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月五,端陽。
時至仲夏,春日的涼適早已褪得一乾二淨。便是將船暫泊於湖畔柳蔭下,透
窗而入的,也依然是陣陣暖熱薰風。
任由蒸騰暑氣盈室,白冽予手握書冊輕倚床畔,裹身薄衫微鬆,無雙容顏之
上是一派的從容自適,絲毫不因夏日悶熱的天候而顯出分毫焦躁,讓人一瞧便覺
心緒為之沉靜。
方入艙中便得見如此情景,關陽先是一怔,而旋即一笑,道:
「一見著您,這炎炎暑意,便彷彿於瞬間褪了不少吶。」
「心靜自然涼。我體內真氣又是走至寒的路子,才會讓你有此感覺吧。」
沒聽出下屬恭維中帶著的幾分調笑,青年淡然卻正經地答了過,目光卻始終
未曾於書頁上移開。
──明明是這麼樣冷靜而理智、瞧不出分毫年輕人應有的血性的一個人,可
面對某些事情時,卻又單純得像個不經世事的孩子。
因主子的回答而感慨暗起,關陽凝視著的眸中憐惜與崇敬交錯而過,而終在
青年看似不經意的一個抬眸時、隱下了一切。
「『柳方宇』在一個時辰前進城了。」
四目相接之時,似笑非笑的一句脫口,神情間卻已帶上了幾絲興味。
察覺了這一點,白冽予放下了手中的書,一聲輕嘆。
「都這時候了,還刻意跟我說這些。」
「但您確實想知道,不是麼?」
頓了頓,「畢竟,東方樓主因為憂心您的安危,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尋訪,
連形容都有些憔悴了。」
「……你一提及東方煜,說起話來便十分壞心。」
「哪裡。」
「是你洩漏的,還是碧風樓方面自行查出的?」
話中指的,自然是東方煜會發覺自個兒的行藏而來到岳陽一事。
知道是自個兒以往不良的「紀錄」才讓主子有此疑問,關陽故作無奈地攤了
攤手:
「還沒等我洩漏,碧風樓方面便已發覺了。不過東方樓主應未真正掌握到您
的行蹤。會來岳陽,想必只是因為這裡消息靈通,又是您『定情之地』的緣故吧
。」
「定情……之地?」
「您不是曾於此地贈桑姑娘一支珠釵麼?」
「珠釵……」
想起了那幾乎可稱之為「罪魁禍首」的物事,唇角已是一抹苦笑淺勾。
可他旋即壓下了不應於此時升起的種種雜緒,正色斂容:
「都準備好了?」
「是。」
「也是時候了……啟程吧。」
「是。」
得主子命令,關陽適時地收起了早前的戲謔恭敬一應罷、轉身離開了艙房。
仍透著陣陣悶熱的艙房內,轉眼間又只賸得了青年一人。
聽著房外足音漸遠,感覺著船身的微晃……白冽予輕闔雙眸,瞬間彷彿又回
到了那曾於另一艘船上渡過的一個半月。
可眼下環繞於周身的,卻不是那已逐漸熟悉的溫暖。
察覺了心頭存著的淡淡失落,幾分自嘲因而升起──尤其,在憶及先前關陽
所言之時。
『畢竟,東方樓主因為憂心您的安危,這一個月來四處奔波尋訪,連形容都
有些憔悴了。』
「連形容……都有些憔悴了麼?」
自語般的一句脫口,語調很輕、很淡,卻又藏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惆悵……與
苦澀。
伴隨著腦海中熟悉的俊朗容顏浮現,胸口已是一緊。
他明知道這個決定會傷了東方煜。
他明知道自個兒的失蹤定會讓東方煜憂心焦急地四處奔波……他明知道這一
點的。
可他,卻還是為了報仇大業、為了免除後患,以桑建允的逐斥為由丟下了東
方煜,潛跡急行一路趕來了岳陽安排會談之事。
在理智地權衡估量後,他所選擇的,便是這麼個深深傷害了對方的方法……
『別這樣……一切總會有辦法的!你先別急著走!我定會……我定會想辦法
為你──』
『列……』
直至今日,他都仍清楚記得分別那日友人過於急切的音調,以及那震驚僵立
的模樣。
他……傷害了那個……一直深深關心著他的人。
每每回憶起離去前東方煜面上震驚與痛苦交錯的神情,過深的自責與不捨便
