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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在此之前,白靖月從沒想過……那理應讓他煞費思量算計再三之後才將 付諸行動的一切,竟會來得那般容易。   那夜,從不速之客轉為「知音」的青年便就那般順著他的邀請、擱了長槍就 地盤坐了下。不僅行止間未對白靖月平靜得異乎常人的反應流露出任何防備或懷 疑,筆直凝視著眼前人的眸子更是寫滿了欣喜與冀盼……過於單純而無心機的表 現讓別有所圖的白靖月一時不禁微微怔愣,但卻仍是靠著一貫的冷靜與自制收束 了心神,一正姿容垂首又復彈奏了起來。   只是這一回,他彈奏的已不再是如先前受秋意所感那般的隨興之作,而是平 時便常習練的成曲;演奏時也未再如先前那般投入忘我,而僅是單單地專注於眼 前的琴上而已……可也不知是他已臻大師境界的琴藝真有那般好的感染力、又或 眼前聽曲的人真是實實在在的「知音」,儘管一身血衣的青年並未再如先前那般 聽曲聽到徹底癡了,過程中卻仍十分入迷,對他曲中所欲表達的情境亦感受得十 分清晰……而以一個此前對音律未有多少接觸──白靖月能從他的用詞與描述中 判斷出來──的人來說,如此表現,確實也只能用「知音」二字來形容了。   白靖月那番「知音」的說詞本不過是用以留下眼前人的手段,卻不想錯有錯 著,竟因而真的得了位知音……他對音律的醉心本就是實實在在的,又如何能對 此無動於衷?當下便索性假戲真做,讓自己真心沉浸在了與知音相處對的歡欣愉 悅之中。   ──而這一沉浸,便是三首曲子的功夫,再加上曲間不可免的數番相談,竟 是足足耗上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光景……如果不是外出的關海終於姍姍歸來,更甫 見著一身血衣的青年便一臉戒備地拿著晚膳阻在了二人中間──更正確地說,是 護在了白靖月身前──只怕相處得十分融洽的兩人還真會不管不顧地一路「我彈 你聽」下去。   只是關海這出於本能的橫插一槓,卻是將二人間原有的自然與融洽徹底打了 散,而讓意識到自個兒仍一身血腥的青年頓時心下黯然、一聲告罪便欲反身離開 ──但白靖月半是有意半是無心地引著事態一路演變至此,又豈有讓到手的大魚 溜掉的可能?遂無視於關海驚疑的目光出言挽留,而在借地讓青年洗去了一身的 血汙、更出借了一套乾淨的衣袍予對方替換後,理所當然地提出了晚膳的邀約。   青年對於借地梳洗之事本就有些侷促,待到換上了一身原屬於白靖月的衣衫 後,似乎完全不曉得掩飾情緒的眸子更是寫滿了歉然與交錯著羞意的無措,但卻 仍是難以抗拒地接受了白靖月的邀請,同時猛然想起什麼似的自報了名姓──青 年的名字不是別的,正是這四個月間牢牢占據了白靖月心房的「嬴星」二字。   毫無意外地。   可面對四個月來都仍只是情報上的描述與分析、如今卻已活生生地呈現在了 眼前的「海天門人」,白靖月所回應著報給對方的,卻僅僅是「靖月」二字。   ──沒有那個在江湖上聲名昭著的「白」姓,卻也並非教人無從聯想到的假 名……之所以用上這種方式,自是存著幾分試探的意思。只是這隱含著諸般算計 的二字聽在嬴星耳裡,卻只是讓單純過份的青年於意猶未盡般的將這名字反覆唸 了幾回後靦腆卻愉悅地朝他喚出了聲──在那眉眼間、在那音聲裡,都沒有分毫 震驚、思量,與防備,而只有像得著什麼珍寶般的惜愛與欣喜。   嬴星並沒有認出他。   並沒有……認出眼前或可稱作其最大敵人之一的自己。   白靖月並不曉得自個兒在確認這個事實的那一刻、那種鬆了口氣的感覺究竟 是因著日後計畫的進行而起,又或是出自於對那份「知音」情誼的得以延續的渴 盼……可不論答案為何,他都沒有自曝身分的理由。所以他只是在嬴星的一聲喚 後再自然不過地含笑一應,而後順著彼此間源於那四曲的親近同樣回以了一聲喚。   阿星。   並非連名帶姓;亦不是人際來往間常見的「某某兄」、「某某少」之流…… 他所用的,是一番在初識之人而言明顯過於親暱的喚法,卻不僅教人聽著分毫不 覺唐突、更禁不住有種「一切本應如此」的理所當然之感……嬴星喚出那「靖月 」二字時便似已帶著羞意,如今得著白靖月這麼一應,更是瞬時紅了臉。那股子 涉世未深的單純勁兒,連一旁看著的關海都不由起了幾分詭異之感。   ──未來的正道領袖對上新近崛起的魔道傳人,理應陰險詭詐的海天門人純 潔得像張白紙,自家少主卻是外表看似無害、實則滿肚子算計地將人騙入手掌心 ……若讓不知情的人見著,怕還以為白靖月才是那個傳承了海天門道統的人呢!   只是關海此行畢竟是來幫助白靖月,而不是來拆對方的台的,故心下腹誹歸 腹誹,面上卻分毫不露聲色,只是眼觀鼻、鼻觀心,裝著什麼也沒察覺一般地佈 置起了菜餚,並順著友人的介紹扮演起了負責照料白靖月的表哥──儘管事實也 沒差上多遠──角色。   他雖不似白靖月那般、在滿肚子黑水的同時還能顯得那麼樣溫和無害,卻也 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對這樣七分真三分假的作戲欺瞞自然十分順手……當然, 面對關海,嬴星的戒備並不會像對著白靖月時鬆懈得那般徹底。可關海的工作本 就只是輔助,自也犯不著讓嬴星對他掏心掏肺,而僅需適時地在二人談話時插上 幾句,從而讓白靖月意圖呈現在對方眼裡的形象更為真實而已。   ──儘管那稍稍掩去了部分事實的形象……和平日旁人眼裡的白靖月並沒有 太大的差距。   而誤入了看似桃花源的狼窩、更從最開始便將弱點暴露無遺的年輕海天門弟 子,自然沒有逃出擎雲侯傳人算計的可能。   自始至終,白靖月都未曾提起對方一身血衣的事,也未曾問及對方的身分背 景,只是將話題的中心放在先前的琴曲和牽引著他彈奏出如斯曲目的天候、情境 和心境之上,從而拋磚引玉,藉著彼此的「知音」以己身為餌,讓嬴星得以放下 戒心開口相談。   ──當然,也不忘適時地盡著主家的身分為嬴星添夾菜餚,並出言關切他在 飲食方面的習慣與好惡……以白靖月的氣質與脾性,這番舉動做來自是再適合不 過,而讓受寵若驚的嬴星當下靦腆歸靦腆,卻仍訥訥地說出了不少關於自個兒的 事,也讓眾人這一頓晚膳吃得是賓主盡歡……如此這般,卻到夜色已深、大風漸 起,自覺叨擾甚多的嬴星才紅著臉提出了辭意。   