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冽予畢竟不是尋常之輩。察覺了異響的來源,早先紊亂的思緒立時一斂,
起身推門便往內院直奔而去;本該醉得不醒人事的東方煜也隨即跳下了床,緊跟
在青年身後追了過去。
俊朗面容之上見不得分毫醉意,急奔間已自傳音問:「練華容?」
「應該。」
「果真讓你料中了──你先截住他,我隨後就到。」
「好。」
因友人勝己一籌的輕功而有此語。青年聞言淡冷一應過,足下腳步未停,身
法全力催動,已然先行掠至那楊燕辭的閨房之外。
可足方落地,便見得一道身影穿窗而出向外急奔。那速度之快,竟讓能凌空
換氣的白冽予完全來不及截下──嗅到空氣中因之帶起的殊香、又聽東方煜足音
漸近,青年當機立斷,傳了句「姑娘便由你處理」後,當即拔足追躡而去。
深夜中,冷月下,一縷殊香飄散,引領青年直入深林、持續向前追擊。
此異香名「百濯」,自來為宮廷所用,香氣百濯不褪,是十分難得的一種薰
香,卻給相中其特性的白冽予調改成膏狀,塗抹於楊燕辭香衾及閨房窗門邊。只
要碰上人體溫度,香膏便會融化滲透、散出陣陣香氣……若二人發覺出事時沒能
及時截住練華容,這百濯香自然就成了追蹤時最好的指引。
除了這「百濯香膏」外,白冽予早先藉故外出探查地形,亦是為了找出練華
容可能逃逸的方向與路徑,以及可能設有的陷阱──此子極為狡猾,犯案前定會
先計畫好逃亡路線,並於沿途佈毒以阻追兵。許多欲擒殺練華容者,便是於匆忙
追擊間一時不察中了陷阱,不但功敗垂成,甚至賠上了性命。
眼下練華容逃亡的方向確實與白冽予所推測出來的路線相符……身形閃動避
過了數個陷阱,青年憑藉著百濯香的香氣與己身過人的聽覺全力追擊,足下腳步
未停,心下卻已是一絲不安升起。
練華容確實一如所料地狡猾,輕功也十分高明……可除此之外,卻似乎有什
麼東西悄然亂了套,而勾起了心底一股極其不好的預感。
伴隨著如此認知浮現,青年真氣更提、進一步將五感提升至極限……但覺方
圓數百丈內人聲俱寂,除風聲林聲水聲外,便只賸得二人足音,一前一後持續往
林中深入。
似乎是受了什麼耽擱,讓本該跟上的東方煜至今仍未追來。
──可這不是令他感到不安的原因。
令他不安的……是某種更為模糊卻又有些似曾相識的……
心下警戒雖增,腳步卻分毫未緩。可隨著急急前奔的青年越漸深入林中,那
份不安,便也越來越強……
一個踏足間,白冽予心中一動,當下已然明白了自個兒不安的理由:一路追
擊至此,那練華容所行的方向,已微妙地偏離了他原先所探得的、練華容可能逃
遁的路線。
以練華容的經驗及才智,絕不可能因夜色影響而走岔……況且眼下月色甚明
,實在沒有理由讓他失了方向。
……也就是說,這微妙的偏離,是對方刻意為之。
他之所以覺得有些似曾相識,原因便也在此:數個月前,他正是用類似的方
法,以「獵物」的身分回過頭來除掉了作為「狩獵者」的雷杰。
但練華容沒有理由這麼做。他那樣的人,絕不會為了擺脫追兵或逞一時意氣
而刻意迎擊敵人……能令他甘願涉險的,就只有他的目標而已。練華容沒有必要
