息,柳靖雲好不容易才勉強穩下的心緒竟已又是一亂,不由輕咬了咬下唇、強自冷靜
著聲調問:
「笑什麼?」
「只是覺得大都護講了通大道理後安排如此計畫讓你我聽命行事,最後的結果卻與直
接圍剿衝殺差不到哪兒去,感覺也忒諷刺了些。」
齊天祤在外素來寡言,卻是只有對著柳靖雲才會將這些腹誹宣之於口,「至於之後當
如何行事,你怎麼想,我便怎麼做……一如既往。」
「……嗯。」
明白友人這番話所代表的不僅是對自個兒的信任,也同樣有著讓自個兒放心倚賴他的
意思,即便這樣的彼此信賴相托早已在這兩年間成了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兒,卻仍教聽著
的柳靖雲胸口難以自禁地為之一暖……回想起方才獨騎時的空落與寂冷,少年心神微亂,
卻終不再徒勞地試圖壓抑那理應早已平復的氣血,而在輕應著一個頷首的同時下意識地略
為放緩了馬速、試圖讓這份溫暖與陪伴能夠延續得再久一些──
恰似他選擇了留在破軍、留在地字營的理由。
不為前程、不為自由。他之所以留下,不過是為了能再多享受一些同齊天祤共處的時
光、不過是為了能多擁有一刻像這樣的親近與溫暖。兩年的朝夕共處、生死與共將一切全
都刻劃得太深,而讓他便明知彼此終有分離的一刻,卻仍情不自禁地耽溺沉湎、甚至做出
以往他從不曾有過的愚蠢之舉。
只是不論如何放緩馬速,這條路也終有著到頭的一刻。眼見前方不遠處已能見著二人
隊員守候等待的身影,柳靖雲馬速再緩,可原先低伏的身形卻已直起、似無心又似有意地
擺脫了給友人由後緊緊抱擁住的態勢。
可胸口紊亂的心跳,卻未因此便恢復如常。
察覺到自個兒的反應已明顯超出單純因戰鬥而一時亢奮的範圍,望著前方已然下馬的
友人指揮部屬回營的身影,饒是柳靖雲俊雅端秀的面龐之上仍是如舊的沉靜溫和,心緒卻
已再難控制地為之一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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