正所謂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白靖月雖有心將人徹底掌握住,卻也不會傻 到因過於躁進而暴露了自個兒的意圖──請君入甕之計,欲擒故縱方為王道。故 面對嬴星的辭行,青年並未出言挽留,只是在將人送到小樓外時適時地露出了幾 分落寞,讓瞧著的嬴星先是面露掙扎,而終在向前邁出幾步後猛地一回身、急切 卻又有些期期艾艾地張口便是一聲問──『我還可以再來嗎?』   而得著的,是白靖月短暫的微怔之後乍然漾開的、一抹同樣適時且染滿喜悅 的笑。   『自然。』他是這麼回答的,對著似乎給他那一笑晃花了眼的青年,『只要 你想,我隨時恭候。』   『如此,我一定會再來的……靖月。』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面容剛毅的青年臉上帶著的,是前所未有的鄭重、 與有所承諾的篤定。   其後,嬴星未再多留,卻是一聲「告辭」罷便自提槍旋身、循著來時的方向 頭也不回離開了小樓。   他這一番舉動看似匆忙,可比起單純因見時候不早而起的急趕,卻更像是在 壓抑、克制些什麼,似乎生怕自己再多待上片刻,便會再也捨不得走了一般…… 察覺到這一點,於樓前佇立著的白靖月暗暗一嘆,卻終究沒有多做什麼,只是就 那般目送著青年的身形漸行漸遠,直到連那急驟的足音都再難捕捉後,才若有所 思地回身進到了屋中。   而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大抵一如白靖月所預期。   嬴星此行的終點確實是嶺南。那日,方入地界的他在武夷山腳下給無數仇家 中的一撥追躡了上,由於對方人數眾多,他一路且戰且走,不知不覺便行到了楓 林所在……待到將來敵盡數除去,渾身是血的他本欲就近覓條小溪清洗一番,不 意卻為琴音所引、情不自禁地一路循聲來到了小樓所在,這也才有了和白靖月的 那番相遇。   只是嬴星初至嶺南便在那場名為殺戮的是非中耗去了不少時間,接著又在白 靖月那兒耽擱了好一陣,自然錯過了尋找宿頭的機會跟時間──可也不知該說他 性子耿直還是頑固,年輕的海天門人雖早在辭別新結識的友人前便已預料到了這 一點,卻從頭到尾不曾起過借宿的心思,而是在匆匆奔出楓林的範圍後便自尋了 方空地抱槍睡了下……如此一夜過去,直到天色大亮,他才提槍出山、於鄰近鎮 子租下了一套空置的小院。   ──據東主所言,嬴星總共簽了四個月的租約,所用以支付房租的雖都是十 分零碎的銀子,卻是一口氣便將租金全數付清了……四個月的期間恰好對得上開 春靖寒山莊的選秀大會;零碎的銀子則多半是他從遠安一路殺過來的「戰利品」 ……事情的發展確實全如白靖月所推測的一般。可面對這早有預期的一切,理所 當然的勝券在握之外,年輕的擎雲侯傳人卻也同樣起了幾分如鯁在喉、難以釋懷 的彆扭之感。   因為嬴星那……明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脾性。   ──在此之前,白靖月雖已從手頭的情報中推估出這位海天門弟子頗有幾分 不同於其他海天門人的魯莽,卻從沒想過「魯莽」不過是嬴星和所謂「尋常海天 門人」的諸般差距中最小的一點──如果那番對於嬴星一身功法的判斷並非來自 於二叔,只怕他說什麼也不會相信那麼樣一個心思單純的好青年……竟會是出身 於海天門的。   事實上,不光只是心思單純而已……剛毅木訥、認真實誠、勤儉質樸、耿直 率真、直心眼、一根筋……這些個單看著便覺與「海天門」無緣的形容無一不是 鎮上鄰里們給予嬴星的評價。雖說若知曉嬴星一路東行時所創下的「豐功偉業」 後,這樣的評價興許便會有極大的不同;可在曾見識過對方那一身血衣的模樣、 對其「經歷」亦十分熟悉的白靖月看來,和江湖上盛傳的「嗜血殺神」相比,「 木訥耿直的好青年」顯然更接近於他所識得的嬴星。   因為從初識那夜便徹底見識到的、青年眼眸中全不曉掩飾防備的清澈單純; 也因為接下來的兩個多月間,他在彼此間越漸密切的往還下所感受到的一切。   ──初識那夜寧可外宿也不願再多佔「友人」便宜的嬴星,不過後日便帶著 洗淨的衣衫和幾斤醃製好的山豬肉──據說是用他前一天打的整隻山豬換的── 重新造訪了小樓。   當時,華燈初上、夜色正濃,穿著一襲粗布衫的青年便就那般手拿包袱、槍 吊豬肉,依著早前的記憶一路尋來,模樣說有多純樸就有多純樸,卻還哪裡看得 出是個手下有上百條人命的殺星?而且這一回,明明是晚膳時分,送了山豬肉的 他卻是怎麼也不肯留下用膳,只是在白靖月「期盼卻又帶著少許落寞」的目光中 聽了一曲後便行離去……稍嫌詭異的反應讓負責照料友人的關海一時不由想得岔 了,卻是直到用盡了各種試毒方式確定那塊肉不過是單純的回禮而非毒計之後, 方才允許其實本就不畏毒質的擎雲侯傳人一嚐「友人」的好意。   ──白靖月長年跟在自家二叔和東方煜身邊,口味早被養刁了不說,在飲食 亦十分講究,自然不會將這麼塊山豬肉當成如何了不得的美味。只是他對山豬肉 不上心,卻無法對嬴星將肉送來時那雙如同孩子般寫滿了冀盼的眼不上心。也因 此,幾番思量之下,同樣傳承了擎雲侯廚藝的他遂讓關海蒐羅了些必要的調料食 材,將那塊原只能算得上「能吃」的山豬肉回鍋整治成了他所能認可的味道。   而這麼道經白靖月巧手調理出的大作,也理所當然地成了嬴星下一回造訪時 的下酒菜──後者本在聆賞完一首曲子後便欲離開,可聽白靖月以「親手做的」 下酒菜相邀,所用材料更是那日他送上的山豬肉,嬴星那雙不懂得如何掩飾情緒 的眸子立時寫滿了掙扎,卻終仍是禁不住誘惑地應承了下,就著漫天星光月色於 小樓前同白靖月多喝了半個時辰的酒。   而這,也大抵成了他們相處時固定的進程。   嬴星總是乘著月色而來,總是會攜上一些山裡用得著的補給──有時是食材 、有時是日常所用的器具;若在外頭嚐到了什麼好吃的,他也總是會多弄一份給 白靖月帶過來……可每每十分入迷地聽完一曲後,他雖總有著滿滿的依戀和不捨 ,卻仍總是逼著自個兒告辭離開,便是偶爾禁不住誘惑地因白靖月正中他軟肋的 邀請而多留些時候,他也從未在小樓裡留宿過,更也從未在白日裡造訪……正如 他從不主動提起自個兒的事,也從不過問白靖月的身家背景、和眼下於山上待著 的理由一般。   