、更不可能刻意設計對付李列。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
目標反常的舉動令白冽予心下疑慮暗生,可未暇細思,前方足音卻忽地一轉
、竟就這麼反朝己身所在而來──青年訝異之餘正待反應,一絲無力感卻在此時
由四肢漸漸蔓延了開。便連體內真氣,都隱隱有些提不上力……
是軟筋散。
多半是方才分神時著的道……如此認知浮現之時,青年腦海中已是無數思緒
飛閃而過。
練華容輕功高絕,行事又十分狡猾。與其令其過於警覺而苦苦追躡不果,還
不如將計就計將他引到身邊,再出其不意予以擊殺……他的近身功夫只有二流水
準,施毒用毒也對自個兒構不成威脅。讓他近身,理當不會造成太大的危險。
思及至此,讓白冽予終究是放棄了化解,任由藥力逐步侵身、作用……當來
人的身影映入眼簾之時,青年的身子,亦已再難撐持地頹然倒落於地。
但見光皎月色中,來人的身影越漸清晰……那衣著樣貌,正是早先還嚷著要
同他「親近親近」的卜世仁。
望著那張屬於「卜世仁」的面容,白冽予面上分毫驚訝未露,唇間已是咬牙
切齒地一句脫出:
「練華容!你這個卑鄙小人,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你既能對我易容成『卜世仁』毫不訝異,又怎會猜不出我的目的
呢?李列。」
揚手一揭取下了易容,有著一張白淨臉孔、瞧來便如一般中年文士的練華容
帶笑走近了青年乏力癱坐著的身子……「你看看,我的手都在發抖呢……自出道
以來,我還是頭一遭興奮成這個樣子──而這全都是因為你呀!」
「你在胡說什……練、練華容!你……!」
質問的語音未完,便因察覺到對方的動作而轉為慌亂。
這慌亂雖有八分是誇大,可餘下兩分,卻都是實實在在的──
此刻,那練華容面上笑意不變,微微顫抖著的左掌卻已扯落青年下著、溫柔
卻令人戰慄地揉按上腿根處寒涼平滑的肌膚……青年語調中的慌亂無疑更激起了
他的凶性。感受著掌下肌膚的微顫,他忽地重重一擰,並撩起青年衣襬、任由受
他一擰而泛上紅豔的光裸腿根暴露於空氣之中。
「多麼棒的觸感、多麼棒的色澤啊……」
將青年放倒於地、單膝頂入那半裸雙腿之間,男子一邊解著青年衣帶一邊得
意的笑著道:
「除了我練華容,又有誰想得到貌不驚人的『歸雲鞭李列』竟然會是個絕世
美人呢?」
「你在胡說什麼……!」
白冽予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當下本欲化解藥性運勁出手,卻在聽著男子所言
之時,勁力一鬆。
練華容怎麼可能知他相貌?便是察覺了他易容的事實,也絕無可能──
除非,二十八探之中有人……
隨著被背叛的可能性浮上腦海,青年渾身立時一冷。呼吸,亦有些不由自主
地急促了起來。
仰望著夜空的幽眸,彷彿又再次看見了那夜四散的雪花。
那場……「十年首見」的大雪。
雪花片片翻飛、寒意透屋侵身。可周身的冰冷卻不是因為屋外的雪,而是那
個持劍步入屋中的男人。
『不問我為什麼?』