狂湧而生──明明已不是第一回做出這種事,可心頭因之而起的愧疚,卻強烈得
超出了預期。
兩年前,他也曾故意墜崖以脫身行事、甚至間接誘使東方煜和兄長合作……
那時的他,也不過是稍感愧疚而已,何曾像今日這般……滿心惦念著,甚至憂心
起東方煜會否因過於操勞而有了什麼意外。
不覺間,東方煜在他心底的分量,竟已重到了會多少影響他決斷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希望失去那份溫暖,不希望失去同東方煜間好不
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
淡淡苦笑,揚起。
刻下想來,一切都是從那隻珠釵開始的。
若非那日過於淺慮地買了珠釵贈與桑凈、更恰巧給東方遇見著……所有的一
切,或許便不至於在那一個月間失序至此。
一切錯誤的源頭,終歸於己。
過於清晰的認知令唇角本就掛著的苦笑立時又深了幾分;原自閉著的雙眸淺
睜,浮上的,卻是過於悽楚的色彩。
但也僅只一瞬。
察覺到畫舫已然開動,白冽予不再多想,收了心緒、神色一斂,當下已自起
身更衣,並將原先取下的面具重新戴了回去。
無雙容顏瞬間掩蓋。如今,垂手靜立艙房之中的,已是那個名震江湖的歸雲
鞭李列了。
確認自己的衣著打扮並無破綻後,他由房內衣櫃取出一個銅制面具戴了上。
接下來,便看今晚了。
透過面具望向那自窗隙透入的淡淡暮色,澄幽眸子瞬間已是微凝──
* * *
軋──
伴隨著足踏木板的一陣輕響,船身微斜,一名書生模樣的訪客輕輕躍上了本
於湖中靜靜航行著的客船。
「好俊的輕功。」
於來人上船時揚聲一讚,關陽走出艙房、面帶笑意一個抱拳:「天方四神果
真名不虛傳。在下白樺陽關,今後還需勞煩成爺多多指教了。」
十分客套的一番話,可末了的那聲「成爺」,卻讓來人──天方四鬼中排名
第二的朱雀──微微一驚。
「不愧是『白樺』,竟連我的真名都探清了。」
一驚之後是平和穩沉的一笑,朱雀拱手回禮:「天方朱雀,此趟奉『天帝』
之命前來商談合作事宜。希望今晚的會談能使你我雙方順利結盟,藉此擊敗漠清
閣、成為暗殺與情報界的第一把交椅。」
同樣回以一番客套之詞,眼角餘光卻自打量起侍立於「陽關」身後,手持長
劍、帶著個銅面具的男子。
察覺了這一點,關陽故作歉然地笑了笑:
「是我疏忽了……這位銅爺是家主派來保護我安全的,口風極緊,成兄可以
放心──來,裡面請。」
簡單解釋了身後主子的「身分」後,他伸手一比,示意朱雀入艙相談。
雙方既決意合作,基本的互信自然是必須的。朱雀對今晚之事雖仍有些疑問
,卻還是暫時壓了下,略一頷首後弓身入了艙。二人隨即跟進。
相對歇坐了下──暫時作為「保鑣」的白冽予自然還是站在關陽身後──後
,關陽替彼此各倒了杯清茶。
「成兄想必對我方突然更改船隻一事有些疑問吧?」
「確實如此。」
見對方已瞧出了自個兒暗藏的疑惑,成雙也不隱瞞、點頭直承了下:「雖說
這船本就講好了是由白樺派遣,可會讓陽三爺臨時更改船隻,背後的理由自有些
耐人尋味了──您說是吧?」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天方之所以打算與我白樺結盟,便是為
的那『知彼』二字吧?」
並未回答而是一個反問,說著,關陽已自起身,打開了艙房內原先緊閉的窗
子:「既得天方如此厚望,我白樺自也得展現點誠意了。」
如此一句,襯上他那麼個開窗的動作,用意自然十分明顯了──朱雀雖有些
摸不透他的打算,卻仍暫時按捺著望向了窗外。
夜色中、如鉤彎月下,只見得一片幽幽沉沉、望之無盡的湖水,及上頭或大
或小的幾艘畫舫和漁舟……一切便與洞庭湖平日入夜時的景象相差無幾,瞧不出
分毫殊異之處。
──可還沒等朱雀回頭問清究竟是怎麼回事,異變陡生!