最開始,白靖月還以為嬴星的這些「總是」、「從未」和「從不」是出於有 意識的防備──那夜的經過連既得利益者的他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更何況是身 為羊牯的嬴星?就是過後有所警醒也不是太讓人意外的事兒……偏生除了這些個 「規矩」外,嬴星對他的態度和那夜相比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白靖月依舊能從那 雙不曉掩飾的眸中讀出對方的諸般情緒,也依舊能清晰感受到對方言談眼神行止 間對自己透著的好感……和對於彼此親近的渴盼。而這諸般表現,和「防備」二 字自是完全沾不上邊的。過於矛盾的表現讓白靖月一時看得有些雲裡霧裡的,卻 是直到彼此相識日久、見著嬴星眸底的掙扎與沉迷日益加深之後,才終於解開了 這個「謎團」。   ──嬴星的諸般「規矩」並非因著防備而起,而是出於顧忌、出於自制…… 和終究無法自拔的沉淪。   他是個直心眼、一根筋的人,沒有那種八面玲瓏的靈巧,更沒法同時於心上 記掛著太多事情……對如今的他而言,「通過選秀大會進入靖寒山莊爬到高位」 便是重中之重,所以他才會不管不顧地從遠安一路殺到了嶺南,而未將心思放到 該如何閃避或弭平之前牽扯的諸般恩怨上頭。   按照嬴星原本的打算,似乎是想著在嶺南落腳後便專心磨礪自己的功夫,並 找機會懲懲奸、除除害,從而得以闖出一番入得了凌冱羽眼裡的俠名的……可這 樣理應無比單純的計畫,卻在與白靖月相遇之後有了改變。   嬴星不避是非,卻不代表他不清楚自個兒身上牽扯著的是非……身負使命又 是非纏身如他,最忌諱的便是暴露出讓敵人得以掌握威脅的弱點。所以他老早便 有了孑然一身的覺悟,揚名至今也未曾如其他初出江湖的少年人一般到處稱兄道 弟、交朋友攀關係──他性子本就木訥、對人也向來是盡了本分後便疏冷而漠不 關心,這樣的日子過起來自也沒什麼窒礙……直到那日。   直到……一場對他而言已是再普通不過的殺戮,讓他意外遇上了一個僅僅初 見便足以讓他心生親近、甚至在意掛懷的人。   嬴星性子雖然單純,卻不駑鈍,自然很清楚那個光是一個笑容便能讓他心緒 大亂的人絕對有著成為自身「弱點」的潛力……但他卻無法抗拒。   所以,他才總是挑著入夜後前往拜訪,才總是盡可能避免過多的耽擱,更從 不在小樓留宿……他有所顧忌,是不想危害到「靖月」的安全;他有所自制,是 不希望這樣的在乎成了他使命的阻礙……可不論有多少阻止自己前往小樓聽曲相 會的理由,亦終抵不過那難以自禁的沉淪。而結果,便是在這兩個多月的光景裡 、原先僅是隔三差五去上一回的他如今已是日日前往報到,停留的時間也從最開 始的一曲增加到了至少一個時辰……然後,便如上癮一般,因著越漸頻繁的接觸 而越陷越深,而終到了明知不該、卻仍一心想著惦著的地步。   而身為始作俑者的白靖月,便是這般看著嬴星日復一日地掙扎猶疑,最終卻 仍控制不住地沉淪陷落的……所以他最終確認了這位海天門人完全不符合海天門 「傳統」的性子,心境卻也因而越發複雜了起來。   ──按說以他的立場,身為敵人的嬴星越是單純無防備,便越是值得慶賀樂 見的事兒才對……偏生面對著目光清澈、性子更純潔得如同白紙似的嬴星,白靖 月卻怎麼也沒法將對方當成敵人看待。他雖依舊差人關注著嬴星周邊的狀況,也 依舊習慣性──或者說本能地──分析嬴星的每一個反應和舉措……可每一夜, 當他於小樓前靜靜等待著那熟悉的足音響起之時,和初至嶺南時那種躍躍欲試的 戰意相比,充塞於他心頭的卻更像是單純的冀盼。   冀盼著……那雙傾訴著迷醉的清澈眼眸,和彼此相處時那種無須刻意營造的 融洽、親近和相得。   ──或許,日復一日地迷醉沉淪的人不光只是嬴星,也包括了……與對方為 敵、更本應設法將對方除去的自己。   思及這些日子來彼此相處的種種,和那日復一日已成必然的相會,楓林裡、 琴案前,正遠望著夕陽西下的白靖月便禁不住一陣交雜,唇間亦因而一聲嘆息流 瀉。   「……要我說,你最該做的便是當機立斷地捨下一切回到江南──橫豎你都 已達成此行的主要目的、弄清了嬴星的脾性,像以往那般遠遠控制事態的進展也 就得了,又何需日日將人耗在這兒?」   隨著他那一聲嘆息落下,青年身後熟悉的音聲響起,開口的不是別人,正是 這些日子來一直默默在旁關注著友人兼主子的關海……後者才剛按著白靖月的要 求出外辦事回來,卻甫出林子便見著友人坐在琴案前深深一嘆,又哪裡會看不出 對方為的究竟是什麼?故停頓片刻後,他還是忍不住再度開口、道出了其實已在 喉頭梗了多時的話:   「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但小月,你應該多少有一些自個兒正用著美人計 的自覺吧?」   「美人計?」   可出乎關海意料的是,聽著他如此一問的白靖月並沒有露出分毫苦澀、無奈 或不快,而是頗為詫異地微微一怔後、朝他露出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道:   「我大概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但用『美人計』三字忒也太過了些吧……? 阿星之所以對我另眼相待,不過是因為初識那夜的那首琴曲、和我見著渾身浴血 的他時那過於平靜的反應所致……雖不知他往日究竟生活在怎麼樣的一種環境之 下,可對於我,他所期待著的亦不過是一份友誼而已,又何來美人計之說?」   「……小月,你平日對旁人的好感最是敏銳,不會連嬴星是怎麼看待你的都 沒有感覺吧?當初覓芳館的夢翎姑娘對你動了真情之時,你不也馬上便有所覺察 了麼?況且嬴星要是真將你當成朋友,又怎會有事沒事便瞧你瞧得臉紅發癡,還 迷你迷到了這種地步?不要說你們同為男子什麼的……這樣的理由,全天下就屬 你說來最沒有說服力。」   「……確實。」   關海犀利的言詞讓聽著的白靖月不由微微苦笑了下,一時也分不清自個兒的 「確實」究竟是因著那句「全天下就屬你說來最沒有說服力」而起,又或是真認 可了關海對於嬴星之事的看法。   畢竟,此前他還從未想過……事情竟有朝著這方向發展的可能。   ──但卻越是回想,便越是難以否認關海的那番判斷。   