『不要怪我殘忍。我本來的目標只有蘭少樺,但可能的禍根一個也不能留。
要怪,就怪你太聰明了,「白二少爺」。』
『我不殺你。我要你成為擎雲山莊最大的弱點,要擎雲山莊還有你白二少爺
永遠記得曾栽在我青龍嚴百壽手上……「青龍」二字,將會成為江湖上最響亮的
殺手名號!』
曾經無比熟悉的語音再次於腦中響起。連同那縈鼻的香氣,這十年間從來無
法忘卻的字字句句化作刀刃,於心上刻劃出無數血痕……
男人的動作依舊持續著。可被放倒於地的青年卻於瞬間失了神般再無任何反
應,而就這麼任由男人取下腰際銀鞭、鬆了衣帶解落外衫……
轉眼間,橫陳著的軀體已近半裸,沾染上月色的肌膚透出瑩潤光采……瞧著
那誘人的肌膚與線條,練華容當下已是再難自禁、一個抬掌緊緊握上了那圓潤的
肩頭。
感受著掌下肌膚無上的觸感,他顫抖著右掌緩緩上行……鎖骨、脖頸,而至
最終的目的地──那為面具所覆蓋住的容顏。
「這面具可真是精巧吶……可惜不管你易容得再好,也終究瞞不過我的──
瞧瞧,我這雙見識過無數美人的手竟然因為你而抖得這麼厲害……那楊燕辭和你
比起來,只怕連小菜都算不上吶!」
說著,他一個傾身,直視著青年的眸中帶上無比狂熱:「放心,沒有人會來
打擾的……我給那小姑娘下了極強的媚藥,姓柳的就算醒了也得忙著處理呢!現
在,就讓我看看你有的究竟是怎麼樣美麗的一張容貌吧……」
語音初落,練華容抬手一揭,已然除下了青年面上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孔。
清冷月色下,隨之映入眼底的,是張過於白皙的、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
即使是採遍無數「花容」的練華容,在瞧著這足稱絕世的容貌之時,也不由得為
之一獃。
「為你放棄楊燕辭果真是值得的……便是當年的天下第一美人蘭少樺,也不
過如此吧!只可惜此女在我出道不久後便為青龍所殺,著實讓我遺憾了好一陣子
──沒想到十年後的今天,竟還有機會見到這樣一張絕世無雙的容顏。」
讚嘆著,眸中的熱切更甚,潛藏著的慾望亦隨之顯露……練華容近乎癡迷地
一遍又一遍輕撫過青年俊美端麗無雙的容顏,卻因而忽略了在那讚嘆的話語脫口
之時、青年眸中一閃而逝的冷冽。
「不夠……這樣的表情還不夠……」
自語間,淫猥愛撫著的手始終未曾移開。「我要看看……我要看看你從羞憤
屈辱到沉淪歡愉、那種掙扎不已卻又欲仙欲死的表情……!」
「對了……就用那個……用那個的話,你一定……!」
看著身下青年似仍不為所動的模樣,猛然想起什麼的男子有些不捨地收回了
掌,轉由懷中取出了一個瓷瓶……隨著瓶塞拔起,一股豔香逸散。他興奮地顫抖
著倒了些液體到掌心,小心翼翼地揉按塗抹上青年下身……
隨著藥力漸深,青年寒涼的身子微微轉熱,瑩潤肌膚亦已是一層薄紅泛上。
感覺到自體內竄起的火苗,端麗容顏輕仰、雙眸微濕,當下已是陣陣喘息難以自
禁地由唇間流洩……過於誘人的一切讓練華容幾乎再難壓抑,卻仍勉強耐著性子
單掌下探、食指一伸便欲侵入那緊閉著的幽穴──
便在此時,異變陡生!
