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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他的「人生」,始於四年前的那個傍晚、始於烏江畔的一座小小漁村之中。   當時,總鏢頭陳遠颺才剛帶隊結束一趟走鏢,卻在回蜀途中意外發現了倒臥 在河灘之上、傷痕累累且昏迷不醒的他……陳遠颺本就以性子仗義出名,見狀又 豈有置之不理的可能?遂讓手下武師將昏迷的他送往鄰近的漁村安置,一行人也 就近於村裡的宿頭提早歇了下。   那天傍晚,被村中醫者認定只是受了些皮外傷的他雖順利由昏迷中醒轉了過 來,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會吃會說、會走會跳,也擁有許多生活必備的常識 和技能,但卻獨獨不記得自己姓誰名啥、又有何前塵過往……那襲破爛得不成樣 的粗布衣衫根本瞧不出分毫可供辨認身分的蛛絲馬跡,身上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胎 記、傷痕或刺青。雖說他體質強韌遠過常人、雙手也明顯有著久握兵器所產生的 厚繭,可這樣的「特徵」在多數習武者身上都能找到,自然無法證明什麼──若 說有什麼物事是勉強可將他與過去聯繫起來的,也就只有他醒轉時於自個兒掌中 發現的那個鍊墜了。   那是一個由上好圓型翡翠佐以純金拉絲勾勒而成的匣型鍊墜,背面隱隱可見 得一個「月」字,作工精細,一瞧便知絕非凡品……據總鏢頭所言,他猶在昏迷 時便已緊緊握著這塊墜子,任旁人如何努力都無法令他鬆手,顯見必是極為重要 的物事……只是那鍊墜固然不凡,卻仍不足以提供任何和他過去有關的線索,便 是他心下如何茫然如何無措,卻也只能繼續將鍊墜隨身帶著,以待日後尋找相應 的線索而已。   其後,在總鏢頭的善意邀請和勸說下,無所適從亦無家可歸的他加入了陳氏 鏢局,從最底層的趟子手做起,於蜀地展開了他多半已非頭一遭的江湖生涯。   他替自己取名為陳星。陳,取自於暫時被他視作棲身之所的陳氏鏢局;星, 卻是緣於那條他即便在失去意識之時亦不願放手的鍊墜。   他知道那必是他失憶前極為珍愛的物事,也知道那個「月」字絕不僅僅是一 個紋樣雕飾那般簡單……因為他總是會下意識地抬手以指輕輕摩娑、勾勒那個「 月」字、因為心頭總是會伴隨著升起一股對他而言毫無來由的惆悵、惦念……和 某種交揉著苦痛的甘美。他失去了對於過往的一應記憶,卻沒有失去那些個用以 維繫生命的本能和技藝……而關於這個鍊墜的情緒和習慣,顯然便是已如本能般 刻劃入骨的存在。   所以他最終選了以「星」為名,只因心底仍深深烙印著的、那份拱月、伴月 ,一心只盼能與月華交輝的渴望。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的人生大體是波瀾不驚、平靜而安穩的。   陳氏鏢局給趟子手的薪酬並不高,可勝在包吃包住,對陳星這個孑然一身的 人而言自是恰好──他對生活條件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對六人一間的大通鋪 和管飽不管質的粗食也沒有什麼怨言。除了沒有過往的記憶、除了身上那方與他 現下的身分極不相襯的鍊墜,他的生活和那些個初入江湖的年輕人並沒有太大的 不同……但卻又有著某些根本上的不同。   他不擅與人交遊,但這份「不擅」卻似乎並不僅僅是出於性格的差異而已。 他雖也會聽著那些「同伴」討論各種江湖瑣事和軼聞,卻從未想過加入和參與、 從未想過要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他只是以一種旁觀的態度淡漠而疏離的看著一切 ,本能地將自身與那些理應與他「類似」的年輕人區隔了開。   儘管單從外表上看來,他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罷了。   