他知道嬴星心裡多半還是將他當成朋友的。但之所以會只是「朋友」,說到 底也是因為嬴星本身沒有自覺的原故……這世上能理解、接受同性相戀之事的畢 竟仍在少數。便是從小見慣如他,卻也是直到關海出言點醒才終於心下恍然,更 何況之前似乎連個普通「摯友」都沒有的嬴星?   只是若嬴星對他的沉迷是出自於懵懂的情意……那麼同樣享受、沉迷於彼此 相處的時光,更日日冀盼著彼此相會與那雙清澈眼眸的自己……這樣的沉淪,又 是出自於什麼?   ──莫非……誤將某些情思當成了「友情」的,並不只有嬴星一人?   「阿海。」   「嗯?」   「多虧了你鞭辟入裡的分析,讓我發現了一件事兒。」   「喔?什麼事兒?」   同一輩──或者說年紀相近的──幾個孩子裡,白靖月向來都是算無遺策的 那一個。故眼下聽得自個兒幫上了友人的忙,關海便不由興致大起、急匆匆地追 問起了此間的詳情。   而向來總是雷打不驚、雲淡風輕的擎雲侯傳人只是微微一笑,用一種教關海 隱隱瞧得心裡發毛的沉靜道出了他的「大發現」──   「我對阿星的感覺……似乎也不僅僅是看待一個『知音人』那麼簡單。」   「……小月,你在開玩笑吧?」   「應該不是。」   「那……那應該是我聽錯了,或是天氣太熱太陽太大把你曬──」   「且不說時序早已入冬……眼下可是傍晚,阿海。」   「但……那、可……我……不……」   眼見友人神色定定、半點不似作偽,已找不到任何理由自欺欺人的關海一時 只覺整個人如遭雷擊,說話更是變得語無倫次了起來……「不成……哪能行…… 他、他可是海天門──」   「可他並不像海天門人。」   白靖月淡淡道,一雙沉靜的眸子卻已微暗,教人難以分辨其中盪漾著的色彩 ……「況且,我白家和海天門之間的糾葛從來不曾分明過……不說別的,若從『 門主』一脈認真論起來,興許被稱為擎雲侯傳人的我才是現今真正的『海天門嫡 傳』也說不定。畢竟,除了對『殺』字的態度外,阿星可比我像一名正道俠少多 了,不是麼?」   「小月!」   雖說他們平時聊天時並未少拿這點開玩笑,可如今聽得白靖月語帶認真地說 出這麼番話,卻仍是教聽著的關海大大駭了一跳,也顧不得對方同時也能算得自 個兒主子便張口喝斥出了聲:「門派什麼的姑且不論。可你別忘了,他是敵人! 是山莊潛在的威脅!」   「我知道。」   「知道你還──」   「……阿海,你知道我今日為何差你去做那件事兒麼?」   「嗯?」   「因為早在你方才那番當頭棒喝的分析之前,我便已很難將阿星當成敵人看 待了。」   「小月……」   聽到這個句「致命」的話,饒是關海心裡還有一千一萬個不贊同,當下亦不 由為之語塞。   ──或許是他們都還太過天真,儘管和嬴星之間相違的立場是打最開始便已 註定了的,可實際見著對方後,不說與嬴星有知音之誼的白靖月,就是關海自個 兒,也很難將對方當成一個單純的「目標」來看──他之所以想著要回江南,自 也是怕雙方若真生了什麼不必要的情誼,會對日後的行動造成阻礙。卻不想他本 以為是杞人憂天的擔心,其實早在白靖月那難以看透的溫和沉靜之下成了定局。   只是關海畢竟是從小和白靖月一塊兒長大的,自然不認為相識多年、更深受 擎雲侯薰陶的友人會因為那麼點對嬴星的好感便做出什麼因私害公之事。故沉默 片刻之後,他終還是微微一嘆,問:   「你打算怎麼做?」   「還能怎麼做?此等情況下可能的應對大抵不外乎兩種:一是慧劍斬情絲, 趁著仍只是稍有好感之時斷絕一切;二是想方設法改變眼下彼此相對的立場,讓 阿星學著當年莫爺爺的決心『棄暗投明』……兩相比較,前者看似容易得多,可 便要慧劍斬情絲,這情絲該如何斬卻也是一大問題──最乾脆的做法,自是從根 源斬起、直接除去阿星。但且不說我有沒有辦法對一個目前仍算『無辜』的人下 此狠手,若除了阿星,先前欲順藤摸瓜揪出其餘海天門殘黨的計畫便也只能胎死 腹中──畢竟,以阿星的脾性,便是用刑怕也問不出什麼,二叔恐怕也不會樂見 我用上此等手段。可若只是單單離開嶺南,就算能真讓目前已萌生的情誼隨時間 淡去,日後的發展也……況且若選擇了逃避,便也形同放棄了眼前對阿星的牽制 ,浪費了如今已然掌握的優勢,自然算不上如何明智。」   「……雖早知你最後的決斷必定不會是那『慧劍斬情絲』五字,可單單聽著 這番的遣詞用句,還真難想像那個需得『斬情絲』的人便是你自身。」   聽白靖月不僅分析得條理清晰一如往昔,連那「除去」、「用刑」之類的詞 彙都用得無比順口,顯然那「情根」還沒「深種」到足以因私害公的地步,關海 鬆了口氣之餘亦不由得一陣感慨……「所以你想勸服嬴星『棄暗投明』?」   「比起『勸服』,『誘使』二字可能更貼切一些。」   白靖月微微笑道,「橫豎我同阿星的往還都已被你視作是美人計,將錯就錯 一番又何妨?」   「小月……」   這一刻,發覺自己有多麼烏鴉嘴的關海真有種把嘴巴縫起來的衝動。   只是他當初沒能阻止白靖月南來此地,如今自也無力改變友人明顯已經做下 的決斷。也因此,儘管心下對此事雖仍舊難以認同,關海卻還是只能吞下了必然 派不上用場的勸阻,嘆道:   「也罷,美人計就美人計吧──從嬴星望著你的眼神來看,完全陷落也就是 時間的問題了──只是小月,你既自覺有動心的跡象,行事可要小心警醒一些, 莫要最後搞得玩火自焚,沒讓嬴星『棄暗投明』,卻將自己栽了進去。」   「放心吧……我也不過剛剛意識到自己對阿星的好感似乎不太一般而已,離 心動沉迷什麼的還有好一段距離,更不會因此忘記了自個兒真正該在乎的究竟是 什麼──我對承繼家業的覺悟,你該是看得最明白的。」   「……嗯。」   「況且,阿星的目標可是那個有凌叔在的靖寒山莊……這些年給凌叔感化得 棄暗投明的綠林人物多到不知凡幾,若我是背後那個差阿星出來闖蕩辦事的人, 便絕無可能真放牛吃草似的、把那麼個單純的孩子扔在凌叔手下不聞不問。若將 這點也考慮進去,興許在我真嘗到動情的滋味以前……咱們便已找到個佈設陷阱 引君入彀的機會了。」   「也是……」   關海對友人的武力雖一直很難建立起信心,可對他的才智卻是從未有過半點 懷疑的。也因此,得著如此解釋、確認那先前只一句話便將他嚇得半死的友人腦 袋確實仍十分清楚之後,他便也放下了無謂的擔憂一個頷首:   「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說了……不過你既已決意真用上美人計,那先前讓我 安排的事兒還要繼續麼?