只見湖面上一艘畫舫火光突起,沒多久陷入了一片火海。猛烈的火勢令鄰近
船隻連想救人都無法靠得太近,只能保持著一定距離,待船上乘客自行跳水後再
將他救起。
瞧跳船的幾名乘客行動上倉皇卻不混亂、那畫舫又有些眼熟,朱雀本非愚人
,自然馬上猜到了箇中玄虛。
「原來如此……陽三爺倒也是有心人,連這一層也顧及到了。」
「我不過是奉主命為之罷了──這『漠清閣』既然是你我結盟的主因之一,
自然得多費些心思關注一下。」
說著,關陽語氣一轉,唇角已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帶起:
「況且……只要把握得當,這件事,便將成為我雙方致勝的關鍵。」
「喔?」
見他語調、神態俱流露著相當自信,朱雀雙眉一挑,眸中精芒瞬間大漲:
「聽說『白樺』自來由明琅明二爺及陽三爺您二人分主內外,為首的滄爺並
不管事……卻不知您方才所言,是否出於滄大爺的指示?」
如此一問,自有些探探「白樺」底子的味道了。
滄海、明琅、陽關,這三人便是江湖上所以為的「白樺」三大管事。其中,
滄海雖不參與事務,卻是真正的白樺之主;明琅、陽關則分主內外,掌管白樺的
一切事務。
也因此,關陽那句「奉主命為之」自然讓朱雀起了些聯想──若此事是由滄
海下的令,則「滄海不管事」的這個認知便有待商榷了。
明白朱雀有此探問的理由,關陽神色自若無改,搖搖頭否定了他的猜測。
「滄爺自來不管事。這令,是二爺下的──我想您多半是聽了江湖上盛傳的
什麼『分主內外』而有了些誤會吧!實則二爺和我並非同僚,而是『主從』的關
係。便連那所謂的『主外』之責,也是二爺交託給我的任務。」
理所當然地帶出了對主子的稱呼,神情間幾分崇敬自然流洩,甚至帶上了一
絲隱約可察的熱切。
朱雀還是首度得知這等「內幕」,心下雖感訝異,嘴上卻仍不忘恭維道:
「如此說來,陽三爺能遇上這麼位懂得識人、用人的明主,可真是一大幸事
了。」
「可不是麼?能得二爺如此信賴,便是赴湯蹈火,我陽關亦在所不辭。」
雖是順其所言應答著,可關陽這番話,卻也完完全全的是出於真心。
而如此表現,自然讓聽著的朱雀對這「白樺」的內部事務另有了番計較……
故作無事地啜了口涼茶後,他杯子一擱,將話直接拉回了正題:
「卻不知陽三爺對這番試探的結果還滿意麼?」
「與其說是滿意,不如說是更加肯定了原先猜測的一些東西罷。」
「喔?您是指……」
「歸雲鞭李列這個人,天方想必也十分熟悉吧?」
「當然──除了那些個名門世家的公子外,當今江湖上最受期待的後起之秀
,便非柳方宇和李列二人莫屬了。尤其李列此人性子堅忍,行事又頗為率性,家
主相當看好他……」
頓了頓,「陽三爺突然提起此人,難道……」
話雖未說盡,可暗指的,自然是李列同白樺間隱約有著的牽連了。
而這,自然便是白冽予早先作主放出風聲的成果了。
聞言,關陽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道:
「對於李列和『漠血』間的恩怨,成爺想必也多少聽過吧!說實話,半年多
前李列同雷杰的一戰後,便連我方也覺得他凶多吉少了──沒想到李列卻在三個
月前突然現身遠安,接著又擒殺橫行江湖多年的辣手摧花練華容。如此聲勢,作
為情報界第一把交椅的『清風』自不可能毫無所察。可李列復出至今,漠血方面
卻毫無所動……以漠血對李列的仇視,成爺不覺得甚是可疑麼?」
「不錯。雷杰雖死,卻還不至於讓漠血打消追殺李列的念頭──這只會讓人
認為漠血怕了他。而這麼做,對如今生意已多少受了影響的漠血無疑是一大傷害
──。如此推想而下,倒似那漠清閣另有打算了。」
「不愧是成爺,與二爺推測的完全一致。」
一頂高帽子送了過,卻已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窗外:
「只是李列自復出以來一直都與柳方宇一起行動,漠血之所以不下手,也可
能是因為這一點……又或者,如此示弱不過是漠清閣引君入彀的伎倆,意在將你
我雙方一網打盡……」
