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父子文喔~
蕭琰雖已信了那「代父收徒」的託夢之說,也知曉了岐山翁是怎樣的人物,但他畢竟
摸不准岐山翁自身對「代父收徒」一事的看法,自然不想冒險讓宸兒與對方接觸──不說
別的,若是岐山翁不信這些、反倒以為宸兒的功法是朝廷用了什麼特殊手段弄來的又當如
何是好?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宸兒先把功練成了、身體治好了,再看看這師徒名份與岐山
翁的「恩情」該當如何處置。
只是他這些個籌謀算計自然是不好直接同愛子宣之於口的,這才拿了岐山翁隱居不出
的事做為隱瞞此事的藉口。
蕭宸雖不完全明白父皇的用意,卻十分相信父皇的判斷和安排,故也不曾對這番說辭
提出什麼疑惑,只無比乖巧地點了點頭:
「宸兒知道了。」
「岐山翁一時半會遇不著,所以除了父皇和孫醫令,宸兒切不可將脈門輕易交給他人
、更不能將功法的事和你身體的狀況隨意宣之於口……就算對你外祖父和小姨也一樣,明
白麼?」
「嗯。」
「不問父皇為什麼這麼要求你?」
見次子應得乾脆,蕭琰一方面鬆了口氣,一方面卻也對愛兒的想法有些好奇──若宸
兒是胡亂答應可就不好了──忍不住又接著追問了這麼一句。
蕭宸本來想童言童語地回一句「父皇說的總是對的」,但想到自己既然以成為父皇的
臂膀為目標,便不好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所以歪了歪腦袋思忖片刻、努力組織出符
合年紀的詞語後,他才雙唇輕啟,一臉認真地答道:
「這樣壞人才不會曉得宸兒的身體其實是能夠治好的……若讓壞人知曉,便又要來害
宸兒了。所以宸兒得要裝成身體好不了的樣子才行。」
他字句用的簡單,意思卻表達得相當清楚明白,讓聽著的蕭琰驚喜之餘亦不由一陣心
酸……只是憶起先前那封讓他看得憋屈不已的奏摺、惦及自個兒直到今日都仍逃避著不曾
同愛子解釋諸般真相的逃避,不期然間,一個怎麼想怎麼荒誕、卻同樣揮之不去的念頭,
悄然於君王腦海中浮現。
──他想將所有的一切,明明白白地告訴宸兒。
如果今日宸兒沒有得著那般玄乎的機遇、沒有完全治癒身體的可能,為了愛子著想,
他自然得將那些惱人的陰謀算計盡量藏著掖著,不讓宸兒因為煩心這些而折損壽元;可如
今宸兒不僅得了奇遇、又展現出了那般超絕脫凡的驚人資質,他若仍一味捧著護著、不讓
宸兒遭受半點風雨,便不僅談不上眷寵、更反倒要害了宸兒了。
畢竟,若健康上的限制只是一時,孫醫令那句「年壽不永、恐一生纏綿病榻」的判斷
便做不得數,宸兒自然也還是他心中繼承大位的唯一人選。既然如此,就算再怎麼憐惜、
再怎麼不捨,他也必須……一點一點地,讓宸兒明白自身所處的境地,和伴隨而至的種種
陰謀算計。
因為他的宸兒,是真正秉承天運得堪重任的國之儲君,也將會是日後帶領整個大昭重
臨巔峰、再創盛景的不世王者。縱然眼下仍病體未癒、不堪操勞,有些事,卻終究還是要
去接觸、去面對的。
他雖想讓宸兒有個更加無憂無慮的童年,但一想到可能的代價是什麼,蕭琰便無法再
讓自己繼續心軟下去。
望著懷中稚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片刻躊躇後,他終還是嘗試著用盡可能淺顯的話
語向愛兒解釋起了所謂「皇嗣案」的表裡兩面,以及自己之所以容許高氏一系繼續存在的
原因。
這些秘聞,對真正的六歲幼兒來說或許是難以理解又極為衝擊之事;但對蕭宸而言,
比起單純的震撼,心底更為鮮明的情緒,卻是恍然。
前生,沒有功法相助、又是真正突遭大變的六歲孩童,他的這段日子,基本上是在時
不時的發燒昏睡和持續的茫然無措中度過的。那時的蕭宸不明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究竟
意味著什麼,卻可以感覺到旁人的憐憫同情、身體怎麼休息也消除不了的疲憊倦怠,和腦
袋同樣難以清明通暢的昏沉思緒。也因著如此,父皇對他的「交代」僅限於「下毒害他的
人已經死了」;而他,也是到幾年後高氏一系徹底敗亡,才隱隱約約猜到了些什麼。