那幾人早已得了消息離開,若要改變計畫,就只能靠你 找藉口到外頭避上一避了。」   「不用改變……不論我對阿星是否有著其他的感覺,有些事兒……終歸得是 用自己的眼睛親自確認的。」   說著,想起了什麼的白靖月當下已是唇畔苦笑淺勾:   「當然,若能靠著這一齣重新將阿星當成『敵人』看待,想來不論你我都會 省事得多。」   「……要真那麼簡單就好了。」   察覺到友人話下藏著的些許無奈和交雜,關海心下一跳,卻終究未曾深想, 只是一句感嘆罷、抬眼望了望那已僅餘下一抹餘暉的天際。   「對了……我上山前才聽說嬴星今兒個午後已先和某個賞金賊打上了一場, 估計眼下才剛交了人頭領完賞金……不過他實力高強,想來倒不至於為此影響到 你等會兒的計畫才是。」   「便是有所影響,我也不會讓他死的。」   「呃……」   知道友人言下之意便是必要時也會出手阻敵,關海不由微微一僵……「你該 帶的煙花都還帶著吧?」   「……阿海,如果我連一群實力最高不過二流的匪徒都應付不了,這十多年 的光陰豈不都打了水漂?」   「這……」   「時候也不早了……你先避一避吧。」   「……好吧。你自個兒小心。」   見白靖月出言「送客」,關海雖依舊難以放心,卻仍終只得一聲應後、按著 對方的意思照原先所定的計畫暫時由小樓避了開。   只是他雖從了命,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仍是讓他一路上不時擔憂地回頭,腳 步亦顯得十分遲疑,像是在猶豫著要不要回頭一般……那三步一頓的足音讓琴案 前有所覺察的白靖月不由為之莞爾,卻終究沒有傳音囑咐什麼,只是靜靜聽著那 足音漸行漸遠、及至再難為耳力所捕捉……   待到關海徹底離開他感知範圍所及之時,夕陽的餘暉早已褪盡,天際雖有星 光點點,卻因正值朔月、孤立在楓林之中的小樓又未燃上燈火,自然讓白靖月周 身一時陷入了黑暗之中……聽著微寒夜風吹拂過林間所帶起的枝葉摩娑聲、惦及 自個兒今夜安排的計畫,思量片刻之後,白靖月當下已自長身而起、摸黑進樓燃 上了燈火。   隨著燈火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原先徹底融於夜色之中的小樓逐漸由暗轉明, 雅緻的樓閣雕飾襯上映著橘紅色火光的華燈,一時竟顯得絢麗異常,而讓又復緩 步出樓的白靖月不由滿意地一笑,卻方欲回到琴案前奏上一曲,一陣細碎的音聲 卻於此時傳入了耳中。   ──並非他近來夜夜盼著的足音,也非他點燈欲引的喧擾……傳入耳中的, 是清脆的啁啾鳥語,卻帶著幾分急迫、幾分淒切。   而白靖月沒怎麼費力便循聲找到了鳴聲的源頭。   但見距小樓數丈之外的林子裡、一株足有五、六丈高的楓樹下頭,一方鳥巢 連同三隻毛都未長齊的雛鳥傾覆在地,似乎是給方才的風颳到了地上,一隻乍看 難辨公母的成鳥則正在樹枝間焦急地鳴叫迴飛……瞧著如此,回想起八歲那年頭 一次見著的、父母心傷欲絕的淚容,白靖月心下一緊,而終是蹲下身子小心翼翼 地將雛鳥擱放入巢中,而後一個輕身捧著巢躍上了離地四丈處一段較粗的枝幹、 連巢帶鳥地將之放到了上方一處當算穩當的枝椏上頭──   便在此際、一陣急切不輸耳畔鳥鳴的足音乍然由遠而近。   白靖月為了擺放鳥巢,身子本就搆得有點高,如今給那足音引得短暫分神, 腳下一時沒能踩穩,卻是重心陡失、一時失足便往下頭跌了去!   按說他本是實打實的一流高手,又是得了擎雲侯傳承的,且不說跌下去無論 如何都不至於摔傷摔殘,便是要重新穩住身子甚或攀住樹幹亦絕非難事……可他 先前既已留心到了來人,又怎會放過眼下的大好良機?當下卻是連真氣也不運便 自由著身子一路下墜,卻才方落下一丈不到、隨著下方風聲驟起,整個人便已落 入了一方陌生卻又熟悉的懷抱之中。   ──陌生,是因為那轉瞬包覆住身子的溫暖和力道;熟悉,卻是因為那緊隨 著縈入鼻間的氣息……感覺著那小心翼翼地環抱著自個兒的臂膀和胸膛,已許久 不曾讓人這般護著的白靖月不由淺淺勾了勾唇角,雙掌卻已撐持般輕輕撫上了對 方的臂膀。   來人──嬴星因而一震。環抱於白靖月腰身的臂膀瞬間收緊了少許,可卻又 在彼此雙雙落了地後、猛地醒覺般地匆匆一鬆。   「抱歉……我並沒有輕視你的意思。失禮了。」   許是察覺到了自身反應的違常,嬴星將人放開後便即背過了身、向著小樓燈 光所在訥訥地便是如此一句道歉脫口……稍稍出乎了意料之外的話語讓聽著的白 靖月心下微訝,而在憶起方才短暫擁抱時自個兒隔衣感受到的肌理線條後明白了 過來。   他能夠因此感覺到嬴星的體魄,懷抱著他的嬴星又如何會毫無所覺?尤其相 遇至今,白靖月雖未曾在對方面前動過手,卻也未曾刻意掩飾自個兒會武的事實 。由此推想而下,想來嬴星之所以道歉,便是怕他因給人這麼「呵護著」而心生 不快了。   只是白靖月從小像這般受人呵護慣了,方才又是有意為之,自然不至於為此 對「恩人」心生不忿……看著青年似乎微微縮起了少許的肩背、以及那給前方透 來的燈火映得紅潤異常的面龐,年輕的擎雲侯傳人只覺胸口一熱、一股難以言喻 的憐愛情緒頃刻占滿心口,當下已自提步近前,以幾乎與嬴星身子相觸的親近開 口輕聲問:   「為何這麼說?」   「咦……因、因為這般出手,就像不信任你的能力、看輕你一般。」   許是沒想到白靖月會這麼問,嬴星聞聲先是一愣,而後方略帶尷尬地作了回 答──也不知是否心下起伏過劇,青年面上雖強自維持著平靜,可脫口的話卻已 不受控制地有些吞吐、從不曉得隱藏情緒的眸中亦因而帶上了幾分慌亂和無措。 過於純真的表現讓白靖月心下憐愛之情更甚,不由輕輕一笑、唇間又復是一問流 瀉:   「但你不這麼想,不是麼?」   「自、自然。」   「那麼,方才又因何出手?」   「瞧你危險,無暇多想就……」   頓了頓,「先前找不到你的人,又見你反常地就那般將琴擱在外頭,心裡無 論如何也放不下,這才循著音聲一路找來,不想卻正好見著你失足墜落,所以一 時情急之下便忍不住……那個……」   「既然如此,便不需要道歉了──且不說你本是為了我的安危著想;我並不 在意方才的事……阿星。」   