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靜。
抬眼環視偌大寢宮,雖然服侍自己的太監宮女不少,但他們一個個都靜得跟
什麼似的。加上這沁香宮本就極大,如此一來更是顯得空曠寂靜了!
穿不慣過於奢華的綾羅綢緞,季書荷仍舊穿回了平日慣穿的素衫。簡簡單單
,卻將她襯托得清雅出塵。
憑欄望著窗外庭院,眉頭輕鎖,心頭思緒卻已微亂。
離家已是兩個月,入宮也是一個半月有了。回想起當時的情景,猶是驚愕未
消──怎麼樣也沒想到,這改變自己一生,傲視天下日理萬機的一國之主……竟
然會是當日碧玉池畔,一身藍衫風華絕代的龍姑娘。
明明就是同樣的一個人。但先前的艷麗容顏在一身華服與氣勢的襯托之下,
卻是瞧不出半分女子神態。而是完完全全的、睥睨蒼生的俊美帝王。那樣俊美無
雙的臉孔配上自然流露的霸氣與傲然,絕對是個令人為之折服而無法移開目光的
存在。
打從她入宮以來的這半個月,邵璿每天都會來沁香宮。最初,她還有些戰戰
兢兢,但邵璿始終什麼都沒做。
他只是冷冷的笑著,說他始終對她沒有任何意思。要她入宮的目的,只是為
了引出上官鎏。
也因此,他在沁香宮守著,只為了逮到上官鎏。
心裡其實不太懂邵璿為何會如此執著於上官大哥。但轉念一想,既然他們曾
是朋友,也許上官大哥成為山賊對他而言會是種背叛。也許是因為如此,所以格
外執著。
他獨坐著的身影,總是少不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令人不敢輕易接近,卻
又深深為之吸引。
卻……又隱約有著一種孤寂。
只有一次,季書荷發現他望出了神。他的眼神凝視著前方,卻沒有交集。就
好像他是在望著什麼人,但那個人卻僅僅存在於記憶中。
那樣的眼神,好深長,好悠遠。
卻也,帶著一種淡淡的愁。
愁雖淡,可季書荷能感覺得出來,其實他心底的那份情感,該是相當深、相
當濃的。因為也在思念,所以更加明白思念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
但也僅只一次。
邵璿總是那麼樣的難以捉摸,讓季書荷弄不明白他的心情究竟是怎麼樣的。
其實他們相處的時間很長,但相處越久,便越難去弄懂他這個人。
始終覺得他日日的來訪及對上官大哥的執著並非單只有表面上的原因。但她
摸不透的。邵璿的心計太深沉,根本不是她可以弄懂的。
也許……上官大哥也是這麼想的吧!
憶起那個已不再是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季書荷唇角揚起了一抹複雜的笑容。
縱然知道自己絕非他所愛,卻仍是喜歡著他、愛慕著他。其實是希望在這之
後他能夠幸福的,卻又不希望他將自己遺忘。所以,才會持著私心的在離別前留
下那種話。
「怎麼?在想你的未婚夫?」
突如其來的,不帶感情的語聲響起。讓季書荷猛然自思緒之中拉回了神。匆
忙起身,向昂然立於身前的王者行了個禮:「臣妾參見皇上。」
「臣妾?」因於她的自稱而一陣冷笑,揚手示意她起身,俊美的臉孔之上帶
著些許嘲弄……「你倒是已相當習慣宮裡的生活了嘛!不過,看來你的未婚夫似
乎相當無情,枉費你日日夜夜思他念他,他卻連見都不見你一眼……」
「臣妾已是皇上的人,不敢再多想其他。」戰戰兢兢的做了回答,季書荷垂
下了頭,心底的情緒卻因邵璿的話而有了起伏。
想要見他……卻又不希望他來,不希望他陷入險境。
聞言,邵璿唇角揚起邪魅笑容,伸手抬起眼前女子秀美容顏:「你已是朕的
人?什麼時候?現在?」
語音初落,左臂一攬已然圈住季書荷纖腰,俯首作勢便要往她頸際吻去。季