只見理應渾身乏力的青年右手忽抬,還沒等練華容明白過來,「喀喇」一聲
過,那隻隱添熱度卻依舊光潤無瑕的掌便已捏碎了他的咽喉。
確認對方已無氣息後,白冽予鬆了右掌,任由那失了性命的軀體頹然倒落於
地。
膚上薄紅依舊,唇間低喘亦未斷。他收好面具、勉強使力撐起了幾近半裸的
身子,卻已再無餘力整衣斂容。
──即使友人遲來的足音已逐漸逼近。
屈辱、厭惡、憎恨……無數情緒於心底蔓延擴散,長久以來的自制已然完全
失控。澄幽眸間淡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過於深切的憎恨與冷徹。
端麗容顏罩上霜冷。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靜靜望著眼前幽暗的林子,直到那
個遲來的人急切的腳步行至身後。
而在他靠近前,冷冷一句脫口:
「不要過來。」
十分簡單的四字,所帶有的排拒,卻強烈地讓匆忙趕至的東方煜心頭一震。
某種痛楚因而升起,卻又在瞧清友人的情狀時,化為更加複雜而紊亂的震驚
、怒氣,以及深深的憂心……與不捨。
暫時穩定了楊府那邊的情況後,隱隱有些不安的他循著百濯香的氣味一路追
尋至此。望見的,卻是眼前青年長髮披散、衣衫凌亂的模樣。
雖只是背影,可單從那衣衫鬆垮的程度、以及散亂長髮之下那隱約可見的裸
背,便可知道青年刻下已幾近半裸。
除百濯香的氣味外,一股濃艷的香氣,亦夾雜著飄散於空氣之中……
察覺了那股香氣,又見著友人如此模樣,明白了什麼的東方煜臉色一白,正
欲不顧友人遏止提步上前,可腳才抬起,低幽音色卻已再次傳來:
「你再靠近一步,你我便就此恩斷義絕。」
如此之重的一句,讓東方煜抬起的腳就這麼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
凝視著青年的眸光急切卻又無措。他還是……頭一次感覺到自己竟然如此沒
用。
儘管難以置信,但眼前所有的一切,卻似都證明了他的猜想無誤。
唇間逸出的低喘急促、裸露於外的肌膚添染著屬於情慾的瑰紅……青年勉強
撐坐著的半裸背影,隱約卻實在地流露出了某種……勾擄人心的誘惑氣息……
可東方煜並沒有察覺這點。
心底過深的憂切掩蓋了一瞬間被誘發的蠢動。雙唇微張本想說些什麼,卻偏
生一個字也擠不出口。
他想過去。
可他不能,不是麼?一旦過去了,他們便就此恩斷義絕,再也不是朋友。
但要他就這麼呆站在這兒,他做不到。
青年所表現出的排拒雖然強烈,可那排拒之下所掩藏著的脆弱,卻更讓他為
之心揪。
雖然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心底的直覺告訴他:他不能就這樣放著李列
不管。
──即使彼此的友誼可能因此毀於一旦。
不……不只是「不能」。他,也無法就這麼撒手不管……
即使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會因此……
無視於一旁練華容的屍體,東方煜一咬牙,當下已然踏出了那本自懸著一步
、抬足上前將青年緊緊擁入懷中。
過於突然的變化讓仍未覆上面具的白冽予心下一震,容顏垂落、真氣運起便
欲掙開對方──可那溫柔而確實地包覆著周身的溫暖,卻讓他終還是撤下了本已
運起的勁力。
也在同時,身後友人低低的語音,傳來……
「對不起,可是我沒辦法放著你不管……便是從此分道揚鑣也無妨。但我求
你,不論是為了什麼,都不要這樣勉強自己……」
音色沉穩悦耳如舊,用著的,卻是太過沉重的語調。
一字一句,都是暗含著無盡關切的懇求。
隨著這字字句句入耳,心中的萬千雜緒,竟奇蹟似地就這麼一點一點平息了
下。
感受著周身仍舊讓人難以習慣的溫暖,青年心境漸緩,眸間亦已逐步恢復了
一慣的平靜。
他依然沒有掙開對方,只是輕輕闔上了雙眸,任由那份包圍著己身的溫暖絲
絲沁入心底……
「方才的話,便當我沒說吧。」
好半晌後,白冽予輕輕一句脫口,音調淡冷一如平時,卻又帶著一絲少有的
柔和。
稍嫌突然的話語讓聽著的東方煜微微一怔,一時有些無法明白過來:「什麼
話?」
「恩斷義絕那句。」
