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陣急奔後,白冽予在離目標僅餘二十多丈時收斂聲息,不著痕跡的潛至騷
動來源處。
群聚於林間的,正是近幾個月來四處燒殺搶奪、行蹤飄忽的青衣眾。
由於青衣眾每次犯案後必定放火,縱使能在對方離開前趕到,也得面臨是該
銜尾追去、亦或是救火救人的兩難──更別提他們每次趕到時,能望見的也只有
青衣眾遠遁的身影,和燃燒猛烈的火勢。也因此,青衣眾現身至今數月來,竟還
沒人能弄清這群賊寇的底細。
這麼說來……青衣眾對於傲天堡派出的人數顯然有相當的了解。即使帶隊武
師在衡量狀況後要求上頭加派人員,結果還是一樣的。因為,一旦派去的人增加
,青衣眾放火的範圍及行動的人數也會隨之增加,讓他們光是指揮救火便忙翻了
天,根本沒有多餘的人力去追人。
而這,顯然也是傲天堡高層與青衣眾有所牽連的證據。
眸光緊鎖住眼前約有五十人之數、明顯是整裝待發的賊眾,唇角已是冷冽笑
意勾起。
東方煜遭襲中毒本是意外之事,卻沒想到經過這一折,竟然讓他找到了青衣
眾的蹤跡──此時約當丑寅之交,一般人家多在熟睡之中,一旦遭襲定然全無防
備、損失慘重。
但見眼前數十人準備妥當便要出發。略一思量後,白冽予放棄了出手將之誅
殺的念頭。
貿然行動只會打草驚蛇。想要成功查出賊寇的巢穴,就必須在他們毫無警戒
的情況下暗暗跟蹤。
這五十餘人的賊眾中僅有六人騎馬,其中又以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最為惹眼
。此人少說比白冽予矮了一尺有,可眾人之中卻屬他的功夫最為高明,不在白冽
予之下,該是寇首無疑。
只聽他一聲令下,賊眾立即動身朝山下小鎮行去。
這群賊寇的功夫都相當不錯,腳程亦快,紀律更遠勝尋常賊寇,難怪總能及
時遠遁,讓人怎麼找都摸不著邊……不過,光看他們這頗有規律的行進隊形及上
下之分的嚴明,實在很難想像眼前的這群人便是數月來滋擾沿江一帶的匪寇。
悄然前進兩刻多鐘後,賊眾到達了小鎮。
答答的馬蹄劃破了寧靜,燃著火焰的箭矢照亮了四周。他們分做五撥人各自
行動。破門闖入、搜索恐嚇。青衣眾所到之處都是一陣告饒哭喊。但見稍有規模
的屋子一間間被闖入、劫掠、放火。不到一刻鐘,原先安寧的小鎮已被鬧成了人
間煉獄。
幸得民眾對青衣眾凶名早有所聞,不敢多加抵抗,使得青衣眾這趟行動至此
仍只有幾人受傷,無人死亡。
努力按下出手阻止的衝動,強迫自己冷靜以對。雖然是為了更大的目標而不
得不有所忍耐,可望著眼前的一切,白冽予心底仍是難免自責。
不過,也該是時候了。
如此念頭方現,便在此時,煙花乍響。
那是山莊的傳訊煙花。
瞧著於天際綻放的燦爛花火,本有些懸著的心這才得以放下。
這是幾天前由他所想出、並經由關陽回傳山莊的應付手法──由於人力有限
、青衣眾又行蹤飄忽,派遣大批手下四處巡防很難有確實的效果,故改以每個村
莊各派一、二人,不與賊寇硬碰硬,而是在賊寇來襲時以煙花傳訊。由於青衣眾
意在擾亂,不願與擎雲山莊有正面衝突,行動上自會有所保留,山莊也能盡快應
變。
但見天邊煙花接連作響。青衣眾非是尋常角色,即使不曉得煙花來由,也知
道不是什麼好事。寇首遂當機立斷,一聲長嘯示意眾人集合離去。
青衣眾組織嚴明,那聲長嘯之後,本自劫掠的群寇立時集結撤退。白冽予隨
即跟上。
這一路追躡,足過了半個時辰才終於到達目的地。
青衣眾的巢穴位於一處易守難攻的峽谷間,四周為密林所圍,谷口狹窄,防
守相當嚴密。且峽谷四周尚有幾處暗哨,若非他緊躡其後,只怕一不小心就會引
起對方的警戒。
將峽谷四周的明暗哨及建築佈置一一記下後,白冽予正欲起身離去,一陣腳
步聲卻於此時入耳。
是青衣眾之首。
如此認知浮現,心下暗凜間已自收斂聲息全心隱匿。
但聽那腳步聲朝他藏身的樹叢直直行來,竟似已發現他一般。白冽予卻不慌
亂,只是逕自屏息潛匿靜觀其變。
他自始至終都十分小心,對方沒有理由發現他才是。且那寇首並未露出分毫
戒備之態,顯然目標並不是自己。
而一切恰如所料。
寇首於離他不到一丈處停下,彎下身子一陣搜索。但聽「喀」的一聲輕響傳
來,地面隱隱有了幾許震動,顯然是什麼機關暗門之類的給啟動了。
這個機關離青衣眾居所的建築群有相當的距離,又極為偏僻,若非他剛好撞
見如此情景,根本很難發現……看來他今晚確實鴻運當頭,不但發現柳方宇的真
實身分、找到了青衣眾的藏身之處,甚至連這種機關都給他碰巧遇上。
只見寇首一個躬身下行,整個人沒多久便沒入了地面之下。白冽予不敢貿然
跟上,遂功聚雙耳,以耳貼地試圖聽出其動靜。
暗門連接的是一條密道,且離出入口約四、五步的距離便有控制密道開啟的
開關。寇首顯然是個相當謹慎的人,他一下密道立即動手關了暗門,直到確認暗
門已完全關上後才繼續前行。
密道延伸的距離極長。隨著距離漸遠,那人的足音已再難聽得。
放棄了地聽,白冽予坐起身子迅速思考起自己的下一步行動。
雖知不該過於躁進,可眼下既有如此機關,不好好一探實在……尤其今夜之
後,他很難找到同樣的機會潛進此地。不說其他,只要讓傲天堡發現他行蹤不尋
常、疑心他已找到青衣眾巢穴的話,事情就麻煩了。
他不怕被陸任倚當成敵人──這陸任倚根本不曾信任過任何一個外人。他擔
心的,是陸任倚因而下令讓青衣眾轉移陣地。
可就這麼跟上顯然有同樣的風險……既然如此,就讓他放手一搏。
冷月堂既是情報組織,當然也有開鎖、機關方面的訓練。可白冽予當時只大
概學過,對於一般機關可能還看得出所以然,更專門的就得靠自己那專研機關的
三弟了……而他要賭的就是這一點。
如果這機關是他開得了的類型,他就潛入;如果不行,他就放棄一探,從長
計議。
決意既有,當下悄聲掠至暗門所在之處,仿效寇首先前的手法小心探索。
不久後,一個簡單的機關佈置隨之映入眼簾。瞧著那相當一般的機關手法,
白冽予不禁暗暗苦笑。這青衣眾固然來頭不小,整體實力卻還算不上一流角色,
又怎會有那等高深的機關呢?尤其江湖上專精機關者都是有相當實力的角色,就
憑傲天堡是請不動的;而流影谷為了不留下與傲天堡有所牽連的證據,自然也不
會出手。加以這密道極為隱密,又位在青衣眾的據點裡,種種原因之下,也就造
就了眼前僅算一般的機關。
指尖當即觸上機關旋鈕動手解開──便在此時,一陣刺痛傳來。
白冽予心下一震,捲起右袖,只見一道青痕沿腕而上,赫然是名列天下奇毒
第五的「青藤」。
青藤之名乍聽尋常,實則極為險毒。此毒發作極快,毒液入體後會隨血液於
皮膚上蔓開青痕,並使中者呼吸困難致死。由於解藥極難製作,中者便是能順利
解毒,通常也會留下一些影響,甚至失智。
此毒之烈便是白冽予也有些色變。當下迅疾封穴阻止毒液蔓延,便取出先前
曾給過東方煜的丹藥服下。
他雖能仗著一身特殊內功解毒,但刻下顯然不是靜坐調息驅毒的良機,故改
而服下靈丹暫時壓制毒性。
而後,眸光凝向那個讓自己著了道兒的機關旋鈕。旋鈕之上有一根極為細小
尖銳的針。上頭,仍殘著他的血。
以機關而言是相當簡單的構造。可若因此而失了防備,就會如他方才那般著
了道兒……今日那針上抹的若是「寒火」,便是他白冽予也只怕也得嗚呼哀哉。
心下一方面暗罵自己過於大意,一方面也因這「青藤」而明白了些什麼。
他輕輕拭去針尖血跡,轉動機關將針藏起並打開密門,而在步入密道後將暗
門關上。
這次他謹慎了很多,也沒再出事。
鬆了口氣後,白冽予屏息凝神開始查探密道。
密道約有五呎寬,高七呎,足可讓兩個成年人並排挺身行走。且四壁皆以石
磚舖墊,絕非短短數月便能建造完成。
確認密道之中已無他人後,他取出夜明珠,以略快於步行的速度前進。
這一趟可說是兵行險著──以這密道的寬度,一旦敵人折返,可說是避無可
避。但正因為這密道極為隱密且難以藏身其間,敵人警戒心自然會降低。而他也
能靠著連父親都自嘆不如的靈覺及時發現敵人行蹤並加以迴避。
正是有了這層把握,白冽予才會選擇繼續前進。
這密道極長,且照行進的方向來看,目的地該是傲天堡無疑……足足走了好
一陣後,他才在夜明珠的映照下瞧見一道往上的石階。
開關同樣在離出入口約四、五步處。當下覆耳於密門之上,功聚雙耳。密門
外方圓的數十丈的聲息登即入耳。
「你也該懷念夠了吧?再繼續玩那劫掠的老本行,遲早會給擎雲山莊抓住把
柄。」
首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這個陌生的聲音。此人語氣透著一股冷傲深沉的味道,
讓白冽予馬上想到了那個真的只有「一面之緣」、該是西門曄的俊美青年。
但聽陸任倚異常恭敬的回應傳來:「少谷主放心,我會趁著這次邀請擎雲山
莊共同除寇的機會,讓『青衣眾』消聲匿跡。」
「你有此覺悟就好。難得有機會洗心革面東山再起,希望你好好珍惜這次機
會,別辦砸了事兒。」
言罷,一陣腳步聲隨之而起並逐漸遠去,該是西門曄離開的足音。此人不論
言行舉止都顯得十分高傲冷酷,顯然不是個好應付的角色。
確定西門曄已足夠遠離、不至於聽到己方的談話後,陸任倚已是怒極冷哼:
「好個西門曄!說什麼東山再起,還不是想藉咱們來對付擎雲山莊。他不費一兵
一卒,咱們先前藏下的財寶卻在這些過程中逐一耗盡……就憑他一個黃口小兒,
竟敢對本座這般頤指氣使!」
「大哥息怒──只要暫時忍下這一陣並好好儲備實力,五年後門主回歸,這
流影谷和擎雲山莊又算得上什麼?當務之急是趁白毅傑無法出手的良機扳倒擎雲
山莊,方能於五年後恭迎門主回歸啊!」
這聲音則是陸仁賈的。可話才脫口,便聽得一陣冷哼傳來,卻是出自那寇首
:「你說得倒容易。卻不知先前給擎雲山莊擒住的又是誰?」
「嬴川,你……」
「不只如此。多虧你的好計策,門主已經下令:在他回歸之前,門中將不會
給我們任何援助。撐不下去就只有聽天由命!」
「怎麼會……!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門主他老人家啊!門主怎麼會……」
「住口,百洇。」
打斷陸仁賈的,是陸任倚在得知消息後隱帶分畏懼的聲音。
「不論原因為何,你馬上收拾殘局向門主請罪。嬴川,你小心計畫接下來的
幾件案子。等獲得足夠的資金後,咱們立即『滅』了青衣眾,化明為暗另求發展
,並趁此機會好好將白毅傑一軍。咱們一定要撐過這五年,才對得起門主他老人
家的栽培。」
「是。」
陸仁賈似乎仍有些不滿,卻還是與被稱為嬴川的寇首一同應過。語氣中隱隱
帶上了幾分恐懼。
這段對話固然有一些極有用的情報,可給白冽予帶來的疑惑卻只有更多──
由這番話聽來,陸任倚等人該是有另外效忠的對象,而且還是一直以來避居海外
、但影響力極大的角色。可,是誰?又因何避居海外?以陸任倚如此傲性仍對此
人畏懼若此,這「門主」若真的存在,則其實力只怕連父親都……
不過刻下顯然不是深思的好時機。聽到嬴川已然準備由密道回到寨子,白冽
予立即收了夜明珠全速回遁。
嬴川心神不守,又全無戒心,自然算不過白冽予這個有心人,讓他得以在不
引起對方注意的情況下順利逃出密道。
離開林子準備回城時,天色已是微亮。
循著來路提氣回奔,回想起仍遺在屍體堆中的精鋼劍,他不由得暗暗苦笑。
卻不知東方煜會怎麼處理那些屍體?也或許,差遣那二十四人前來伏擊的仇家會
識相的把屍體處理乾淨。
他不意外「柳方宇」會有這麼多仇家──「俠義」二字從何而來?自然是壞
了一些所謂奸邪之徒的事兒後才能有如此名聲。而奸邪之徒多半不是什麼好相與
的角色,見「柳方宇」孤身一人、又查不出什麼背景,自然沒了顧慮,不論大小
一個接一個找上門來了。
若今日「柳方宇便是碧風樓樓主」的消息傳開,上門的仇家包准會少個九成
──不過取而代之的,將會是一些高明的殺手及各方探子。
就如青龍。
回想起那個他曾深深信任的人,指尖下意識的按上胸口;殺意隨之湧生。
那人留下的痕跡早在八年前便已消去。可直至今日……身子偶爾還是會傳來
些許痛楚,在那人試圖留下痕跡的每一處。
那是他仍未克服的證明,對於八年前的一切。
但也快了。隨著計策的一一實踐,他同兄長逐步接手山莊的時候,先前灑下
的網也將一一收緊。
他已等了八年,縱然對其憎恨若斯,也絕不會因一時情緒而亂了計畫。
不過……
想起什麼似的望向右腕的青痕。他還差點忘了自個兒體內尚有「青藤」存在
。此毒性極烈,想將之逼出就必須得好好靜坐調息一番。可一旦他全心驅毒,只
怕無法顧及週遭……
正自思量間,俊朗的面容隨之浮現於腦海之中。白冽予先是一愣,而後是一
陣莞爾。
要說替自己護法,東方煜絕對有這個能耐。只是得顧慮的事情太多,與其請
他相助,還不如讓關陽守著比較適合。尤其他尚有重要情報需要傳回給兄長,往
找關陽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如此決定既下,本自前行的身影當下方向一轉,改往茶居後門飛掠而去。
* * *
「青藤?」
乍聽此名,便是關陽也不由得一陣駭然,「排名第五的奇毒?此毒已經許久
未曾現世,又怎會突然……」
「正因此毒奇特難尋,才給了咱們一條好線索。青藤本是百年前暗青門第一
祕藥,近幾十年來雖已消聲匿跡,但由暗青門這方面去查,應該能獲得不錯的線
索──單憑青衣眾也有個『青』字,便足以證明三者之間有某種特殊的牽連。」
道出自己想法的同時,白冽予同關陽取過小刀往右手食指輕輕一劃,並在瞧
見殷紅血液緩緩滲出時取過小杯將之盛住。
而後,真氣運起,先前已被他逼至食指處的毒液混著鮮血滴滴落入杯中。本
來殷紅的色彩染上一層詭異的淡青。
確認毒血已經完全流出後,他取過手巾擦了擦本自滲血的指。傷口隨即凝結
,速度之快讓一旁瞧著的關陽都不禁有些愕然。
只是這愕然很快便轉為唇角隱帶上的一絲苦笑。
自那日誤擒白冽予至今,每回見面總會少不了幾次訝異……不論是才智、心
計,還是其於武學、醫道上的造詣。眼前少年的一切都太過出色也太過不凡,而
清楚體認到這一點的自己,也隨著每一次的相談逐漸認可了這位主子。
儘管仍未直言,可他心裡,確實已將白冽予視作一位足以令己誓死效忠的存
在。
「暗青門之事我會立即派人追查。至於青衣眾的巢穴,暫時就先讓人駐守四
周觀察,再視情況應變吧。」
「就這麼辦吧……另外,通知颯哥接受傲天堡的邀請,並將這個消息公開出
來。陸任倚顯然不打算放棄那個寨子和青衣眾的班底。咱們就順著陸任倚的意思
玩,假青衣眾受擒之時,也就是我們一舉攻入青衣眾寨子的時候。」
從當時陸任倚的口吻聽來,該是想搞個偷天換日之計弄一支假的青衣眾做替
死鬼,真的青衣眾則就此化明為暗、消聲匿跡……而白冽予的想法,就是讓兄長
順著傲天堡的意思前來共商大計,藉此調派人馬入境。待到傲天堡謊稱取得消息
要去滅掉「青衣眾」時,真青衣眾的戒備定然鬆懈,山莊便能趁此時以迅雷不及
掩耳之勢迅速盪平青衣眾。
關陽是聰明人,一聽之下便已明白他的想法。當下略一沉吟,而在想起什麼
時開了口:「大少爺若親至九江,四周一定會受到傲天堡的密切注意,聯繫上也
會產生些困難……二爺打算如何處理?」
「此事我自有定計。」
淡淡一言示意關陽不必擔憂,心下卻因他口中稱謂的差異而明白了些什麼。
不是二少爺,而是二爺。雖只是一個稱呼,代表的意義卻遠不只此。
可白冽予自不會讓這些情緒流洩分毫。逕自起身由關陽的藥櫃中取出幾種適
當的藥後,他將之小心調勻倒入盛了毒血的小杯之中。
殷紅鮮血隨之凝結。淡青色的毒液因而分離了出。將毒液倒入隨身藥瓶後,
他小心翼翼的把藥瓶收入懷中。
瞧他如此動作,關陽微微一愣:「這是……」
「『青藤』可是十分難得的好東西。」
頓了頓,唇角淡揚:「加以傲天堡的背景似乎不怎麼單純。先留著這些,以
後或許會有意外的用處。」
僅以如此簡單一句帶過,是因為他並未將陸任倚口中的「門主」之事告訴關
陽。
另一件沒說出口的,則是柳方宇的真實身分。倒不是他不信任關陽,只是這
兩件事茲事體大,尚需一番思量後才能決定該如何應對……以刻下的情況看來,
與兄長見面是遲早的事。這兩件事,他打算在脫身之後親自和兄長討論。
知他另有定計,關陽遂不再多問,語氣一轉:「二爺既一夜未寢,何不在此
歇會兒再走?」
「不了。有人在等我。」
因想起什麼而微微緩了語氣。明明沒有任何約定,可白冽予卻以著連自己都
有些訝異的肯定語氣這麼說道。
關陽也因他此言而明顯一愣,而後,是隱帶複雜的一笑。
「既是如此,二爺還是趕緊回去吧。」
「嗯……告辭了。」
言罷,白冽予略為整理儀容後,一個示意便即起身離去。
望著那消失於門後的身影,關陽足足怔了好一陣,才在一聲嘆息後回頭準備
有些延遲的開店事宜。
* * *
回到傲天堡之時,本應空無一人的房間內一如所料的傳來了一陣悠長平緩的
吐息。
該說是他的直覺又準確了,還是自己已經多少了解這個東方煜了呢?