如此話語,搭上那麼個望向窗外的動作,意下所指自是十分明顯了。明白這
點,聽著的朱雀心下暗凜,這才完全摸清了方才那番試探的用意:
「所以,明二爺才刻意洩漏這趟會談的風聲,藉此探探漠清閣的反應罷。」
「正是。」
「那麼,陽三爺所謂『肯定了原先的猜測』是指……?」
「如您所見──那船雖著了火,船上眾人卻都得以順利逃生,也未曾遭遇暗
襲。由此可知,漠清閣只想對結盟之事稍作警告,並沒有就此扼殺的打算……或
者,餘力。」
「多半是另有圖謀,不想在此時另外樹敵吧?」
順其所言接了話頭,心中雖已對那「明二爺」的能耐更添了分戒備,面上卻
仍一番笑讚:
「若漠清閣的韜光養晦是引君入彀之計,便不會『稍作警告』打草驚蛇。明
二爺此番試探,著實當得上『算無遺策』四字吶!」
「能得成爺如此稱讚,二爺定會覺得十分榮幸。」
客套著一句回應罷,關陽神色一端、語氣忽轉:
「既然肯定了漠清閣有所圖謀的事實,要想將之除去,自然便得由此著手了
。」
「攻其不備──陽三爺是指這點吧。漠清閣行事既謹慎小心若此,便代表他
們所圖謀的事絕非尋常。若能弄清其目標,則漠清閣行動之時,便也是我方端其
老巢、各個擊破之時。」
「不愧是成爺,二爺所交代的正是如此。您既已清楚,這話說起來自也容易
多了──情報方面會由我方無償提供。但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同
樣的,我們也希望天方能將行動計畫全盤以告,並讓我方適度地參與。」
語調客氣一如先前,可那「無償提供」後便繞著接了句「適度地參與」,自
然讓聽著的朱雀暗叫不妙。
結盟既然是天方主動提起,自也算準了對方會有所要求。可「參與行動」這
點,卻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白樺畢竟是情報組織,不以武力見長,要求參與行動自有些匪夷所思了。況
且那「適度」二字未免太廣泛了些,若白樺真「適度地」事事插手,豈不……
思及至此,朱雀開口的音調已然帶上了幾分為難:
「所謂的參與計畫,是指實際行動……亦或是行動前的計畫、分派等?此事
牽涉甚大,視情況還可能得回去請示天帝才行。」
這番話雖是提問,卻也婉轉地表達了對白樺如此要求的困擾。
可關陽並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道:
「說起來,不論天方還是白樺,這暗殺與情報,說穿了也不過就是買賣而已
。既然是作買賣的,不論買賣的是人命還是情報,在商言商,講求的都是的『利
』字。如何儘可能地獲取最大利益,才是你我雙方真正關切的──不是麼?」
「不錯。」
「貴組織之所以想與我白樺結盟,自是認為這麼做將能給天方帶來最大的利
益吧……?同樣的,我方之所以同意這趟結盟,也是認為這麼做的話,所獲得的
利益將比繼續屈居於『清風』之下來得多。」
「……確實如此。」
「既是為了追求各自的最大利益而合作,不論計畫還是行動時,自然都得考
量到雙方的利益……我方之所以要求適度地參與,便是希望天方能在計畫和行動
時能確切地考量進我方的利益──當然,是在不損及天方利益的情況下。同樣是
做買賣的,成爺想必很明白我的意思。」
「這倒是。」
嘴上應歸應,朱雀整個腦袋卻已給對方接連的幾個「利益」繞得有些頭昏腦
脹了──這陽關說了半天,還是沒讓他搞清楚白樺的「適度地參與」到底有多適
度。倒是那「在商言商」四字體會得真切:這陽關說起話來,當真實實在在的一
個奸商。
雖不至於揉揉有些發疼的額角,可他還是將杯中的涼茶一口飲盡,藉此冷靜
一下有些混亂的腦袋。
朱雀本是用毒高手,自然不擔心對方在茶水中動什麼手腳。
瞧他雖裝得一派冷靜,眉間卻已是微蹙,關陽微笑不變,主動給對方斟滿了
原先已空的杯。
「成爺也清楚,我『白樺』不過是個情報組織,蒐集、散佈情報還行,動刀
動槍什麼的可就不大在行了。咱們希望的,也不過是在計畫行動時,貴組織能多
少考慮我們的建議──當然,是在能讓雙方同時獲得最大利益的情況下。如果貴