「……怎麼樣都好。見著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這才明白了他所指為何,聽出友人已恢復如常的東方煜心頭一鬆,想也不想
便這麼直接應道。
可換來的,卻是聽出他語病的青年隱帶戲謔的一句反問:「那麼,恩斷義絕
也沒關係了?」
「咦?不,那、那個當然……哇!對、對不起!」
也不管背對著他的青年看不看得到,被反問得手足無措的東方煜正想搖手表
示不行,可這手一揮,竟就這麼讓懷中青年本就鬆垮的衣衫直直滑落至腰際。
無瑕裸背瞬間展露。入眼的情景讓東方煜心頭一跳,忙閉上雙眼、慌慌張張
地便打算幫他把衣服拉起──可人一慌,這事兒便怎麼也幹不好了。該拉的衣服
沒拉著,卻反倒不小心碰著了青年後腰……察覺了那異常柔滑的觸感及青年一瞬
間的微顫,東方煜暗叫不好,只得有些狼狽地抽回了手。
「抱、抱歉,我笨手笨腳的,還是你自個兒來好了……啊!你放心,我不會
睜開眼睛的!」
說著,他還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轉過了身、以掌覆住了雙眼。
聽他反應如此慌張,白冽予心下莞爾間正想道句「你我同為男子,自無須在
乎這些」,可話才到口,便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原因無他──方才對自個兒意圖不軌的,同樣是個男人。
下身彷彿仍殘留著那令人厭惡的觸感……體內殘存著的微熱,再次勾起了方
才強忍著的屈辱與不快……
雖說會有此遭遇,他突然心神失守是一大原因……可最最根本的問題,卻是
出在他未夠周全的思慮。
他雖猜到了練華容潛入楊府的身分、猜到了練華容會因二人的到來而急於動
手……可他千算萬算,卻偏偏沒算到練華容竟然有此「天賦」,單憑感覺便能找
到最適於他的目標;更沒算到……自己,竟然便是練華容的目標。
太多的疏漏讓他失了冷靜,所以才會在練華容說出他容貌絕世之時,誤以為
二十八探中有人洩密而至心神失守。
刻下想來,二十八探若真有人想背叛他,又何須把腦筋動到練華容身上?以
他的實力,是絕不可能為練華容所害的……而且由其前後所言推斷,此子根本不
曉得白冽予的身分。之所以能猜出他容貌不俗,靠的便是其過人的「直覺」──
練華容曾數度提到他興奮得連手都抖得如此厲害……而這,想必便是他「發覺」
目標的方式了。
心緒既平,思慮便也得以釐清。雖對自個兒竟然二度給此等角色纏上的事深
覺無奈,可這一切,終究是得以告一段落了。
收了思緒不再多想,白冽予背對著友人垂容、抬手,將早先給藏起的面具再
次戴回了面上。
無雙容顏瞬間掩蓋。當他重新抬起頭來之時,帶著的,已是那張屬於李列的
平凡臉孔。
確認面具已經戴好後,青年將半解的衣裳重新穿戴完整,並將被扔在一旁的
銀鞭重新纏回了腰上……一番整理過,再次展現於外的,已是那個相貌平凡卻名
動江湖的「歸雲鞭李列」了。
只是,此刻的他面上帶著的,卻是屬於白冽予的寧適與淡然。
甚至是……添上了幾分溫柔的。
沒有分毫掩飾地,他就帶著這樣的表情一個轉身,望向了那個依舊刻意轉過
身去、以掌遮著雙眼的俊朗男子。
眼下的他哪裡還像是那個風流倜儻、留連花叢無數的「柳方宇」?友人的模
樣讓瞧著的青年心下莞爾。唇角笑意淺揚,他淡淡問:
「柳兄平日上青樓時,也都是這般迴避姑娘穿衣麼?」
「不,當然……哎。」
理所當然的回答才到一半,卻在意識到提問者的身分時,莫名一噎……東方
煜雖對自個兒的反應有些困惑,卻終只是一聲嘆息、將那「不是」二字含含糊糊
地帶了過去。
如此回答讓聽著的白冽予更覺好笑,當下已自上前輕拍了下友人肩膀。
「你我同為男子,稍加迴避便罷,不需如此戒慎恐懼吧?」
「我只是想……你才剛遇過練華容,難免會有些在意,才……」
這才收起了原先遮住雙眼的掌,東方煜婉轉解釋著自己如此反應的理由,心
下卻又隱隱感到了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兩人同為男子,他又不像練華容有那等齷齪心思……明明道聲歉後稍加迴避
便可,為什麼方才會慌成那副德性?