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可那些個散失湮滅於腦海中的過往,卻仍在不知不 覺間一點一滴地浸潤、影響著他的生命,然後,一步一步地,將這個名為「陳星 」的青年人帶離了「泯然眾人矣」的平凡道路。   ──而讓這樣的不尋常真正展現在旁人眼前,卻是兩年前的一趟鏢。   那本是一趟沒什麼危險的任務,貨物的價值遠沒有到足以讓人冒著性命危險 前來搶奪的地步,充其量也就是目的地偏遠了些而已……也因此,一番評估後, 總鏢頭只派出了由一名鏢師和四名趟子手組成的隊伍押鏢,其中便包括了當時仍 然是一名普通趟子手的陳星。   可任誰都沒想到的是,這支小隊竟然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出了意外,和一批 剛因官府圍剿而流竄至蜀地的悍匪碰了個正著……這批流匪足有十七人之多,雖 有半數是帶傷的,卻也遠非陳氏鏢局這支連個二流好手都沒有的隊伍所能抗衡。 好在領隊的鏢師能得陳總鏢頭委任,在權衡利弊、談判交涉上自然頗有幾分手段 。尋思著對方入蜀必是存著避風頭的打算,己方也沒有為了這點貨物拼命的必要 ,領隊的鏢師遂主動上前同對方談起了條件,請對方行個方便放他們一馬,他們 則留下半數的貨物以及身上帶著的碎銀和傷藥作為買命的代價。   江湖上本就講求做人留一線,這批流匪也不想元氣未復便又惹來蜀地官府和 碧風樓的注意,故略一合計後便接受了鏢局一方的條件。   按說事情至此雖稱不上皆大歡喜,卻也算是不錯的結果了──可也不知是不 甘損失還什麼的,同行的一名趟子手竟在那批流匪派人前來接收貨物時供出了陳 星身上帶著塊鍊墜的事兒,還說那塊墜子的價值比起先前談好的買命財只多不少 ,讓那些流匪莫再求取他們押送的貨物和身上的銀錢,逕直奪了陳星的鍊墜即可 ──這話一出,即便那些個流匪對此間真實性半信半疑,又豈有就此放過的可能 ?當下已是一人持刀近前指著陳星要他主動拉開衣襟,顯是存著若此事為真,便 要出手奪取陳星鍊墜的打算。   ──那一刻,看著面前晃眼的刀光、思及那幾乎已是避無可避的遭遇,陳星 只覺腦中一熱、一股凌厲的殺意驟然湧上心口,當下本能地抬手一抓一反奪下了 那名匪徒手中握著的刀,而旋即銀光一閃,竟是就此手起刀落,一把砍下了那人 的頭顱!   這下變生突然,在場眾人甚至都沒來得及對陳星奪刀的事實作出反應,那名 先前猶在耀武揚威的匪徒便已是頭身分家、鮮血四濺……而這卻僅僅是個開始而 已。感覺到那迎面噴濺而來的溫熱鮮血和隨之入鼻的血腥氣,陳星只覺一股熟悉 感乍然湧上心頭,某些沉寂於體內多時的記憶與本能、亦隨之復甦──   接下來的一切,在陳氏鏢局的幾人看來宛若噩夢、在那一夥流竄的「悍匪」 眼裡更是實實在在的地獄──但見浴血的青年身形一晃,竟是一個疾奔衝入匪徒 間便自殺將了起來!   那群匪徒本就是犯下不少大案、背上不少人命才會引來官府清剿,自也不是 易與之輩。短暫的震驚過後,終於反應過來的流匪們紛紛掣出兵器便欲將此人斬 殺,卻不想陳星身法奇詭、刀法如電,不過片刻光景便已又添了三條刀下亡魂, 己方卻是連此人的身都沒能近……這些流匪平日引以為倚仗的不過是幾招粗陋把 式和一身悍勇之氣,如今見這突然發瘋的小子手頭功夫高明,一雙殺氣騰騰的眼 更是紅得嚇人,心下不由一陣膽寒,先前才組織起的攻勢亦隨之一緩。   只除了一名使槍的男子。   此人本是因緣際會得了套槍法才會選上這麼個兵器,手上功夫比之同伴高了 不少,對眼前這尊殺神自也少了幾分畏懼──尋思著不讓陳星近身便不會有什麼 危險,此人遂借兵器之利長槍一挑攻上了前,意圖藉此擊飛陳星手中的刀以瓦解 其威脅!   可惜此人算盤打得再精,現實如何卻仍是兩說──但見陳星不閃不避、迎著 槍勢持刀一壓一旋,在場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細瞧之時,青年手裡的刀已 不再,取而代之的,卻竟已是不久前還正指著他要害的那桿長槍!   只是他這一手雖頗為精妙,可眾匪見他為了奪槍,竟然連手上那把仍淌著鮮 血的大殺器都捨了,心下立時便少了幾分戒懼──他們只道此人雖刀法高明,在 防禦之上卻是稀鬆平常,這才兩度以奪人兵器的法門應付之,卻也因此不得不扔 了手中的刀,危險性自也跟著降低了許多。