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建立於謊言之上的幸福終於完完全全的崩潰了,而在毀壞的同時帶來了失
去。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齊紹楠回到居所。開了門,習慣性的在屋中搜尋著熟悉
的身影,卻在望見滿室的空寂之時憶及了失去。
「可惡!」
一聲低吼,右拳擊上牆壁,雙眸之中已然溢滿痛苦。
認知到「失去」已是兩個月過去,卻仍然無法習慣寂寞。那一朝夢醒卻已不
見身旁戀人的空虛與痛苦,至今仍盤旋縈繞於心。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理解傅祺茗當年的感受,卻無論如何都不希望是以這種形
式了解的。失去的滋味太過痛苦,更何況是失去心中唯一在乎的人……
「茗……」
低喚出腦海中熟悉身影的名,語音之間有太多的深愛與太多的痛苦。
曾一同住著的屋中仍殘留著些許思念的味道,卻已逐漸淡去。屋中的每一個
角落彷彿都有著他的身影,卻全都是幻影。觸之,即滅。
齊紹楠頹然跌坐於地。
對於那樣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幸福,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它的脆弱。但心中
雖然時常懷有恐懼與不安,卻沒想到一切竟會來得如此之快。
大年初一的清晨,當他帶著滿身的疲憊與愛意醒轉之時,望見的卻是身旁的
空盪。那晚曾激烈擁抱著他的人已然失去了蹤影。
最先湧升的是擔憂,卻在憶及之前的歡愛之時明白了什麼。
就如同十四年前自己下定了決心而在離去前抱了他一般,傅祺茗的反常也是
肇因於離去的決心。他早就決定了離去,決定了離開自己的身邊。
失去乍看突然,可一旦細思,便可察覺一切早有預兆。
大概是從他病中開始的……傅祺茗的笑開始難以看透,連眼神也開始有了改
變,甚至是隱約染上了昔日的那種面對弟弟的……然而,心裡雖有注意到不尋常
,卻總在開端便被他轉移了注意力。
那晚也是如此……情慾掩蓋了不安,而在醒來後明白了失去。
或許,傅祺茗正是在他生病的期間因接觸到了某些事物而恢復了記憶。
曾經幸福過,而在失去之後更加的痛苦。雖然以傅祺茗不再是公眾人物的情
形而言很難掌握到他的行蹤,但他之前畢竟是在華龍會的勢力當中,又怎麼可能
如此輕易地就逃離?但這兩個月來他不停的尋找著他的下落,卻始終毫無所獲。
齊紹楠無法理解他是如何從華龍會的勢力範圍中離開的。若非如此,就算現
下他已無了身分,卻也不至於遍尋不著。然而兩個月來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這
樣的情形令齊紹楠困惑,而且擔憂。
但,最深的,還是心裡的痛苦,以及思念……
這漫長的兩個月裡,他的生活完全的亂了序。一方面以工作麻痺自己,一方
面卻又無法遏止思念的苦苦追尋。睡眠的時間少得可憐,更別說是三餐。也就只
這兩個月,他,已然憔悴了太多。
今日,則是在耿清的強迫下回家休息的。
其實齊紹楠也清楚,依自己現在的情形而言,根本不可能好好做事。但若不
做些什麼,心底便會因強烈的思念而……
驀然打斷了思緒的,是電話的鈴聲。
齊紹楠抬眼望向聲音的來源,卻沒有任何接聽的打算。視線再度落下,眼前
已然因某種霧氣而逐漸迷濛……
『楠,你在吧?』
卻在此時,熟悉的沉靜語音入耳,令齊紹楠為之一怔。抬眼望向已然轉成答
錄機的電話,突然明白了什麼而起身衝上前拿起電話:「茗,你在哪裡?你還好
嗎?你……」
最先開始的是擔心,因為深愛。
『我沒事,你冷靜些。』電話中傳來的語音柔和沉靜無改,卻隱隱帶著些無
奈,『你有好好照顧自己嗎?』
「你為什麼不說一聲就離開?」