為什麼……平日的從容瀟灑,此刻卻連分毫也不剩?竟然那樣慌慌張張的,
連話也說不完整?
他……到底……
「柳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青年低幽悅耳的一喚。
這才察覺自己竟然想出了神,東方煜張唇正待告罪,卻在瞧著不知何時已然
來到面前的、青年帶笑的模樣時,微微一怔。
「列……你怎麼……?」
「怎麼?」
「不、那個……」
不知是不是受眼前笑容的影響,一時竟連個話也說不完整……「難得又瞧著
你笑了,所以……唉,有些訝異而已。」
「你不是希望我多笑笑麼?」
「咦?嗯……是啊。」
微微一愣後才明白了他指的是早先就寢前的事,回想起自個兒當時糊裡糊塗
、滿口醉話的樣子,東方煜不由得面色一紅:「抱歉,之前出言冒犯了你……我
們回去吧?桑姑娘的情況,怕還需交由你親自看上一看。」
「桑姑娘?」
「此事說來話長,等會兒邊走邊解釋吧!」
「……也好。那麼,練華容的屍身便勞煩柳兄了。」
才剛經歷過那種遭遇,此刻的白冽予是怎麼樣也不想「接近」練華容的……
東方煜自也明白他的想法。一個點頭應過正要擔起苦力的職責,卻又在想起什麼
時,本已抬起的腳步一頓。
「你的身子……」
「嗯?」
「該怎麼說……唉、你需要上青樓消消火嗎?」
婉轉措詞不果,只得拐個彎提出了疑問。
白冽予微愣之後才明白他是指自個兒中了春藥的事,面上不由得一陣熱辣,
搖了搖頭道:「我已自行運功化解了。」
「沒事便好……咱們回去吧。」
「好。」
待東方煜抬起練華容屍身後,青年簡單一應過,已自轉身朝楊府的方向直行
而去──
這不平靜的一夜,終於暫時告了個段落。
* * *
回去的路上,經東方煜一番說明後,白冽予這才明白了楊府方面出的亂子。
得知練華容可能來襲之後,和楊燕辭本是閨中密友的桑凈便自作主張私下同
她換了房間。而臨時轉了目標的練華容又只將楊燕辭當作牽制東方煜等人的工具
,沒管房裡的人是誰,下了個藥之後便離開了……因此,那個中了媚藥、情況危
急的人,自然成了桑凈。
沒壞了清白雖是不幸中的大幸,可練華容為牽制楊府,所下的媚藥極為惡毒
,讓眾人一時根本無從處理……幸得東方煜想起身上還留有過去友人所贈的解毒
靈藥,遂冒險讓桑凈服下,而終於得以暫時壓制了藥性。
只是這藥性雖暫時壓制了,如何化解卻無人知曉。請大夫來麼,能不能解還
是未知數,一些流言蜚語卻鐵定少不了。桑凈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若讓這等謠言
纏上,難免污了清名……思及至此,眾人只得緩下了請大夫的念頭,轉而冀望李
列能順利擒下練華容,好由其身上找出化解的方法。
但如今練華容已死,便是找到了解藥也不知如何使用……東方煜之所以說需
要李列看上一看,原因便在於此。
他雖不清楚友人的醫學得如何,可既然能替人看診了,簡單的望聞問切總是
沒問題的。便是無法化解,大概弄清楚狀況也總強過在那裡束手無策。
白冽予本非無情之人,桑凈又是凌冱羽義姊,單憑這層關係,便沒有理由見
死不救……讓東方煜由練華容衣袋中翻出各式藥瓶後,他也不解釋什麼,拿了藥