書荷一驚,心下一陣慌亂想也不想便將他推了開來。
推了才猛然驚覺不好。可抬眼一望,邵璿面上並無怒氣,似乎毫不介懷。
面上的邪魅笑意,令人瞧得迷眩。
「不過你也別太心急。不久後,你便能見到你朝思暮想的上官大哥了。」
「什麼?」難道上官大哥出事了?聽邵璿的語氣極為肯定,季書荷心下又是
一慌,卻猶是故作鎮定:「臣妾不明白皇上所言……」
「不明白?很簡單……既然他不重視你這個未婚妻,那麼,同患難的兄弟他
總該在乎了吧?此次圍剿行雲寨只有他一人僅以身免。朕就不相信他能看著兄弟
一個個因他而被凌遲處死!」
理所當然看透了她隱藏的慌,邵璿以著不帶感情的口吻道出了原因。
一切只是為了引他出現……只是,為了將他留在身邊。
沒想到他竟能用這種平靜冷然的態度說出這些話,季書荷駭然。
曾經,她聽人家說今上是個能力極強而仁厚的君主。怎料由他口中所說出的
話,竟會是如此狠絕而不留情!
就好像……走到了極端。
「你……你怎能如此無情?怎能只為了達到一個目的,就這樣犧牲許許多多
的人?」心底的良知令季書荷不顧一切的質問出聲。抬眼直對傲然眸子,卻赫然
驚見一抹隱藏在無情狠絕之下的愁怨淒苦!
但見邵璿唇角揚起了一抹淡笑……卻,顯得悲哀莫名。
「……若真能無情……也許,還能比較輕鬆些……」
很輕很輕的一句,卻帶著太多太多的愁苦悵然。
一揚手,撫上了季書荷左頰。
「對你而言微不足道的東西……對我而言卻是那麼樣的……遙不可及……」
指尖,滑落。
他的笑容始終很淡,聲音始終很輕。但那份悲那份愁,卻沉重得令人無法喘
息。
他抽回了手,神情,亦恢復了平時的冷峻,就好像方才的一切僅是一場夢。
而後,逕自,轉身離去。
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回想起先前種種,季書荷突然間明白了些什麼。
腦海中的記憶串起,曾有過的疑點因而一一獲得了解答。
原來──
* * *
「皇上又去了沁香宮?」
一聲怒喝自桂寧宮中傳出。宮內,武倚湘嬌容滿載怒氣,憤憤的瞪視著前來
報訊的小宮女。
先前皇上出宮,她便想趁此機會打好與邵珩的關係。可那個邵珩雖然對她也
頗有意思,態度卻極為曖昧不清,令武倚湘無法放下心來。結果,兩個月過去,
邵珩回去了,皇上也回來了,卻在不久後納了個季書荷為妃,至今從未來過桂寧
宮。
那小宮女有些被嚇著了,怯怯道:「皇上確實去了沁香宮,這是奴婢從王公
公那兒聽來的。」
「混帳!」
心底怒極拍案而起,武倚湘杏眼圓睜,平時刻意表現出的溫柔婉約再也難以
維持:「那個季書荷究竟有哪一點好?無論是才學還是容貌,都沒一點能及得上
我,根本只是個土里土氣的鄉下小姑娘,還敢和我爭男人?」
見她氣得厲害,一旁服侍的宮女急忙端上一杯茶:「娘娘請息怒。皇上一定
只是一時想換換口味,才……」
「換口味?」語調微揚確是憤怒更盛,一揮手便將那名宮女推了開來:「從
那狐狸精進宮到現在,皇上一次也沒來過桂寧宮。這叫換換口味?我武倚湘竟然
還比不上那個小姑娘?整個後宮都等著看我的笑話,你知道嗎?」
那宮女因她的一推而有些踉蹌,手中的茶因而灑了出來,燙著了手。但看到
主子怒極,便連大氣都不敢呼一口,只得低著頭,怯怯的退到一旁。
見那宮女一臉委屈,武倚湘更覺心煩。一揮手併退下人,僅留下同自己一起
從娘家過來的心腹婢女冬梅。
怒氣仍在,不過理智卻已恢復。一陣思量後,冷冷一笑提筆寫了封信,遞予
冬梅:「送去給羽林軍廖統領……我要讓他幫我演一場戲。」
「是。」
接過了信,冬梅一個行禮之後便即出了殿去。
看著硯上未乾的墨,武倚湘麗容之上罩上一層陰冷。
她,絕對不會容許任何人壞了她的奪權大計!