放心之後,擔憂已然轉為怒氣,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怒然反問一句。簡單
的一個問題,卻夾帶了太多的痛苦與深愛。
這樣的問題,令電話那頭的傅祺茗一陣沉默。半晌,才輕聲道:『我若說了
,你豈會讓我有離開的機會?』
「那麼,你又為何堅持要離開!」
那輕柔的音調激起了心底的痛楚。齊紹楠語調更添了幾分的激動。
其實並非不曉得原因,然而……
電話那頭的聲音仍舊平靜:『因為我必須離開。那樣的關係,不該持續。』
「為什麼不該?兩個相愛的人成為戀人在一起有何不該?」
『……我們是兄弟,也只能是兄弟。這是我的理由,也是唯一的理由。』
避重就輕的回答,沉靜的音調彷若毫不在乎。
過於沉靜的態度,令齊紹楠心慌。
他知道他已恢復了記憶,但那樣的態度卻似否定了彼此之間存有的情意。曾
經能確定的情感如今卻是如此的虛幻,甚至好似不曾存在……
語音,已然難以自己的微微顫抖了:「什麼兄弟,全是那個男人的片面之詞
!我從來不是傅祺楠,更從來不是你的兄弟。我們是戀人不是嗎?我們是戀人啊
!多少夜晚的纏綿都是事實。我們曾緊緊擁抱過彼此,難道你否認這一點嗎?」
『那是個錯誤……』
終於是有了波動的語調,其間所夾帶的痛苦與交雜卻只有比齊紹楠更深……
『不論你怎麼認為,在我的心裡,你都是我最重要的弟弟……』
這樣的言語,令齊紹楠心底一涼,神色已然轉為了某種沉鬱。
「那麼,你對我的情感呢?」連語調都已冷下,胸口滿溢著某種酸楚,因為
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還是說,你從未愛過我?」
『兄弟就該只存著兄弟的情分。』
刻意淡漠的語調,道出了令人心痛的內容。就這麼樣簡單的一句,瞬間就否
定掉了曾有的相愛,曾有的幸福。
某種劇烈的痛楚,劃過心頭。
「你,是認真的嗎?」
存著最後一絲期望的,問出了聲。
『我沒有……開玩笑的理由……』
期望,粉碎。
那入耳的語音已然恢復了熟悉的沉靜,此時卻是如此的令人難受。心裡已無
法再繼續接受這樣的衝擊,齊紹楠驀然掛上電話,跌坐於沙發之上。
他怎能如此狠絕?就只有那麼樣簡單的回答,就粉碎掉了曾有過的一切。
什麼兄弟、什麼倫常!那一切不過就是外界所加諸的可笑事物罷了!他從來
不認為他是他的兄長,他是他的弟弟。而他卻因為這樣而離開,因為這樣而捨棄
他,捨棄、否定曾有過的一切。軀體交合間熾熱的低語呢喃此刻全成了笑話,卻
又悲哀得令人想哭。
腦海中一個情景閃過。那是在他們第一次心意相通的擁抱之後,他結束公務
回到了家,而第一次在他口中聽到了「我愛你」三字。
當在乎的言語從「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轉為「我愛你」之時,心底湧起的
喜悅是強烈而無法言喻的。縱然知道是建立於謊言之上,卻仍然欣喜。可而今想
來,漾起的,卻只有悲哀。
他甚至連他是否愛過他都有些難以確定了。
突然之間,悲哀得想笑。
而齊紹楠沒有壓抑。先是低低的笑聲脫口,而終於是轉為了瘋狂的大笑。
笑得狂,卻也笑得哀淒。雙眸之中太多的情感交雜,卻全都是令人痛苦的成
分。
不覺間,淚水,已然悄悄沿著雙頰落下。
這算什麼?一旦憶起就說這一切全是錯誤,就說他們的關係是錯誤他們的感
情是錯誤。說著自己是他最在乎的人,卻連那外在所施加的倫常義理都比不上。
那種程度的在乎,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縱然內心如此質問著,心底對他的深愛,卻仍然不會有所改變。
失去了傅祺茗,於他而言就等於失去了一切。
若在當初完全無法看清他的情感之際遭逢如此,或許他還有幾分放棄的可能
。然而,那難以確定的情感卻又是那麼深刻的存在過。要他如何去忘卻?要他如
何去放棄?
笑聲,漸歇。取而代之的,是難測的深沉與強烈的執著。
他不會讓傅祺茗就這樣離開的……既然他們是相愛的,那些義理倫常又算得
了什麼?