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陳星幾乎是在瞧見那柄槍的剎那便起了將之收入手中的 衝動,方才那番奪槍棄刀的動作更全是出於本能……如今一槍在手,陳星只覺某 種骨肉相連的熟悉感隨之漫開,雖不至於給激起什麼「天下我有」的豪情壯志, 心下卻頭一遭有了種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的踏實。   感覺著那方鍊墜貼靠著肌膚的觸感、思及上頭那個早已深深刻入他心底的「 月」字,陳星手握槍桿的右掌一緊,下一刻,他下盤一沉、腰身一擺,手中長槍 陡然電射而出,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這般刺穿了槍主人的咽喉!   只此一下,本還猶豫著是否要出手試探的眾匪俱是大驚,卻還沒來得及決定 是進是退,仍握著槍桿末端的青年已是技巧地一個回槍變招,而旋即大步向前提 槍橫掃、以更勝於前的狠戾一頭栽進了流匪群中。   長槍本就是最適於陣中衝殺、以少敵多的兵器,陳星這下自不啻於狼入羊群 ,轉瞬便將一眾匪徒殺了個血流成河……他的槍勢初始還有些生澀遲滯,卻越使 便越是圓潤如意、越殺便越是流轉靈動。饒是眾匪最終給激起了死志賭命相抗, 在那狠戾迅疾的槍法下亦沒能掀起分毫波浪──過於強烈的驚懼讓他們甚至連逃 竄或將陳星的幾名「同伴」挾為人質的功夫都沒有,便一個接一個地倒在了青年 槍下。   而這一切,甚至還用不到兩刻鐘的光景。   待到那桿彷若給賦予了生命的長槍乍然由動轉靜,除陳星和旁觀的四名「同 伴」之外,場上已再沒有其他活人……原有些乾荒的地土此刻已為鮮血浸潤得泥 濘,再襯上那些個四散錯落的斷體殘肢,便是一行幾人中江湖經驗最為豐富的那 名鏢師,也不免給這樣血腥的場景駭得別過頭去一陣狂嘔。   這是一場一面倒的殺戮,而完成了這一切的,卻是那個瞧來不過二十出頭、 加入陳氏鏢局亦不過兩年功夫的陳星。   陳星平日不顯山不顯水,除任務外幾乎不怎麼與人來往、偶爾遇著同僚刁難 也總是默默將虧吞了下,要說有什麼比較引人注目的,也就只有失去記憶的事兒 和身上總帶著的那條鍊墜了……他本是謹慎的人,平時將鍊墜藏得極好,也惟有 當時救了他的陳總鏢頭和幾個同屋──先前那名供出此事的趟子手正是其一── 有機會親眼見識過、知曉那墜子的不凡。那名同屋對陳星的鍊墜垂涎已久,今兒 個之所以將鍊墜的事說出,也是存著「我沒有你也別想有」的陰壞心思……在此 人想來,陳星就是個軟弱可欺的悶葫蘆,便是鍊墜被奪也只能自認倒楣,卻不想 事情竟因而有了全然迥異的發展。   這兩年間,陳星雖也出過不少任務,卻還沒機會碰上什麼大任務、大場面, 也從未在任務中殺過任何人……但此時、此刻,看著佇立於屍堆之中手握長槍渾 身浴血,面上卻漠然靜冷一如平時的青年,又有誰會相信這是他第一次開殺戒?   至少,陳星自身便不相信。   這雖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奪人性命、大開殺戒,可那種渾身浴血的溫熱和 持刀槍貫入人體時的滯澀感卻都無比熟悉,熟悉得就好像一條康莊大道就這麼展 現在眼前,而他甚至無需思量迷惘,便能輕易到達自己的目的地一般。   ──儘管那個「目的地」,是眼前血流成河的積屍場。   而他甚至連一點噁心或不適應的感覺都未曾升起。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隔衣輕按了按胸前貼身戴著的鍊墜,而旋即一個提步旋身 、持著仍在滴血的長槍往一旁乾嘔不已的「同伴們」走了去──他並非嗜殺之人 ,體內隱隱復甦的「過去」也沒讓他升起什麼「殺盡天下」的衝動,但有些事, 卻還是要靠一個「殺」字才能解決得乾乾脆脆。   所以他動手了。   便在所有人得以反應過來之前,青年已是手起槍落、乾脆無比地一招了結了 挑起今日諸般變故的那名趟子手。   