「靖月……」   得著白靖月如此寬慰,嬴星眸間的無措慌亂稍定,可取而代之的,卻是某種 更為激烈地翻騰著的情緒……他幾乎是受之驅使著回過了身,筆直望向「友人」 的目光灼亮卻又癡迷──   而青年沒有躲閃、沒有迴避。   他只是靜靜承受著對方的目光,看著那張因背著前方燈火而為陰影所籠罩、 卻絲毫不顯陰翳的面龐,而後唇畔笑意勾起,化作了縱有三分出於刻意、卻仍有 七分發自於真心的溫柔笑靨。   ──直至幾道他早有預期、如今卻顯然來得不是時候的足音,乍然破壞了原 有的寧靜為止。   先一步發覺的,是白靖月。   儘管神情之間那抹讓人起不了分毫戒心的溫和嫻靜如舊,青年唇畔足稱動人 的笑意卻已是一斂──也在此際,同樣有所覺察的嬴星已然猛地回過神了,而因 那明顯欲以包圍之勢逐漸接近的足音微微蹙起了眉頭。   凌亂的腳步聲間,不時交著幾許金鐵碰撞的聲響,顯見來者是帶著兵器而來 的……知道對方來意不善、且十有八九是衝著自個兒來的,嬴星當即將先前為「 救」友人而擱到了一邊的長槍重新握入掌中,並抬手向後攏了攏身旁青年的身子 、示意其往林中退後了少許。   『靖月,此處尚算隱蔽,你且在這兒待著,待我將那些人打發走後再來尋你 。』   嬴星運功傳音道,所用的語氣尚算靜穩,望向音聲來源處的眸光卻已是帶著 殺氣的警戒,心神更似已高度集中、屏氣凝神地留意起四方的動靜──平素的他 瞧來不過是個木訥質樸的青年人,可如今進入備戰狀態、一身迭經殺戮的一流高 手氣勢盡顯,瞧來竟似多了幾分動人心魄的凜然。   而緊跟在他身邊的白靖月,自是分毫不差地將一切收入了眼底。   他雖早習慣了給人這般小心翼翼地護著,也清楚以二人的實力,就是一挑八 ──來者共有八人──也斷無落敗之理,可見著青年側臉剛毅的線條、以及那雙 略帶自責卻也有所決意的眸子,先前溢滿心頭的憐愛之情未褪,但卻又有某些更 為難以辨明的心緒……繼之於胸口湧現。   ──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他已自一個抬掌,輕輕包握上了嬴星護在自個兒身 前的、那隻微微冰涼且紅得異常的掌。   後者原先緊繃著的身子因而短暫放鬆了少許;本戒備地望著前方的眸子亦因 而有些訝異地一個回望……迎上那帶著詢問卻似也染著羞窘的目光,白靖月端秀 面容之上笑意雖已不再,神情卻仍是足以讓人瞬間定心的沉靜和穩。   「是被凍著了嗎?你的手好紅……」   他輕輕開了口。帶著幾分憂心的語調、帶著幾分憂心的目光,聽來便像是單 純出於關懷的一問,卻讓聽著的人幾乎是本能地一陣心亂。   ──因為那乍聽像是什麼都不懂,卻一旦細思,便又覺得其中帶有太多深意 的一問。   多到……就好像他什麼都懂,只是從未說出口。   白靖月當然什麼都懂。   他看得出嬴星眸底的掙扎、看得出嬴星眸底的迷惘,也清楚那抹掙扎那抹迷 惘究竟是因何而起,更清楚那隻正給他牢牢包握著的掌究竟為何會那般既紅且涼 ──那是在冰冷的溪水中搓洗多時的結果──嬴星的性子終究太過單純。如果沒 有其他足以進到他心底的人事物在,他或許便能毫不遲疑地堅守著往昔所見所學 ;可若當他心底進駐了足以讓他有所動搖並且在乎的物事,單純如他,便很難不 去在意彼此生活方式間所存著的差距。   「拯救」了傾覆鳥巢的自己。   和……早前才動過手、如今卻又要展開一場殺戮的他。   看著嬴星眼中交錯閃現的痛苦色彩,以及其間隱隱帶著的、近似於自卑的黯 然,知道自個兒這兩個多月來的努力所帶來的「成效」比原先所想的更為可觀, 白靖月微微收緊了包握著對方左掌的雙手,回望著青年的眸中已然發自心底地流 瀉了理解……與包容。   和某種足以平撫心緒的和穩。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   他柔聲道,沒有再提關於手的事兒,只是針對眼前的狀況出言定了定對方的 心,「便是無法克敵致勝,我也有餘力自保……你信任我的能力,不是嗎?」   「……我明白了。」   見白靖月容色定穩,多少受其影響的嬴星終是被說服地一個頷首,而在緊緊 回握住那包覆著掌心的溫暖後、剛毅面容之上已然恢復了平時略帶漠然的冷靜。   ──亦在此間,但聽足音漸近,敵方八人身影隨之顯露。一個對望後,林中 二人本自牽繫著的掌一分,而由嬴星率先拔足前奔、迎上了敵人……只見槍影一 閃,青年已於江湖上有了幾分名氣的凌厲槍勢瞬間展開,竟是一個急刺、甫出手 便了結了一人性命!   許是沒想到他竟會不顧一旁那個瞧來手無縛雞之力的清美少年──至少外表 乍看之下是如此──主動出手,本自恃得了嬴星弱點方才尋來的敵人心下大驚, 忙強作冷靜出聲威嚇道:   「姓嬴的,我勸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的好。否則刀劍無眼,傷著了你那美人 兒可還得了?」   「……你說什麼?」   「嘿,難道不是嗎?你天天來此,不就是為了會會身旁心愛的美人兒?人人 都說你嬴星冷血無情,沒想到原來是這樣個多情種。」   「胡說八道!」   按說以嬴星的直心眼和對敵經驗,這樣的話語本是無論如何也沒可能亂了他 的心神才是。可那「心愛的」三字入耳之時,正應付著四名意圖挾他為質的敵人 的白靖月卻仍感覺到「友人」的氣息有了瞬間的微紊,當下不由分神朝對方所在 瞥了去,而後再清楚不過地瞧見了那雙眸間浮現的錯愕……和隨之而至的恍然。   白靖月的實力本就幾近於一流頂峰、比嬴星尚且高上一籌,對付四個早在他 預期之內的毛賊自然不在話下。仗著一身敏銳的感知與靈覺,他徒手從容甚至足 稱優雅地應對著周遭四人未能造成分毫威脅的襲擊,一手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 之法用得無比精妙,卻是半點不因正分心他顧而影響了手底的功夫;但嬴星本就 不是善於控制情緒的主兒,眼下深受震懾,雖不至於因此便露了破綻,手下槍勢 卻已不自覺地一緩──   見話語奏效,本只是賭命博上一把的那人心下大喜,當即加把勁地一邊躲避 著一邊又道:「放心,你的小情人在好那道兒的眼裡該是個上等貨色,只要沒傷 著,下半輩子自然衣食無虞。