唇角微微牽起苦笑。先前於深林之中的記憶浮現,連同那把在對方不知情的
情況下拉近彼此距離的劍……而後,不再多想其他,白冽予抬手輕推房門。隨之
入眼的,是東方煜靠坐床沿闔眸小歇的模樣。
後者畢竟仍有所警覺,門方啟,本自閉著的雙眸立時睜開。俊朗面容之上揚
起帶著歉意的笑。
「抱歉,一時累了,等著等著就……」
「有事?」
沒有回應他的道歉而是如此一問,語氣卻是平緩,顯然並不介意。
這樣的態度讓東方煜有些一愣。但他隨即回過了神,帶點無奈的道:
「我是擔心李兄的安危。李兄離開不久後我便跟了上去,卻沒來得及追上。
四近鎮民又說未曾瞧見李兄,我不知從何找起,只好消極的守在這裡吧。」
他話中關懷之情字字真切,直視著白冽予的雙眸亦透著同樣的情緒。
昨夜若非李列親身相救,他早已命喪黃泉……也就從這少年二話不說以唇覆
上他傷處的那一刻起,他真正將其當成了足以交託性命的好友。
因此,關懷在意之情比起先前有增無減。
察覺到這一點,白冽予心頭一暖。才要說些什麼,卻在想起「隔牆有耳」四
字時按下了本自脫口的話語。
他走到床邊、避開歇坐著的男人逕自躺下。
後者以為他打算就寢,溫和一笑正欲起身,衣袖卻忽給一陣輕扯……因而有
些訝異的低頭望去──入眼的容顏不露分毫睡意,似淺實深的雙眸就那麼直直對
著自己。
「既已來此,就多陪我一會兒吧。」
但聽低幽語音流洩,隱帶分迷惘與不安的……「我一直忘不了……昨晚那幾
人死前的表情……」
明顯有著求助意味的話語,面上的神情卻全非如此。
東方煜瞧得一怔,而後,是有些無奈的一聲低嘆。
「李兄身在江湖,遲早是得面對這些……罷了,這趟畢竟是受我牽累,我就
再多留一陣吧。」
「……謝謝。」
道謝的語音,是澹然一如平時、卻又略含著分依賴的語調。
雖說眼前少年俊秀的臉孔瞧不出分毫與語氣相關的神色,可單是那語氣,便
足以令東方煜聽得心頭一緊。
他幾乎要忘了……眼前的,是個比自己小了四、五歲有,未及弱冠且初入江
湖的少年……
有些心疼的正想說些什麼,卻在此時,耳邊語音乍響:「柳兄可知,這青衣
眾該與傲天堡有所關聯?」
用的,是傳音入密的功夫。
東方煜自然識得這一點,這也才猛然明白了李列方才為何會有那番話語。當
下略一頷首,同樣以傳音入密的方式開口:「如此傳聞早有。李兄因何提出此點
?」
「只因一切並非傳聞。」
「此言當真?」
「……我親眼見到了,那青衣眾之首與堡主身旁的陸仁賈見面。」
此言方落,聽著的東方煜震驚間便要起身,卻給他一手拉住阻止了下。
「柳兄鎮定。」
「……這就是你昨夜未曾現身出手的原因?」
「我沒有一舉擒獲寇首的把握,故潛跡暗隨、跟在那名為『嬴川』的寇首身
後想伺機下手。沒想到卻意外見著了那些。」
敘述的語音沉緩而帶著些許的難以置信……這語氣,自然是刻意做給東方煜
聽的。
白冽予不可能將一切盡數告訴他,只好由這真假參半的話告訴他部分事實、
給予他尋得真相的線索……在「李列」離開之後。
但見東方煜略一沉吟,沉肅之色一閃而過,而在對上眼前少年之時化為有些
複雜的苦笑。
「為何告訴我這些?李兄弟須知刻下敵我難明,一個不小心便可能妄送性命
。」
「可眼下我能信任的,也只有柳兄了……」頓了頓,「若我真看錯了人,也
只有認了。」
言罷,他一個翻身背向東方煜。搭上前頭言語,這動作的意思,無非在顯示
若今日他看錯了人,東方煜大可出手襲擊。
這一番傳音入密下來,白冽予的語氣縱然稍有起伏,但仍脫不開平時的澹然
無波。可正因為他態度澹然若此,刻下又是如此動作,反而更為撼動人心。
瞧著少年橫陳的背影,東方煜苦笑間正想抬手摸摸他的頭──他年長於李列
、修為經歷也勝於李列,以一個年長大哥的身分,做出這樣的動作倒也還不算失
禮──,但手抬到一半,卻怎麼也摸不下去。
明知眼前的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可心底卻很難把他當個小弟對待……
察覺到這一點,東方煜有些感嘆的收回了手。
「能得李兄如此信任,當真是我柳方宇的榮幸……卻不知李兄有何打算沒有
?」
「先看看吧。刻下,我已無餘力多想其他。」
話是這麼說的,語氣之中卻又隱隱顯示出他已另有定計。
但他沒有說出口,東方煜自也不好逼問,當下只得順其所言簡單一應:「那
就趕緊歇著吧。」
言罷,順手撈過榻旁薄被便要給他蓋了。白冽予因而一愣,卻沒有拒絕,而
就這麼任由東方煜將薄被覆上他的身子。
搭上先前兩人開始談起正事之前的對話,這個動作便像是大哥在照顧小弟一
般。故白冽予雖微感彆扭,但仍是由他這麼做了。
他的靈覺一向敏銳。雖沒能確實捕捉到他人聲息,卻隱隱覺得有人窺伺一旁
,故藉此順勢作戲。
只是該演的演完了,略微放鬆間,倦意已然隨之而生……這一日夜間他動手
的時間雖不多,心神卻一直處於緊繃狀態,先前又費心驅毒,會感疲累也是難免
……眼角餘光掠向身旁已自沉思、卻明顯仍關切他情況的男子,終究是不再多想
,斂下心緒闔眸睡去。
瞧他已自睡了,東方煜正要起身離去,卻在再一次望向少年沉睡的背影之時
選擇了留下──
一夜忙亂之後,刻下瀰漫於二人周遭的,是難得的安詳。
第十章
「……你懷疑堡內有內賊?」
「是的。」
垂手靜立堂下,白冽予以著隱帶分憂心的恭謹語氣回應堂上陸任倚的詢問。
自那日之後又已是七日過去。今日他得關陽通知山莊接受邀請的信史已經抵
達,遂趁消息被公開出來之前先一步以有要事上稟為由求見堡主。
這是他第二度來到傲天堡內廳、也是第二度與陸任倚直接會面。
廳內僅只二人。堂上的「主子」神色倨傲一如平時,眸間卻因他所言而隱帶
上分深沉。
「你因何有此猜測?」
「屬下先前負責維護地方安寧時,曾數度與青衣眾交手。但奇怪的是,縱使
我方遠早於擎雲山莊接獲消息,每趟趕去之時,那青衣眾卻都能先一步離開。若
僅一、兩次便罷。可連著好幾次都是如此景況,屬下實在無法不有所懷疑……
「再者,先前屬下因人手不足而無法在救火之餘追擊青衣眾,故曾數度向上
頭請求加派人手。但縱使確實加派了人手,每趟青衣眾的行動規模卻好像配合著
我方的人數一般,即使派再多人手,都沒能收得奇兵之效。若非堡內有人通風報
信,那青衣眾如何能神通廣大至此?」
將自己的「懷疑」條理道了出,神情語氣雖仍脫不開慣常的淡漠,卻能讓人
輕易感受到他對此事的擔憂。
但見陸任倚聞言略一沉吟……「這麼說來,你有此疑惑當有一些時日了,為
何卻到今日才說?」
「屬下本不願隨便懷疑同伴,加上先前忙碌,派遣人手之事尚未想明白,故
隱忍不言。可昨日聽聞擎雲山莊已想到克制青衣眾之法,若青衣眾當真為其所擒
,屬下擔心擎雲山莊會以此為由,誣陷我方與青衣眾有所勾結,所以才下定決心
將此事稟報堡主。」
「那麼,此事你可曾告知他人?」
「屬下擔心打草驚蛇,故未敢多言便直接前來稟報了。」
神色無改,淡漠語音流洩間已是誘敵之計佈下……澄明無波的眸子直對上眼
前的陸任倚。
後者先是給了一個讚許的眼神之後,神情轉肅,語氣已是難得的客氣了些:
「你做得很好。此事本座會立刻查明並肅清內賊,但在塵埃落定之前,希望
你不要將此事洩漏予任何人知曉。」
「屬下明白。」
「明白就好。」頓了頓,語氣一改:「現在的工作可還滿意嗎?」
「此為屬下份內之職。」
如此回答,擺明就是說了他雖不滿意,卻因職責所屬而不便多言。
陸任倚因而哈哈一笑,當下已是一個招手示意他上前。
「這工作對你而言確實是大才小用了……眼下有個任務,不知李兄弟是否願
意接受?此事事關重大,本座不會勉強──可眾武師之中,卻只有你有資格接下
。」
這番話語帶神秘,而明顯透露出對「李列」此人的重視。可白冽予清楚,這
陸任倚越是重用李列,其欲將李列此人除之後快的決心便越是強烈。
而這正是白冽予設下的局──之所以會在信史到達後才前來求見也是因為如
此。他甚至可以猜到陸任倚所說的「任務」究竟是什麼。
可當下自仍故作不知:「若是屬下能力所及,屬下必然全力以赴,以報堡主
知遇之恩。卻不知您所說的任務究竟是……?」
「我要你挑戰白颯予。」
「白……颯予?」
「他是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的長子,數日後將前來與我方共商除寇大計。不
過擎雲山莊氣焰囂張、更數度辱我傲天堡……你是傲天堡年輕子弟中最傑出的人
才,若由你前往挑戰殺殺那白颯予的氣焰,定能讓我傲天堡大振聲威。」
言及至此,陸任倚面上已是幾分信賴重視之情流洩,竟也裝得似模似樣。聽
他對己「信賴」若此,白冽予當下已是「感動至極」的一個下跪,語音隱起了幾
分顫抖:「屬下定當盡力而為!」
這模樣怎麼瞧,都像是個因得到主子重用而感激不已的下人。陸任倚似乎很
滿意他如此反應,一個動作示意他起身。
「這個重任便交給你了──只是白颯予身手不弱,須得小心應付。這幾日你
就留在堡中好好備戰,知道嗎?」
「是。」
「好了,先下去吧……抓緊時日好好加油。」
「謝堡主厚愛。屬下告退。」
見他已出言要自己退下,白冽予當下一個行禮,轉身步出了內廳。
單由陸任倚僅是如此草草應付便將他趕回去歇息這點,就可知道陸任倚其實
並非真的想讓他同白颯予一較高下──一如柳方宇的劍,兄長的掌法在江湖上也
算是頗有名氣。可陸任倚卻未提醒顯然不知此事的李列,又哪裡瞧得出分毫希望
他能為傲天堡爭光的心思?
