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父子文喔~
──若問一年之中,最教人神思鬱鬱、心煩意亂的季節為何,於如今的蕭宸而言,便
非秋日莫屬了。
不因為節氣、不因為時令,而僅僅是因為五年前的他,就是在時序入秋、天候漸涼之
際離開京城,在父皇的安排下避居到岐山腳下的。
蕭宸並非不明白父皇如此安排的苦心,也很清楚這樣的經歷對自己必然是有益無害…
…但理解是一回事;心下作何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即便離京之後所見所聞、所經歷和收穫
的一切無不證明了父皇的高瞻遠矚,也依舊抹不去那於離京之時深深烙印在心底的思念、
愁緒……與情緒低落之時總不免要升起的一絲不安、懷疑跟怨懟。
按說他兩世為人,活過的年頭也有二十好幾,不說老早過了離不得父母的年紀,單以
他前世的經歷而論,縱然離情與思念之情在所難免,也不該有什麼太過激烈的反應才是…
…可也不知是否重生以來、以一個孩子的身分讓父皇縱寵嬌慣了太久,儘管蕭宸確實於別
離之際憋住了眼角幾欲滑落的淚水、之後也再不曾放縱自己顯示出分毫軟弱,但夜闌人靜
、孤枕難眠之時,每每握著手裡的平安扣、想起父皇不容置疑和扭轉的決定,他的心緒,
總會因身旁再不復存的溫暖與氣息而直直墜入谷底。
因為這場意料外的分離,讓蕭宸意識到了某個因此前太過想當然耳而被他忽略了的可
能性。
──從姨母小樓氏嫁予他人、到高氏一系提前覆滅……如果他曾經歷過的一切都是可
以被扭轉改變的,那麼,他與父皇之間的親情與羈絆,又會如何?
前世,他是直到十七八歲病癒之後才首度離宮、真正離開父皇身畔;而在此之前,儘
管搬離紫宸殿後、他與父皇共度的時光較之兒時已經少了許多,卻畢竟還是天天見得著的
,彼此又都十分關心對方,自不會有半點生疏或隔閡。
可今生卻非如此。
即使父皇的所有安排都是在替他著想、都是為了使他的未來更加寬闊平坦,也改變不
了父子二人因此天南地北、兩相隔離的事實。
蕭宸因有著上輩子的經歷,無論是否天各一方,對父皇的感情都只會比前世來得更深
;可這輩子,他與父皇朝夕相對的日子僅有九年,便迎來了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別離…
…就算他在父皇眼中真是與眾不同的,曾經無比深刻的羈絆和親情,也不見得敵得過距離
和時間的消磨。
畢竟,父皇於他而言是唯一,他卻只是父皇眾多子嗣中的一個……就算彼此始終魚雁
往返、聯繫未斷,他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僅僅靠著書信之上的隻言片語,便勝過宮中的兄弟
們在父皇面前的種種示好盡孝之舉、於父皇心底不論分量和地位俱一如往昔。
蕭宸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患得患失;也知道比起煩惱、擔心這些,他更該做的,是順著
父皇的安排好好把握眼前的機會、不要辜負父皇對他的殷切寄盼……事實上,白日裡,不
論是跟著岐山翁習武遊歷,還是與明面上辭官返鄉、實則卻是奉皇命離京與他隨行的沈燮
學習諸般政治權謀和民生之術,他一直是盡心盡力的,在各方面的表現也都堪稱出類拔萃
。可當忙碌的勁頭過去後,靜夜裡、孤身獨處之時,面對著滿室寂然,壓抑多時的滿腔思
念和依戀便總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伴隨著那些個因距離而生出的不安、猶疑和惶惑,每
每於心頭纏捲徘徊難消。
──更別說兩年前的那件事,本身就已證明了他心中的掛慮並非杞人憂天。
兩年前,他其實是有過機會回京的。
那時,他已在兩位師父和孫醫令的陪伴下將大昭全境大致遊歷了遍,生生訣也已又一
次突破瓶頸、邁入了新的階段,可以說不論見識閱歷又或自身能力的增進都已達到了父皇
當初送他離京時定下的目標。蕭宸身邊是時刻有潛龍衛跟著的,沈燮也會定期以密摺將他
的情況上呈給君王;故「及格」沒多久,他便如願得著兩年多來心心念念的回京旨意。
蕭宸自打離京,一直都是邊思念著父皇邊數著日子過活的,得旨自是大喜過望,只恨
不得脅下生雙翼、馬上飛回京城見到父皇才好──可還沒等他動身啟程,某個因緣際會之
下聽得的、由芰荷等人口中的隻言片語拼湊而成的消息,卻先一步將他砸了個懵、生生澆
熄了他心底對於「回京」的歡悅和寄盼。
──他離京不過年餘,父皇就已為他添了個「五弟」;而且這個五弟還頗得聖心,雖
未如他一般被父皇接入紫宸殿中撫養,卻仍讓生出五弟的那位才人母憑子貴、一躍而為九
嬪之一,更時常得君王駕幸,便不曾榮寵冠絕後宮,卻也堪稱是一時無兩了。
方其時,蕭宸已離京兩年有餘,病癒無恙的消息也一直被帝王以安全為由刻意壓著不
曾透露,故朝中大臣就算還記得這位外出養病的元后嫡子,也不會對一個「病弱難持」的
皇子投以太多的關注。
嫡子「難堪重任」,帝王又始終空置中宮不曾立繼后,日後的承位之人自然只能從餘
下幾位妃嬪所出的皇子裡挑了。而皇三子因高氏之事注定無緣皇位,皇長子、皇四子也一
向不怎麼得帝王青眼……在此情況下,眼見皇五子如此受寵,又教不知內情的朝臣們如何
能不多想?