便把自個兒往桑凈房中一關,只留下負責跑腿的凌冱羽候在外頭隨時待命。
後者素知師兄醫術通神,自然不大擔心,認命地當起了跑腿的。但不明究裡
的東方煜可就頭大了。不但得負責安撫楊府眾人,還得編造理由解釋友人的舉動
、以及方才追捕練華容的過程──不論真實情況為何,先前看到的一切,他是死
也不可能說出口的──。便是他東方煜再怎麼善於交際,這一番編造、圓謊下來
,也多少有些筋疲力盡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憂心忡忡的「家屬」,有些疲倦的東方煜於花壇邊歇坐了下
,目光卻有些不由自主地移向了友人所在的房間……瞧著少年房裡房外來回奔波
的模樣,他一度有些想上前幫忙、順道看看友人到底在做些什麼,卻終究還是按
下了心底的好奇,於一旁靜靜等候著。
也直到此時,他才終於有了好好整理思緒的餘暇。
早在來到楊府之前,他和李列便已由所獲得的情報推斷出幾個練華容可能喬
裝的對象,並在見到「卜世仁」時肯定了他的身分……早先之所以還會如此「鬆
懈」地喝得酩酊大醉,便是為了誘使練華容在今晚出手。
以他的功力,要想驅除酒意並非難事。雖在酒醉時同友人說了些失禮的話,
但在二人分頭行動之前,今晚的一切,都還算在預料之中的。
但他卻怎麼也沒想到……本該順利的計畫,卻在最意想不到的環節上出了岔
子。
回想起早先於林中見到的情景,東方煜心頭一緊,雙掌已然不由自主地收握
成拳。
凌亂的衣裳、披散的長髮……唇間流洩的喘息急促,那勉強撐坐著的身子幾
近半裸,膚上,還暈染著異樣的瑰紅。
雖不清楚事情的始末,不清楚練華容為何會突然轉了性、對相貌平凡的李列
下手……可那入眼情景究竟代表什麼,在各方面都是個成年男子的東方煜自然十
分清楚。
而他從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
從沒想過……李列竟會讓那淫賊給……
由現場的情況看來,那練華容應當沒有得逞才是。可不論有無得逞,一個好
端端的大男人居然遇上這種事,也難怪列方才會那樣失常吧?
雖說……他實在無法理解練華容怎會把友人當作了下手的目標。
李列橫瞧豎瞧都是個實實在在的大男人、好青年,便是有一身見不著分毫瑕
疵的肌膚,也不至於成為那等採花賊下手的對象吧?何況他還有副以男人而言十
分完美的好身板,再怎麼樣都不會誤將他當成個女子的。更遑論非禮?
不管怎麼說,那情景,都未免有些……
因而想像起友人給練華容壓倒於身下的可能情狀。瞬時,說不清是怒氣還是
其他的熱意一湧而上,讓東方煜嚇得忙甩了甩頭、將那過於刺激的景象趕出了腦
海。
友人受此遭遇已是十分不幸,他卻還在這裡胡思亂想的,豈不等於間接侮辱
了對方?
儘管那個情景……出乎意料地不帶有絲毫違和感。
察覺才剛驅離的景象又回到了腦海中,心緒已有些紊亂的東方煜忙再次甩了
甩頭。
他到底是怎麼了?不但在林裡慌慌張張、手忙腳亂的,現在又老是這般胡思
亂想……不論李列遇上什麼,過去就過去了。比起弄清友人的遭遇,他更該做的
,是好好守著、照顧對方才對,不是嗎?