之所以會要他挑戰白颯予,雖也有挫挫其銳氣的意思,可最大的目的,怕還
是在「借刀殺人」四字上。
而想殺的,自然正是這個已經察覺些什麼的「李列」了。
李列不過是個默默無名、劍法稍佳的小子。一旦挑戰白颯予,便是不死也難
免受傷。且他曾數度與擎雲山莊的弟子發生衝突,不論比試勝敗,他若在路上突
然遭襲,眾人自然會將矛頭指向與其仇隙最深的擎雲山莊。
可陸任倚如此計畫卻正好遂了他所願──正確說來,他先前會有那一番說辭
,正是為了引導這陸任倚作出如此決定。
李列「傲天堡次席武師」的身分既無大用、甚至成為累贅,便也是時候將之
捨棄了。畢竟,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讓李列因幫助傲天堡而成名。李列將因扳
倒傲天堡而成名。而在此之前,自要先讓李列有反叛傲天堡的理由。
這個局,打自數日前同東方煜相談之時便已逐步設下。
帶上房門的那一刻,淡冷笑意揚起。如今這陸任倚已入了他的局而不自覺,
傲天堡的覆滅自也指日可待。
卻在此時,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聽得是東方煜來此,白冽予略一驚訝間,已然明白了對方的來意。
也對……以其身分人面,今日往見陸任倚一事又豈瞞得過他?心下暗嘆間已
是淡淡一字脫口:「請。」
話,自然是對外頭的東方煜說的。
得他此言,後者立時推門而入。俊朗面容之上,帶著難得的沉肅凝重。
但見他雙唇微啟似想斥責什麼,卻終只是一聲低嘆。
本欲脫口的是責難,真正出口的卻是邀請:
「李兄,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嗯。」
他已將對方的來意猜了個八九成,自然知道接下來可能有的質問。可就此避
過自非他的作風,更別提東方煜是出於關心而來……因此,他還是選擇接下了這
個怕會令自己為難萬分的邀請。
相偕離開傲天堡之時,已是殘陽沒去、華燈初上了。
望著城內仍熱鬧不已的街巷,一直未再開口的東方煜這才若有所思的啟了唇
:「我還欠你一頓。有想去什麼地方嗎?」
「無所謂。」
對這些吃喝玩樂之事他本不在行,故有此言。
知他並非刻意推辭,東方煜微微苦笑之後領著他來到了城西的上青閣。
這上青閣是九江極有名的一間酒樓,川菜十分道地,獨家釀造的「沉碧」更
是遠近馳名的好酒,不事先預定根本一位難求。
可兩人方入樓,那掌櫃立時迎上了前,也不多問便將他們帶往三樓景觀最好
的包廂。
白冽予心下因而略感訝異,卻隨即明白了過來。
這上青閣該是碧風樓旗下物業。故東方煜雖是臨時起意來此,卻還是能獲得
人人稱羨的好位置。
上青閣地勢本就偏高,這包廂位於三樓東側,向東敞開的小台將整個九江城
的盡收眼底。
點了一連十幾道菜和兩罈沉碧後,東方煜才在李列對面坐下……但見少年似
淺實深的眸子有些怔然的望向那雖深埋夜色之中,卻仍舊輝煌的街道。與其說是
驚奇,更多的,反倒是某種莫名的……
先前曾幾度感受到的出塵再度流洩,卻又隱添了分哀傷。
這樣的側影瞧得東方煜同樣有些怔然。待到眼前的身影微動,他才有些尷尬
的拉回了視線。
「嚐過川菜嗎?」
「沒有。」
聽他詢問,白冽予頗為認真的一番回想後搖了搖頭。
父親不擅長吃辣,故蘇州雖也有川菜館子,他們卻未曾去過……離家的八年
,他吃的是東北野味、喝的是燒刀子一類的烈酒。仔細想來,直至今時,他竟從
未嚐過一次川菜。
見他未曾試過,東方煜顯然頗為高興:「上青閣的川菜十分道地,便是與蜀
地最好的川菜館相比也毫不遜色。」
「柳兄去過蜀地?」
「嗯。那是個好地方,李兄有機會定要走一遭──由蜀道入川、再乘船離川
。如此一來,天下間最有名的兩處景緻都能得以一窺了。」
或許是談及故鄉之故,他的神情之間滿是雀躍──卻在想起什麼之時,雀躍
之色斂起,俊朗面容之上已是一派肅然。
「你去見陸任倚了。」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對陸任倚也不再使用敬稱,而是直呼其名……東方煜這
一句,已明顯的透露出他刻下的心態。
白冽予自不會忽略這一點。眸光略抬對上眼前有些嚴厲卻又帶著憂心的眼眸
,雙唇輕啟本想說些什麼,可終究是再度抿了下,改而替彼此各倒了杯清茶。
可,才要將茶遞給東方煜,卻見他搖了搖頭,不肯接過。
只聽他又道:「你不肯說,我也無法相逼……只是陸任倚的背景並不如表面
上的單純。你若將那日所見告訴他,就怕會引來殺身之禍啊!」
「便有殺身之禍,也不會在這一時半刻。」
淡淡語音拐了個彎同意了他的猜想,白冽予逕自提杯啜了口清茶。神態之間
仍是一如往常的澹然無波。
可東方煜卻沒法像他這般平靜。見他已承認,腦中無數思緒閃過正想說些什
麼,腳步聲卻在此時響起。
來的是上青閣的夥計。這夥計也不覺得氣氛有何不對,將那兩罈沉碧和一些
開胃下酒的小菜略作佈置後,收了賞錢立即恭敬地離開了廂房。
只是被他那一打岔,東方煜本欲脫口的話又被壓回了胸口,不禁有些氣悶的
逕自倒起酒來。
這沉碧不愧是馳名天下的好酒,封口方開,一股醉人的香氣立時散出。東方
煜頗為熟練的拿起酒罈一倒,碧色的酒水隨之流出,而在他的動作下斟滿了兩個
瓷杯。
見他斟了兩杯酒,白冽予不由得一怔。便也在這一怔時,東方煜將酒推到了
他面前。
「你既說去哪都無所謂,今日就陪我喝酒吧。」
像是帶著笑意脫口的爽朗話語,神情之間卻帶著某種強硬。那雙深邃的眼眸
帶著某種讓人無法抗拒的魄力直直凝向自己,彷彿想看穿什麼、又想震懾住什麼
一般。
白冽予因而微微一驚,卻旋即明白他這難得的強硬究竟代表了些什麼。
只是……
望著眼前色澤極其美麗的沉碧,心底已是一陣猶豫……足過了好一陣,他才
下定決心般的遞出了手。
可指尖才剛觸上杯緣,便給東方煜溫暖的掌輕按了下去。
雙眸因而有些不解的望向對方。入眼的,是俊朗面容之上無奈中帶著分歉疚
的複雜神色。
「罷了。」他一聲嘆息,「不想喝就別喝吧。是我不該勉強你。」
這話指的雖然是酒,卻也包含了很多意思在裡頭。
李列與他無親無故,該怎麼做他本就管不著。只是要他就這麼放著這少年不
管、甚至讓李列遭到殺身之禍,他怎麼也沒法辦到。
只是他雖放不下這個少年,卻也沒法硬逼其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即使是出
自好意。
所以才有了他刻下複雜的神色。
不曉得自己自己一番舉動已引起他心裡這麼多的心思,白冽予瞧著眼前那無
比複雜的神情,隨之浮現於心的,是時常會露出同樣神情的、父親那已少了笑容
的面容。
縱使有著微妙的不同,可本質卻是相同的。
心底因而一陣暗嘆。他輕輕掙開那過於溫暖的掌,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入口的酒液濃烈醇美,卻在入喉後轉為溫潤。如此口感令白冽予有些訝異,
可還來不及稱好,前方東方煜已然一臉焦急關切的上了前:「李兄,你怎麼一口
就……唉!你本不飲酒,也犯不著為了與我爭這口氣而傷了身子啊!這沉碧後勁
極強,你就這麼一口飲盡,又是空腹,只怕……」
見東方煜焦急若此,白冽予立時暗叫不好。他酒量之好天下少見,至今仍未
有過醉倒的紀錄。這沉碧在他喝來倒也只是別有風味,可聽其所言,一個不喝酒
的人冒然喝了一整杯沉碧只怕馬上就要受不了。那他豈不是得……
當下衡量那沉碧的酒性,順其所言微露酣態,眼簾微垂往側邊便是一倒。
見他果然醉了,東方煜苦笑間趕忙接住了少年頹然的身子。
清俊的容顏枕上胸口,腦後束起的長髮微亂,衣領未能包覆住的側頸隱染上
些許微紅。半摟抱的撐住少年明顯乏力的軀體,東方煜明白,今晚這一餐完全不
用吃了。
高聲喚來夥計簡單打包幾樣比較特別的菜色後,他扶起少年無法穩立的身子
離開了上青閣。
他所不知道的是,本應醉得不醒人事的「李列」雖因避開了他的追問而慶幸
,卻也因喪失了一餐而有些哭笑不得……
* * *
或許是多少有些歉意的緣故,自那日假意醉倒之後,東方煜就不曾再問他先
前的事。
可不問不代表不管。這有著碧風樓主身分的青年雖沒明目張膽的護著他,卻
三不五時便拿點什麼有趣的東西跑來……真要說麼,次數比之以前也沒多上多少
,只是時間變了──有時夜半三更,天邊烏雲蔽月之際,東方煜竟也摸著壺水酒
尋上門來,說要討論什麼「月有陰晴圓缺」的道理。
對方的心思,白冽予又豈會不知?經他這麼三不五時的一逛,傲天堡要想在
堡內殺人,還得算算會不會正好碰上這個手底極硬的客卿。
至於出去……眾所週知:李列出外,十有八九本都是柳方宇帶著的。少數幾
趟想自個兒出去,多半也都給東方煜跟著了。只是他雖出自好意,卻無意間阻了
白冽予和關陽的聯絡。幸得二人傳遞消息自有一套方法,故行動雖受影響,卻還
不至於帶來太大的困擾。
也就在如此情況下,無風無雨的半個多月過去。其間青衣眾雖曾現身,卻又
給山莊的煙花之計所退,沒能討上多少便宜。而擎雲山莊接受邀請與傲天堡共商
除寇大計的消息,則已在半個多月內傳遍了整個南方。
當然,白颯予即將來九江之事也已為眾人所知。擎雲山莊九江支部這陣子當
真是忙翻了天,而九江城更是比先前又熱鬧了不知多少倍。
而今日,正是兄長到達九江城的日子。
清晨,天才剛亮,江畔的碼頭上便已擠滿了人。只見一艘中型客船逐漸駛近
,上頭,還掛著擎雲山莊的旗子。
長江中下段的漕運本就是擎雲山莊所掌,區區一艘中型客船如何能引得眾人
如此關切?大清早的圍觀群眾雖多,卻沒多少人能真切說上來。
直到客船靠岸停下,百多名身手不凡的山莊弟子下船之時,才有人猜到了情
況──果然,不消片刻,便見一名身著淡青色長袍、瞧來約二十許的青年步下了
船。他相貌英俊,周身自然而然流洩出一種相當沉斂的氣質,正是白颯予。
九江分部來迎接的人早已到達,當下忙迎著大少爺回去歇息。可白颯予卻不
急。他頗為親切的和四週的鄉親父老打打招呼、間或閒話家常兩句,當下讓四近
民眾對這個白颯予、擎雲山莊未來的繼任者有了很好的印象。
在九江分部幾名人員與己身精銳的隨同下,白颯予一邊同民眾打招呼一邊向
城門方向移動。卻在此時,兩道有若實質的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因而停步,順著視線來源望去,隨之入眼的,是一名氣質不凡的俊朗青年,
和一名相貌清俊、神情淡漠的少年。
一旁的九江隨員似也瞧見兩人,眉頭微皺已小聲道:「少爺,那兩人正是柳
方宇……和數度傷我山莊弟子的李列。」
他這番介紹,四近功夫不錯的都聽在耳裡,而化名柳方宇的東方煜更沒有聽
不到的道理。但見他微微苦笑,一個側身正想和身旁少年說他仇家也不少,卻在
瞧見其微異的神色之時收了口。
那雙似淺實深的眸子連同氣機緊緊鎖住了白颯予,彷彿只要眼前這擎雲山莊
少莊主一露分毫空隙,李列就會立即搶上攻擊一般。
沒想到李列竟一碰面就向白颯予挑釁,東方煜心下隱隱感到些許不對,連同
某些不安一起湧上──李列該非心胸狹窄之人,又為何會這般尋釁?只是這疑惑
雖有,一時間卻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得作罷。
白颯予四周都是山莊年輕一輩頗為傑出的弟子,自然多少注意到了這李列的
挑釁,當下不禁暗暗戒備。卻見少主一個抬手示意他們無須擔心,避也不避的逕
自行至二人身前。
「柳兄,久仰大名了。」
他首先朝東方煜一個施禮。後者連忙回敬,且很是認真的打量了眼前青年一
番。對方同樣也在觀察這個年輕一輩的一流高手。只是兩人雖注意到了對方的舉
動,卻都心照不宣,只是暗暗留心。而白颯予更在不著邊際的寒喧兩句後,將眸
光移到了「李列」身上。
「敝莊弟子承蒙李兄多方照顧了。」
他微微一笑如此說道,語調帶著三分硬氣,而又無分毫咄咄逼人之感,當下
令周遭不少人暗自欽佩,也好奇起那個讓柳方宇鎮日纏著的李列會有何反應。
但見這淡漠少年略一揚眉,語氣隱帶不善:「你就是白颯予?」
這話問得頗沒失禮,卻給人一種全無心機之感。白颯予似沒想到他會有此一
問,微微一愣後隨即答道:「正是。」
「那麼,有什麼要說的,就留待今日申時大會上一併談罷。」
言罷,這少年忽地氣勢陡增,卻又旋即收斂、轉身離去。
這番挑釁,已到了人人都看得出來的地步。
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番話,東方煜心下訝異間不安更盛,一個施禮後立時
追了上去。
這戲至此已算是落了幕。白颯予當下不再多留,領著隨行弟子同九江人員一
同入了城。一旁的民眾也因而逐漸散去──暫時雖是沒了事兒,可大夥兒方才都
聽到李列那「申時大會」四字。就憑這少年的一番挑釁,今晚申時顯然是有好戲
看了!
在場無一人注意到的是:便在那李列與白颯予眼神相對的一瞬間,彼此眸中
都是一抹喜色掠過。
早在身旁屬下出聲介紹之前,他就已明白了兩人的身分──畢竟是血濃於水
的親人,弟弟又刻意放出些許氣息,自然讓他一眼便瞧了出來。
對這些使計用謀之事,白冽予自是出色當行。而白颯予也只在意他是否平安
,故沒多問什麼便順著他的表現一路作戲至此。
唯一讓他比較在意的是:那柳方宇修為極好、氣勢亦是不凡,究竟有什麼背
景在?一心接近二弟,是否存著什麼企圖在?
但他向來信任二弟的能耐,故不再多想,入城後便直往九江分部去了。
* * *
夏至過後,白晝漸短,深秋的此時尤其如此。眼下雖不過申時初刻,天邊卻
已是一片暮色、殘陽將沒了。
可與逐漸暗下的天色相較,九江四近卻是燈火漸起,一片輝煌。原因無他:
今夜傲天堡重金包下城郊一處名松園的園林,在裡頭大擺筵席宴請擎雲山莊的幾
個重要角色。而城內則是由擎雲山莊出資大開流水席兩百桌,供城內的鄉親父老
一同享用。
松園位置稍嫌偏僻,離九江分部及傲天堡各有一段距離,且園內景色優美,
在燈火映照下頗有一番風情,以宴會地點而言確實相當不錯──可陸仁倚會挑此
地來宴請白颯予,自另有一番用意。
白冽予當然清楚這一點。早在三天前他得知這個宴會地點之時,便已大概清
楚了對方的計畫,應對之法也已盡數書下送入關陽手中。以關陽的效率,今日兄
長到達分部之後,便會知悉他的打算。
而一切正如計畫。
開宴前的挑釁般的眼神相對之後,他知道兄長已明白了一切。而今,便在雙
方明裡互相推崇、暗裡互相較競的情況下,宴會達到了高潮。
輕啜著杯中涼茶,白冽予依舊一臉淡漠,只夾了幾口菜就不再多吃,一方面
「打量」著兄長、一方面等著陸仁倚的暗號。
李列今早挑釁白颯予的事在座眾人都是清楚的,此時又見他老往白颯予方向
瞧,哪還不知道爭鬥在即?一旁東方煜雖然深感不對,可先前幾番詢問都得不到
答案、刻下席位更與他隔了老遠,故只能擔憂的望著那一臉淡漠而隱帶戰意的少
年,一時間卻是無計可施了。
便在此時,陸仁倚手中的茶杯一滑,一杯涼茶灑了滿身。他當下一聲告罪,
在陸仁賈的隨侍下到別的房間去換件衣裳。
這,正是陸仁倚的暗號。
見名義上的主子已然離去,白冽予忽地長身而起,氣機直鎖斜前方的兄長:
「白颯予,你可有勇氣與我一戰?」
這句話說得響亮,氣勢亦於瞬間大盛。席間多數人都沒怎麼清楚這李列的實
力,一時間都有些給驚著了。
只是席間眾人都是兩方的重要人物,不少人立時收起了驚訝之情,準備看看
白颯予如何應對。
可先他一步開口的,卻是坐於白冽予對面的一名九江支部的幹部。但見他一
臉怒色立時拍桌而起:「李列,你別欺人太甚!就憑你也想挑戰少莊主?你屢次
傷咱們山莊弟子的帳可還沒算清呢!」
此言一出,四近幾個年輕弟子立時出聲附和。氣氛瞬間有些緊繃了起來,更
有些衝動之人當下就想拿出兵器來。
可白颯予卻是一個抬手,阻止了屬下的行動。
毫不退讓的,眸光對上少年緊鎖自己的,一身氣勢亦隨之流洩:「擎雲山莊
絕非任人欺侮的角色,我白颯予也非怕事之人……李兄弟既有膽邀戰,我便有膽
接下,只是有一事需得先說個明白。」
「……行,白兄請講。」
露出一副「如此要求尚算合理」的表情,白冽予點了點頭示意他開口。
這個對白颯予不甚尊敬的舉動自然又引得山莊弟子一陣不滿。但少主既已上
前說話,他們也只有靜觀其變的份。
只見白颯予一個啟唇:「第一,今日你我純粹比試,點到及止,莫要再傷和
氣。第二,你數度傷我山莊弟子之事,就用今日一戰做個了結。如颯予有幸小勝
,望李兄能和為你所傷的弟子公開道歉;相反的,若由李兄勝出,則此事就此作
罷,擎雲山莊絕對不會再找李兄任何麻煩。不知李兄以為如何?」
他這番要求合情合理,話又說得客氣,登時令在座幾名傲天堡客卿對其暗生
好感。東方煜亦露出了個頗為讚嘆的眼神,卻旋即又因李列的邀戰而一陣不安。
姑且不管他邀戰的事實,單是那口吻,便已與平時的他大相逕庭。
只是刻下顯然不容東方煜多加細想。只見李列眸中隱流洩一絲讚賞,當下已
然應過:「我同意。請。」
「請」字方落,他身形一飄已自席間躍出,來到了離筵席稍遠的、一處頗為
寬敞的空地。白颯予亦隨即跟進,在他對角處穩下身形。
兩人就這麼相對而立,氣機交鎖,身形未動,於氣勢上卻已先一步展開了比
拼。
也在此時,陸仁倚和陸仁賈回到席間,並在旁人略述情況之後故作恍然大悟
、頗有興味的望向場中二人。
旁觀者中除東方煜之外,所有人都認定李列必敗無疑。只是憑他敢出言挑戰
的膽識及小有名氣的身手,多少還是有些可看性的。
便在眾人的關注之中,白颯予首先開了口:「聽聞李兄劍術出眾,為何刻下
竟是空手上場?」
經他這麼一說,眾人這也才注意到了那李列確實兩手空空。自那日兩人遭襲
後,白冽予一直沒有什麼在人前出手的機會,故傲天堡眾人尚不知他精鋼劍已失
之事。
東方煜自然是例外。方聽白颯予提問,目光立時移向李列腰間,心下雖自不
安,卻仍是有些期待了起來──以白颯予之能,定能令李列使出全副實力。
恰如他所預期的,白冽予輕拉開外衣,取下了纏於腰間的歸雲鞭。
「此鞭名歸雲,是我真正的隨身兵器。」
歸雲鞭一出,四周眾人立時一陣驚訝,卻沒怎麼懷疑便信了他的話──與先
前的那把凡鐵相比,誰都會相信這一看便覺不凡的銀鞭是他真正的兵器。
倒是白颯予頗覺訝異。雖立時明白了弟弟的虛實真假之計,心下還是不禁對
他的心計暗感嘆服。
只是這些自然不會表現在臉上。看了眼二弟手中垂落地面的美麗銀鞭後,蘊
含真氣的一句已然脫口:「我的雙手就是兵器。李兄小心了!」
語音初落,白颯予足尖一點,身形已然朝白冽予電射而去。
第十一章
歸雲鞭長九尺,鞭身以韌性極高的牛筋與鋼絲混編而成,加以外覆天蠶絲,
兼具柔軟度與韌性,且不畏利器。不論在製作手法亦或是所選材料上都是當世一
絕,足稱名兵。
鞭為長兵器,適度的距離最能發揮實力;而掌法靠的則是近身戰。
掌鞭相對,取勝的關鍵自然在於「距離」。
這正是白颯予一語方罷立時搶攻的原因。
以在座眾人的眼力,套招做戲是行不通的──更別提他根本沒有這個打算。
當初與二弟過招不過是小試身手,他可沒那麼輕易就能過足癮。如今既有機會,
用的還是他沒對過的鞭,自要好好試試。
白冽予如何不明白兄長念頭?當下暢如流水地飄然後撤,右腕微動,詭如靈
蛇的銀白長鞭立時朝白颯予腰間大穴疾點而去。
這一下認穴之準,當即引起在座眾人一陣驚嘆。不僅如此,這銀鞭竟能靈動
有若活物,可見這李列鞭法有多麼高明。
白颯予同樣因為這高明的一招而目露讚嘆之色。可這份讚嘆之情僅一瞬便旋
即斂去,眸中精芒隨之大盛,竟不改去勢就那麼迎著歸雲鞭梢而去。
這麼一來一往,便在鞭梢及身的前一刻,他身形微側,堪堪避過疾點而來的
鞭梢。掌勢亦於此時帶開,雙掌蓄滿勁力同朝白冽予胸口直擊而去。
這一避所需的眼光之巧、膽識之大,在座眾人沒幾個自信有這份能力。這險
中求勝的一避足讓對手的兵器不及回防,甚或空門大露而一敗塗地。
早已見識過的白冽予雖又再一次讚嘆起兄長身法與掌法配合之妙──就靠著
這一招,已足令白颯予闖入多數兵器的防守死角內,展開掌法進行近身肉搏──
,可他的鞭固然不如劍,但某些特性卻同樣讓他能夠應付這一招。
但見他身形仍自佇立,右腕一使,本已伸至筆直的長鞭立時帶起一陣波浪。
失去攻擊目標的鞭梢因而疾退,瞬間又已將白颯予隔絕在防守範圍之外。
可白颯予又怎會因此退卻?唇角笑意微揚正待變招相迎改由縫隙切入,眼前
本自佇立的身影卻已一動。
伴隨著他的變招,白冽予身形流轉間,真氣直貫鞭身,而伴隨著右腕的動作
一劃橫掃而開,挾驚人之勢襲向兄長。
聽得呼嘯聲響起,又見身側鞭勢洶洶,白颯予心思數轉間,竟是毫不理會那
來勢洶洶的銀鞭加快速度衝向二弟。
一般人面對如此鞭勢,多會本能的選擇後撤。可這等軟兵器越到末梢力道便
越是強大,且這鞭長九尺,白颯予若要陡然換氣後撤,只怕後撤之時便是鞭梢到
達之時,豈不是正往敵方力道最強之處送去?他眼光膽識不凡,故不退反進,且
不待按實目標,積蓄好一陣子的掌力已然隔空擊發。
眼見掌力即至,白冽予眸中凌厲之色乍現,內功全力運起,右腕靈活舞動間
,本自橫掃的鞭勢竟瞬間化為螺圈,不偏不倚的對上白颯予隔空擊發的掌力。
但聽氣勁交擊之聲傳來,兩人隨之各退數步。
這是毫無花假的一記硬拼,白冽予回防略晚硬挨了兄長殘餘的三成掌力,胸
口氣血因而一陣翻騰;而白颯予亦因弟弟架擋之時侵入體內的森寒真氣而受了些
苦頭。兩人退開後各自重整陣勢,注意力卻仍完全鎖於對方身上。
四目相接,各自化解對方內勁之時,己身氣勢亦不斷積蓄增強。
方才那番交手不過在片刻之間,可在座眾人瞧著場中二人的眼光已是大改。
白颯予的眼光之巧、膽識之好固然令人讚嘆,卻畢竟尚在意料之中──他是
白毅傑長子,踏入江湖也有好幾年,本就是頗有名氣的青年才俊。真正讓人驚訝
的,是與他一番拼搏卻不露分毫敗相的李列。
姑且不論年紀背景,在座曾見過李列使劍的哪個不是將他當成了普通二流好
手?可如今這短短幾招卻完全改變了眾人的想法。那鞭法之好,足可與柳方宇在
劍術上的造詣相提並論了;而他在那番應敵之中所展現的冷靜沉著更是讓人不容
小覷。更別提那早已展現的過人身法。
這也是眾人第一次體會到柳方宇為何會如此看重這個少年──他或許火候未
夠,卻已有了晉身一流行列的資格。當下已有不少人將佩服的目光移往同樣關注
場中的東方煜身上,卻不知他心裡同樣是一陣讚嘆。
東方煜雖已清楚李列實力極好,可親眼瞧他全力出手卻還是頭一遭。彷若行
雲流水的每一個動作都隱透著一種出塵、一種靈動,而又恰到好處、全無累贅。
胸口戰意因而升起。若有機會,他也想好好領教一下李列超絕的鞭藝。
便在眾人各懷心思之中,清冷秋風輕拂而過的同時,本自停滯的身影忽地雙
雙動起。白颯予雙掌挾風勢舞開,剎那間化出無數掌影朝白冽予直襲而去;後者
也不示弱,身法流轉間,銀白鞭影化開,以著超乎尋常的靈動對上白颯予開闔無
邊的掌法。
但見場中二人身影分合不斷,銀白長鞭與肉掌亦已是十數個分合。白颯予掌
法精妙,開闔間頗有狂風之勢,卻又不失沉穩;白冽予鞭法靈詭,雖有一「詭」
字,卻詭而不邪而自成一格。兩人這一連十數招下來,竟難以瞧出勝負之相!