包含鏢師在內的幾人本就給他的一番殺戮嚇得不行,眼下見他連自己人都殺 了,更是給駭得魂不附體、連聲慘叫跌跌撞撞地便想逃開──只是他們掙扎了片 刻,卻遲遲沒等來預期的結局,驚疑之下回頭一望,只見青年不知從哪尋了條乾 淨的布巾入手,正低頭忙著擦去長槍之上的血汙呢,卻哪還有分毫打算繼續動手 的樣子?   瞧著如此,那名鏢師心神稍定,而在片刻思量後、語帶遲疑地同陳星問出了 聲:   「你……你不殺我們?」   「……有必要麼?」   而得著的,是青年聽似漫不經心、但又頗富深意的一句反問。   陳星之所以除去那名趟子手,是因此人出賣了他所攜鍊墜之事,從而導致了 方才的一切;至於其他人麼,只要不作出對他有所威脅的事兒,自然沒有多此一 舉的必要。   這是答案,也是警告。   三人對這尊殺神本就不敢有分毫違逆之心,當下自是「沒必要、沒必要」地 連番應承,同時強忍著反胃感動手收拾起了善後。   之後的事,便十分簡單了。   他們順利地完成了這趟任務,並在回程的途中擬好了相應的說詞──那名趟 子手的死被栽到了流匪們的頭上,鍊墜的事兒也被隱了去,只有陳星扭轉乾坤的 戰績以極為簡略的方式被保留了下來,成了此次任務當之無愧的大英雄。   那名趟子手沒什麼驚人的背景,類似的情況在江湖上亦是司空見慣,鏢局方 面自沒有任何懷疑的理由。該獎的獎、該撫卹的撫卹完後,一切便就此揭了過, 再無人關心探究。   只除了包含陳星在內的四人。   ──就陳星而言,打從「記起」了自己的一身功夫、並在實戰中盡數發揮了 出的那一刻起,他在鏢局內的崛起便已是必然──一個實力逼近二流的好手,在 陳氏鏢局這樣的勢力裡便已算得上是實打實的主力了,更何況陳星行事穩妥實在 ,雖是個直心眼的,卻也不是笨人,只要不做出超出他容忍底線的事兒,便是當 家的手中一把指那兒砍那兒的好刀,又豈有讓明珠蒙塵的道理?也因此,接下來 的兩年裡,儘管陳星仍是獨來獨往地照常過日子、出任務,在鏢局內的地位卻已 一下從趟子手升到了鏢師,只待他再多累積些經驗,便將正式晉入已算得上鏢局 高層的武師之職。   至於其他三人麼,他們初始還有些提心吊膽,可日子久了,見陳星的為人處 事如舊,對待他們的態度亦是尋常得緊,幾人原先懸著的心慢慢放了下不說,更 因彼此共有的「祕密」而對陳星起了幾分親近之感。   在他們看來,陳星為人實誠又可靠,動起手來雖狠了些,卻也是向著敵人, 對同為友方的他們反倒是值得安心的事兒,又有什麼好顧忌的?自此時常主動請 纓與陳星一組不說,每每遇著誤會也總會跳出來幫陳星澄清,久而久之便也同他 建立起了幾分交情,更成功為這位寡言且不善交際的青年在鏢局內樹立起了剛毅 木訥的正面形象……待到今時,陳星雖依舊寡言、依舊獨來獨往,卻已在鏢局內 建立起了相當的人望和地位。而以一個沒有任何師承背景的青年人來說,初入江 湖不過四年便能爬到這個地步,無疑已是相當出類拔萃的成就。   可在同樣甚至更為重要的「尋根」之路上,陳星卻毫無寸進。   兩年前,陳總鏢頭曾同剛「取回」了一身武藝的他試了試身手,並給出了一 個極高的評價:以他在槍法上的造詣,若非因天生丹田閉鎖以致無法修習內功, 眼下只怕早就列名於當世一流高手之中了,便是四大勢力亦可去得,哪還有讓陳 氏鏢局這樣的小勢力撿漏的份兒?   陳遠颺不過是惋惜於他的天賦才會有此感慨,可聽在陳星耳裡,卻是不免多 了幾分思量──倒不是說他打算轉投其他勢力什麼的,只是他的槍法若真有總鏢 頭說的那麼好,失憶前又豈會是無名之輩?不說別的,單是他對敵時的那份鎮定 和殺戮時視血腥如無物的自若,便不是一個初涉江湖的愣頭青所能擁有的。   ──正如同一個全無背景和任何師承的人,是不可能年紀輕輕就掌握住在陳 總鏢頭眼裡十分高深精妙的槍法身法一般。   這些個「線索」曾讓陳星自覺有了一線希望,可當他開始四處打聽、試圖找 到與自身條件相符合且「善於使槍的少年高手」後,才發覺這樣的嘗試究竟有多 麼徒勞。   以天下之大,一名一流高手要想名傳江湖,不是靠身家背景,就是得靠機緣 巧合與時勢所趨──恰如當年的歸雲鞭李列那般──否則強如嶺南大宗師靖寒山 莊莊主凌冱羽,又怎會直到當年海天門事敗後才真正名揚天下?