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天暖、空碧如洗。一江春水無盡,滾滾東流而逝。
便乘著這東逝春水,江面上,浪花翻滾間,一艘遊舫流暢平順地避過數處暗
礁,迎風輕快前行。
任由衣袂鼓動翻飛,東方煜負手靜立船頭,渴望藉由那拂面清風平撫下心頭
莫名的煩躁與窒悶。
乘船離開江陵至今,也有十多日了。
本來麼,練華容之事既了,他和李列便也無了繼續留在江陵的理由。可桑凈
身上媚毒未解,又因受了驚嚇、身心俱疲而染上風寒。李列做為醫者,自不可能
袖手旁觀……反正二人本就未決定接下來的行程,一番商量後,遂由東方煜弄了
艘船,並讓李列隨行照料、走水路護送桑凈回湘南劍門。
同樣上了船的還有作為桑凈義弟的凌冱羽。行程定下後,一行四人便於十多
天前離開了江陵,乘船往湘南劍門總壇所在的衡陽而去。
如此安排本是出自於東方煜的提議。可刻下的他,卻對此深感懊惱。
當初之所以有此提議,桑凈的病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真正的理由,卻是李
列。
他本想藉由沿岸如畫的春光來讓友人寬寬心、進而化解那日受練華容非禮的
陰影……可桑凈的病況,卻讓這份美意完全成了泡影。
這幾日來,少女斷斷續續的高燒讓照料她的李列根本沒法好好睡上一覺。不
但得時時留心她的病情,還得顧著煎藥的時間與火候……雖說醫者父母心,李列
如此照看本就是意料中的事。可瞧著他連眼都沒能好好闔上一會兒,即使愛花惜
花如東方煜,心下也不禁暗暗對少女起了幾分責難。
他也知道這不是桑凈的錯。但一見著友人神情間隱帶著的疲憊,心底的責難
之情,便會不由自主地重上幾分。
他有時甚至會想……友人所遇比之桑凈還要難堪、痛苦許多,為何卻得這樣
默默背負著,還要勞心勞力地去照顧一個不過是被下了藥的人?
便是男子無所謂名節好了。可自尊呢?一個大好青年給人……所受的屈辱,
絕不是睡一覺起來便能忘得一乾二淨的。
尤其自那日至今,李列為了照料桑凈,連一覺都沒有好好睡過。
所以他還是無法不責怪桑凈,儘管清楚這只是自個兒不可理喻的遷怒。
只是懊悔歸懊悔,眼下的情況,終究是無法改變的……他雖不願見著友人這
樣勞累,卻也不可能教對方撒手不管──孰重孰輕,這點理智,他還是有的。
依眼下行程看來,明日正午便能到達岳陽……如今桑凈媚毒已解,等上了岸
後,便可請城裡大夫代為照看,讓李列好好歇著了。
說起來……他,也有好多天沒能同好好友人說上話了。
列……
於心底一聲低喚,他略一側首,將視線移向了身後的船艙。
有若灼燒的眸光緊鎖。他深深凝視著那緊閉的艙門,就好像想將之洞穿、直
直望入深處一般。
直到……望見船艙深處、那個總一派澹然的身影為止……
望著、望著……青年的身影彷彿於眼底緩緩成形,卻又於船艙內足音響起之
時,驀然消散。
彷彿驚醒似的,東方煜猛然回神、拉回了幾近膠著的目光。也在此時,原先
緊閉的艙門開啟,少年的聲音隨之入耳:
「柳大哥!」
「怎麼出來了,冱羽?」
凌冱羽本就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少年,近半個月相處下來,二人已然變得相