可相比於父皇告訴他的一切,他的猜測雖與真相相去不遠,卻仍太過淺薄、也太過想
當然耳。
他知道自己會遭人毒害、會成為高氏等人的箭靶,是因為作為元后嫡子的「尊貴」身
分,和父皇賦予的無上眷寵。但他卻不知道高氏一系對儲位的執著,竟是父皇為了穩固江
山一點一點暗示、培養出來的,以至於父皇明明掌握了足以查辦高氏的罪狀,卻仍選擇將
一切暫時埋藏,只為了能讓早就佈下去的「餌」能發揮最大的作用,從而兵不血刃地剷除
高氏、奪回鎮北軍。
蕭宸有些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何感受。
要說心情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說因此怨怪父皇,卻也並不至於。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出這樣的決定,最痛苦的……其實就是父皇自身。
如今想來,他死後父皇會反應得那樣激烈,或許不僅僅是因為被迫親手射殺愛兒的心
痛與罪咎,更是長年來無數次「妥協」和「容忍」終於到了極限,最終忍無可忍的緣故。
而僅僅是這一點,就已足夠將他心底少許的不甘與質問化為滿滿的不捨和心疼了。
回想起曾經的那一千多個日夜所見、所聞的一切,蕭宸心下震動的同時亦已是一陣鼻
酸,忍不住重新張臂勾攬住父皇頸項,用盡全副的力氣緊緊擁住了身前的至親至愛之人。
但愛兒如此反應,卻多少出乎了帝王意料之外。
在蕭琰的預想裡,他說的這些事,宸兒不懂也就罷了;若是聽得懂,少不得也會有些
不平不甘甚至怨怒的情緒才是。卻不想宸兒明明是這整件事裡受得傷害最深,也最為無辜
、最為委屈的一個,卻不僅沒有分毫怨怪或質問,反倒還這樣……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將
他緊緊抱了住。
──這樣聰慧、可人又貼心的孩子,教他如何能不憐惜、能不嬌寵?
強抑著心下一瞬間幾近翻騰的情緒,蕭琰同樣收緊了環抱著懷中愛兒的力道,脫口的
嗓音微澀,問:
「宸兒……不怪父皇麼?」
「自然不怪的。」
蕭宸搖了搖頭,語氣再理所當然不過,卻又微微帶著一絲被回憶挑起的哽咽:
「因為父皇這樣決定的時候,一定比什麼都不懂的宸兒還要難過、還要痛苦……」
「宸兒……」
聽著次子直白卻又深刻的話語,蕭琰只覺得整顆心一時既酸且軟,卻又不知該說些什
麼才好,索性便只緊緊摟著愛兒嬌小柔軟的身軀,放縱自己暫時拋開一切、單單沉浸在這
樣溫暖美好的氛圍當中。
如此這般,卻到環在自己頸上的小手臂因為發麻發痠而鬆了一鬆,情緒已漸平復的他
才順勢調整了下動作,讓愛子得以用更舒適的姿勢繼續偎在自個兒懷中。
「……所以父皇方才說的事,宸兒全都聽懂了?」
「嗯。」
「那宸兒有什麼想法麼?」
「嗚……」
見父皇問起,蕭宸沉吟了下,那一千多個日夜裡所見所聞的一切悉數於腦海中飛閃而
逝,讓他便知不妥,卻還是忍不住鼓起面頰小聲道:
「宸兒就是替父皇覺得不平。」
「喔?」
意料外的回答讓蕭琰微一挑眉,有些好奇地問:「為何不平?」
「那些人仗著父皇是明君、無論做什麼都首先想著得顧全大局,就拿捏著以權謀私胡
作非為……」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蕭宸想著的不僅是行事猖狂的高氏,更是當年那些口口聲聲指稱
父皇行事偏頗、冷酷無情的「國之棟樑」──正因為他清楚父皇多年來諸般妥協忍讓的原
因,才越發替父皇感到不值。
只是這番感慨聽在如今為君不過八載的蕭琰耳裡,卻讓他一時有些震動。
他是個理智英明的君王,所以在做出任何決定之前,都會盡可能屏除個人情緒的影響
,並權衡諸般應對所將導致的利弊得失……就如宸兒遭人下毒一事,他並非不想處置高氏
,卻因牽涉太廣而不得不壓下滿腔怒意草草了結。因為在他看來,宸兒所承受的傷害既已
無可挽回,比起為了一時之快便無視多年來的布局謀劃逕直朝高氏動手,用暫時的隱忍和
妥協進一步消除敵人的戒心,才是更為妥當的決定。
但這樣的「理智」和「英明」,是否同樣可能被那些圖謀不軌的人拿捏住,反而成為
他們違法亂紀時的擋箭牌?