當然,因著蕭琰正當盛年、又一向身體強健,朝臣們心下便有計較,至多也就是暗地
裡議論一番而已,並不曾將心底的想法掀到檯面上來,自也還談不上風波──可饒是如此
,因涉及到日後的帝位傳承,不光京畿之地,就是千里之遙的昭京,但凡在京中有些關係
的官場人物,又有哪個不曉得如今深得聖寵的皇五子?
只除了蕭宸。
昔日備受帝王縱寵的他,明明身為人子、身為手足,卻還是直到「五弟」滿了週歲不
久,才因生生訣突破後大為提升的耳力意外由芰荷和藕花的閒聊中聽到了此事。
芰荷和藕花都是元后留下的人,對蕭宸可說是再忠心不過,會將這個消息瞞著不報,
自然是奉了上諭、不得已而為之。也因著如此,摸不清帝王心思的二人對自家小主子的境
況甚為憂心,忍不住在慶幸小主子終於得了回京的旨意之餘私下議論了一番,不想卻反倒
因此將事情傳入了蕭宸耳裡。
蕭宸遠離帝闕、遠離至親至愛的父皇,本就是靠著過去的回憶和渴望成為父皇臂助的
執念,才得以勉強壓抑下心底對未來的種種不安。這樣的消息聽在他耳裡,便彷彿午夜夢
迴時的所有擔憂盡都成了真,即使父皇信中的拳拳愛寵之意如舊,卻仍讓蕭宸一時如遭雷
亟;心底早已落下種子的惶惑和失措,更由此深深生了根、萌了芽。
他不知道父皇究竟是出於什麼樣的考量讓人瞞下了此事,但胸口原先充塞著、對於不
日回京的喜悅和寄盼,卻已被這樣的消息打擊得七零八落,再不存分毫。
他依然刻骨地思念著那個遠在京城的至親;但渴慕天顏之心,卻終究還是敗給了心底
緊隨著日益茁壯的不安生出的恐懼。
──因為他怕。
他怕縱使回到了京裡、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父皇,自己也不再是那個被父皇放在心尖上
極盡嬌寵疼愛的兒。他怕父皇殷殷關懷的目光再不是對著自己;更害怕彼此曾有過的無間
親暱再不復存、甚至轉而出現在父皇與五弟之間……蕭宸雖老早意識到了今生種種軌跡的
改變,卻從沒有一刻那般深切地體會到所謂的「改變」其實是一把雙刃劍,既能夠帶來更
加光明美好的未來,也同樣可能……奪去他兩世最為珍視在乎的一切。
承載了兩世記憶的他都已有所不同,更何況是從未經歷過他記憶裡那些個或者溫馨或
者憾恨的過往的父皇?縱使父皇依舊是父皇,和前世那個因他的死而一夕白頭的父皇,也
終究再不相同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蕭宸只覺得整個心無比空落,雖明知這樣的轉變對父皇來說或
許更好一些──至少前生那樣的悲劇肯定不會重演了──卻仍止不住胸口蔓延開來的濃濃
酸楚和迷茫。
──有那麼片刻、縱使明知不該,他卻仍難以自禁地生出了「若是如此、還不如回到
前生」的念頭。
而勉強保持了一線理智的結果,是他最終違抗了父皇的旨意,以「自身多有不足」為
由拒絕了父皇讓他回京的要求。
蕭宸知道,自己需要改變。
兩世的軌跡既已徹底偏離,他也老早擺脫了上一世的病弱難持、得到了以往可望不可
得的實力,又怎能再用前生的眼光看待自個兒的人生與同父皇之間的關係?既然他重生的
初衷,是扭轉曾經的悲劇、真正成為父皇的臂助……那麼,無論父皇是否對他寵愛如昔,
都不該影響到他的目標、他的決心。
就當是報償父皇上一世的付出也好,與其放任自己陷在那種患得患失、時刻深怕失去
父皇寵愛的情緒當中,還不如將心思放在進一步充實自己上頭。
也正是抱持著這樣的覺悟,他才壯士斷腕地頭一遭違逆了父皇的意思拒不回京,靠著
曾令他深惡痛絕的天各一方努力調整起自己的眼目和處事的心態。
──若說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達到父皇的要求早日回京;那麼自此而
後,他才算是真正敞開了胸懷,開始接納、融入周遭此前於他而言僅是過眼雲煙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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