當熟稔。此時聽得少年一喚,他忙按下了心頭仍自蠢動著的煩亂回頭笑問,「令
姊的情況還好嗎?」
「嗯。李大哥剛餵完藥,現在正等著凈姊退燒。我覺得有些悶了,所以帶鍋
巴一起出來探探氣──自個兒去玩吧!別迷路了,鍋巴!」
後頭的話自是對著鷹兒說的。凌冱羽一個揮手,讓本停在他肩膀上的鍋巴自
行飛了開來。
鍋巴似也有些憋得悶了,一聲鷹鳴過,已然振翅飛起直上雲霄,轉眼便成了
萬里晴空中的一個小點,還不時發出幾聲歡快的銳鳴。
瞧著鷹兒於天上自在翱翔的模樣,東方煜心緒稍霽,道:
「我雖曾聽聞塞外有人馴養靈禽以做狩獵、偵查之用,可實際見著卻還是頭
一遭……你和鍋巴是朋友吧?」
「嗯。鍋巴是我剛拜師時,師父送我的──當時牠還只是顆蛋呢!如沒有鍋
巴陪我玩耍,我早就耐不住寂寞逃下山去了。」
說著,想起自己刻下所在之處的凌冱羽吐了吐舌頭:
「雖然我最後還是溜下山了就是……也不知師父現在怎麼樣了?師兄走後他
便時常抱怨伙食不好,刻下連我也下了山,只怕都餓得前胸貼後背了,還炊不出
一鍋能吃的飯吧。」
「這麼聽來,你和尊師的感情似乎相當不錯。」
「哪、哪有不錯?我只是尊師重道,稍微關心一下而已。」
聽對方這麼說,凌冱羽面色一紅,急急搖首撇清道──他平時和師父吵慣了
,雖知柳方宇所言無差,卻仍難免有些彆扭不願承認。
東方煜自然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當下並不說破,只是笑著一個轉問:
「不知尊師如何稱呼?」
「咦?這個……」
如此一問,立時讓聽著的凌冱羽慌了手腳。
他雖不知自個兒師父當年到底幹過什麼、更不知「黃泉劍」三字的名頭有多
響……可單從師伯、師兄數度要他謹慎行事這點來看,便可知「黃泉劍的單傳弟
子」這個身份對他是麻煩多過助益。也因此,下山至今,凌冱羽都始終沒提過自
個兒的師承,連對桑凈也不例外──對方沒問過,他自也沒主動提起──。
而眼下柳大哥出言相詢,他當然不好欺瞞。可要他說出聶揚名諱,他又有些
猶豫不決……凈姊雖曾說過柳大哥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年輕一輩中的正道第一
人,卻難保他祖上三代沒和師父有過什麼恩怨……以柳大哥人品雖不至於馬上翻
臉,可若因而壞了交情,豈不……
不過師兄曾要他和柳大哥多多親近,想必是沒有這層顧慮了……思及至此,
凌冱羽面色數變後,終於是鼓起勇氣道出了口:
「實不相瞞,家師便是『黃泉劍』聶揚。」
這麼一句,即使是見著他臉色數變而多少有所準備的東方煜也不由得為之一
驚。
「黃泉劍」聶揚和東方煜的母親「紫衣神劍」東方蘅齊名,並為當世名宿中
劍術通神的宗師級人物。雖皆有多年未曾現身江湖,可威名未減,便是流影谷主
西門暮雲也得敬其三分。
東方煜至今還沒見識過凌冱羽的功夫,突然聽他說自己是聶揚的弟子,自然
十分訝異。
但他畢竟不是尋常人物,很快便定下了心神。
「久聞聶前輩劍術卓絕,可惜始終無緣一見……你既為前輩高徒,想必定於
劍道上有相當不錯的造詣了。」
「這個就……唉。」
得對方如此稱讚,凌冱羽面色一紅,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我雖學了幾年