心下正自思量間,便在此時,房門開闔聲響。東方煜一抬頭,便見得友人熟
悉的身影自房內走出……平凡的臉孔之上雖見不著分毫表情,卻已隱隱帶上了一
絲倦意。
這也難怪吧?才剛解決練華容,還沒怎麼休息便又得繼續應付這些,實在是
難為他了……心下幾分不捨升起正待上前關切,本就候在門口的凌冱羽卻已先一
步迎了上去:
「師……李大哥,你還好嗎?」
「我沒事。桑姑娘的餘毒雖仍須慢慢化解,但已暫時不會有什麼大礙。」
「那我就先回房了。李大哥和柳大哥也早些休息吧!這一夜忙碌下來,定也
十分疲累了。」
言罷,少年分朝二人行了個簡單的禮後,便自回房歇息了。
他對師兄的實力向來相當崇拜,自不覺得會有什麼問題。倒是一旁給搶白了
的東方煜對友人面上的那絲疲憊有些介意,此時見著凌冱羽一走,立即上前輕扶
住他身子:
「抱歉,明知你如此疲憊了,還得為桑姑娘的事費神。」
「……我也算半個醫者,自不能袖手旁觀。」
沒有拒絕對方的好意,青年順勢放鬆了身子輕倚著友人,神情間的疲憊卻已
再添幾分。
不光是肉體上的……內心的疲憊,更多。
難得見他這樣毫無掩飾地流露了心緒,感覺到臂上重量所代表的信賴,東方
煜心下雖是一喜,卻又不禁為友人如此疲態感到一陣心疼。
「既然桑姑娘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你便早些回去歇息吧。她的情況,自有楊
府的人照看著。」
「嗯。」
知道自個兒確實也該歇息了,簡單一應過,青年已自抬步、在友人的陪同下
回房歇息了。
一夜裡第二度上了榻,心境,卻已是完全迥異於前的明朗。
看著彷彿將他當成了病人般照顧、正過錦被要替他蓋上的東方煜,白冽予心
頭一暖,啟唇道:
「方才在林子裡的事,我還沒向你道謝呢。」
「謝?為什麼?若非我來得太遲,你也……」
話說到一半便打了住,因為顧慮著友人的感受。
可青年卻只是淡淡一笑。
「為練華容所制,本就是我的輕忽大意所招致。柳兄又何過之有?」
「但──」
「若非柳兄,只怕我如今仍受心障所困,無法自拔……」
他要謝的,便是這一點。
如此回答自然讓東方煜不好推辭,遂不再為此多言、微微一笑後於友人床畔
暫坐了下。
「從剛才離開林子時我便這麼覺得……你似乎有些變了。」
「怎麼說?」
「好像看開了什麼似的,表情、言詞都豐富了許多。」
「……不習慣麼?」
「是有一些……可這樣很好。」
頓了頓,「我也比較喜歡你這個樣子,讓人放心多了。」
「是嗎。」
輕笑因他此言而帶上了一絲柔和,卻又於下一刻添染上自嘲。
「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十年都過去了,即使無法克服,也
得長進些別再逃避才是。」
即使依然為「背叛」的陰影所籠罩著,可他,終究也該試著真正走出來了。
這是今晚的那一番遭遇過後,他所深刻體認到的事實。
察覺了他話語中暗含的堅決,東方煜雖對那句「一朝被蛇咬」有些好奇,卻
終是將之壓抑了下,笑道:
「你有此覺悟雖好,卻也別太逼著自己了……好了,不多說了。咱們再不歇
著,只怕都要破曉了吶。」
言罷,他起身道了句「晚安」後正欲回到自個兒榻上,熟悉的音色卻於此時
入耳──
「若是你,定能讓我相信吧!」
很輕很淡一句,可其中暗藏著的無奈與淒冷,卻讓東方煜聽得心頭一揪。
一瞬間他甚至想回過頭好好問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為何竟讓李列如此無
奈、如此痛苦?只是這種種念頭,終究還是給他勉強壓抑了下。
可即使上榻歇著、閉上了雙眼……腦海裡始終縈繞著的,卻還是青年方才那
太輕太淡的一句。
相信……麼?
想到自己仍藏有的秘密,東方煜一陣苦笑。
儘管他絕不會傷害李列分毫,可隱瞞了太多的他,終不值青年如此信賴吧?
月色無改、長夜依舊。可這一次,輾轉難眠的,卻已換成了另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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