要知道,這位大 宗師可是未及弱冠便成了行雲寨三當家、當時也早就有了一流高手的實力的。   而昔年已是一流高手的凌冱羽尚且如此,更遑論實力僅勉強搆得上二流的他 ?即便以四大勢力之能,想單靠那麼點條件於茫茫人海中找出特定對象亦不啻於 大海撈針,陳星一介小小的鏢局武師自然更不用說。   要想尋回他失落的過去,怕還是得從那條鍊墜上頭著手來得合適。   但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陳星對那條鍊墜本就看護得十分謹慎, 兩年前那件事之後更是再也不曾於人前拿出來過,生怕別人瞧著後會因而起了什 麼不該有的覬覦之心。   只是他守得這般小心,自也沒可能將墜飾拿去請外頭的金鋪銀樓鑑定,看看 這工究竟是出自於哪位匠人之手……幸得這墜飾的樣式十分少見、背面的「月」 字更似有著什麼意涵,故陳星終還是尋了個方法將墜子的樣式拓到了紙上,以此 為線索拿著多年積蓄找上了情報組織「白樺」在成都的據點。   白樺成立至今已有數十年之久,多年來信譽卓著,確實是江湖人打聽消息的 好去處。無奈買情報本就分個三六九等,像陳星這般須得委託對方另行調查、且 難度和大海撈針相差無幾的,所費自非那些個「江湖英傑榜」之類的情報所能比 ……這也是他雖早知曉有這麼條路子,卻還是直到三個月前才正式付諸行動的主 因。   只是他雖對白樺寄予了厚望,可三個月等待後、當他終於得著了白樺方面的 回音時,所得到的結果,卻仍讓青年徹底涼了心——   根據陳星給出的線索和描述,那條鍊墜所用的拉絲工法極其高明,且必是用 上了什麼獨門祕方才能使得金絲方匣的部分不至於輕易受力變形……當世有此能 耐的人不多,卻無一人認出這方墜飾,故可推斷製作這方墜飾的不是隱士高人, 便是已經離世的著名匠人……至於確切是出自何人之手,單從拓本是難以斷定的 。而墜飾上的「月」字紋樣麼,江湖上並無任何以此為徽記的門派,就白樺能力 所及亦查不到任何資料。總的來說,白樺方面只能給出一個簡單的推論:這方墜 飾多半是富貴人家延請匠師特意打造的,且這「富貴人家」絕非普通富商、鄉紳 所能比,必是有錢有勢的一方名門——甚至是王公貴胄——方有可能請到如此等 級的匠師出手;至於那個「月」字,因線索不足,其意涵難以斷定,只能判斷應 當與鍊墜的主人有關而已。   而這樣的結果,除了讓陳星確認了鍊墜原主的身分必然貴得超乎尋常之外, 幾可說是毫無寸進的……白樺方面對此似也頗有自知之明,故於告知結果的同時 便將陳星原先所付的款項盡數退了還。陳星本想請他們收著款項並持續留心、追 索此事,可那名管事卻無論如何也不肯接……無可奈何之下,青年也只得默默認 了此事,收回了那筆在尋常百姓眼裡已能稱得上鉅款、在他看來卻已沒有了任何 意義的資財。   ──他前些年拼命接任務攢錢就是為了找白樺追查此事,如今一切全成了泡 影,心下失落自然可想而知。   陳星不是沒想過同白樺買一份所謂的「富貴人家」的名單,可就算得了名單 ,難道他還能一家家尋上門去問關於這鍊墜的事兒麼?他雖對自個兒的過去一無 所知,可能讓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殺人殺得那般利索、對那等血腥場面更是習 以為常的生活,又豈有與「安穩」二字沾得上邊的可能?若貿然行事,只怕不僅 得不到真相,還連命都給賠了上。   他雖不在乎這條性命何時了結,可便要了結,也得是在弄清了一切之後── 倒不是說他對眼下的生活不滿意、一心想回到從前什麼的──只是每每看著那條 鍊墜上頭的「月」字、每每思及那瞬間湧上心頭的情緒所可能隱藏的意涵,陳星 便無論如何也無法輕易放手。   儘管為此而忙活了四年的他,至今依然是個沒有過去的人。   望著掌中精巧勾勒出「月」字紋樣的墜飾,青年微微一嘆,卻終還是小心翼 翼地將之收入了心口,而後探手取過牆邊擱著的長槍、提步出了房門。   ──四年的時間,讓陳星從一介趟子手爬到了與武師僅僅一步之遙的地位, 也讓他得以搬出了原先的六人通鋪,轉而住進了鏢局內的單人廂房裡。