* * *
離了沁香宮,心情卻猶自紊亂,無法平復。
如果真能無情,他就不需如此痛苦了吧?如果無情,他就可以直接殺了上官
鎏,直接滅了縉雲寨。更甚者,他可以早在八年前便直接毀了避世谷,也同時毀
了一切孽緣。
如果毀了一切,他就不需為情所苦,更不需為了和他見上一面而無所不用其
極。如果真的一切都無所動心,就不會心酸,不會心痛。
但他終究無法無情,就像他始終沒有殺掉任何一位手足。
他其實很羨慕季書荷能那麼樣的表現自己的情感。不像他,滿心的情意深絕
,卻連一個字都無法說出口。
如果他不是出身帝王之家,更不是這一國之主,也許他可以放任自己去傾訴
,去哭泣。但既為帝王,他的自尊便不容許他軟弱。他是皇帝,是要掌理天下萬
民之人。他必須永遠堅強,而不能輕易令情感亂了理智。他永遠不能示弱,不能
認輸。
是以,縱然此情深絕,卻無法表達分毫。
縱然情絕,卻僅能絕情。
何其,悲哀……
按下了滿心的苦澀無奈,抬眼一望,不覺間已然走回了寢宮內殿。
命人褪下華衫,放下盤起髮絲。單薄裡衣裹身,長髮披散,帶上一抹艷色的
容顏卻難掩淡淡淒愁。
只得,刻意的斂了表情。艷麗帶上俊魅,一揚手,招來內侍:「將楊言輝帶
過來。」
「是。」來人領命,立刻出了殿去。不久,已是兩名大內侍衛押著身著囚衣
的楊言輝走入。
他沒有抬頭,像是刻意的,避開不去見召見自己的人。
察覺到了這一點,邵璿揮了揮手,併退了左右。既而,唇角勾起淡笑:「帶
你來這兒的人……可有說這兒是哪裡?」
語音刻意放輕,染上濃濃邪魅。
「沒有。」不帶分毫敬意的做了回答,語氣卻隱隱帶上一分疑惑。
這個聲音,好耳熟……但,那份迫人氣勢卻只有更加濃厚,而更添了一分若
有似無的媚惑。
本是刻意不看以表抗議的,卻因那語音而很想抬頭看看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半臥上軟榻,輕輕啟唇:「你可以抬頭,沒關係。」
深沉眸子帶上了分邪魅,直直瞧向正自抬起了頭的楊言輝。
「龍姑娘?」
乍見那張容顏,楊言輝不由得驚叫出聲,但下一刻便因注意到了他的穿著而
紅了臉。正打算別過頭,卻赫然發現輕薄衣衫之下的白皙胸口沒有如女子般的起
伏,而是平坦緊實一如男子。
這下,目光是移不開了。怔然望著眼前本以為是女子的絕艷容姿,半晌不知
該作何反應。
因他的獃然而輕笑出聲,邵璿起身上前,讓自己頎長優美的身形完全展露。
「這兒……是朕的寢宮。」
語氣帶上一分冷峻,面上含笑,卻有種令人折服的氣息。
王者的氣勢自然流露。傲然與霸氣,足以令人深深為之吸引臣服。
楊言輝先是一怔,但隨即便明白了過來。
明白了……當初大哥的態度為何如此奇怪,也明白了那「龍玉兒」為何有如
此不尋常的氣勢。
「龍」代表帝王,而「玉兒」則是代指今上名諱──「璿」。
那「龍玉兒」,正是當今皇上邵璿。
「草民需要向您行禮嗎,皇上?」