可在座如東方煜、陸任倚一輩,自然明白場中兩人不過是於招式上勝負難分
,實則以內功而言已有了高下之判──但見兩人又是一擊之後倏地分開,可足方
點地,卻又旋即一改方向,朝對方直襲而去。
但覺場中本就盛極的氣勢之爭瞬間轉劇,風聲帶起,白颯予蓄滿勁力的右掌
結實印上歸雲鞭梢,再次交會的二人已是有如傾盡全力的一記拼過。
碰。
氣勁交擊聲落。兩人身影分別落開之時,已然各退了數步,瞧來竟仍是勝負
不分!
只是這勝負雖未分,可二人一戰至此,也該是時候收手了。
白颯予自然明白這一點。立穩身子後,他首先斂了氣勢,面帶笑意一個拱手
:「李兄鞭法超群,今夜恐怕難見高下。此戰既是點到及止,不若你我便作和論
,如何?」
「便依白兄之見吧。」
淡淡一句應罷,白冽予一個施禮,而在同陸任倚表示想先行回堡歇息後轉身
離去。
孰料,他身子未至門前便是一陣踉蹌。東方煜瞧著不對趕忙上前,手才剛扶
上,身旁少年已是一口鮮血嘔出。
相較於白颯予僅是稍顯耗力過度的表現,「李列」這一口血已昭示了他的敗
績。
只是他敗歸敗,山莊其餘諸人卻都沒有硬逼其道歉的想法。
就憑李列方才那番高明的身手,若真有意為難擎雲山莊,重傷甚至殺害弟子
又豈是難事?芥蒂雖仍難以化解,可這少年高超的身手卻已在眾人心中留下了深
刻的印象。
見他顯然受了不輕的內傷,東方煜心下擔憂間已然脫口:「李兄,我送你回
去吧?」
「不必。」
穩住身子淡淡一句拒絕了他的幫助,清冷眸光對上他深染憂心的,心下雖暗
感歉疚,卻仍是一如計畫的流露出了排拒之意。
略一使力掙開他的攙扶,正欲邁步離去,便在此時,天邊煙花乍響。
「青衣眾!」
見是山莊傳訊煙花,山莊眾人立時起身。白颯予是此行之首,又是頭一遭遇
上青衣眾行搶,於情於理都得親身探他一番。當下正要出言告辭,陸任倚卻已一
派體諒,先一步道:「白賢侄無須介懷。」
「那麼,颯予先行告辭了。」
言罷,白颯予一個拱手後,立即領著隨行幹部朝出事地點趕去。
瞧著他匆忙離去的身影,陸任倚神情間陰冷之色一閃而過,而隨即召集在場
的傲天堡成員略作分派,顯然同樣打算開赴現場。
眾人雖感意外,但仍依言準備出發。只是「李列」有傷在身,刻下自然沒了
他的事。
若有所思的瞥了眼正忙著分派的陸任倚後,白冽予不再多留便要離開松園,
東方煜卻已又拉住了他:「李兄……」
「我沒那般嬌弱吧?」
雙眉一挑,他似笑非笑的對了這麼一句。東方煜發自真心的關切讓白冽予終
究是不忍再以那般神情拒絕,故語氣一轉改用軟磨之法。
唇角仍殘著一縷血絲,眸中卻難得的流露了些許倔強之色。
東方煜瞧得一愣,本自拉著他的手亦因而鬆開。也在此時,陸任倚呼喚的聲
音傳來,竟是要求他一同前去。
他終究是傲天堡的客卿,當下只得放棄陪李列回堡的念頭,卻仍是在李列離
去之前託了守在松園門口的護院陪其同行。
清楚那護院該不會對自己的計畫造成影響後,白冽予不再拒絕,而在那護院
的提燈開道下離開了松園。
傲天堡與青衣眾出沒之地顯在反方向。故遠處雖是燈火重重,可歸途之上卻
一片寧靜幽暗。
靜靜跟在那名護院身後,回想起方才的一切,雙眸已是一暗。
他抬手,輕輕拭去唇角仍殘的血絲。
那口血,自然是他硬逼出來的。
先前他寫下今晚的計畫之時,雖未曾提及將與兄長交手之事,可以白颯予之
能,又豈會不知該如何配合?各出七成力確確實實的一番拼搏後,最末彷彿蓄盡
全力的一擊實則只用了不到三成的力量。白冽予穩住身形之時,亦已將兄長的掌
力盡數化解。
之所以會嘔出那口血,為的自是誘使陸任倚出手。
而一切正如所料。
青衣眾來襲,為的是引開兄長一干人;找東方煜一道前去,為的是讓自己落
單。即使今日他不說要回去歇息,陸任倚也會開口。如今雖多了一個護院,但顯
然不會改變陸任倚打算除去李列的打算。
而今,松園早已在視線之外。離他所推測的埋伏地點,亦僅餘不到五丈的距
離。
早已進入戒備的心神瞬間更提升了專注的層次,外表卻仍是隱含踉蹌的緩緩
前行……
四丈、三丈、兩丈……
配合著步伐於心底計算倒數。微弱燈火映照出岔路的同時,凌厲掌風由身後
乍然襲至。
白冽予猛然回身匆忙對上,但見一名黑衣人雙掌朝他直襲而來,竟是仿著兄
長先前的掌法。因而配合的呼出「白颯予」三字,歸雲鞭未及出手,匆忙間已是
以左掌硬接下直襲而來的掌力。
身子因而半拋飛出去,一口鮮血亦隨之噴出。可他旋即勉強穩住了身形,狀
似匆忙的朝那岔路奔逃而去。
那護院早已被驚得呆了,哪還顧得了其他?手中燈籠落地,他沒命似的朝傲
天堡的方向飛逃而去。
黑衣人顯然不打算理會這個小小護院,無須猶豫便同樣轉上了岔路。
聽得身後足音漸近,白冽予以倉皇之態飛馳奔逃,真氣亦同時急運,化解黑
衣人侵入體內的些許真氣。
那黑衣人多半是知道他受了「重傷」而不打算全力出手,可饒是如此,那侵
入體內的邪異真氣卻仍是讓他受了些許影響。若非他早知會受偷襲,只怕方才那
一擊便足以令他身受重傷。
心底雖仍冷靜判斷若斯,外表卻已是一派狼狽。他拼了命似的猛逃,卻不料
隨著小路漸寬,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處斷崖。
乍作愕然間一個回身,黑衣人已然來到身前、停步。
微弱月色映照下,那清楚映入眼簾的身影讓他猜到了黑衣人的真實身分。
捂住胸口不斷喘息間,白冽予對著黑衣人的眸光已是交錯著愕然的不解流洩
:「是堡──」
對方顯然不打算讓他說完。但聽冷冷一哼傳來,那人身形一個飄前,蓄滿勁
力的雙掌已然按實少年胸口。
而後,掌勁一吐。本就身受重傷的少年因而猛噴出一口鮮血。身子瞬間失了
所有力道,而就那麼被擊飛了開……
殘弱的軀體下方,是無盡的幽暗。
瞧著少年的身影摔落斷崖,黑衣人冷笑一聲,而在聽到重物落水之聲後不再
停留,轉身離去。
他所不知道的是──便在少年下墜之時,早已鬆解開來的銀鞭電射而出,首
先捲住崖壁上的樹枝減緩墮勢,而在落水之前為一道身影結結實實的接了住。
這人,正是本該前往攔截青衣眾的白颯予。
接下弟弟後,他一點崖壁飄回關陽操著的小舟之上。後者配合著他的動作將
一塊大石推入水中以騙過上方敵人,並鬆開繫繩、操著小舟讓其順流而下。
事情至此已是告一段落。鬆開了弟弟,白颯予才想說什麼,便因他衣上怵目
驚心的血漬而為之一驚:「冽……」
一喚方脫口,便給弟弟一個手勢阻止了接下來的話。但見白冽予一坐穩便即
闔上雙眸靜坐調息,顯然是受了相當程度的內傷。
二人知道事情輕重,當下不再多言,只是靜靜守著他。
一片夜色之中,小舟順流而下,而在出了支流後朝候在匯流處、燈火全熄的
山莊座船駛去……待到停妥之時,白冽予也睜開了雙眸。一個眼神示意兄長無須
擔心後,他首先登了船。二人隨即跟了上。
偌大江面上,但見座船靜靜前行,直至九江分部後方。
由於身分隱密之故,關陽在座船靠近九江城時便先行離去了。白冽予則在換
了一襲白衫後取下面具,「遮遮掩掩」的以「白冽予」的身分入了九江分部……
而這本該「隱密」的一幕,則分毫不差的落入對岸一名潛伏監視著的身影眼
裡。
* * *
白冽予的身分本是機密,他的到來,整個九江分部也只有寥寥數人知情。清
楚他真正實力的,更僅只白颯予一人。
──若非計畫所需,「白冽予」根本沒有出現的必要。
但不論事實真相為何,做戲自然是作足全套的好。故為求保險起見,兄弟倆
住到了同一間房。
想起小時候也曾和兄長同床,本自用著宵夜的白冽予不禁升起了幾許感慨。
可還不及更進一步多想,兄長微帶嚴厲的語音便打斷了思緒:「你也該說清楚了
吧,冽?」
白颯予先前為「隱瞞」自己曾離開的事實,送二弟回來之後立即趕往現場,
直到刻下才得以回房──而先前對他傷勢的疑惑,自也尚未得解。
後者因而抬眸:「嗯?」
如此反應立時令白颯予雙眉微蹙,眸中已然帶上些許不認同:「你知道我在
說什麼。這一招太險了!」
「……險中求勝,不是颯哥常用的手段嗎?」
「這怎能相提並論?」
「怎不能?」
略帶深意的又是一個反問,白冽予神情間仍是一派澹然無波,可與之相對的
兄長卻已是微露不悅。
不只是因為他的反駁,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擔心。
今晚接應弟弟之時,那過於殘弱的模樣讓白颯予難以避免地憶起了八年前的
一切。
即使那殘弱的樣子僅有三分是真,卻也足夠讓他心驚膽跳了。尤其二弟上船
後立即靜坐調息,這不尋常的情況更加深了他心裡的擔憂。
白冽予自然明白兄長的心思。唇間輕嘆因而逸出,眸光亦隨之緩和了些許。
「先前制住陸仁賈時,我就已感到些許不對勁。只是他功力精純度遠遜於陸
任倚,故一時沒能弄明白──陸任倚的掌力十分邪異,顯然是出自某一邪派。」
「邪異?所以你才……」
「我的真氣似乎正是這等邪功的剋星,故雖仍需一番功夫化解,卻仍無大礙
。今日若是換了別人來接,即使一時不死,五臟六腑亦將深受其害。」
簡單將先前的情況解釋了一遍。而換來的,是白颯予面上凝重的神色。
一個邪派高手所帶來的威脅性絕對遠大於一個普通的高手。尤其傲天堡核心
之人顯然出身同門,其背後若尚有更大的勢力存在,只怕……
眸光因而對上二弟。「冽,陸任倚等人的身分你可弄清楚了?」
「不,暗青門的資料尚未送到我手中。」
明白兄長的憂心,白冽予搖了搖頭,語氣一轉:「倒是有兩件事先前一直未
曾和關陽提過。其中一件,該與颯哥刻下所想之事相關。」
「喔?」
「這也是那日我潛入密道之後聽到的。」
簡單解釋來由後,白冽予將那日三人談論的「門主」之事告訴了兄長。
後者因而一陣沉吟,神情卻只有越來越凝重。
「這麼聽來,那『門主』該是某個邪派的領袖人物,因故避於海外了。若那
陸任倚當真對其畏懼若斯,只怕這門主遠非我倆所能應付的角色……」
「颯哥,你想多了。」
淡淡一句打斷了兄長近似自語的低喃,並舀了匙甜湯遞到兄長面前。白颯予
因而一愣,雖是張唇喝了甜湯,神情卻仍有些茫然。
但見白冽予微微一笑,道:「那嬴川不是說了?他們的『門主』不會再給予
任何援助,且五年後方始回歸……不論其背後勢力為何,咱們首要之務,是剷除
青衣眾與傲天堡。至於陸任倚等人背後的勢力及那『門主』之事,且待回莊後再
同爹和莫叔商討吧。」
一邊說著,又是幾匙甜湯舀給兄長。後者邊聽邊思索,也沒怎麼注意便順著
他的動作又喝了好幾口。
也對,目前最重要的是先處理好這傲天堡之事。其餘諸事,還是交由長輩決
定來得妥當。
當下領會的一個點頭,而在想起弟弟先前的話語之時,疑惑又起:
「那麼,你說的另一件事又是什麼?」
「……今天一天下來,除傲天堡之事外最能引起你關切的是什麼?」
「柳方宇?」
「正是。」
餵兄長喝甜湯的動作仍然持續,神情之間卻已染上了某種興味……「颯哥可
知,所謂四大勢力年輕一輩的精英,已有三方到了九江?」
「三方?難道柳方宇是柳林……不對啊!柳胤兄弟該與熾差不多年紀才是。
那柳方宇瞧著比我還大上一兩歲……」
「莫要被那『柳』姓所欺。」唇角淡揚:「這柳方宇,正是紫衣神劍東方蘅
之子、碧風樓樓主東方煜。」
「什麼?你如何得知的?」
乍聽此言,連白颯予都不由得一驚。柳方宇便是東方煜……這事實打柳方宇
出道來從未有人發現,二弟如何能在短短不到半年內立時摸清?