雖說屋內 的陳設什麼的並沒有太大的差異,無非也就是多了些個人空間和隱密性而已,對 他而言卻已是足夠──事實上,若非擔心鍊墜遭人覬覦的事兒重演,就是得繼續 住在通鋪裡他也安之若素——他的生活仍是一如既往的單純平凡,要說有什麼明 顯改變了的,除了住的地方外,也就只有練功的習慣而已。   在他仍未憶起自己的一身武藝前,「練功」二字之於陳星,無非也就是聽著 教頭的口令和其他趟子手一起在校場上蹲蹲馬步、踢踢腳、揮揮拳,接著練習一 些粗陋刀法而已;可得回一身武藝後,單就招式身法便已遠超同儕的他自然沒可 能繼續按著以往的方式鍛煉……也因此,幾番嘗試思量後,陳星遂將練武的地點 定在了城郊的一處深林裡,每有餘暇便會走上小半個時辰前往該處習練。   那片林子雖地處偏遠,卻勝在幽靜隱蔽,讓人每每置身其間便能輕易自絕於 塵世的喧囂,從而得以真正靜下心來沉浸入武道的修練之中……尤其在陳星而言 ,重重林木的包圍下,不論是那深林間特有的清新氣息、又或是微風吹撫過林葉 間的細碎聲響,都在在予人一種親近之感,而讓他在單純的平和靜穩之外、一種 近乎熟悉的寧適,亦伴隨著於心底漫了開。   就好像……他已千百遍做過類似的事兒,直到一切已深深刻劃入骨裡一般。   可即便清楚這些多半與自個兒的過去有關,陳星卻也終究沒能針對此做出任 何準備或安排……在一切仍然蒙昧的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順從著自身 的感覺在林中一遍遍習練著那同樣已刻劃入骨的招式,從而冀求著藉此喚醒某些 失落、沉睡在內心深處的記憶而已。   ──便如今時,即便心神猶因記掛著白樺給與的答覆而有些紊亂不屬,他卻 仍是提槍出了城,循著近兩年來已重複過千百遍的路徑、一步步行向了深林間那 片幾可說是出自於他腳下的空地……   錚──   直到一聲隱約幽微的琴音,乍然傳入耳中為止。   陳星聞聲一怔。   這片林子向來人煙罕至,從他選擇了在此練功以來,整整兩年的光景都未曾 在林中遇見旁人過,是以眼下乍聞琴聲入耳,持槍的青年還以為是不是自個兒聽 錯了,遂停下了原先前行的腳步佇足細聽……但聞微風輕撫、林葉搖曳聲間,一 抹驟然拔高的清越琴音落玉般傾灑而下、聲聲敲打撩撥著心弦,可當陳星不由屏 息凝神靜心細聆之時,那琴聲卻又驀地轉趨低迴,而讓給牽引住心神的青年幾乎 是下意識地轉變了前行的方向,循著那幽幽琴音一路覓向了往日從未踏足過的密 林深處。   隨著他步步前行,原先隱約幽微的琴聲亦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其音色溫潤 、琴韻和婉,琴聲接續和暢如流水、卻又存著幾分如波如漪的盪漾渲染……那是 一段寧和悠揚、如陽春三月般煦朗明媚的調子,可比起單純的春光爛漫,那柔音 雅韻所傾訴的,卻更像是苦難過後終於迎來的一線曙光,帶著滄桑、帶著傷痛、 帶著慶幸的……劫後餘生、失而復得的感謝與喜悅。   陳星也不知不曉音律的自己究竟是怎麼從那舒心悅耳的柔和音韻中分辨出這 諸般情緒的,但卻絲毫不妨礙他深深為此所攫,面上更已在不知不覺間靜靜地淌 下了兩道淚水……若說他先前還只是為了確認音聲的來源而屏息,那麼現下便是 受那琴音中的情緒所感、致使吐息一陣艱難了。   而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儘管只是四年的光景──頭一遭升起這樣…… 難受得讓人幾欲窒息的情緒。   那種感覺,就好像他每次為那鍊墜所勾起的惆悵瞬間強上了千百倍,讓向來 漠於外物的他一時竟有些無從禁受……他仍舊持續前行,持續穿過重重林木、掠 過片片草葉,直到那密林間散落的流光乍然轉趨明亮、眼前一陣寬闊,一幢草廬 和草廬前方端坐撫琴的青年,驀地映入眼簾為止。   ──也不知是他來得太巧還怎麼著,當陳星穿出林子拿著槍於青年前方站定 之時,琴曲亦就此到了尾聲……隨著那悠揚餘音逸散,琴案後的青年一個張臂攏 袖收回了原擱於琴弦之上的無瑕素手,本自微垂的頭顱輕抬、先前專注在琴上的 目光亦是一揚……隨之入眼的容顏與凝眸讓正對著的陳星只覺心臟猛然失控地一 陣狂跳,原已稍稍回穩的吐息亦不由自主地再次停了住。   