劍,比起柳大哥卻差得遠了──聽凈姊說柳大哥劍術高超,是年輕一輩的第一高
手。若有機會,還想請柳大哥指點一二呢!」
「這個自然沒問題。」
帶笑肯定地回答了句,東方煜拍了拍少年肩背表示鼓勵,卻因那句「指點一
二」而憶起了什麼。
他和李列的初次交手……便是以劍,對劍。
那時的李列不過比現在的凌冱羽長上兩、三歲罷……可除了對江湖事有些不
熟悉外,友人不論行止言談都不像個初出茅廬、仍不知人心險惡的新手。
當時還不覺得有何不對……可刻下想來,對照起那晚友人說過的話,這一切
代表著什麼,自然是十分明白了。
列……多半曾深刻地體會過這「人心險惡」四字的真正涵意吧。
所以才會總對人如此冷漠,才會在那晚……說出了那樣的話……
「這麼說來,李大哥似乎對柳大哥特別好呢。」
中斷了思緒的,是少年若有所思的一句。
察覺自己居然又想出了神,東方煜雖暗感無奈,卻只是順勢一個反問:
「怎麼說?」
「李大哥對任何人都是一臉冷漠,只有面對柳大哥時才會有些表情……我雖
和李大哥不熟,可每次看著你們相處,這樣的感覺便格外強烈。」
凌冱羽會有此言,自然是因為他同師兄相處極久,感覺得出對方細微的情緒
變化所致──白冽予隱藏情緒的功夫十分高明,即便對東方煜另眼相看,在人前
也還是那副冷漠難親的模樣。而凌冱羽卻還刻意強調他和「李列」不大熟,想表
達的雖是善意,可這謊話卻未免有些彆腳了。
但東方煜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刻下佔據了他所有心思的,是凌冱羽的那
個「發現」。
這麼說來……自那晚之後,二人只要一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友人便好似卸下
了防備般,在他面前展現出迥異於「歸雲鞭李列」的一面。
展現出……他曾隱隱察覺到的、那恬靜澹然,卻彷彿超脫塵世的一面。
而在慣常的淡然外,偶爾對他露出一抹淡笑、或一絲疲憊。
只對著他。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東方煜雖是心下一喜,卻仍強自按捺了下、抬手摸了
摸少年的頭。
「依眼下行程來看,明日中午就能到達岳陽了……屆時若令姊情況許可,咱
們便上岸逛逛吧──岳陽雙『醉』,可是一個也不能漏掉的。」
「雙最?」
凌冱羽對他的廣博見聞自來十分佩服,立時便給轉移了注意:「是什麼?」
「醉仙樓的謫仙醉、醉芳樓的含煙姑娘。」
「含煙姑娘……?難、難道……」
突然入耳的人名讓少年先是一愣,而在明白過來的同時脹紅了臉。
瞧他反應稚嫩若此,東方煜先是一陣莞爾,卻又在憶起什麼時,心緒一亂。
先前短暫的喜悅漸淡,本已沉寂了的煩躁與窒悶再次升起……他二度凝向那
緊閉著艙門,不覺間,眸光已然微微轉沉──
* * *
煎藥的爐火雖早已熄滅,可濃濃藥味,卻依舊瀰漫於狹小艙房之中。
按下了因而於心底浮現的記憶,給房內小窗留了些空隙好透透氣後,白冽予
坐回床前,一個抬掌輕覆上少女前額。屬於人體的溫暖隨之透入掌心。
好半晌後,確認少女已然退燒的青年收回了掌。
「燒已經退了。先好好歇著,晚些再上甲板透透氣吧。」
語調仍是如舊的漠冷,可那話中的叮囑,卻讓人在漠冷之外感到了一絲關切
……與溫柔。