他不覺得柳方宇……不、東方煜會將此事告訴二弟。便是再怎麼欣賞,兩人
畢竟相識不久、此事又事關重大,將之隱瞞才是合理……可若非如此,冽又如何
能──
見兄長神情之間滿是不解,白冽予當下簡單將事情因果解釋了一番。
「沒想到此間尚有這番曲折……」
聽罷弟弟的敘述,白颯予的語音已染上幾分感嘆。父親與東方前輩的事兒他
多少知道一點,卻沒想到竟還有一雙劍留了下來。
不過……
瞧著那又一次遞到自己面前的湯匙,本能的正待張唇,卻因想起什麼而停下
了動作:「為什麼一直餵我?這是你的宵夜不是?」
見他終於真正回神注意到了這一點,將最後的一口甜湯半逼著他飲下,白冽
予面上已是笑意揚起:「我不想喝了。」
語音是慣常的澹然,卻讓白颯予當場有些哭笑不得。
可對著難得有這等舉動的弟弟,怒氣是怎麼也不會有的。取過他面前已空的
碗放到門外待下人收取,低幽語音卻於此時入耳:「……抱歉。」
僅是短短二字,語氣雖輕,可之間所帶有的情緒卻遠深於此。
為的,自然是因那過於冒險的行動而讓自己擔心這件事。
白颯予因而一笑。
「時間也不早了。『李列』失蹤的消息大概明天就會傳開來,咱們還是趁今
晚好好歇息吧。」
「嗯。」
一聲應後,本就有些疲累的白冽予首先和衣上床。白颯予也在熄了燈火後於
弟弟身旁躺了下。
窗外薄弱的月色,清冷……
* * *
九江分部內一派寧靜之時,傲天堡方面卻早已鬧得炸了鍋。
東方煜等人在徒勞無功的追了趟青衣眾後,回到傲天堡之時面對的,就是李
列遭襲、下落不明的消息。而李列逃離前的那聲「白颯予」則成功的讓眾人懷疑
起白颯予來。只是事情尚未確定之前自然不好妄加指控。故傲天堡眾人仍是先行
在事發地點附近大肆搜索一番。
瞧著那盞落地已久、光亮不再的燈籠,以及不遠處地面上的點點血跡,東方
煜胸口已是一陣翻騰。
可他仍是壓下了這份情緒,循著地上紊亂的足跡朝岔路行去。
由那足跡看來,李列逃往岔路之時已是重傷難持,卻仍是拼著最後一口氣努
力逃開。只是他大概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所踏上的,竟是條絕路。
光由那地上的足跡,便已能想像出少年倉皇奔逃的樣子……思索著,心頭因
而一緊。
也在此時,眼前的小路漸寬,該是李列消失之處的斷崖也隨之入眼。
便在斷崖前方不到三尺處,比先前更為怵目驚心的血跡落著,而一路延續至
崖邊……
沒有人見到李列的屍體。也就是說,他不是沒死,就是掉下了這處斷崖。二
者之中,後者的可能性佔了九成。
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認為李列能逃出生天。他傷勢本已極重,又似給那黑
衣人擊落斷崖。即使他沒在被擊中的那一刻魂歸西天,以他的傷勢,就這麼摔落
斷崖、落入下方湍急的水流中,想活下來根本就是難上加難。
可……
回想起分別前少年難得流洩出些許倔強的神情,胸口已是一痛。
若當時他執意跟著,李列就不會出事吧?即使來的是白毅傑那等級的高手,
他也有把握讓李列順利逃出──然而,那少年遭受暗襲之時,自己卻不在。
先前自己兩度遭襲,李列都曾出手相助……不僅如此,那日自己中毒,還是
虧得他才撿回一條命。自己這條命是他救的,可他出事之時,自己所能面對的卻
只有結果。
連救,都來不及。
回憶一個個升起,卻在思緒紊亂間,一個念頭清晰地浮現於腦海之中──
不論對方是誰,他,定會誓死為李列報仇!
第十二章
清晨。
雙眸淺睜。瞧著窗外微亮的天色,白颯予撐起上身正待下床梳洗,而在瞧見
身旁那張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之時,眸光轉柔。
仍存著些許青澀的容顏之上,流洩著一如平時的澹然出塵。
昨夜雖因他而有些不得安眠,可看到弟弟睡得頗為安穩,仍是讓白颯予一陣
寬慰。
以著盡量不擾到他的動作小心起身,卻終究沒能達成所願──足方落地,便
聽得身後低幽語音傳來:「抱歉,颯哥……」
針對的,自然是讓自己睡不安穩這一點。
白颯予因而一陣苦笑,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在意後逕自梳洗去了。
昨晚是全無防備才會受到這麼大的影響。如今既然知道了這點,受影響的狀
況當會減低不少。不過……
回想起半夜那透骨的冰冷,手臂上便不自主的起了些許疙瘩。
白冽予真氣至寒他清楚。他不清楚的是:大半夜正是弟弟存養先天氣、行功
最盛的時候。加上深眠中沒能收斂,一個晚上下來,毫無心理準備便睡在其身旁
的白颯予最少被冷醒了三次。
一番梳洗罷,白颯予換了衣裳才要出房張羅早膳,便見一名親信弟子匆匆跑
來,還不及行禮便急道:「少、少莊主,大事不好了!」
「怎麼?」
心下多少有了個底。沉穩語音脫口,試圖緩和眼前弟子的情緒。
後者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可情況卻不容許他多加耽擱。連大氣也不喘一口又
急道:「是柳、柳方宇找上門來,說要為李列之死討個公、公道!」
「果然嗎……」
意料之中的結果讓白颯予若有所思的瞥了眼弟弟所在的房間。傲天堡果然將
李列的死嫁禍到他身上來了──不過冽的計畫若能順利進行,消除東方煜的疑慮
、使之暫時與己合作當非難事。
當下讓那名弟子領著,來到了東方煜所候著的偏廳。
偏廳之中,頎長身影背己而立,而在聽得他足音之時一個回身。
比先前凌厲不知多少倍的目光朝己投來。白颯予有些訝異,卻仍是毫不退讓
的迎了上去,並示意四周弟子先行退下。
昨日相見時的溫厚氣息已淡,取而帶之的是凝重沉肅……以及直逼人心的魄
力。
碧風樓主嗎?
回想起二弟昨夜所言,心下雖是一凜,面上卻仍不動聲色,而在一個對視後
緩緩開了口:「對李兄弟的事,我深表遺憾……卻不知柳兄因何認為是我出手殺
了李列?」
「昨夜李列遭襲時,曾對那出手的黑衣人喊出了『白颯予』三字……此事,
是當時在場的護院順利逃脫後所說的。尤其昨夜宴上李列才剛與白兄交過手,能
認出白兄的掌法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吧?」
語音冷沉質問而出,卻沒怎麼流洩出殺氣。
察覺到這一點,白颯予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了過來。
東方煜雖上門質問,但他畢竟才智不凡,不會只因那護院一言就認定自己是
兇手。這番上門與其說是尋仇,倒不如說是來搞清楚情況的。
當下一個手勢請他先行歇坐,並替彼此各倒了杯涼茶。
「如我所料不錯,柳兄尚未認定我是兇手吧?」
「不錯。可白兄嫌疑重大也是不爭的事實……我這番來訪,為的就是想弄清
事情的真相。李列於我有恩,他的仇,我會誓死以報。」
最後的一句,是近乎咬牙切齒的。
不僅如此,瞧他一身衣衫仍是昨夜的款式,想必是一夜搜尋未果後就尋上了
門……看來,弟弟在他心中顯然有著相當的重要性在。
如此認知令白颯予頗感訝異。但他隨即收起了情緒。
「那麼,我首先要聲明一點:我沒有出手,也沒理由出手殺李列。」
頓了頓,「李列雖數度傷我山莊弟子,可畢竟是各為其主、先挑釁的又是我
方……昨夜要求他道歉不過是為了安撫弟子情緒。我本人對李兄只有欣賞欽佩之
情,而無分毫恨意。且李列此人雖對山莊造成些許影響,卻還不到讓我因山莊之
利而將其除去的地步。」
將自己的立場清楚表明後,白颯予啜了口茶,等待著東方煜的反應。
但見東方煜略一沉吟後,道:「我也不認為白兄會做出如此損人不利己之事
。只是眼下尚有兩個疑點需得白兄澄清。」
「請說。」
「第一點:正如我方才所言,那護院在逃離現場前,曾聽李列對那兇手喊出
『白颯予』三字。
「第二點:昨夜事發之時,白兄究竟身在何處?貴莊比我們早一步離開松園
,卻晚了一步才到現場。這之間的空檔裡,白兄究竟去了哪裡?」
這正是東方煜雖不認為白颯予是兇手,卻仍無法疑心盡去的原因。畢竟,以
前後的情況看來,最有可能出手的還是他。
後者自也明白這一點。
早在事發之前,冽便已寫明對方會以如此手法嫁禍於他。而今盡如所料,可
見其目光之準。
心下因而暗暗讚嘆,面上神情卻已是一肅。
「柳兄說過,那『白颯予』三字是護院逃離前聽到的……卻不知他是在怎麼
一種情況下逃離的?」
「……黑衣人一出手,那護院一瞧情況不對便逃了。」
「李兄弟突然遇襲,毫無防備間一看到熟悉的掌勢,自然脫口就喊出我的名
字。加上那護院是立即逃開,出手的黑衣人只要大概模仿我的掌法,便能成功造
成如此結果──昨夜松園一戰,在場不少人都有能力大概模仿出我的掌法。就如
以柳兄之才,模仿個九成像該非難事吧?」
「確實如此。」
「而且,要我是兇手,絕不會放任知道我身分的護院離開……以柳兄口中的
情況看來,那黑衣人刻意嫁禍於我的可能性極高。」
「我明白了……那麼,第二點呢?」
「……昨夜我方趕往現場之時遇上了埋伏,好不容易得以脫身,卻是遲了一
步。刻下想來,顯然是對方的刻意嫁禍。只是當時我並未想到這一點,也就沒想
過要留下對方的屍體為證了。故此事雖真,我卻沒有合理的證據能夠證明。」
言罷,白颯予面上已是一陣苦笑。
此言並非虛言。昨夜他前往接應二弟之時,開赴現場的山莊弟子遭了埋伏,
顯然是陸任倚事先安排好的拖延嫁禍之計。
他將自己無法證明這一點說得明白,也因而引得東方煜一陣沉思。
昨夜擎雲山莊眾人趕赴之時,身上確實有與人交手的痕跡……照這麼說來,
若白颯予真非兇手,那昨夜的一切倒像個早已設好的局──一方面殺掉李列,也
藉此嫁禍給白颯予。
可這若是個局,未免也設得太巧了些……要是沒有昨夜的比試讓李列身受重
傷,誰也不可能就那麼輕易的將之除掉,李列更不可能因掌勢而喊出「白颯予」
三字。此外,青衣眾的犯案也是關鍵之一。如果當時青衣眾沒有犯案,白颯予等
人就不會先行離開;自己也不會因為陸任倚的要求而無法陪著李列回堡……
思及至此,腦海中已隱隱抓住了些什麼。
關鍵在於青衣眾,及李列與白颯予那一戰……那一戰,開口要求的人是李列
。問題就在於他為何會決定挑戰白颯予?
一個可能性因而浮上腦海,連同昨晚趕到現場時的情形。
這麼說來,「那個人」確實晚了些到。且以那人的能耐,模仿白颯予的掌勢
並不困難……
心下因而一凜。沉痛自責之色浮上面容,當下已是一個起身。
「我需要好好想想……抱歉,一大清早便前來叨擾。」
「柳兄不必介意。我與李兄弟雖不過相識一天,對他卻很有好感。希望柳兄
能順利找出真兇,為李兄弟報此大仇──請。」
知他已然明白了什麼,白颯予絕口不提合作之事,而僅是順其所言起身相送
。東方煜也不客套,一個行禮後立即轉身離去。
瞧著他匆匆離去的身影,白颯予將桌上茶水一飲而盡,眸間已是一抹深意閃
過。
這東方煜果非等閒之輩,加以手底功夫極硬,難怪「柳方宇」能有如此盛名
──而以冽的能耐,假以時日,也定能取得不下於對方的成就……
想起還在房中的弟弟,這也才記起了自己本來的目的。當下吩咐下人準備好
早膳,並將之帶回了房間。
回房之時,白冽予已經起身,正自盤坐運功調息。一聽得兄長入屋,原先闔
著的雙眸立時睜開:「辛苦了。」
此言令白颯予微微一愣。他不覺得弟弟是因自己張羅早膳而有此言……也就
是說,他是因為自己先前與東方煜的對話而……
「……你是聽到了一切,還是只單純知道我與他見了面?」
「先知道你們見面的事,然後才開始偷聽的。」
對於自己是偷聽這點,白冽予倒是直言不諱。可這話卻令兄長為之一驚。
「你的聽力竟如此之好?」
「內功的特殊性質……這也是我方才運功調息的原因。」
「原來如此。」
理解的點了點頭後,白颯予將早膳端上了桌,並示意弟弟一同用膳。
「東方煜是個值得相交的對象。你對他的印象也不錯吧?」
給弟弟夾了幾口菜後,忽然就是這麼一句脫口。
白冽予因而微愣:「颯哥何出此言?」
「感覺罷了……昨夜東方煜堅持跟著你離開之時,你對他的態度相當好。」
會認為那樣的態度「相當好」的,也只有十分清楚弟弟性子的白颯予。
他雖總是一派澹然,可對著親近之人時,那份澹然便會或多或少的染上些許
柔和──一如此刻。
而這番話換來的,是眼前容顏之上淡揚的唇角。
「雖曾猶豫過……不過,我和他或許能算是朋友吧。」
「猶豫過?冽,難道你……」
「不必擔心,颯哥。受到影響是難免的,但我已經克服了。」
知他明白了自己有所猶豫的原因,白冽予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在意。
後者因而一陣嘆息。
「你沒事就好。」頓了頓,話題一改:「照方才的情況看來,東方煜應該已
確實懷疑到陸任倚頭上了。」
「我先前就已留了線索給他,加上昨夜的『巧合』,他沒有想不透的道理。
估計他釐清思緒後,今明兩天內就會前來要求合作。」
「你的判斷是不用懷疑的了。不過東方煜難道不會直接要求碧風樓方面追查
嗎?」
「與李列的交情是『私事』,東方煜該不會為此將碧風樓牽連進來。」
「也是。」
方才只是一時想到就問了出來,故弟弟「私事」二字剛脫口他便明白了──
這裡是山莊的地盤,東莊西樓久無來往,撈過界可不是什麼好事。東方煜可能會
多少利用碧風樓方面的情報網,但絕不會讓碧風樓真正涉入此事。
李列既是死於陸任倚之手,青衣眾又是幫兇之一……東方煜要想揪出陸任倚
的真面目並除去青衣眾,就須得和山莊合作。
白冽予此計不但令「李列」順利脫身、獲得日後挑戰陸任倚的理由,更讓山
莊得以獲得東方煜這一大助力,真可說是高明至極了。
用完早膳的同時,如此認知浮現於心。白颯予望著弟弟的眸光因而添上了更
多的讚賞。
「也該是時候同那陸任倚共商除寇大計了……冽,你要一道來嗎?我帶了另
一張面具來,你可以扮成普通的山莊弟子。」
「不了。你們商量除假寇的時間,就讓我用來籌畫除真寇的計畫吧──而且
,我還得守在這房裡『等人』。」
「這樣嗎……」因想起他口中的對象之時,雙眉蹙起:「小心一點。」
「他還不敢動我,只是來探探吧!倒是颯哥,記得同關陽拿暗青門的情報。
到今天也差不多該來了才是。」
「好。」
明白弟弟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白颯予一聲應後,收好碗筷離開了房間。
耳聽兄長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白冽予唇間已是一聲輕嘆逸出。
他輕坐上床榻,取出先前自關陽得到的各種資料細細研讀、思量。
如今,這九江城內會影響他計畫的人多已在掌控之中。唯一在控制外的,就
是那個西門曄。
白冽予並不認為他會對自己的計畫造成妨礙。畢竟,西門曄的本意該只是試
探。過多的出手,就怕會讓人發覺流影谷涉入此事的蹤跡。
白冽予擔心的,是自己默默操控這一切的事實……會否為西門曄所發覺。
眸光因而轉沉。他微微側身,將頭靠上了床柱。
為今之計,只有盡量抹去自己曾插手此事的痕跡。目前計畫中最危險的部分
,莫過於讓「某人」發現「白冽予在九江」這一點……不過以西門曄的才智而言
,即使知道此事,該也會在發覺這是用來對付「某人」的圈套後將之視為山莊作
出的假象。
另外,還得佈置一個「李列」重傷逃脫後的藏匿地點。將可能有的破綻減到
最少,才能避免招致西門曄的疑心……
在腦海裡將這些計畫大概構思一番後,白冽予才再度將思緒拉回手中的文件
上。
* * *
就在傲天堡與擎雲山莊聯手招開除寇大會之際,昨夜才現身過的青衣眾堂而
皇之的在大白天洗劫了九江城西南方的一個小鎮。派駐當地的山莊弟子還沒來得
及放煙花便慘死當場。
這樣的消息立刻震驚了全城──這無疑是青衣眾對除寇大會的示威,也讓雙
方得以暫時擱下因李列之死而生的嫌隙合作抗敵。
在陸任倚聲稱已取得可靠情報的狀況下,雙方暫時將行動之日定在七日後。
詳細計畫將於這兩日討論完成,並即刻展開人員部署,以求儘早消滅為禍近半年
的青衣眾。
散會之後,回到九江分部的白颯予將大會的決議簡單告訴了弟弟。
白冽予因而一笑:「也難為他們將日程排得如此之緊……是颯哥給的壓力嗎
?」
「多少。陸任倚既說已確定青衣眾的藏匿地點,咱們自然不好耽擱──所謂
兵貴神速嘛。拖越久,青衣眾察覺此事轉移陣地的可能性就只有更大。」
同樣帶著笑意回答了弟弟的問題,一想起今日大會上陸任倚煞有介事的討論
除寇大計的模樣,白颯予就覺得一陣好笑。
可他隨即收起了笑意,因為那朝房間逐漸走近的腳步聲。
但聽門外親信弟子的聲音響起:「啟稟少莊主,柳公子來訪,刻下正在偏廳
候著。」
「我馬上過去。」
簡單一應後,白颯予同弟弟一個對望。雖已是預料中之事,可知道計畫進行
順利,兩人都是一喜。
當下不再多言,他將今日剛由關陽手中得到的情報交給白冽予後,便即轉身
離去。
對於東方煜的二度來訪,白冽予倒沒那麼大的興致,故不似先前那般功聚雙
耳仔細聆聽,而是將注意力放到了才剛到手的情報上頭。
這份情報相當簡短,顯然在取得上有相當的困難。
暗青門本是某個邪派的分支,專門掌控、研發各式秘藥。該邪派向來崇尚青
色,隨之衍伸而出的組織亦都帶了個「青」字。近百年來,其勢力多有消長,而
在二十幾年前與所謂武林正道發生一次相當大的衝突後消聲匿跡,僅偶有些許殘
餘勢力於各地活動,但規模都相當小。
相關的事件共有八起,而被一一條列概述如後。白冽予當下取出先前已取得