在此之前,他從未想過世上竟真有這般「五官精緻如畫」的人;更從未想過 ……這樣如畫的面龐竟也能那般具有成熟男人特有的韻味與魅力,不僅分毫不顯 陰柔,更呈現出一種溫潤如玉的端雅風采──尤其是那雙沉靜如潭、泓若秋水的 眸子,更讓人一瞧便為之吸引,而在感受到其間埋藏著的滄桑與傷痛之後,無可 抑制地為之揪緊了心。   陳星固然是不由自主地瞧得出神,那名溫潤如玉的青年卻也是不知怎麼地、 一雙深眸竟就那般怔怔地凝望著陳星,久久不曾稍移……足過了好半晌,打聽著 琴音後便沒正常過的年輕鏢師才猛地回過了神,而在察覺到眼前定睛在自個兒身 上的目光後心下一緊,忙有些笨拙地抬袖抹了抹淚痕未乾的臉。   「冒、冒昧叨擾十分抱歉……我……不、在下於林中聽聞公子琴音,深受感 動,所以不知不覺便……那個……」   他本就不是善於應對進退的人,眼下面對著這麼個風采卓然的人物、自身模 樣又狼狽得緊,自然更加手足無措了起來──只是見前方的青年仍然定定望著自 己,雖看來毫無反應、卻同樣沒有分毫不耐或厭煩的神色,陳星原自紛亂的心緒 不由為之一定,而在深吸了口氣後、雙唇重啟,問:   「在下陳星,是成都府陳氏鏢局的一介鏢師……冒昧請教,不知公子高姓大 名、如何稱呼?」   這一問,卻是他搜索枯腸、竭盡心思才整出來的一段,蓋因眼前人與自個兒 平日接觸的那些粗人相去太遠,陳星生怕失禮冒犯了對方,這才勉強湊出了這樣 文謅謅的一句。   只是這費盡思量的一問所換來的結果,卻遠遠出乎了陳星預期──   但見案後的青年渾身劇震,原先只是靜靜望著他的目光驀地有了幾分動搖, 眸底間更是隱隱閃過了一抹極濃重的傷痛之色……那一閃而逝的色彩讓瞧著的陳 星心下一驚,卻方待定睛看個真切,便因前方驀地響起的房門開闔聲而給先一步 轉移了注意──他有些錯愕地循聲抬眸,只見草廬門前、一名衣著華美卻儀容不 整的俊朗少年睡眼惺忪地探出了頭,有些迷糊地出聲便問:   「嗚……琴聲怎麼停了?」   此言一出,陳星與那名操琴的爾雅青年俱是一愣,後者更在短暫的錯愕過後 容色一鬆、竟是就此綻出了一抹煦如春風的柔和笑意──過於悅目的笑靨讓正對 著的陳星一時只覺腦中「嗡」然一響、險些就此丟了魂去,可卻又在迷醉怔神之 外、隱隱升起了幾分理應毫無來由的嫉妒與豔羨。   對那僅只一言、便換來了這樣明媚春光的少年。   但見那溫潤如玉的青年十分優雅地一個回首,朝屋前頂著頭亂髮的少年含笑 解釋道:   「有知音循琴聲來此,小叔叔莫怪。」   「嗚?客人?這麼個荒郊野外居然也能尋過來,看來還真的挺知音的……且 待某家觀上一觀。」   迥異於眼前青年的沉穩,亂髮少年瞧來雖也有二十上下,用字遣詞卻仍一派 孩子心性,末了更是如戲文般老氣橫秋地繞上了兩句,而後方搖頭晃腦地提步走 到了端雅青年的身畔、似模似樣地朝陳星拱了拱手:   「某家姓東方,單名一個『泓』字,敢問兄臺高姓大名、如何稱呼?」   「在下陳星。」   聽著自個兒先前問出口的句子沒兩下便又回到了自個兒身上,陳星心下不由 起了幾分滑稽之感,但卻仍是淡定而鎮靜地回了過──那份如常的平穩讓他自個 兒都有些吃了一驚,這才意識到先前讓他那般慌亂無措的問題所在。   因為那名此時已再瞧不出分毫傷痛之色的儒雅青年。   只是這一領悟,卻是讓他不免又記起了先前詢問青年名姓卻猶未得著答案的 事兒……也不知對側的東方泓是否瞧出了他的心思,蹲下身子一把攬住了仍微微 笑著的青年,介紹道:   「這位乃是某家的親親姪兒──」   「在下東方悅,喜悅、歡悅的『悅』。」   可便在東方泓越俎代庖地為其通名姓之前,儒雅青年──東方悅卻是先一步 啟了唇,含笑直望著陳星開了口……他不曾拱手為禮,只是微微頷首算作了見禮 ,可陳星本就不曉得那麼多大家規矩,對青年這樣隨意的態度反倒覺得十分稱心 ,不由也稍稍牽了下嘴角示意,胸口原先懸著的大石亦隨之放了下。   先前他遲遲未得對方回應,一直深怕自個兒是不是有了什麼不得體的舉措令 對方惱了;可如今名字得了,那柔和的笑意也當著自己的面漾了開,這才讓年輕 的鏢師暗暗鬆了口氣,同時有些好奇地思量起了眼前兩人的身分和關係。   ──他總覺得「東方泓」三字聽來莫名的熟悉,尤其東方泓瞧來雖比東方悅 小了幾歲──這點在東方悅穩重的氣息襯托下尤其明顯──輩份上卻比東方悅要 長,更是讓陳星隱隱起了幾分熟悉感,而終在意識到二人的姓氏「東方」之後, 猛然憶起了什麼──   在蜀地素有「小公子」之稱的碧風樓主幼弟,不正名喚「東方泓」麼?   如此說來,東方悅雖名不顯於江湖,卻也是系出名門的大家子弟了。   只是陳星對那些個名利權位本就不怎麼在意,雖知眼前兩人身分不凡,卻也 只是不卑不亢地一個施禮,道:   「見過小公子、東方公子。」   後面的「東方公子」四字,自然是指東方悅了……只是如此稱呼卻讓聽著的 二人同時一愣,足過了好半晌後,才見東方泓一臉古怪地搔了搔頭:   「聽人這般喊小悅還真不習慣……乍聽之下還以為兩聲都是在喊我呢!看來 我在這兒還真有些礙事了。」   「小叔叔──」   「沒事兒沒事兒!我也在這兒打混了好一陣,想來該是時候回去同大哥交代 一番了。」   老氣橫秋地擺擺手阻止了因他那「礙事」二字而露出了不贊同之色的姪兒, 東方泓說著便欲原地而起、拍拍屁股就此離開,不想旁邊的東方悅卻是先一步將 他按了住,而旋即抬手替他理了理頂上的一頭亂髮、整了整那有些鬆垮的衣衫。   「不用我陪著回去麼,小叔叔?」   「哪用得著這麼麻煩?且不說我都是幾歲的人了,此處可是咱家後山,就算 真有了什麼不測,難道還趕不及救嗎?」   只是如此一句反問方落,原先還一派輕鬆的東方泓便好似猛地憶起了什麼般 神色微變,而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家姪兒、又看了看一旁完全在狀況外的陳星 後,嘆息著朝後者一個拱手:   「我便先走一步了,陳兄……看你站位和持槍的方式,想來也是一方好手。 我這閨秀似的姪兒就交給你看護了。」   言罷,他也不等在場的二人反應,竟是輕功運起、一溜煙兒地遠遠跑了開, 像是生怕方才的話惹來東方悅動怒一般……可當陳星將目光轉回被冠以「閨秀」 二字的青年身上時,見著的,卻仍是那抹沁入人心的柔和笑意。   「小叔叔向來便是如此性子,還望陳兄莫怪。」   「東方公子客氣了。」   眼下只餘了一位姓東方的,陳星這「東方公子」四字喊來自然順當許多── 雖說東方悅所用的語調口吻頗為平易近人,可面對著這位儒雅端秀、身上沒半點 江湖人氣息的俊美公子,陳星卻是怎麼也沒法「兄弟」來、「兄弟」去的稱呼對 方,是故最終仍是用了那「東方公子」四字。   只是他雖自覺這麼喊應是最為妥切的了,在對面的人看來卻顯然不是這麼回 事兒──但見東方悅一個探手示意他於案前歇坐,面上笑意卻已是微斂。   「陳兄可還記得悅方才是怎麼同小叔叔說明情況的麼?」   「嗯?」   聞言,陳星先是一怔,而在依著對方所言略一思量後、驀然明白了什麼。   「有知音循琴聲來此」──東方悅是這麼說的。也就是說……自個兒在他而 言,是知音?   回想起先前由那琴聲中聽出的種種情緒,以及同樣聽琴的東方泓似乎只將之 當成催眠曲的表現,陳星只覺心下一陣歡欣喜悅之情湧生,不由緊盯著東方悅、 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   「──如此,該怎麼稱呼合適呢?」   ──而這一問換來的,是青年面上二度綻開、卻比先前更要眩目了幾分的一 抹笑…… -- 公示噗浪:http://www.plurk.com/crasialeau 出版資訊:http://crasia.pixnet.net/blog 1月會開始更新的POPO專欄:http://www.popo.tw/users/crasia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1.240.233.105 ※ 文章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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