感覺著額際殘留的一絲寒涼,桑凈柔順地點頭應過,一雙水靈眸子卻只直直
瞅著床畔端坐著的青年。
那張頂多比「平凡」好上丁點兒的面孔依然見不著分毫表情,周身也仍舊透
著那種冷漠難親的氣息……可總是過於沉靜的雙眸深處,卻又藏了些……迥異於
外現漠冷的物事。
這是這十多天裡,半昏半醒間,少女在青年身上察覺到的。
這十多天來,她總是這樣望著他……望著那張平凡的臉孔、那似淺實深的眸
子,以及那隱透著迷人氣息的、修長而完美的身軀。
若在平時,她一個姑娘家,絕不可能時時刻刻望著李列。但在這纏綿病榻的
半個月裡,這病人的身分自然讓他無了那些顧忌……每個清醒的時分,她總在病
榻上儘可能地看著對方,直到將他的一切深印到腦海中、再也無法抹去為止。
而在每一次的凝望中,深切體會到了他的不凡。
她曾將他當成平凡得不值一顧的尋常好手。可現在的她,單只一瞥便能在人
群中輕易尋得他的身影。
尋得……那深深盤據了心頭的、修長而優美的身影。
過於平凡的容貌就好似一層偽裝,巧妙地掩蓋了青年本身的光華……整個江
湖上,或許便只有柳方宇,是一眼便瞧出了李列潛質的人吧。
每每思及至此,桑凈便不禁為自己曾有的膚淺感到汗顏。
卻又,慶幸。
幸好她……終究還是察覺了。
察覺了李列的溫柔、李列的不凡……以及那種種令人心動的一切。
這樣的感覺,應該就是所謂的「喜歡」吧?
她「喜歡」李列。
以一個女子的身份……打從心底深深喜歡著這個看似冷漠,其實相當溫柔的
青年。
也正因為如此,這半個多月來,她儘管身子難受,心底卻是十分幸福的。
──能像這樣單獨相處,並且深深凝視著對方的,或許也只有現在了……
瞧著青年已欲起身離去,桑凈心下雖萬分盼著他的陪伴,卻終只是帶著歉意
的一句脫口:
「對不起,李大哥……這些日子來,讓你這樣不眠不休地看顧著。」
「你是病人,無須在意這些。」
白冽予本欲邁出的一步因而稍止。一個回首淡淡答了過,神色卻已緩和了些
許……「早點歇息吧。我走了。」
「嗯。」
渴望他留下的話語終究還是沒能道出……輕輕一應過,目送著青年的身影消
失於門後,少女唇間已是一聲無奈的輕嘆流洩。
* * *
方出房門,便見得東方煜守在艙道一側的身影。俊朗面容之上神色微凝,而
在瞧著他出房時立即迎上了前。
「列。」
十分簡短的一喚,卻藏著深深的關心與憂切:「還好嗎?」
「桑姑娘的情況已經穩定。待體力稍微恢復後便能出外……」
「我不是問她,是問你。」
將他的話語理所當然地當成了對桑凈病況的詢問,白冽予略一頷首後依著先
前的觀察作了回答──可話未完,便給東方煜稍嫌急切的一句打了斷。
迥異於平時穩重的反應讓青年心下微訝。幽眸輕抬,隨之入眼的容顏俊美依
舊,卻少有地帶著同語氣一般的急切……甚至,焦躁。
「柳兄……?」
心頭訝異因他如此表情而轉為擔憂。白冽予一個上前正欲探他體溫,眼前卻
忽地一黑……
「列!」
瞧青年身子一晃便要倒下,東方煜一聲驚喚、匆忙上前扶住了對方:「你的
身子──」
「不礙事,一時有些頭昏而已。」
微微一笑示意對方無須擔心,可才方就著友人的攙扶穩住身子,那本扶著他
的雙臂卻於此時一個使力、將他身子緊緊擁入了懷中。
如此舉動令白冽一時微怔,卻又莫名地添了絲……安心。
緊實雙臂交環於身後,力道雖稍重了些,卻不至於令人難受。