的賊寇資料相對照。相符合的只有一件──就是十一年前為流影谷剿滅的山賊「
汗青寨」。
汗青寨雖是山賊,但組織嚴明,不像尋常山賊僅因利益結合而亂如散沙。此
外,其人數不到百人,可平均素質都相當不錯,亦相當團結,為禍北方足有三、
四年之久。
但汗青寨鋒頭太盛,自然犯了流影谷大忌。十一年前,在朝廷授命下,流影
谷派遣數十名高手隨官軍前往征討,一舉消滅了汗青寨。
成功的行動獲得了朝廷的讚賞。可當時江湖上卻有某些傳言說:流影谷所抓
到的汗青寨三位當主不過是個替身。真正的三位當家早已帶同幾名親信躲過了這
次行動。
這件事始終未曾獲得證實,直至今日。
也就是說,陸任倚等三人十有八九是汗青寨的三名當主。想來是流影谷先向
上頭請功後,才發現三人並未落網。之後雖然擒得三人,可三名替身已被處刑,
他們自不能讓上頭再殺一次。三人因而得以留了性命,並在數年沉寂之後,經西門
曄授意而於九江建立了傲天堡。
那三名當主的姓名,分別是晁明山、齊百洇,以及嬴川。
嬴川是青衣寇之首;齊百洇則是陸仁賈。最後剩下的晁明山,自然就是陸任
倚了。
瞧著情報上所述關於三人的資料,白冽予眸光輕垂,在腦海中將先前定下的
計畫重新衡量一遍。
即使不曉得三人的真實身分,他也有萬全的計策得以解決三人。如今既得知
其真實身分,將青衣眾和傲天堡連根拔起絕非難事……
正自思量間,兄長的足音響起。但見房門輕啟,隨之入眼的,是兄長略帶喜
色的面容。
白冽予立即領會了過來:「一切順利?」
「你沒偷聽?」
「我在研究關陽送來的情報。」
說著,他揚了揚手中的紙。見他沒有「偷聽」,白颯予本想先同他說說方才
與東方煜的對話,卻被他的動作挑起了好奇心:「知道他們的真實身分了?」
「不錯。陸任倚、陸仁賈,及那青衣眾之首該是十一年前為流影谷所滅的汗
青寨三位當主。陸任倚本名晁明山;陸仁賈名齊百洇,那青衣眾之首則一如我所
聽到的,名叫姓嬴名川。」
白冽予也不弔兄長胃口,當下直接道出了三人的身分,並將相關資料遞予兄
長。
後者接過立即仔細觀看。待到讀罷,面上喜色已是大盛:「冽,有了這份資
料,你的計畫就真正是萬無一失了。」
「話雖如此,咱們在行動間仍須小心為上。」
頓了頓,語氣一改:「東方煜說了什麼?」
「他已用打算獨自查明李列死因為由辭去客卿之位,全力與我方合作。此外
,傲天堡還有幾名客卿在他的說服下選擇了保持中立……他對李列之死十分自責
,甚至到了甘願暫時屈居山莊帳下、只求一取『陸任倚』性命的地步。」
「……是嗎。」
雖然沒見著他的面,可單從兄長的話裡便足以讓白冽予想像出那人面上的神
情。
這麼說起來……計畫實行至今,最令他感到愧疚的,或許就是讓東方煜因李
列之死而深感自責懊悔這一點吧。
心底因而一陣暗嘆,面上神情卻無分毫變化。計畫再次浮上腦海,連同那最
大的變數一併。
不覺間,已是喃喃低語脫口:「看來,也該想辦法同西門曄見上一面了。」
「冽?」
他那一句聲音雖輕,可白颯予又豈有聽不見的道理?面上立時一片愕然。
這才知道自己心思微亂間竟將那話不知不覺說出了口,白冽予一陣苦笑後,
道:「一時分神了……能否見到西門曄,我也沒把握。只是若這般忽視他的存在
,我總覺得不大安心。」
「能讓你有此感覺,這西門曄當真是個棘手人物了。」
白颯予雖知這傲天堡之事是出自西門曄手筆,卻尚未對此人有任何認識。弟
弟的能耐他是最清楚的,刻下聽其如此在意這西門曄,這也才對西門曄此人的實
力有了些概念……「可有需要我幫忙之處?」
「不必。只是接下來幾天晚上我大都會以李列的身分夜探傲天堡。希望能因
此順利遇上西門曄吧!」
「……這麼做未免太過冒險了。」
「『李列』已不像先前那般需要隱瞞身分,行動自可大膽些。」
頓了頓,「況且雖說是夜探,可目標也就只有那一處。颯哥無須擔心。」
敘述的語音仍舊淡緩,可聽著的白颯予卻已聽出他的堅決。
──而這個弟弟一旦有了決定,向來就不會再改變。
因而,一聲輕嘆。
「總之你小心為上吧……對了,那傢伙可當真來了?」
「不錯。雖只是偷偷窺視,但他確實是來了。」
「這麼說來,咱們三條計畫中有兩條該是十拿九穩了。」
「嗯……不過三計之中,還是以對付青衣眾之計牽涉最廣。如何瞞過傲天堡
調派人手,就需要颯哥多費心思了──此外,為防晁明山趁亂脫逃,颯哥必須在
會議上營造出相當的形勢,讓他在當天留守九江才是。」
「我清楚。城門關防方面也已著手打點……而今,就等著七日後了。」
言及至此,兄弟倆一個對望,當下都是一笑。
就在七日後了。
七日後,他們不僅要消滅青衣眾,更要讓傲天堡就此傾覆!
第十三章
夜。
替上一襲黑衣,白冽予隱形藏跡潛入傲天堡內、一路行至內院深處一間小廳
外,而後收斂聲息,靜伏等待。
連著五日來,他都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晚上夜探傲天堡以圖引出西門曄;
白天兄長外出商討「除寇大計」時則留在房裡歇息。「白冽予」本來就是出了名
的大病號,任何人瞧著他每天窩在床上都不會覺得奇怪。
不過這歇息之中,至少有四成的時間是拿來練功的,餘下的六成中也只有一
半在歇息。剩下的三成,他則用來訂定、檢視即將付諸實行的計畫。
汗青寨核心有三,他的應敵之計也就分成了三條。
第一條,便是剿滅青衣眾、生擒嬴川。有兄長和東方煜出手,加上在他的指
派下早已完成的山寨地形、崗哨分布圖,此計雖牽連較廣且尤為複雜,卻已是十
拿九穩。
第二條,則是誘捕齊百洇──白冽予當日故作隱密地以真實身分進入九江分
部,正是為了這請君入甕之計。齊百洇對於行動被斥責這點心有不甘,時常暗暗
潛伏山莊四近。眼下傲天堡一方情勢不好,如果讓他得知青衣眾被滅的消息,定
會不惜一切潛入九江分部擒住自己以圖扭轉局勢。
而近日間齊百洇趁兄長不在時的連連暗探證明了白冽予的想法。他甚至可以
感覺到:那齊百洇有好幾次都想闖入屋中,卻終究還是暫時罷手了。
至於最後的一條計,則是擊殺晁明山……靠的,自是死裡逃生的李列──
正自思量間,數道足音入耳。聽得是晁明山等三人,白冽予當下全心收斂聲
息,並功聚雙耳仔細聆聽。
潛入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西門曄,可既然讓他碰上如此機會,就絕沒有放過的
道理。
只聽小廳裡,嬴川的聲音首先入耳:「齊百洇,你這幾日很是悠閒嘛。」
「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老大說我和擎雲山莊有過衝突,可以不用參加會議的
。」
「不用參加會議和潛入擎雲山莊可是兩碼子事。」
「你跟蹤我?」
聽自己的行蹤為嬴川知悉,齊百洇音調已是微變,「你是在疑心我與擎雲山
莊暗通聲息?」
「我倒沒這麼想……我只是擔心你一時鬼迷心竅,忍不住對白冽予出手而已
。」
「你──」
「還想否認嗎?」
「我是為大局著想!如能順利擒得白冽予,咱們就有本錢同擎雲山莊談判,
改變刻下不利的局勢了!」
「大局?你為的怕是一己之私慾吧。」
「嬴川,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證據你憑什麼這般污衊我!」
「證據?不知你同那些男妓溫存時滿口的『冽予』算不算證據?百洇,你以
前對男色可是毫無興趣的。」
此言一出,不光是齊百洇大受打擊,連外頭聽著的白冽予都是微微一震。
但聽得好一陣沉默後,齊百洇才用有些乾澀的聲音開了口:
「……我承認我對白冽予確實有染指的念頭,但輕重之分我還是知道的。我
雖日日去探他,卻始終沒出手不就為了這個原因?」
說著,語調亦染上了些許苦澀。聽他此言,本有些咄咄逼人的嬴川也因而緩
下了語氣。
「百洇,咱們幾十年兄弟,我雖時常指責你的不是,卻絕無害你之心。這白
冽予固然是個好籌碼,卻不是咱們動得起的……況且門主不也下了令,要你就此
罷手嗎?」
「門主又如何!我早就想說了……咱們拼死拼活在這兒打基業,孤立無援也
就罷了,卻還得處處受門主的約束。咱們受流影谷所擒之時,門主可曾出過一點
──」
「住口,百洇。」
打斷齊百洇的,是先前一直未曾出聲的晁明山。
他的語音嚴厲中帶有些許恐懼。
「對於白冽予,我同意你在情況生變時出手擒住。可方才那等不敬的話語決
計不能再提,知道嗎?」
「……是。」
連他都這麼說了,齊百洇自只能就此住了口。
晁明山的決定無疑是大大幫了他的計畫一把。將這一切聽在耳裡,白冽予腦
海中如此認知方有,心中已是警兆忽現。
當下作勢解鞭防備,並自一個回眸──隨之入眼的,正是他這趟潛入的主要
目標:西門曄。
但見後者一個手勢示意他噤聲跟來。白冽予先是故露猶疑,而終究是在不引
起廳中三人注意的情況下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悄聲奔馳著。一路行來,西門曄雖領在前頭,卻刻意配合他的
速度,使兩人之前一直維持著固定的距離。他既如此「用心」,白冽予自不客氣
,只用上七成不到的力量跟隨其後,並自觀察起這流影谷未來主事者的身法來。
當然,手中的歸雲鞭仍然緊握。眸光緊鎖眼前青年流洩著一股冷峻氣息的身
影。他曾有過西門曄與東方煜的實力在伯仲之間的判斷,如今更證明了他所料無
誤。
足足奔了好一陣後,西門曄才收住了腳步。白冽予亦隨之停下,隔著約五丈
的距離直直望向西門曄。
刻下所在之處,是九江城郊的一塊空地。
「你是何人?為何帶我來此?」
四下既已無了他人,白冽予遂直問出口,眸中警戒之色有增無減。
瞧他如此緊張,西門曄回過身來,俊美臉孔之上露出了一個深帶冷傲氣息的
笑:「李兄弟竟能由那等不利的情況下逃出生天,西門曄確實十分佩服。」
「西門……你是流影谷的人?」
「正是。」
「流影谷找我有什麼事?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李列?」
當日白冽予以歸雲鞭挑戰兄長時,西門曄並不在場。雖知他定有管道能獲得
消息,可白冽予仍是故意問了出來。
但見那俊美面容之上神情無改,道:「李兄弟以精采鞭藝戰平白颯予,我雖
沒能親眼得見,卻多少有所耳聞……只是李兄大難不死後反而潛入傲天堡暗暗查
探,想來當日出手之人並非白颯予,而是傲天堡中人了?」
「我沒有回答的必要。」
雙眉微擰,眸中卻已隱透出一絲不解之色。
他這番質疑合情合理。西門曄也知道他會有此態度,當下並不惱火,僅是涼
涼一句脫口:「若我能助你扳回一城呢?」
「什麼意思?」
「李兄可知,那陸任倚的真實身分本是十幾年前橫行北方的賊寇『汗青寨』
寨主晁明山?」
「……那又如何?」
「今日李兄若貿然登門欲擒殺陸任倚,只怕會被他反咬一口。可你若能證實
他便是晁明山,他的話自不會有人相信,李兄弟也能名正言順的報仇了。」
「這些都是片面之詞,要我如何相信?」
仍舊是質疑的一句反問,先前對西門曄的防備卻已鬆了些許,顯然是多少被
他說服了些。
察覺到這一點,西門曄又是一笑,並自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丟給李列。
「此乃我流影谷療傷祕藥『歸元丹』,內有三顆,便當作是我給李兄的見面
禮──李兄可將此藥交由貴友柳方宇一見,即可證實我的身分。」
頓了頓,「有歸元丹相助並全力調息,李兄的身子當可在一日夜間完全恢復
如舊。」
「……你為何助我?」
見他如此煞費心思的說明,白冽予終於是放下了歸雲鞭開口問道。
他倒不是猜不透西門曄的心思,只是以「李列」的身分而言,這樣的疑問是
必然會有的。
但聽西門曄一聲長嘆,面上的笑容斂起,轉而帶上些許沉重。
「傲天堡之事本是因我流影谷而起。當初我流影谷扶持傲天堡,是希望藉其
牽制擎雲山莊,並給那汗青寨寇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怎料他們惡性不改,竟
另創青衣眾危害百姓……我雖深感愧疚,卻礙於長輩之命無法出手。眼下見李兄
大難不死,這才起意想藉由李兄之手除去那背信忘義的晁明山。」
他這番話聽來懇切中深含無奈,若今日李列真是個無甚機心的少年,只怕立
時就要為他所欺。可白冽予本身也是這方面的高手。心底不為所動,面上卻已是
一抹決色閃過。
「要怎麼做?」
語氣淡漠依舊,卻顯示出他已信了西門曄所言。
後者自然明白這一點,當下面授機宜,將如何逼出晁明山的本門功夫、以及
該於何時進行才能收取最大效果等盡數道出。白冽予露出仔細聆聽背下的神色,
心下卻已因那與自己原先計畫相去不遠的手段而暗暗一凜。
這西門曄果非尋常角色……實則這番相助,消滅晁明山只是順道,收買並探
探李列的底子才是真的。
一番說明講解罷,大計已是定下。見時間不早了,白冽予當下告辭離去,而
在確定無人跟蹤後潛跡躡回原處。
西門曄仍未離開,可他身前卻已多了個陌生的身影。
知道對方身手高超,白冽予收斂一切聲息暗伏觀看。但聽那陌生的身影神色
恭敬,雙唇一啟已是戰戰兢兢的一句問出:
「少谷主,您為何如此幫助李列?雖說咱們只有提供傲天堡一些情報,但他
們畢竟是用來牽制擎雲山莊的一大──」
「你當真以為我扶植傲天堡是為了牽制擎雲山莊?」
「您的意思是……」
「區區一個傲天堡,又豈能鬥得過擎雲山莊?它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枚讓我
探探白颯予等人虛實的棋子。」
頓了頓,「若今日晁明山肯安分守己的慢慢發展,我還可以再幫他一把。可
惜他貪功冒進,重回老路……不聽話的狗,留著又有何用?」
敘述的音調冷徹,不待分毫情感。
正如白冽予先前的推斷──這傲天堡在西門曄眼裡,終究不過是拿來試探山
莊、且隨時可以放棄的棋子。
那下屬顯然從未想過這一點,當下已是一句「少谷主英明」脫口。
可西門曄並不因這句讚頌而有所動。音調冷澈如舊,道:「瞧你的神情,是
還有疑問了?」
「……屬下以為,少谷主連傲天堡是咱們扶持的事都說了出來,難道就不怕
李列反咬咱們一口?」
「這李列可不像外表看來那般簡單。他該知道:即使將此事說出去,在沒有
真憑實據的情況下也不過是片面之詞。況且這個人很有意思……就暫時給他一個
恩惠,以後說不定能有大用。」
「但……」
「汗青寨的事發,首當其衝的是三叔。這對咱們不是正好嗎?」
「是。」
西門曄的最後一句成功的說服了那名下屬。但聽他一聲應後,主僕二人不再
多說,離開空地回城去了。
瞧著二人的身影逐漸遠去,知悉一切的白冽予自又是一番心思。
看來,這汗青寨之事尚牽扯流影谷內的派系鬥爭,故西門曄反而樂見汗青寨
之事被揭發出來。
不過……
自懷中取出方才的藥瓶,白冽予打開瓶塞輕輕一嗅。
確實是歸元丹。
既然收了他這三顆歸元丹,就當作是還個人情,暫且依計而行吧……心下決
意既有,白冽予不再耽擱,輕功運起離開了空地。
可,本該朝著九江分部行去的身影,卻在一陣思量後改了方向。
最後的目標,是東方煜離開傲天堡後暫時歇腳的客棧。
夜已深,東方煜房間的燈火也早就熄了……遠望著他的房間,回想起當日他
因自己的死而升起的自責懊悔,愧疚之情隨之萌生。
但刻下並不是見面的好時機。
如此認知浮現,本欲邁出的步因而收了回來。有些複雜的再望了眼那不見分
毫亮光的窗後,白冽予一聲低嘆,轉身離去。
* * *
轉眼間,七日之期已到。
在白颯予的適度「堅持」下,定下了由化名陸任倚的晁明山留守後方、白颯
予到現場指揮的計畫。消息被嚴密的封鎖了住。當日,天未亮,前往「剿滅青衣
眾」的隊伍已悄然開赴。
由於雙方的人馬編制是分開的,故傲天堡成員直至到達假青衣眾所在之處時
,都未曾發覺到山莊弟子層層護衛住的人並非白颯予,而是一個身型與他相去不
遠的山莊弟子。真正的白颯予,早已同東方煜及一干山莊精銳來到了青衣眾藏身
的小谷。
伏擊的配置早在昨夜便已完成。之所以會到今日才行動,為的就是趁青衣眾
警戒鬆懈之時將之一舉攻下。
確認一切已經配置妥當後,白颯予一個手勢打出,一名渾身是傷、一臉狼狽
的「青衣眾」立時衝出,倉皇過了暗哨一路衝至寨口。
「不、不好了!擎雲山莊……攻、攻過來了……」
「什麼?怎麼可能?暗──」
瞧他如此模樣,把守寨口的幾人立時圍了過來。怎料急問未完,本該傷重欲
倒的「同伴」卻突然出手,瞬間將四近幾人誅殺殆盡。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東方煜。
之所以如此大才小用,為的就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震懾、清光所有敵人好一
舉奪下寨口。
而一切正如預期。有他出手,尋常賊寇又怎有一敵之力?這下迅雷不及掩耳
,寨口賊眾立時被一掃而空。
寨口既已取下,山莊人馬立時毫無阻礙的直入寨內。東方煜也於此時褪下偽
裝恢復平時樣貌,同白颯予領人殺入山寨。
青衣眾與傲天堡氣同連枝、互通聲息,自然知道今天就是擎雲山莊與傲天堡
聯手除寇的日子。先前的除寇大會上,對青衣眾毫無頭緒的擎雲山莊除了在一些
日程、安排上做些文章外,其餘計畫幾乎都只能由著傲天堡方面安排。潛入會議
中的青衣眾幹部都對白颯予雖然極不甘心、卻也只能依言辦事的樣子印象深刻。
對他們而言,假青衣眾一亡,他們便能逍遙法外──又怎會料得到本該在相反方
向出現的山莊人馬竟就這般出現在眼前?