詢問出聲,卻因疑心他與上官鎏的交情全是為了滅掉縉雲寨而帶上微怒。
明白他在想些什麼,邵璿含笑神情不改,雙眸之中卻再無半分笑意。
「朕既已併退他人,那些個繁縟禮節便免了。」
繼而,頓了頓,對他的疑問作出了解釋:「朕和你大哥雖然曾是朋友,但卻
各有立場。不降、不解散是他的決定。是他選擇斷了友情,成為敵人。」
令心底痛苦萬分的事實卻訴說得輕易。面上不洩漏分毫情緒,恰似無情。
縱然,心底深絕的情意因淒愁而萬般痛苦。
聽他如此解釋,楊言輝覺得他應該不會說謊,當下已是信了幾分。因為,
看他在縉雲寨時同大哥相處時,那份相知相遇的知己之情是絕無半點虛假的。
尤其他現下對自己並無敵意,神情亦是相當的認真。看來,他所說的應該是真
的。
尤其,與記憶中大哥古怪的情形相對照,也是相當符合。
「那……又為何要娶書荷姑娘?我知自己沒有資格管,但人言『朋友妻,不
可戲』。您既為萬乘之尊,身邊絕不乏絕色女子,又何必讓書荷姑娘進宮?」
心下已是信了,但隨即又是一個疑問陡升,不過語氣已是緩和了許多。
邵璿笑了起來,對於他的問題。
笑聲帶著幾分嘲弄,但對象卻是自己。因而,顯得格外悲哀。
「就因為季書荷是上官鎏的未婚妻,朕才會要他進宮。就像你那幾個被凌遲
處死曝屍菜市口的兄弟……就如同季書荷說的,只為了引上官鎏出來,朕可以無
情,可以不惜犧牲一切。」
「但你……終究還是有情,不是嗎?」
因那份含帶自嘲的笑聲而心痛莫名,楊言輝直覺的一句脫口,卻直直深入邵
璿內心深處。
終究還是有情,不是嗎?
呵!
「為何這麼說?」一派無動於心的神情反問,恰似毫不在乎,其實卻已深深
受到震撼。
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他心裡造成如此大的影響,楊言輝搔了搔頭,有些害臊的
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若你真是無情……那麼,被處死的就不會是那些人了。身
為副寨主,他們是什麼樣的人我清楚。而且……其餘的兄弟,沒有任何人受到傷
害,不是嗎?」
邵璿因而再度笑了起來。
「今晚想住那兒?」轉而詢問起其他,「宮裡房間多的是。要女人還什麼,
朕都能替你安排。」
「這……」聽他這麼說,知他指的是什麼,性子單純的楊言輝有些紅了臉,
支支吾吾的做了回答:「我、我不要女人,我只想回牢裡……同兄弟們蹲。」
「那,朕會差人送幾罈陳年佳釀去。」
將他的害羞收入眼底,邵璿含笑脫口,但下一刻卻已是神情一轉,高喝:
「來人啊!把他押回去!」
一聲命令,方才的兩名侍衛立時入了殿來。一個行禮之後,便將楊言輝給帶
了出去。
望著他的身影漸遠,招來內侍吩咐一陣要人送酒去,心頭卻已是他方才那一
問不停縈繞……
終究還是有情,還是,無法無情啊……
* * *