重逢至今,這已是他第三度給東方煜這樣突然抱住了。
多少是有些習慣了吧?雖依舊給對方弄得措手不及,卻已不再像前兩回那樣
慌亂了……隨著那包圍住身子的溫暖透衣傳來,他心頭一鬆,終究是放棄了所有
力道,只靠那稍緊了些的擁抱來撐持著確已乏力的身子。
「讓你擔心了,抱歉。」
「……你所受並不比桑凈少,卻這麼累著自己。到時若桑凈好了,你卻反倒
病倒,你要我用什麼表情來面對她?」
因顧忌著不遠艙房內的少女而用上了傳音之法,語調卻已隱隱洩出了一絲慍
怒。便連稱呼少女的方式,也因那紊亂的心緒而由平時的「桑姑娘」變成了直呼
其名。
而白冽予注意到了這一點。
心下幾分暖意與歉疚同時升起。他並不回答,只是任由友人擁抱著的力道進
一步收緊了些。
好半晌後,知道自己有些失控的東方煜一聲嘆息。
「抱歉,我太激動了。」
穩了穩心緒緩聲歉然道,雙臂的力道卻分毫未鬆……「我在岳陽有處宅子。
中午到岳陽後,咱們便上岸歇歇、讓城裡大夫給桑姑娘看看吧……你便別再憂心
其他,好生歇息兩天──就算習武之人身強體健,也禁不起如此操勞的。」
「嗯……」
「好了,我扶你回房吧。」
聽他應得老實,東方煜神色轉柔,單臂一鬆、轉抱為扶將青年送入了房中。
後者幾夜來根本沒好好闔過眼,榻上被褥自連動也沒動過。
多少有些監督意味地,東方煜於榻旁暫坐了下,凝向友人的目光溫柔中已然
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憐惜。
知他定然得看著自己入睡才肯罷休,上了榻的白冽予無奈間索性一個側身、
直接面向了床畔的友人。
「柳兄似乎很習慣。」
「嗯?」
「突然將人緊緊抱住,然後把對方帶進房裡……之類的。」
如此一句,讓聽著的東方煜險些沒給自個兒口水嗆著。
「無、無所謂習慣與否罷……」
有些慌了手腳的回答著,俊朗面容之上幾分尷尬無措之色浮現:「我、我只
是……覺得你……」
覺得你……需要這樣的擁抱。
結結巴巴的一句終究是沒能延續。將心底一瞬間升起的憐惜與微熱強壓了下
,他凝視著榻上依舊雙眸明睜的青年,一聲長嘆。
「我雖是想著為你好,所為卻畢竟出於自個兒片面的判斷,難免有些自以為
是……若真令你困擾,儘管直說就好,不必有所顧忌。」
帶笑道著的語氣雖十分爽朗,神情間卻已隱隱添上了幾絲消沉……「我以後
也會盡量克制著,不會再造成你的困擾──」
「習慣了……便也還好罷。」
瞧著友人如此沮喪消沉,白冽予不忍間啟唇便是如此一句脫了口──卻又在
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時、尷尬地輕別過了頭。
沒說之前還不怎麼著,可一說出口,便覺分外彆扭害臊。
白冽予也不曉得自己先前為何會就那麼脫口而出、卻越想便越覺無措……見
一旁的東方煜仍在獃愣之中沒有反應,心思幾度翻騰後,索性直接轉過了身、背
向友人不再多看。
眼不見,心不煩──便是逃避也好,刻下的他,實在不想面對東方煜。
而東方煜,卻直到此刻才由獃愣中領悟了青年話下隱含的默許。
先前的消沉瞬間為喜悅所取代。一個張唇正待說些什麼,卻在瞧著仍自背對
著他的青年、那柔順長髮下隱露出的一截薄紅側頸時,本欲脫口的話語轉為溫柔
笑意。
雖只是背影……可他,好像還是頭一遭見著李列如此害羞彆扭的模樣吧?