是啊……仔細思量,若傅祺茗真已對他毫無情意,又何須這樣不告而別?正
因為仍存留著情感,所以才逃開,才離去。
而他要將他追回來,不論要花多大的代價。
齊紹楠再度拿起了電話。
* * *
看著手中的電話逐漸顯示出一個熟悉的數字,傅祺茗瞧了半晌,終於還是取
消了撥號。
五天前,他在隔了兩個月之後首度和齊紹楠通了電話,因為耿清所轉述的情
況。
失去了自己在身邊的他,生活已經完全的混亂了。再繼續下去,只怕身體一
定會弄壞。耐不下擔憂的打電話過去,卻為了讓他死心而再次傷害了他。
那時齊紹楠似乎為他的話語所激而掛了電話。心底擔憂更甚,卻在過了五天
的現在仍沒打電話再次確認。因為鼓不起勇氣,因為害怕好不容易下的決心會因
不忍因心痛而毀於一旦。
他比任何人都還要在乎他,也比任何人都還要深愛他,縱然「愛」這個在他
們之間已逾越親情的字眼令他痛苦。然而,事實只能逃避無法改變。就算再怎麼
避重就輕的回答,他還是無法說謊,無法真的告訴他他對他已無分毫情意。
但兄弟之間有如此情感本就是錯誤的。他不能讓彼此繼續錯下去。
縱然自己也同樣思念,同樣痛苦,同樣渴望。
「對不起……」
喃喃的逸出了道歉的話語,對著那個被自己拋下的他……明明比任何人都知
道這樣的痛苦,卻不得不讓他接受這一切。
因為他們是兄弟。
如果今日他們沒有那層血緣的羈絆,一切就可以變得簡單。但若他們沒有那
層羈絆,也許今日他們就不會相識,更不會對彼此有那麼樣深的在乎。
這些日子以來傅祺茗曾細細思考過這一層,卻從來沒有過答案。
就如同他無法確定自己現下所為究竟是對是錯一般。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違
背倫常的情感是種錯誤,而無論如何都必須將之斷絕。
但,為了斷絕這份情感,又會犧牲掉多少東西?斷絕那份情感,就真的值得
犧牲那麼多嗎?
問題的答案從來不會在一個人後悔之前浮現。所以他迷惘,所以他不知道自
己是對是錯,不知道這樣的決定是否應該……
目光再度移向手中的電話。有些遲疑的打算再次按鍵撥號,卻在同一刻鈴聲
響起。
傅祺茗愣了一下,隨即接起了電話:「哪位?」
『是我。』話筒中傳來的是中年男人低厚的嗓音,『我希望你回來一趟。』
「會長?楠出了什麼事嗎?」認出了對方的身分,想到自己交託的那人,傅
祺茗心底升起了些許不安,語音不由得染上了幾分急切。
『關於他從你離去之後身體狀況就一直很不好的事,在這五天裡又更加重了
。我要求他休息並把李毅從台灣找來代替他處理事務,但紹楠完全不理會,瘋了
似的不停尋找你的下落……我知道你的難處,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回來。否則再
這樣下去,紹楠一定會出事。』
將齊紹楠的情況說與傅祺茗,耿清的語音之間滿溢著沉重與擔憂。
不光是身體上的問題,還有可能引發的、安全上的問題……
明白他的意思,傅祺茗一聲長嘆。
他,又何嘗不想見他?
只是……
「我明白了,我馬上就安排行程。」對他的在乎終究是勝過一切,「抱歉,
讓您如此麻煩。」
『不會……另外,你們的事我想你應該再好好重新考慮。再見。』
又留下一句話之後就掛了電話。聽著話筒中傳來的「嘟嘟」聲,心緒卻已因
方才那句話而停滯。雙眸一瞬間溢滿交雜的各種情感,唇角因而勾勒出了一抹苦
澀的笑。
連他,都覺得自己應該再重新考慮嗎?
可除了分開,又有什麼方法可以……
罷了。
不讓自己再去思考那難解的問題,傅祺茗撥了個電話安排接下來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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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愛,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越是愛,就越是想欺負。
我的愛正在昇華中,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