樽酒入喉,醇美酒香挑起了無法忘卻的回憶,以及內心萬般複雜的情感。
雖然早已下定了決心要祝福邵璿和書荷幸福,但內心卻始終有著些什麼梗著
,令上官鎏遲遲無法釋懷。
而且,逐漸醞釀出一種很深很深的愁澀。
其實,他並不在乎和書荷之間的婚約。畢竟,現在的他對書荷仍無男女之情
而僅是將她當成妹妹看待。如果真要說在乎,應該還是對於書荷的幸福。只要書
荷能夠幸福,有無婚約都沒有關係。
更何況……讓書荷和邵璿在一起,也許邵璿就可以不再那麼孤寂。眉宇之間
也不會再有著那種若有似無的淡愁。
如果能讓邵璿不再孤寂,也許這樣的放棄是真正值得的。
縱然選擇讓彼此成為敵人,縱然邵璿奪了自己的未婚妻,但,心底那份深深
的在乎卻仍是無法消失,只有越形深刻。
他,更希望邵璿能夠幸福。
可,自書荷被迎回宮去後,明知是該予以祝福,但隨著那股愁澀的醞釀而成
,一股莫名的酸意與沉重感亦隨之而來。想要祝福,心頭卻總是有那麼一份放不
下的情緒令他無法真心。
緊接著,官府圍剿。上官鎏憑藉著過人身手而逃過一劫,卻反而不知該何去
何從。突然之間好想看看現在的邵璿究竟如何了。雖然曾因他為得到書荷而使計
這點而憤怒,卻終究是放不下。情感之間終究只剩過深的在乎,念念不忘著那張
俊魅絕艷的容顏,那樣傲然不屈的眼神。
情緒交雜萬千,卻終是思念略勝一籌。
於是,來到了京城,並在下榻的酒樓意外得到了醉月樓訣別之時兩人所飲的
酒。因懷念而啜飲,卻只是勾起更多更多的悵然……
「你聽說了嗎?又有縉雲寨的賊人被凌遲處死,曝屍菜市口了。」
「又有?這是第四個了吧?上次我去瞧過了,死狀真是淒慘無比啊!」
「可不是麼?」
猛地一陣對話聲入耳,引起獨坐飲酒的上官鎏一陣錯愕。
邵璿將他的兄弟……凌遲處死?
過於震驚的情緒讓上官鎏想也不想便直朝路人所言的地點奔去。到達目的地
,停下腳步,入眼的赫然是昔日兄弟慘不忍睹的模樣。
傷痕不計其數,那種死狀連上官鎏都瞧得心驚,顯而易見對方生前究竟遭受
到了怎麼樣大的一種痛苦。
而下達如此殘忍的命令的,竟然是邵璿!
是那個他念念不忘,一心只希望其幸福的邵璿。
那個……就算自己選擇斷了關係,就算必須為敵,就算被其奪了未婚妻,卻
仍是被自己視為朋友的邵璿。
邵璿竟然……這樣對待他的兄弟?
如此的不留情,連一分情面都不顧?
邵璿真的已不再將他當成朋友,而可以如此狠絕的對待他的兄弟?
對邵璿而言……自己真的已經變成了一個可惡的山賊頭子,而不再在他內心
站有分毫地位?
強烈的怒氣在瞬間湧上,因於邵璿的無情。
在邵璿的無情之下,他的祝福顯得是多麼的可笑而愚蠢?他甚至還特地上京
只為了看邵璿好不好!
邵璿當然好!因為他無情,因為他不像自己始終在意,始終念念不忘。
不像自己……這般惦著,這般可笑。
本來,想入宮是為了看看邵璿以及書荷好不好……不過,看來他的目的有一
部分必須有所改變了。
今晚,他要進宮去看書荷,並且找邵璿好好談談!