便拿宸兒這件事來說……倘若今日朝廷不曾牢牢把持著衛平軍,他是否也會「為國之
計」、對戍守邊疆的高如松隱忍更甚?倘若宸兒真有了什麼萬一,他是否也會因為必須仰
仗高如松的力量而不加懲處,甚至繼續「為國之計」、讓高氏一系拱皇三子上位以避兵禍
?
想到這裡,蕭琰只覺整個人好似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從頭到腳都泛著瑟瑟涼意。
權衡利弊得失沒錯、不讓一時的義憤影響自己的判斷也沒錯……可他自身以國為重一
心為公,卻不代表滿朝文武也都能屏除私心。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以那些朝臣
的精明,一旦把握住了他「理智英明」的作風,只怕不僅貪贓枉法、連結黨擁立之事都要
做得有恃無恐了。
畢竟,無論是否另有所圖,他「為國之計」的妥協忍讓,在旁觀者眼裡顯然都是一種
對為惡者的縱容。
而如斯縱容的結果,帶來的只會是心存僥倖、得寸進尺……和恣意妄為。
──直至觸碰到蕭琰心底那條不容踰越的界線。
例如大昭的存續,和宸兒的安危。
可若事情真發展到了那個地步,就算他不再妥協、不再容忍,也挽回不了已經造成的
傷害……便如這回,假如宸兒真有了什麼萬一,他就是殺了再多人又有何用?
一想到那種可能性,蕭琰便覺胸口一陣緊縮,終於再真切不過地意識到了自己所謂「
理智英明」的做法……究竟潛藏著多麼大的隱患和弊端。
望著懷裡神色猶帶不平,對向自己的目光卻始終充滿著信任、親近和孺慕的次子,帝
王心下百感交集之餘,亦不由生出了一絲慶幸。
「……你不僅是朕的麟兒,更是朕的福星啊。」
「嗯?」
這突如其來的感慨讓聽著的蕭宸微微一怔,黑白分明的丹鳳眼有些不解地眨了眨:「
宸兒做了什麼嗎?」
蕭琰笑著搖了搖頭。
「你沒做什麼、也不需要做什麼──宸兒只要努力把自己照顧好,對父皇來說就是最
大的幫助了。」
「宸兒知道了。」
雖不知自己方才的感慨對父皇帶來了多麼大的衝擊和影響,可見父皇神色並無不愉,
蕭宸便也不再多想,轉而提出了從方才聽完高氏之事後就一直掛在心底的疑惑。
「父皇,宸兒還是有些不懂。」
「怎麼?」
「高如松既然這樣壞,還收買了能進到紫宸殿裡的人,為什麼卻只對宸兒下手呢?」
他這話問得婉轉,其實就是不解於高如松既有不臣之心,為何不乾脆「不臣」到底、
直接對帝王下毒手,反而只將目標放在了自己身上。
按說這樣的疑問多少有些犯忌諱,但蕭琰本就是想盡早培養出愛子在政治方面的敏感
度和判斷力才會談起這些,聞言自是不怒反喜,十分耐心地解釋道:
「因為這麼一來,事情的發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別忘了,這世上可不光宸兒有
兄弟而已。若父皇不在了,高如松想拱你三弟上位,還得先過你幾位叔伯那一關。」
此言一出,蕭宸當即恍然。
一切還得從康平之亂說起。
先帝德宗生前共育有五子,分別是端仁太子蕭璿、鄭王蕭玨、雍王蕭琰、梁王蕭璜,
以及最年幼的楚王蕭瑜。端仁太子出於中宮、少時便以仁孝名,以大昭立嫡立長的傳統,
在地位上自然是無可動搖的。只是隨著康平亂起、京城淪陷,皇室並京中貴冑倉皇南遷,
這位儲君卻在逃難過程中不堪重負一病不起,最終在纏綿病榻數年後撒手人寰,連一兒半
女都未曾留下。