這仗求的是一舉大勝。擎雲山莊的人馬素質本就不錯,人數更比對方多了一
倍,又早已摸清地勢分佈,哪有不手到擒來的可能?便連幹部們賴以逃生的密道
,也都先一步被山莊嚴密把守了住。
這是場一面倒的剿滅行動。一方全無防備,另一方則是準備充分、勢在必得
。連半個時辰都不到,除了少數賊眾仍聚而反抗外,其餘部分都已盡入掌控。
「看到嬴川了嗎?」
解決完東側的賊寇後,東方煜趕至白颯予身邊如此問道。
後者指了指前方。數十名山莊弟子正企圖攻破仍負嵎頑抗的十多名賊眾。其
中,赫然便有白冽予曾詳細描述其長相的嬴川。
那十多名賊寇以兵器庫為據點進行抵抗,由於入口僅有三個人身寬,一時想
攻進去卻是不易。雖有下屬提議用火攻,但為了生擒嬴川,只得作罷。
瞧著如此情況,東方煜微微蹙眉:「再這麼耗下去,只怕會讓陸任倚發覺什
麼。雖說城防已控制進出、傲天堡四近也已落入掌控……但以其實力,僅只那樣
還不夠保險。」
「既然如此,你我就一起出手吧。」
「白兄的意思是……?」
「讓弟子們退下,我們直接攻入兵器庫。」
「沒問題。」
行動雖嫌冒險,但兩人實力卻足以應付。一個對望後,兩人身形暴起,朝兵
器庫門口電射而去。
見主子飛馳而來,原先企圖攻入的山莊弟子立時讓開了一條通道。但見白颯
予十成功力運起,雙掌擊出。伴隨著凌厲掌風掃過,先前擋在門口的賊人立時被
強大的力道擊飛開來。
也在賊人被擊飛開的當兒,門口瞬間大開。東方煜抓準機會趁隙而入。日魂
離鞘,銀芒舞動間,兵器庫內的賊人已然倒得七七八八。
這下大勢已去。守在兵器庫內的嬴川本還想趁隙逃離,卻在望見來人之時放
下了兵器。
他一個手勢示意殘餘同伴不要抵抗。
「對象是擎雲山莊和柳方宇……看來我輸得不冤吶。」
帶著深深的感慨,他高舉雙手如此開口。
見他已無戰意,白颯予雖未完全鬆下警戒,卻仍吩咐屬下就此停手。也在同
時,東方煜急切地上了前:「你可願出面證實陸任倚與青衣眾勾結之事?」
他心念李列之仇,首要的目標仍是陸任倚,故有此言。
聞言,嬴川一陣苦笑。他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只道:「你們究竟是如何發現
的?」
「只能說是你時運不濟吧。」
當然不可能說出真相,故白颯予僅以如此一句應過。
嬴川面上苦笑因而轉深,一個嘆息後,任由數名弟子押解著離開了兵器庫,
卻是不答東方煜先前的問題。後者一怔便要追上,可突然遞到面前的一張紙卻讓
他停下了動作。
不解的目光望向對方。但見白颯予笑了笑,道:「應承過柳兄的事,我自不
會忘……有這些情報,便是嬴川不肯指控陸任倚,柳兄也能以此為憑替李兄報仇
。」
得他此言,東方煜立時取過那張紙仔細閱讀──上頭寫的不是別的,正是那
三人的背景底細。
以東方煜的才智,又豈會不知這些情報的重要性?當下深深謝過,而在一個
施禮後借過馬匹,全速趕回九江城。
瞧他情急若此,白颯予不由得一陣苦笑。
情報是給了,用不用得上卻是另外一回事。一個手勢示意下屬放煙花傳訊,
心思卻已飄回此刻仍在山莊的弟弟身上。
不知山莊內,冽應付那齊百洇的行動又進行得如何了?
* * *
清晨,天才剛亮,也就在山莊人馬攻下山寨前不久,一抹人影悄然竄入警戒
遠遜於平時的擎雲山莊九江分部。
如果欺敵的行動順利,就沒有擒下白冽予的必要──可即使如此,他還是忍
不住來了。
一如前幾日所為,循著幾乎已爛熟的路線一路潛至他所在的房間。
同住一房的白颯予早就因青衣眾之事而離開。如今,在那房中的,就只剩下
那僅有過兩面之緣,便讓他再也無法忘懷的少年……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心一意想擒下白冽予的齊百洇。
這幾日來,他如同上了癮一般無法自制的藏身房外,偷聽著房內聲息、想像
著房內那少年的每一個動作……曾經有好幾次他都想闖入房中,卻終究還是按捺
了下。
而今,以山莊此刻鬆懈的守備,他想就此帶走白冽予該非難事……耳聽那房
中微弱依舊的吐息,那隱帶分悽色的無雙容顏隨之浮現。情緒瞬間高漲,呼吸亦
不自主的有些急促了起來。
雖知不該過於躁進,可這麼好的機會往後只怕再難遇上。況且不論欺敵順利
與否,能擒住白冽予,對他們都是有利無弊吧?
心下猶豫間,終於是情不自禁的推開窗戶,輕聲潛入房中。
內室裡,淺蔥色床帷輕垂,而在屋外光線的映照下映出了仍自橫臥的身影。
微弱氣息讓人心生疼惜的同時,也同樣勾起了想將之奪去的殘暴慾望。
嚥了嚥口水,齊百洇悄聲走近,輕輕撩起了床帷。
隨之入眼的身影,是如同記憶中那般蠱惑人心的美麗。
錦被僅蓋到肩頭。散落的長髮與衣領交錯處,優美的頸項暴露於空氣之中。
而在那之上的,便是那張流洩著令人迷醉的光彩的……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
即使他曾放出那麼多難聽的流言,可在他心裡的白冽予,一直是如同刻下睡
容般純淨出塵,而又隱帶分淒然的。
他一直深深渴望著……這過於惑人的少年……
情不自禁的,指尖輕觸上那彷若散發著光彩的容顏。觸手的肌膚是一如所料
的柔滑,而隱透著分寒涼。
本以為只要觸上就好,可一旦碰觸便再難滿足。腦海中幻想過無數次的情景
浮現,唇間因而一陣低喘。
指尖下移,輕撫過他的下顎,而至那過於誘人的頸。
似乎是感覺到了外來的碰觸,眼前的軀體略微翻動了下。錦被一滑,僅以中
衣包覆住的肩頭因而露出,連同肩背那透著勾人氣息的輪廓一起……
齊百洇出身邪派,在這方面的定力本就不夠,刻下又瞧著如此情景,慾火一
起已是再難按捺。當下已不顧一切的坐上床畔,一把扯開少年身上僅存的中衣。
瑩潤肩頭因而暴露於空氣之中。受此干擾,本自緊閉的眼簾因而淺睜,而在
瞧見這不速之客時一陣驚愕。可呼救聲還不及脫口,雙唇便已被齊百洇捂了住。
「別急,」他曖昧一笑,「待會兒你可有的是機會叫給我聽……」
言罷,他單掌握上少年肩頭,一個俯身便要吻上那細緻的肌膚,好好享受少
年醉人的芳香──
便在此時,一抹涼意乍然抵上後頸。
齊百洇因而一愣,而在查覺到是白冽予以匕首抵住之時為之一笑。他一個抬
手便要反制住那以匕首抵著自己後頸的手,怎料數度使力,竟都不為所動!
神情因而帶上了些許愕然。眸光對上本該任他予取予求、縱情疼愛蹂躪的少
年。那眸中的驚愕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本該陌生,卻透著些許熟悉的淡
冷。
捂著他雙唇的掌在無法抗拒的情況下被移開。冰冷匕首仍舊抵著他後頸……
他瞧見本該柔弱的少年面上勾起冷澈笑意:「齊百洇,你這又是何苦?」
淡淡一句罷,白冽予擒著他的左手一個使力將其自身上扯開,而在那軀體落
地之前,銀亮匕首沿頸一劃而過。
鮮血隨之灑落,卻因下墜之勢而未曾濺上那裸露於空氣之中的雙肩與無雙容
顏。失了生機的軀體就這樣落了地,仍然睜著的雙眼寫滿了驚愕與不解。
也在此時,傳訊煙花聲響。
「成功了嗎……」
抬頭看了眼半啟窗扉,白冽予面上神情澹然仍舊,而在確認齊百洇已死透後
洗去血跡,更衣束髮帶上面具。
而後,歸雲鞭纏上腰際。輕功運起,他身形一閃,已然悄聲離開九江分部朝
傲天堡飛奔而去。
第十四章
白冽予趕到傲天堡前時,四周早已由擂台為中心被人群擠得水洩不通了,僅
擂台外圈尚有些空地。空地之上十來個身影圍著擂台,卻是先前那些來九江一探
情形的各門派代表、及一些在江湖上頗有名氣的白道人物,顯然是恰逢其會。
而擂台之上,由青衣眾處趕回的東方煜正迎著晁明山一一數出他的罪狀。
瞧兩人模樣,該是尚未動手……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東方煜既已先開了
口,他自也省得麻煩。當下靜立人群之中,默默觀看台上一切。
由於眾人的注意力都為台上的東方煜所吸引,一時間倒無人注意到這本該凶
多吉少的少年。倒是候在擂台外圈的桑凈不經意間一個轉頭,而在望見那修長的
身影之時為之一震。
白冽予也察覺了她的目光。雙眸循之望去。入眼的,是桑凈俏臉之上驚喜之
色微露,卻又隱含著些什麼的模樣。但見四目相對時她俏臉一紅,竟是有些羞怯
的別開了臉。
如此反應讓白冽予結結實實的愣了下。可他畢竟是心思極定的人,轉瞬間便
收起岔了的思緒,將注意力拉回台上的東方煜。
但見俊朗的面容之上一派肅然,周身懾人魄力盡釋,半點不見平時的溫厚平
和。
凌厲眸光,緊鎖於眼前該是欽命要犯的男人身上。
「晁明山,你可還有話要說?」
「老夫本非晁明山,又有什麼好說的?卻不知柳少俠如此侮蔑,究竟是何居
心?」
雖見事情敗露,可晁明山仍是打定了主意死不承認──嬴川不會背叛他。只
要他一切否認,柳方宇就算知了真相,也沒有證據證明其所言。
瞧他仍不肯就範,東方煜冷哼一聲:「那麼,勾結青衣眾之事你也是不認了
?」
「當然。老夫召開除寇大會之事天下皆知,又豈會是勾結青衣眾的賊人?這
趟沒能消滅真正的青衣眾,不過是老夫情報失誤。柳少俠不會只因為這一個失誤
就想陷老夫入罪吧?」
「那就奇怪了……堡主若未與青衣眾勾結,為何傲天堡內院與青衣眾山寨間
竟有一條修建完善的密道相通?」
「那是青衣眾奸賊的技倆,老夫也深受其害。」
聽他狡辯若此,東方煜差點沒氣得拉他好好看清那密道入口,看他還能不能
睜眼說瞎話──那密道若真是青衣眾偷偷開挖,焉能有如此規模?
可他終究是深深吸了口氣。眸光難得的添了分冷冽肅殺。
「勾結青衣眾的事你不認……那麼,李列的死,你也打算一併撇清了?」
「自然。」頓了頓,「今日李列已死、屍骨未存。你單憑推論就指責老夫是
兇手未免太過可笑──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除非李列死而復生,親口說出
老夫就是兇手,否則你這番指控斷難令人信服!」
在他看來,當時無人瞧見自己出手,李列又已死。在這種死無對證又找不著
屍體的情況下,任憑柳方宇猜得再準也是口說無憑。
而這樣的態度無疑是火上加油。見他話中連半點裝模作樣的、對一個往生之
人的敬意都無,東方煜眉頭一皺,當下已是再難按捺。
「既然如此,就請恕晚輩失禮了!」
這話,是對著擂台四周的各門派要人及眾位高手說的。「眼下就請在場諸位
做個見證,待柳某逼出晁明山一身邪功!」
言罷,東方煜氣勢瞬間已是大放,陽熱真氣亦隨之散發而出直逼眼前的晁明
山。這晁明山既打定主意矢口否認,他就只有以武力逼出其本身的功夫來證明自
己所言不虛了!
見他已打定主意動手,晁明山眼神一沉,雙掌暗自蓄勁待要好好應付這個後
生小子,一抹身影卻在此時穿過人牆,以行雲流水般美妙的身法躍上擂台。
但見他左手探出輕按上東方煜本欲拔劍的手。後者因而一愣,而在瞧見那毫
無一絲瑕疵的修長五指時再次一愣。
有些不敢置信的,眸光凝向那落於身旁的身影。但見少年清俊的臉龐近在咫
呎,神情之間,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澹然。
「李……列……!」
喚出他名字之時,語音甚至有些顫抖,卻是因為喜悅而起。眼下可是光天化
日,那覆著右手的觸感又是實在,不正說明了眼前的少年確非虛影?心下大喜間
反握上那微涼的左手,當下已是感動至極的一個擁抱:「太好了……李兄弟你平
安無事……」
此時四近眾人也已認出了他的身分,四周因而響起陣陣竊語聲,都猜想今日
之事必定會有個了結了。
倒是白冽予給他這麼個感動的擁抱給弄了個措手不及,眸中瞬間已是一抹無
措閃過……那張俊朗面容刻下幾乎快依著自己的頸子了。溫熱鼻息落上頸部,先
前被那齊百洇碰觸的記憶因而浮現。
卻似乎又有些不同。
感受著那緊環腰際的力道,唇間已是一聲輕嘆。微微使力正想掙開這個熱情
的擁抱,卻在此時,冰冷殺意伴隨凌厲掌風乍然襲至。
兩人都非尋常人物,當下立時明白是晁明山趁二人感動重逢之際出手偷襲。
原先緊靠的身影旋即分開,避過了晁明山突如其來的一掌。
由於先前話說得太滿,李列竟又僥倖未死,晁明山自知大勢已去,便想朝兩
人開刀並挾持人質突圍。在他看來,李列中他兩掌,便是逃出生天,內傷怕也沒
能好過原先三成。
也正因為如此,他一掌逼得兩人反向而走後,身形一動立時纏上李列,務要
在其歸雲鞭出之前先行將之擒下。
此時東方煜也察覺了他的意圖,心下不禁大罵自己為什麼不直接抱著李列逃
,反而和他逃了個相反的方向?日魂離鞘便要襲向晁明山以救下少年,怎料耳邊
卻是低幽語音響起:「我來就好。」
知道是李列用上傳音之法,東方煜身形因而一滯。目光對上似是即將任人宰
割的少年,眼見他足未落地晁明山雙掌卻已襲至,心下不由得焦急萬分,卻終究
還是依言停下了腳步。
只見那雙掌分毫不差的印上了少年好似全無防備的背脊。眾人以為這少年好
不容易死裡逃生卻又將遭毒手,不由得一陣驚呼──孰料,本該被擊飛出去的身
子四平八穩的落了地,反倒是出手偷襲的晁明山竟一連後退了好幾步。
這下連東方煜都是瞧得一怔,而白冽予卻已於此時回身對向晁明山。
腰間歸雲鞭解,森寒真氣散出直逼前方有些動彈不得的晁明山。
這晁明山以為他重傷未癒,又想擒他做人質,下手自然少了幾分力,怎料雙
掌按上少年背部之時,勁力尚未送出,一股至寒的真氣卻已先一步貫體而入。
這股真氣至寒至純,正好是他一身邪異真氣的剋星,不得已之下只得匆忙後
撤,想辦法化解體內那絲至寒至純的真氣。
但他畢竟不是愚人,瞧著柳方宇並未出手,立時明白了這李列打算一對一單
挑。眼下他突襲的優勢已失,一有逃離的動作只怕馬上就會被柳方宇等人攻擊,
索性暫時絕了念頭視情況再做打算。
不過……
眸光凝向前方亂了自己所有計畫的少年。但見他真氣暗聚,衣袂無風自動,
竟隱隱給人一股出塵脫俗之感!