* * *
夜。
不令感情影響到自己的工作,閱摺提筆寫下朱批,替國家大事做了個決斷。
批閱完一份,再取另一份奏摺。目光方落上,便擱下了筆桿。
這份摺子……是各部的數名大臣同幾名御史大夫聯名參靖國公武忠陵一干人
等貪贓枉法,結黨預謀造反奪權的。
也許是因為自己登基以來始終沒有真正拿武忠陵開刀,甚至還對他的女兒武
倚湘寵幸有加,才會令那一干大臣急了,這才聯名參上一本。看著這份摺子,最
終仍是提筆寫下了「駁回」二字。
他當然知道武忠陵是個大毒瘤,不除不行。但一急就會壞事。要對付那個老
狐狸,自然是得先令他放鬆戒心,才有機會將他的勢力根除。而這也是邵璿寵幸
武倚湘的原因。
時機已逐漸成熟,但越是接近,便越不能輕舉妄動。尤其近日冷落了湘妃,
武忠陵想必相當緊張。只要讓他緊張一陣之後自己又重回湘妃懷抱,那麼,他必
定會因大為放心而有了疏忽。
到時……才是滅了他的大好時機。
長吁了一口氣,再度擱下了筆,放鬆身子靠上椅背。
只有在處理國事時才能令他轉移注意力,不再如此心痛。
卻,仍是免不了有所思念……
想見他……想,將他留在身邊。
縱然……清楚自己必定是情無所歸的。
「皇、皇上!」
卻聽一陣驚慌的喚聲傳來,一名太監匆匆奔入上書房,衝上了殿來。
「放肆。」見他神色倉皇,邵璿低斥一聲,「發生什麼事兒了?」
「稟、稟皇上……是荷妃娘娘出事兒了……」
順了順氣戰戰兢兢的做了回答,神情卻是有些欲言又止。
看他神情不對,又聽是書荷出事,心底一陣不安湧上,卻仍是鎮定了心緒的
詢問道:「說清楚,出了什麼事兒?」
「這……」見皇上是必定要問個明白的了,那太監緊張的吞了吞口水,小聲
啟口:「是……是荷妃娘娘穢亂宮廷,和人私通……」
「什麼?」
聞言,邵璿心下一驚,大喝出聲:「別胡說!是什麼人編造的無聊話?」
依他對季書荷的了解而言,就算對象是上官鎏,那種事也決計不可能發生。
那太監被他一喝著實嚇了一跳,縮了縮頭:「奴才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
胡言……可,那是湘妃娘娘捉姦在床,發現一名侍衛和荷妃娘娘……這個……」
說到最後,已因邵璿越見難看的臉色而不敢再說下去。趕忙轉而道:「湘妃
娘娘已請廖統領將那名侍衛押下,並封鎖沁香宮不讓任何人出入,好靜候皇上發
落……」
這一番話聽下來,已是將事情弄了個明白。心底的不安令他無法坐視。臉色
一沉,一擺袖,匆忙出了上書房直往沁香宮去。
沁香宮外,幾名侍衛把守著入口及四周。見皇上遠遠行來,正待行禮,卻見
邵璿一個手勢示意他們不必多禮,並逕自入了宮去。
偌大的宮殿,顯得格外寂靜。
「荷妃呢?」
招來一名宮女詢問出聲,對於宮內過度的寂靜感到不安……
那宮女一見是皇上,眼角含淚當即跪下:「皇上明鑑!娘娘一定是被陷害的
!求您查明真相放過娘娘!」
「你先起來……朕答應你一定會查明真相的。」
看她顯然相當愛戴季書荷,邵璿溫和一笑扶起了她,「荷妃在那兒?」
「娘娘在內殿裡,說她要好好獨處,不希望任何人靠近……」
看皇上答應了她,那宮女這才起身做了回答。
一聽說季書荷併退左右一個人獨處,心底不安越來越強,當下身形一閃,拋
下宮女直往內殿行去。
越往裡頭,這偌大宮闈,便越是靜得可怕……
來到了內殿,將緊閉的房門一把推了開來──
千萬情絲所繫的身影,在門開的瞬間映入眼簾。
然而,他的懷裡,卻橫臥著一身白素衣的季書荷。只是,那張秀美的容顏之
上已無半分血色,而是蒼白得令人心驚。而那張俊朗的面孔則是滿載疼惜與不捨