可若是傷著了……嘿,便只有讓他去最下賤的淫窟 ,天天光著屁股讓人──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是這番粗鄙的話語未盡,那人忽覺雙手一痛,低頭一望,竟驚見自個兒雙 手已然齊肘而斷,握著兵器的掌更已同著前臂滾落於地……未盡的穢語因而化做 了淒厲的慘叫,卻哪還記得什麼亂敵心神之類的?當下驚恐地便欲拔腿奔逃,不 想身還沒回、腳才剛抬起,那象徵著死亡的槍便已狠狠刺進了他雙腿。   隨著槍尖迅即刺入拔出,劇烈的痛楚讓那人失衡地跌坐在地,只能絕望而無 助地顫抖著咬牙望向了前方持槍的青年。   但見嬴星面上神情木訥如舊,可眸中帶著的,卻是掩蓋過那諸般情緒的、近 殘虐的寒澈光芒。如此眼神讓那名弄巧成拙的來敵更覺恐懼,卻連忍痛挪動雙腿 逃走亦是不及,便已給凌厲槍勢先一步由上而下,自口而入穿透了他的腦袋。   而這樣殘忍血腥的一幕,自然全入了一旁配合著圍攻的二人……和始終留意 著事態發展的白靖月眼裡。   見嬴星手段狠戾若此,早已嚇得渾身發軟的二人哪還敢出手?一個對望後扔 了兵器轉身就逃──無奈平日實誠木訥的嬴星似已給先前那人刺激得殺興大起, 卻哪還有手下容情的可能?那二人才剛逃到樹林邊上,長槍便已極其精準地穿過 林木之間由後而入、先後刺穿了二人咽喉。   兩人雖得了個全屍,死相卻十分悽慘。   但出手的嬴星卻似對此毫無所感。   他只是探了探手確認四人已然死透後,方一個旋身朝白靖月所在的方向疾掠 而去……染滿鮮血的槍尖方近前便是一個遞出、迅若電光地朝其中一名正圍攻著 白靖月的敵人後心直直刺了去──   可這一槍,卻沒能如預期般貫穿敵人軀體。   因為白靖月出了手。   他本就只出了五分力不到,眼下見著嬴星殺性大起,不由微微皺了皺眉、身 形一閃便自脫出包圍阻在了對方身前。看似從容卻也同樣疾若電光的掌尋隙含勁 纏繞上槍身,竟是就那般輕而易舉地抓住了嬴星運勁時的著力點、極其巧妙地化 去了這本勢在必得的一槍!   他身形電閃、出手又快,讓對著的嬴星本能地一振槍身便要反擊,卻因槍身 上那股綿密沉實的力道而有了短暫的遲滯──便在這一遲之間,突遭阻擋的嬴星 終得瞧清那制止了自個兒槍勢卻不帶分毫殺意的身影,而在認出對方的身分之後 ,怔然。   因為那扣著他槍身的無瑕指掌,也因為那個阻止了他的人。   ──此時、此刻,白靖月筆直對向青年的眸光,平日的寧和沉靜之外已然另 添了幾分憂色。   對他。   察覺到這一點,嬴星本欲發出的勁力立時撤下,眸中最後的一絲冷澈亦已褪 盡,取而代之的,卻是滿滿的無措與迷惘……那明顯帶著掙扎的表情讓白靖月稍 稍鬆了口氣,而在確認對方已恢復理智之後、原先緊扣著槍身的指一鬆,卻是身 形再閃、一個翻掌又復迎向了先前糾纏了他好一陣的敵人。   他知道嬴星已然順勢收槍後撤,也知道那雙清澈的眸光如今正緊緊鎖著自己 ,迷惘困惑之中又帶著幾分紊亂與詫異……但他卻無意隱瞞,也不想隱瞞。平日 總是於琴案前靜靜端坐著的身子此刻已然靈活地周旋於敵影間,雙掌舞動翻飛若 蝶,卻是於嚴密防守周身的同時化招卸勁、尋隙反擊,再徹底不過地展現出了那 與「友人」全然迥異的對敵方式。   不帶分毫殺意的出招,卻穩穩壓制了敵方的攻擊,從而引導著那四人的攻勢 朝他所欲的方向前進……這是近似於宗師級高手特有的「機」字的應敵方式,卻 是靠著千錘百鍊之後的眼力與判斷而來,精微高深之處自然遠勝於嬴星那桿殺氣 過重的槍。   當然,對敵之際,結果才是一切,方法倒是其次。白靖月也非一味求仁之人 ,之所以阻止嬴星,不過是不願對方為殺戮迷了心而已……況且此處與小樓相距 不遠,他雖不懼什麼冤魂索命之說,卻也不想在林間留下太多血腥氣──以嬴星 的殺法,若真將餘下的四人也殺了,只怕少不得又是一番殘肢處處、地土盡赤的 慘況……就算收拾了屍體,浸入土中的血卻不好處理。要是到時動不動就來個「 腥風處處」,他對月吟楓的興致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而這麼番交手,一如他所料地深深震撼了旁觀著的嬴星。   白靖月雖未使出全力,但嬴星畢竟也算是出身名門,自身實力又夠,自然能 從青年的身法招式中看出其與自個兒在伯仲之間──甚至還高上一線──的實力 。尤其眼前的打鬥看似僵持,其實全給白靖月牢牢掌控著……待到他身形疾閃脫 離包圍之時,已給他折騰了許久的四人早已鬥志全失,也顧不得對嬴星動手便強 忍著痛──這傷十有八九還是在白靖月的拆招牽引下給他們自個兒同伴打出來的 ──倉皇逃離了現場。   這一仗,白靖月展現在「友人」面前的不光是偏以巧勁應敵的功夫,還有方 才直接擋住了那一槍的、毫無花巧的實勁……再加上那周旋於敵人之間、總能依 著適時避開攻擊甚至反守為攻的身法和判斷,青年眼光之準、用勁之妙,實非常 人所能企及。   只是白靖月這般暴露自身的武功,自然不是為了讓嬴星瞧得自嘆弗如──正 如方才的打鬥,心下有所決意之後,他的每一招每一步都是有其目的存在的。他 既欲以身引嬴星上鉤,又不想讓對方在知曉真相之後與己反目成仇,自然得擺出 一副「無意欺瞞」的態勢一點一點地讓對方對自己有所「了解」。他並不希望嬴 星喜歡上的是一個虛假的「靖月」,而是真正的、僅僅未冠上「白」姓的他。所 以這之間的度該如何把握,自然得煞費思量、慎之又慎了。   但他無意打擊對方,可看著的人究竟如何作想,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看 著他這麼番精細穩沉、且自始至終一人未殺的功夫,打交戰之前便似已對彼此間 的差距有所感覺的嬴星神情間已是深深黯然浮現,本欲朝友人邁去的腳步才方抬 起便又縮了回去,平日總深深凝視著對方的眸子更是逃避般地別了開去,瞧來竟 似因羞愧而沒敢面對眼前的青年一般。   可白靖月又怎會任由嬴星這般退卻下去?尤其聽著方才那人對於二人關係的 「詮釋」之後,年輕的海天門人似也對自身那其實更勝於友誼的情感有所覺察, 對心下已有所決斷的白靖月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機會。故沉吟片刻之後,青年已是 主動提步上前,語帶關切地張口便是一問流瀉:   「你受傷了?」   之所以有此言,是因為瞧見了嬴星面頰上沾染著的一抹血色……配合著這麼 句探問,白靖月當下已是素手輕抬、修長無瑕的指一探便欲觸上對方面頰,不想 還沒來得及碰著,便給猛然回神的嬴星一個偏頭逃了開來。   