雙眉因而一皺。若非這李列,今日他大可就此拖過乃至另謀他法。當日那次
暗襲他自認做得十拿九穩,沒想到李列竟命大若斯?
思及至此,心下殺意已生。雙掌再次化開,身形躍前已是凌空一掌朝前方少
年直襲而去。
他早豁了出去,邪功全力運起,氣勢大盛間,雙掌已然隱泛起一陣青色。
這下靠得比較近的人都感受到了他邪功的厲害,忙一一退後化解。倒是白冽
予分毫不為所動,氣機緊鎖敵人,右腕一動已是鞭勢急掃而開。
他出手雖晚於晁明山,可一條銀鞭卻以驚人的高速詭若靈蛇的鑽入對手空隙
之中,疾襲其脅下大穴。這下眼光之準、鞭法之好立時引得四周眾人一陣驚嘆。
晁明山雖曾見過他與白颯予那戰,但他自來托大,怎麼也沒想到這少年竟有
如此眼力,更沒想到這條銀鞭竟能靈動若斯。眼見銀鞭即將點至,回想起先前森
寒真氣入體的滋味,終於是身形一改,變掌迎向了那靈動異常的銀鞭。
可白冽予卻不打算正纓其鋒。足尖一點,身形隨之流轉,銀白鞭影舞開,竟
硬生生避過了晁明山的掌又一次迎向他的空隙。
如此往覆間,一鞭雙掌已是數十招遞過。只是其中白冽予正面迎上晁明山掌
力的次數極少,而多是趁隙而入直襲他要害。由於晁明山本存著避開歸雲鞭、拉
近距離攻擊李列本身的想法,幾次匆忙變招不及讓他吃了大虧──他沒想到李列
鞭法與身法的配合竟能臻至如此境界,身上已然有了幾分內傷。
晁明山使的也是掌,自然清楚對上鞭這等長兵器之時,距離是取勝的一大關
鍵。可惜他因托大又沒能摸清對手底子,一開始便失了先機被李列拉開距離。而
他本身修為雖高了李列不只一籌,但在招式與身法的配合上卻遠遠不如,連真氣
的精純度亦相差甚大。加上過往賴以逞兇的邪功碰上了正好是剋星的正宗玄門功
法,終於造就了他刻下以掌對鞭,卻怎麼也無法搶近對手身邊的劣勢。
兩人就隔著七、八尺的距離這般遙相對決。眾人但見那李列身法流轉,鞭勢
靈動而無處不滲,竟就這麼把晁明山完全壓制了住。在場如東方煜等當然知道晁
明山多年修為比李列高了不只一籌,眼下見他竟能以鞭法與身法相配合完全壓制
對手,心下讚嘆間,更已有人暗暗留心起這個少年。
以晁明山的高傲,又豈受得了這種窩囊氣?橫豎逃生無望,就讓他拉著李列
一起陪葬吧!
他心意既決,當下不再回防,朝眼前少年直襲而去。但見銀白鞭影擊上,他
護身真氣被破,一口烏血因而狂噴而出,可去勢卻始終不改──便在那銀白鞭影
再一次欺身之際,他雙掌一閃一放,已是六枚暗器朝少年疾飛而去。
也在此時,歸雲鞭再次擊中了他。晁明山早已負傷,這下又是拼著兩傷的決
心出手,本就沒了多少防備,因而又是一口鮮血狠狠噴出。身子已再難支持的落
了地。
只是他這一手暗襲確實陰損至極。白冽予陡然收鞭後防,卻仍是讓一枚暗器
劃過了右腰。
身形因而一震。他斂下鞭勢按上右腰,但見傷處鮮血隱泛上青氣,正是沾染
上青藤的跡象。
當下疾點幾處要穴遏止毒素蔓延。也在此時,晁明山陰冷的笑聲響起:
「嘿嘿……本座固然逃不了,你也別想活命!這『青藤』名列天下奇毒之五
,不出半個時辰你就會窒息而死啦!」
此言一出,眾人立時色變。東方煜是知道青藤厲害的,心下駭然間才想上前
逼出解藥,怎料那晁明山卻已先一步抬掌自擊天靈蓋。
此掌盡集其殘餘功力,東方煜趕到之時,晁明山已然氣絕而亡。
這一切來得突然,眾人瞧了瞧晁明山的屍身,又瞧了按著右腰微微低喘的少
年,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了。先前一直看著的桑凈也於此時衝上了前,想也不
想便直奔至李列身畔:「李公子……」
她這一喚脫口之時,眸中竟已隱隱帶上淚水。白冽予雖有些莫名所以,但還
是瞧得心中一軟。仍然乾淨的右手輕替她拭去淚水,視線卻已於此時改對上逐步
走近的東方煜。
那張俊朗的面容之上神色複雜至斯,甚至隱染上一分悲痛。
知他心切自己的安危,當下雙唇微張已是一句傳音過:「帶我離開。」
平靜如舊的語音,卻讓東方煜聽得心頭一震。
他是碧風樓樓主,本就是名家子弟,又豈會不知青藤的厲害?可聽李列語音
仍是平靜若斯,他忍不住起了一線希望:說不定李列真有辦法應付青藤之毒。
當下再不猶豫,他一個俯身橫抱起李列,輕功全速運起,依著懷中少年的傳
音指示遠離了傲天堡。
眾人見柳方宇如此出手,只道他有解毒之法,自不會加以阻攔。倒是桑凈有
些怔然的望著兩人遠去的身影,回想起先前寒涼指尖撫過面頰的觸感,帶淚俏容
已是微微一紅……
便在柳李二人遠遁無蹤的情況下,傲天堡之事就此落了幕。
* * *
「你當真沒事嗎?」
瞧著眼前少年除下上衫、自若仍舊的以清涼溪水沖洗傷口的模樣,東方煜忍
不住又是這麼一句問出。
就在城內忙著善後之時,城外山林間,算是事件主要當事人的東方煜和白冽
予卻相對而言要來得悠閒許多。
但也只是相對而言。
兩人所在之處,正是那日東方煜遭襲後白冽予替他清洗傷口的地點。舊地重
遊,受傷的人換了,一臉憂心之色的卻還是同一個。
從剛才到現在,李列什麼藥也沒吃,僅僅調息一陣後便開始清洗傷口。以青
藤毒性之強,東方煜怎麼也無法相信他已完全無礙。
但見眼前少年輕輕搖了搖頭,一個伸手同他要過布巾便開始擦拭身體。
瞧他如此反應,東方煜雖有滿腹疑問待解,卻終仍是有些無奈的在他身旁歇
坐了下。眸光不經意間望向少年半裸的上身。
這一瞧,視線竟是有些難以移開了……那是毫無一絲瑕疵的軀體,體態勻稱
優美,肌里緊實、線條流暢。而那見不著一絲傷痕的肌膚更在林間流光映照下,
隱隱泛著蠱惑人心的瑩潤色澤……
呼吸因而微亂。眸光倉皇間正待移開,卻在瞧見他腰間已不再滲血、甚至初
步癒合的傷口之時微微一怔。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有人傷好得如此之快……這也是你身上見不得一絲傷痕
的原因?」
訝異間終於是如此一問脫口。白冽予的動作因而微微一頓。
眸光移向東方煜,神情比之平時柔和了不少。
「內功特性……此外,傷藥也是因素之一。」
「傷藥……啊,你是指這個?」
一提起傷藥,東方煜立時取出了那夜他交給自己的「師門靈藥」。
白冽予點了點頭。
「此外,我的內功尚能抵抗多數毒質,故能順利化解青藤……事實上,那日
為你吸出毒血的凶險遠不如你所以為的高。」
言下之意,就是要他不必太在意自己救他之事。
這番話讓後者聽得先是一怔,而隨即面露喜色──不是因為李列要他不必介
意,而是因為他聽出李列已把他當成了朋友。
若非有意真心相交,又豈會將自己的內功特性這種事說出來?
只是他面上喜色雖現,眸光卻是堅定,語氣亦同:「不論凶不凶險,當日你
救我一命本是事實。」
「……你倒是對這恩情有否如此計較?」
因他所言而回以涼涼一句。澄幽雙眸對上他的,乍看之下澹然無波毫無起伏
,卻彷彿又隱隱藏著些什麼……
東方煜這才猛然省悟:他是指兩人已是朋友,自己又何需如此計較?唇角因
而揚笑,當下已是沉厚溫和的嗓音逸出:「是我太計較了,哈哈!」
說到最後已是忍不住笑出了聲,而終於是極其開懷地一陣大笑。
只怕東方煜自己都沒注意到……自李列出事至今,他還是首趟完全恢復過往
神采。只是他本人雖沒怎麼注意,白冽予卻是在意得很。
明白他為何會有如此反應,心思當下已是一緩,先前仍存的些許愧疚終能盡
數淡去。當下正待走近友人並穿回衣衫,腳步卻已是一陣踉蹌。
方才他雖沒受什麼內傷,可真氣畢竟消耗不少。加上先前又費心驅除青藤的
毒性,如今心神已鬆,一時脫力下才會腳步不穩。
眼見他險些就要跌了,東方煜趕忙出手扶住了他的身子。
殘留著些許水氣的光裸軀體因而入懷,雙掌無巧不巧正好按上他腰部……觸
手的肌膚是一如所見的平滑細緻。可還來不及想岔,便已因懷中軀體的微震而猛
然省悟了什麼。
也就這一不小心,就牽扯到了他雖恢復得極快、但也才初步癒合的傷口。當
下趕忙扶著他歇下,並打開藥罐,沾取藥膏小心翼翼的替他上了藥。
白冽予本無此打算,可瞧他一臉的專注謹慎,當下也不好推辭,而就這麼任
由他替自己將傷藥小心塗抹於傷處了。
心底暖意,隨之而生。
早已不只一次……對於他的安危,東方煜的關切只怕不比兄長遜色多少。
伴隨如此認知浮現於腦海,東方煜也替他上完了藥。順道幫著他拉好中衣、
套上衣衫,而在略一思索後,掌心抵上他背心緩緩送入真氣。
這個舉動更在白冽予意料之外。但他還是接受了這份好意,在東方煜的幫助
下運功調息。
溫暖真氣絲絲入體。本來幾近乾涸的真氣在他的幫助下快速恢復了起來。
待到無礙後,白冽予示意對方撤回真氣,以免反受他至寒真氣的影響……功
力盡復之時,已是午未之交了。
瞧了瞧天空中已略偏西的秋陽、又瞧了瞧身旁該是全無大礙的少年。回想起
近日來數般起伏,東方煜不由得一聲長嘆。
白冽予因而回眸。對上的,是他交錯著感慨的複雜目光。俊朗的面容之上笑
意猶存,卻是個讓人感覺不出分毫欣喜之意的笑。
「當時,我瞧著斷崖旁的點點血跡,還以為你當真就此魂斷……還好,你終
究是平安了。」
這番話極為平淡,半點沒提到他當時的心情。可白冽予又怎會聽不出其中隱
含了多少的心切與懊悔?
些許愧疚再次升起。唇間已是一聲低嘆。
一瞬間有些想同他解釋什麼,卻終究還是壓下了念頭。但也因為這一折,兩
人一時間竟是有些無語了。
足過了好一陣後,東方煜才苦笑著開了口:「瞧我,什麼不提竟提起這個!
煩人的事就不多說了。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一時尚無定計……大概四處看看、四處走走,專往有麻煩的地方鑽吧。」
這話倒不假。他要歷練,自然得找些有麻煩的地方碰。
似乎是想起自己初入江湖時的事兒,東方煜聞言莞爾,道:「還記得上回跟
你說的蜀地風光嗎?如果你尚未有決定,何不同我來一趟蜀地之旅?」
「不了。淨跟著柳大俠我還能幹什麼事兒呢?還是各自行走吧!」
頓了頓,「有緣的話,總會再碰面的。」
「也是。」
多少知道他的性子,東方煜本就不期望這個邀請能成功,故被拒絕也只是微
微一笑,沒再多說什麼。
微寒秋風,輕撫而過。
感受著拂面涼意,白冽予眼角餘光瞥向身旁已成為朋友的青年……自官道上
的初遇而始,彼此相處的記憶一一浮現,直至此刻。
眸光轉柔。他起身拍了拍衣衫。
「就當作是餞行吧,請我喝杯茶?」
「你今天就走?」
「嗯。」
「……好吧。」
心下雖然略感可惜,但東方煜仍是一聲應過後,起身同他往先前那間小店。
簡單吃了些茶餅什麼的算是充作遲來的午膳,閒聊品茗間,已是將這七日間
各自的經過交代了一番。
東方煜自然是直言無忌;而白冽予雖然泰半是出於編造,可一番思量後,仍
是將碰著西門曄那晚的事盡數說了出。
這也算是他補償的一個方法……尤其那個「門主」顯然不是好應付的角色,
讓碧風樓方面先行知道這一點也未嘗不是好事。
至於西門曄,雖說流影谷對碧風樓該沒什麼敵意,可防人之心不可無。說出
關於西門曄的事,也算是提點他這個碧風樓主一番。
待到談罷,天邊已是一片暮色。
清了帳後,東方煜陪著他一路出了山林,直至官道。
雖說只要有心,就一定見得著面,可就此分別難免仍是令人有些傷感。
瞧著眼前一身簡便如舊便打算出發的少年,略一猶豫後,他自懷中掏出了幾
張金票塞入少年手中。
「李兄……這裡有幾張銀票,希望你收著。金錢雖非萬能,可萬一出了什麼
事,總能有個照應──你若不願收,就當做我寄放的吧!」
「……我明白了。」
知他是見自己初入江湖,又孤身一人,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才會出此下策,故
白冽予也不推辭便將銀票收入懷中,並取出了自己所調配的解毒丹藥回贈。
「這是解毒靈丹,對絕大部分的毒都很有效果。即使碰上天下有名的奇毒,
也能壓抑藥性延緩發作時間。柳兄請萬勿推辭。」
頓了頓,他一個拱手:「那麼,就此別過了。」
一句別後,白冽予轉身方待離去,卻在邁步前,右腕落入溫熱掌中。
因而不解回眸。入眼的,是東方煜有些尷尬的神情。
這一拉完全是本能的舉動,以至於他根本不知該如何解釋,而在支吾了好半
晌後勉勉強強的開了口:
「經此一別,也不曉得何時才有機會見面……不如我們就此以蒼天為證、黃
土為憑,結為異姓兄弟可好?」
乍聞此言,白冽予微微一愣──而終於是忍俊不住的,唇角淡笑揚起。
「再說吧。」他淡笑著道,「後會有期。」
言罷,他不再多留。微一使力輕掙開東方煜握著他的掌,彷彿毫不留戀的就
此轉身離去……
瞧著少年修長的身影漸遠,回想起方才的笑容,東方煜不禁有些怔然了。
一直以來,李列從未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笑容……他怎麼也想不到,這難得的
一笑竟是好看如斯……
「後會有期嗎……」
回想起他臨別的話語,本有些傷感之意的神情已轉帶上笑意。
不錯,後會有期……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就在不遠的將來。
尾聲
「冽兒,這次你做得很好。」
「是。」
「經此一折,二十八探已盡數認同你為下一任的冷月堂主。你就利用今後四
處尋訪的機會和他們多多親近吧。」
「孩兒明白。」
「另外,販賣情報之事,爹已同你莫叔談過。這是可行之計,只是需得縝密
計畫。此事既由你提出,詳細計畫也就交給你了。爹相信你的實力。」
「是。」
「好了,回去歇息吧……與暗青門相關之事你暫勿插手,知道嗎?」
「孩兒清楚。」頓了頓,「那麼,孩兒就此退下了。」
言罷,白冽予一個行禮,而在父親點頭示意後離開了房間。
刻下已是秋冬之交。一出房門,便覺陣陣寒風迎面而來。
稍嫌寒冷的天候,對他而言卻是正好。腳步邁開朝清泠居行去的同時,父親
先前的話於耳邊響起。
雖說神情仍是澹然如舊,但不可否認的,父親的稱讚及提議的獲准確實是一
大鼓勵。
販賣情報的念頭始於旅途之上。如今他既已成功獲得二十八探的認可,又得
父親准許,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好好計畫該如何將一切付諸實行。
冷月堂蒐集的情報極多,其中真正對山莊有用的也不過是一部份──而他的
想法,就是再設置一個情報組織用來販賣冷月堂的情報。當然,這個情報組織在
江湖上絕對是獨立的。一旦成功發展開來,他甚至能透過情報的買賣間接影響整
個江湖。
連同那個組織一起。
眸光因而轉冷,卻在望見那無一絲陰霾的藍天之時,神色稍緩。
腳步暫歇,而就這麼直直凝望天際。
明明是迥異的天色,卻讓他想起了多日前的那一幕。
結為異姓兄弟……嗎?
唇角淡笑揚起。回答的是「再說吧」,心底卻全無那個打算。
他從沒有過和東方煜結為異姓兄弟的打算……因為,心裡期望著的,是更為
對等的關係。
結為兄弟固然是平輩論交,卻終究有了長幼之差。而他甚至連這一點差別都
不想要。
──仔細想來,在這點上他從沒變過。
當年自以為是的「忘年之交」何嘗不是如此?可,這次該會有所不同吧?
腦海中,青年俊朗的面容浮現。笑意因而轉深,眸間已是一抹興味升起,對
他。
「期待下次的見面……」
頓了頓,而後,是先前始終未曾脫口的一喚:「東方樓主……」
秋末的暖陽,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