的,凝視著那已無生命的軀體。
樑上仍垂著一條白綾,隨風微微晃動……
好靜,好靜……就好像所有的一切全在此時凍結一般。
他等了他好久好久,也思念了他好久好久。萬般心計只為與他相見,卻無論
如何也想不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
上官鎏望著她的眼神,令人心碎……
靜默,良久良久……
過於沉重的默然令邵璿無所適從。正待啟唇說些什麼,卻在此時,低沉的嗓
音傳來:「為什麼要逼死她?」
他的聲音好沉好沉……挾帶著的,是邵璿從未想像過的深沉怒氣。
知道他一定誤會了,邵璿心底一酸,道:「你誤會了!我並沒有……」
「沒有什麼?」
冷冷一句截斷了他的解釋,上官鎏緩緩抬頭,視線,直直對上了邵璿。
只是,原先凝視季書荷時的疼惜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憎恨與憤怒。
瞧見了那樣的眼神,邵璿心底一涼,突然之間什麼都不想再說。
他知道,不管再怎麼解釋,上官鎏都不會信他。
自始至終,上官鎏都不曾在乎過他。就像現在,連解釋的機會都不願給他,
而只在乎那個季書荷。
如果不是為了季書荷,也許他連一眼都不屑看向自己!
滿心的酸楚溢散,終究化作無語。
情意深絕,因而更覺淒苦難當……
將他的無語視為默認,心底怒氣更增。滿載恨意的眸子瞪視著眼前無表情的
臉孔,因無法瞧見任何愧疚而更加憤怒。
來沁香宮只是想見見書荷,看看她好不好。怎料一入屋,入眼的卻是她的懸
樑自盡。
他趕緊將她放下,卻已遲了一步。
那張容顏,蒼白得令人心疼。
上官鎏不明白,不明白書荷為何會自盡。他知道書荷是夠堅強的!但仔細一
瞧,書荷屍身素衣之下傷痕處處,顯然是遭到了相當殘酷的對待。
而邵璿是皇帝,只有他有能力資格做這種事。
在得到這一項認知的同時,怒氣在瞬間高漲,恨意亦隨之而生。過於強烈的
情緒輕易掩蓋了心底一絲絲的五味雜陳,僅剩下面對那蒼白容顏之時,揮之不去
的自責與疼惜。
自己因為相信他、希望他幸福而將書荷交託。沒想到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殘
酷對待自己週遭的人……也因為有著那麼樣深的在乎,一旦感覺到背叛,那股怒
氣與憎恨便絕不是尋常理智能夠控制住的。
這一切……都是邵璿造成的!
是他殺了兄弟,逼死書荷!
下一刻,一個閃身已然來到了邵璿身前。左手緊摟書荷屍身,右手卻已扼上
邵璿黃領之下異樣白皙勾人的頸子。
「你為什麼要逼死書荷?」
無法諒解他絕情的行為,更甚於他的殘酷。怒然二度質問出聲,滿心的恨意
令他無暇注意那勾人頸項的冰冷。
而邵璿將他的忽略解釋成毫不在乎。
滿心的絕望酸楚,最終化作面容之上一抹艷麗至極的笑。
「殺人,一定需要理由嗎?」
他笑得好燦爛好燦爛,卻不帶分毫感情。
那扼著頸子的手,太過熾人。
上官鎏單手摟著季書荷,單手扼上他的頸。將書荷的屍身隔在二人中間,就
好像在宣告著他們之間有遠有著個溫柔婉約的季書荷。
情至深處,卻是絕望。所以,冷了心,任憑熾熱手掌威脅自己的性命。
那樣的笑容其實很悲哀,但在滿腔怒火的上官鎏看來卻燦爛得像在示威挑釁
。當下一個用勁,收緊了手:「回答!不然我就殺了你!」
「殺了我……你的兄弟,一個都別想活。」
沒有威脅語調的平靜語音,卻比任何語調都更來得迫人。
縱然……呼吸已因他的勒緊而有了困難。
邵璿很鎮靜。與上官鎏滿載憤恨的雙眸相較,那雙眸子根本毫無波動。
就好似,絕情……