「那不是我的血。」   青年搖了搖頭道,同時像是深怕真給他碰著一般地往後退了一步,肢體動作 間更已帶上了些許以往從未有過的防備……瞧著如此,饒是白靖月清楚對方的心 結為何,胸口卻仍是難以自禁地竄起了一陣痛楚,然後……為自己明顯比想像中 陷得更深的情緒反應暗暗吃了一驚。   但眼下終究不是探討自身感覺的好時機。   嬴星之所以防備、之所以退卻,是因為脆弱、因為在乎……而這,無疑便是 他能否真正占據對方心房的關鍵時刻。若把握得好,青年曾有的薄弱自制至此便 將再無用武之地、徹底為他所沉淪;可若有所失當,二人原已建立起的牽絆只怕 便將因此打了水漂,原有的融洽相得亦將再不復存。   而他自然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   望著眼前一時竟顯得有些畏縮的青年,並非出於刻意的憐愛瞬間佔滿心頭, 白靖月眸光一柔,卻未馬上跟著逼近,只是隔空指了指方才他本欲觸碰的地方:   「是你的血……這裡有道小口子。」   「一點小傷,不礙事。」   可得著的,卻是嬴星愈發轉冷的音聲……「後退些吧。別讓那些人的血髒了 你的手。」   「阿星?」   「為你帶來麻煩十分抱歉……今後,你我便別再見面了吧。」   伴隨著這強作冷靜的一句脫口,嬴星清澈卻鬱鬱的眸間一抹痛苦但鮮明的決 意顯現,下一刻,他腳步已自邁開,竟是不待對方反應、輕功運起便朝外邊飛奔 了去!   白靖月雖一直關注著他的神情轉變,卻沒想到對方性子裡魯莽衝動的部分竟 在此時發揮了如此大的「作用」、二話不說地就這麼逃了開來,一時根本沒來得 及阻止──可他雖沒能及時攔阻,卻也沒可能真由著嬴星離去。故當下已是輕功 運起、拔足便跟在嬴星身後一路追了去。   他的實力本就勝過嬴星,輕功方面的造詣更是高上不少,饒是嬴星在驚覺他 的追逐後匆忙加快了腳步,卻仍沒能順利擺脫。你追我趕之下,但見二人之間的 距離漸行漸近,待到相距已不逾一丈,白靖月已是足下猛地一個發力前躍、伸手 前探一把握上了嬴星染著鮮血的掌。   年輕海天門人的腳步因而一緩。   只是他畢竟心結已深,雖本能地微微側了側首,卻仍是強忍下就此回眸的衝 動、試圖藉悶著頭繼續前進來掙脫那正緊握著自個兒的掌……那過於強烈的排拒 之舉讓瞧著的白靖月不由心頭一涼,雖腳步未停、右掌未鬆,唇間卻已是一陣再 難按捺地急喚流瀉──   「阿星……」   悅耳如舊的音色,卻已摻上了連他自個兒都覺得過於陌生的微顫。   而嬴星同樣察覺了這一點。   他可以躲著回頭不看對方的表情,卻沒法對這樣的一喚聽而不聞……也因此 ,又自前進了幾步後,本欲掙脫的嬴星終還是猶疑著停下了腳步、回眸望向了那 似乎根本不曉得放棄的人。   ──而終得再次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映入白靖月眼底的,是青年眸間交錯著 懊惱與迷惘的不捨,與瞧清他面色後瞬間湧現的驚詫與憐惜。   他不曉得此刻自個兒面上究竟帶著什麼樣的表情,竟會引得對方如此反應, 卻清楚眼下的機會無論如何也不容錯過──但覺萬千思緒瞬間湧上心頭,可最終 化作的,卻是一個完全出乎那些個思量計算的舉動──   他吻了嬴星。   ──只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動作而已。   ──二人相距本就不足一步,而今他上身傾前、容顏一近,下一刻,唇間便 已是一陣緊實溫暖的觸感傳來……略帶著幾許血腥味的。   恰如他身前的人。   唇與唇,不帶一絲空隙地……緊緊貼合在了一塊兒。   許是給他的舉動嚇壞了,嬴星只是僵硬著身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不曾抗拒 ,卻也不曾回應……察覺到這點,白靖月心下已是一陣苦澀漫開,卻仍是足過了 好半晌後才輕輕移開了雙唇……再難維持往昔平靜的眸子深凝向眼前完全給震得 傻了的青年,而就這麼微微顫抖著雙唇輕啟、朝嬴星道出了連自己都難分虛實的 一句:   「我喜歡你。」   才剛回過神來的年輕海天門人因而又是一獃。   眼見無數情緒瞬間湧上那雙雖從不曉得掩飾、此刻卻仍因過於複雜而教人難 以看透的眸,饒是白靖月早已看透對方存著的情思,一顆心卻仍跳得前所未有的 劇烈──向來總是從容自若的他現下甚至還隱隱起了分閉眼不看的衝動,卻是足 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勉強控制住自身。   可面前的人卻只是獃獃地望著他,小半刻後才終於有些乾澀地一聲喚道:   「靖月……」   而白靖月沒有回應。   他只是艱難地頂著一顆亂得前所未聞的腦袋定定地望著對方,神情雖是如舊 的溫和,卻已帶上了幾絲自個兒分毫未覺的哀愁。   但正對著的嬴星卻因而明白了什麼……下一刻,那雙清澈眸間交雜的色彩已 瞬息淡去,原只是被動讓白靖月握著的掌,亦於同時一個使力堅定地回握了住。   「……我也是。」   再次脫口的音聲,是與先前近似的乾澀。可這一回,那張剛毅面龐之上帶著 的卻已不再是怔然,而是名為狂喜的微紅──「其實,我也……」   最後的話語,沒入再次交疊的唇瓣之中。   ──這是一個同樣僅止於貼合的吻。可不同的是:這一回,主動吻著的人, 卻已是再沒能抗拒的嬴星……   嶺南的冬雖已深,但此時、此刻,瀰漫於幽暗楓林間的,卻已是更近於春情 的濃烈情意。 -- 公示噗浪:http://www.plurk.com/crasialeau 出版資訊:http://crasia.pixnet.net/blog 1月會開始更新的POPO專欄:http://www.popo.tw/users/crasia 個人誌資訊總表:http://goo.gl/HssUfG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40.213.105 ※ 文章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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