某種狂喜因而於心底升起,卻又隱隱夾雜著某種……難以分明的蠢動。
凝視著那瞧來份外惹人憐愛的身影,略一猶豫後,他已然微微傾身、順著青
年躺臥著的姿勢輕摟了摟對方。
而青年默默地承接了下。
感受著周身殘留的餘溫,白冽予眼簾微垂,心底卻已是諸般心緒交雜而生。
「有件事……」
一問脫口,難得有些吞吐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什麼?」
仍沉浸於喜悅中的東方煜並未察覺到他語氣的微妙變化,理所當然地順勢反
問道。
可接下來的答案,卻讓他立刻從狂喜之中拉回了神。
「兩年前在傲天堡,我為晁明山所襲、重傷墜崖一事。」
青年的語調淡淡,可聽著的東方煜卻在憶及的瞬間、心神為之一顫。
「……我自然記得。」
他怎麼可能不記得?
不記得……瞧著那延續至斷崖的點點血跡時,心底湧生的懊喪與痛楚?
曾給擱了的記憶如潮水般湧現……那曾深盤於心頭的難受,亦同。
事在當年,便已令他如此難過。若換在今日,只怕他連靜下心來思索的餘裕
都無,想也不想便衝去找兇手拼命了吧!
於心底推想著現下的自己可能的反應,東方煜暗暗苦笑著,卻有些摸不準友
人這麼問的理由何在。
可還沒等他問出口,青年低幽悅耳的音色便已先一步入了耳:
「早在那晚之前,我便知曉了晁明山有意殺我。」
「什──」
「那晚之所以拒絕了你的護送……也是為了讓晁明山有下手的機會。」
毫無起伏的一句罷,白冽予背對著友人的姿勢依舊,眸間卻已染上了些許歉
疚與自嘲。
他曾以為彼此既然都有所欺瞞,只要不傷害到對方,便是利用了東方煜,也
無須更不至於感到愧疚。
可事實並非如此。
尤其……在這重逢之後、瞧著友人一次又一次地為他憂心傷神之時。
他曾以為自己不會在意,卻直到察覺了,才發現心底升起的並不僅僅是單純
的愧疚。
還有些許的不捨……與心痛。
──就如同這幾日來每次見著東方煜時,那於心頭蔓延開來的淺淺痛楚。
因為友人眉間隱隱添上的……那絲既熟悉又陌生的沉鬱。
而他不想、亦不願再看到一個人因為他而有了這樣的表情。
仍須隱瞞的事太多,所以至少在這一點上,白冽予希望能坦白以告。
不管……聽到了這點的東方煜,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彷彿是回應著他的思緒般,青年如此疑問方現,身後便已是一聲低嘆傳來,
帶著幾分感嘆地。
溫熱掌心,亦隨之輕握上了肩頭。
「凡事冷靜自持雖是一大優點,卻也不是拿來這麼用的。」
開口的音調溫和,卻又隱帶了幾絲無奈。
「我最近才發現……你越是提及了讓自個兒在意、難受的事兒,態度便越是
冷靜……甚至冷靜到即使得再次面對曾有的傷疤,也都毫不手軟地硬揭開來的地
步。」
說到這兒,東方煜語調不捨中已然隱有了些激動:
「為什麼總如此苛待自己、毫不容情?既然是如此難受的事,表現些情緒又
有何妨──或者,便是對著我,也無法讓你放心地表露心中苦楚嗎?」
「……不錯。」
心下雖因他字字懇切而波瀾略起,卻終究只是過於淡冷的二字脫口。
便是東方煜早有準備,也沒想到友人會答得這樣斬釘截鐵……唇角苦笑揚起
,他輕輕鬆了本握著青年肩頭的手,改而替對方拉上了被子。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就算無法讓你傾吐內心苦楚
,至少……也能在需要的時候扶你一把。」
語氣懇切溫和一如先前,卻又更進一步地、在青年心底激起了洶湧浪濤。
可白冽予終究沒再多說什麼。
他只是闔上了眼眸,任由自己在友人的注視下鬆了心神、沉沉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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