因他那句威脅而更收緊了手,卻在下一刻鬆了開來。
上官鎏知道自己不該衝動。運起內勁幾個輪指封住邵璿內功,冷冷道:「命
人放了我的兄弟!」
「你以為朕的聲音大到可以傳得那麼遠?」
回以一句嘲諷,唇畔艷麗的笑帶上不屑與輕視。
如此態度無疑是火上加油。上官鎏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按下想殺了他的衝動。
一把抓住他的右肩,推著他走到了外頭。
在外頭守衛的侍衛乍見此景不由得大驚,紛紛拔刀打算前去救駕。見狀,上
官鎏一聲怒喝:「誰敢輕舉妄動,我就殺了他!」
此言一出,所有的侍衛立時停下了動作。見已成功制止他們,上官鎏抓著邵
璿右肩的手注入勁力:「快叫他們放了我的弟兄們!」
憤怒掩蓋了理智,讓他連心底存在著的疼惜都被忽略,而,毫不留情。
「……去把縉雲寨的人帶過來,放了。」
右肩因上官鎏的動作而傳來陣陣劇痛,但卻仍是面不改色的下達了命令。
心底,不期然的浮現了八年前的回憶。
那時,他的右肩負傷,上官鎏曾是那麼溫柔的細心照料……而今卻是人事已
非。毫不憐惜甚至傷害他的人,就是上官鎏。
記得先前上官鎏也承諾過不會抓住他以為威脅。而今,卻打破得毫不慚愧。
心裡的痛,更深……
不久,縉雲寨的數十名山賊已被盡數帶來鬆綁。眾人一見上官鎏,立時紛紛
予以喝采。
唯有楊言輝詫異不已的看著眼前情景,並,注意到了上官鎏懷中的屍身。
那是……書荷姑娘?
心下一驚,輕功運起已自來到上官鎏身前:「上官大哥,書荷姑娘她……」
「她被這個狗皇帝逼死了。」
冷冷一句道出了自己的認知,並毫不留情的將抓著邵璿右肩的手收得更緊。
只要一想到書荷的死,以及菜市口死狀淒慘的屍體……就無法冷靜下來。
聽上官鎏這麼說,楊言輝愕然。目光轉而望向邵璿,卻僅得到了一片無分毫
波動的深沉。
無法得到答案卻又隱約覺得不對勁,可想要開口又找不出證據。尤其見到大
哥顯然怒火正熾,當下只得隱了疑惑,轉而道:「咱們現下怎麼辦?」
「……你幫我顧著書荷的屍身吧。這狗皇帝心計深沉,難保你不會受他欺騙
……」說著,將懷中季書荷的身子抱給了楊言輝。而後,目光重新落回邵璿的身
上。
無意間,瞥見了那白皙頸子上的殷紅指痕……
乍見此景,心底一抹深刻而強烈的憐惜立時湧出,剎那間幾乎便要提手撫上
。卻,仍是按下了衝動,刻意的想起先前種種,讓怒火再度填滿內心。
也……逼迫自己按下那份其實根本無法消去的深深憐惜。
氣著,胸口,卻已有了分更深更深的不捨萌生……
「聽好!」忽略掉內心的變化,他就著箝制住邵璿的勢子朝一臉警戒的侍衛
們大喝出聲:「誰敢追來,你們的皇帝就沒命!」
言罷,朝楊言輝使了個眼色,一干人等立時快速奔出了宮去。而一旁侍衛礙
於主子性命堪憂,只得睜睜的望著,看著一群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片夜色之中,卻
是無計可施不知所措……
長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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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 http://www.geocities.com/crasia_leau/
原作者: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