太子早亡又無後,德宗的精神也已大不如前,重立儲君自然便成了整個朝廷除抵禦外
侮之外的重中之重。
在德宗餘下的四個皇子裡,鄭王生母僅為昭儀,論出身乃是諸子中地位最低的,才識
也極為平庸,基本不在朝臣們的考慮範圍內;梁王則為西涼貴女所生,行事雖頗見機變,
卻因血統之故而為朝臣所忌。至於楚王,其生母容淑妃出身世祿之家,算是諸子中較為尊
貴的,卻畢竟才七歲不到……相較之下,當時已立下赫赫戰功、母家亦為勳貴的雍王──
也就是今上──自然是德宗諸子裡最為出色的一位。
但人都有私心,即使大昭正值危急存亡之秋,最適合接手重任的皇子非雍王蕭琰莫屬
,朝中主張立幼主──楚王──並設置輔政大臣的聲音也從不曾減弱。楚王派以其母家容
氏為主,在高如松領鎮北軍「歸附」朝廷後更曾暗中與其聯繫圖謀串聯。只是還未等雙方
就利益分配上達成一致,料敵機先的蕭琰便已先一步取得了丞相樓輝的支持,手中的衛平
軍更是連戰皆捷、聲勢高漲。高如松見勢不妙,當即放棄了與楚王派的合作;楚王派勢單
力孤,帝位的歸屬至此自然再無懸念。
以蕭琰的能耐,只要他在位一天,諸王便有異心,也很難掀起什麼風浪來;可若蕭琰
出了事,就算已立了太子留了遺詔,諸王怕也是不會甘心將至尊之位拱手讓給尚且年幼的
姪子們的。
換而言之,不論高如松對蕭琰如何忌憚,在獲取足夠確保皇三子蕭宜登位的力量前,
他不僅不能對蕭琰動手,還要盡可能保障這位帝王的安危。
僅僅是迎高崇華入宮,蕭琰便穩住了高如松這個手握鎮北軍的軍閥,更藉由皇三子蕭
宜的誕生斷絕了高如松與諸王合作的可能,便是以身為引,如此謀策,仍教驀然想明一切
的蕭宸一時心馳神往,佩服萬分。始終不曾由父皇身上離開片刻的目光,也因此更添了幾
分明晃晃的崇拜。
看著愛子用「閃亮」形容都不為過的雙眼,儘管蕭琰提起這些並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
豐功偉業,仍不由有了那麼幾分飄飄然……好在他畢竟是自制能力極強的人,很快就控制
住了這樣的情緒,同愛子總結道:
「你是父皇唯一的嫡子,這個身分既是你的倚仗、也會為你帶來許多的凶險。父皇一
直以為自己能夠將你庇護周全,所以不想讓你太早接觸這些陰謀算計,怎料……好在你得
了岐山翁的傳承,有了治癒身子的可能,否則父皇當真難辭其咎了。」
「父皇……」
「但正像你說的,若讓壞人知曉你身子能好,只怕便又要伺機朝你下手了。所以你平
時不論起居作息、行事言談都要十分小心,千萬不能讓人知道這一點,知道嗎?」
「宸兒明白。」
「明白就好。」
見次子確實懂了自個兒的意思、於政治權謀方面亦頗有靈性,蕭琰感慨之餘亦倍覺自
豪,便不再提這些,轉而讓人送了紙筆上來,趁宸兒精神尚好接續著進行起了例行的蒙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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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crasia (111.240.213.120), 02/07/2015 22:1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