組織的計畫較好,我方自也會無條件地予以支持。」
終於算是正面地答了過,卻又暗藏了一分威脅。
朱雀雖察覺了這一點,可一來提出結盟的是天方,說起話來本就矮了一截;
二來陽關所言確實在理──要合作,行動上自然得顧及雙方的利益。要能顧及白
樺的利益,計畫時自然得考慮到白樺方面的意見--。如此考量下來,這「適度
地參與」雖有些讓人頭疼,卻也不至於那麼難以接受。
況且,白樺若干涉過多,到時行動起來也是雙方一併受害。以陽關「在商言
商」、凡事以利為重的作法,顯然不至於做出如此蠢事。行動的主力畢竟還是在
於天方。白樺的武力不足,就是想干涉,怕也沒法真正影響到什麼……
一番思量後,朱雀一個頷首:
「合作的基礎便是『互信』。若不同意這個要求,倒顯得我方底氣不足、不
夠磊落了──事情便這麼定下吧!希望這趟合作,能確實為你我雙方帶來最大的
利益。」
「如此甚好……那麼,咱們接著談其餘的細節吧。」
見對方已然同意,關陽面帶微笑點頭一應後,取出了原先備好的案卷繼續商
談起餘下事務……
* * *
深夜的密談,一如預期地順利結束了。
闔窗掩去了那隱隱透進的晨光,白冽予於榻上躺臥而下,澄幽雙眸卻依然明
睜。
欲擒故縱……整趟密談說穿了,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之所以設下「結盟」這個圈套,便是為了掌控天方的情報來源,進而掩其耳
目、將青龍和天方一步步送入絕地。
也因此,理所當然地,他並不在乎這一時的得失──不論是「無償提供相關
情報」,還是除掉漠清閣後的利益瓜分……這些對他而言都無關緊要。之所以刻
意展露智謀拉高姿態是為了讓天方明白「白樺」並非好對付的腳色;而凡事言利
,則是為了表現出適當的弱點、並藉此卸除天方的疑心。
欲擒故縱。
一旦讓天方確信彼此的結盟的確是出於利益考量,且在合作的過程中嘗到甜
頭的話,便不會對進一步的合作懷有太大的戒心。若一切順利,則掌控整個天方
的耳目,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至少,會談結束前,朱雀在懷疑他這「保鑣」的身分之餘,也已多少透露出
天方渴望進一步合作的口風……
他這引君入彀之計,至此也終於算完成了一大步。接下來,便是好好探探那
漠清閣究竟在圖謀些什麼了。
直至今時,除了昨晚的那番「警告」外,漠清閣幾乎可說是完全偃旗息鼓了
。漠血旗下的殺手也各自隱下行蹤。便連冷月堂的情報網,也只能多少捕捉到幾
個地榜殺手──在此之下的殺手自不在關注的範圍內──留下的痕跡而已。而由
目前的跡象看來,還沒法明確探出他們是否有什麼確切的目標在……
畢竟,單就目前所了解的情報看來,漠清閣的行動不像在針對任何一個現有
的仇家──就連白樺和天方的結盟也都只是放火警告。這等手段,可是完全迥異
於其平日作風的。
白冽予並不認為自己的推想有錯,卻總覺得他好像忽略了什麼。
忽略了……某個足以決定一切的關鍵。
思及至此,唇間已是一陣嘆息逸出。
罷了。
至少這結盟之事已暫時告了個段落。餘下的,便待稍作休息後再行考慮吧。
──若他在此,定也會要自個兒什麼也別想、好好歇息一下的。
察覺自己又想起了分別近月的友人,輕輕苦笑揚起,卻已帶上了分思念。
他與他,刻下便在同一座城中。
甚至……僅只一水之隔。
或許是因為結盟之事已了,心頭的負擔暫擱,才讓他原先壓抑著的惦念一口
氣湧了上來吧?畢竟,除了當年母親過世、以及初赴東北的那段時間外……他,
還沒有這麼樣惦記過一個人。
他想……見他。
即使還有太多事情不能說出口,他也想見見他,然後多多少少地表達出內心
的歉意,對於讓他如此憂心這點。
他想見他。
「也只……一水之隔吧……」
自語般喃喃重複著先前的認知,雙眸淺闔之時,某種決意亦已浮現於心──
第十章
端陽初過,仲夏的午後更顯得悶熱,便連拂面的清風都帶著讓人煩躁的陣陣
熱意。
本就糾結著雜緒的心頭因而更添了一絲火氣。
出了酒樓、將毫無所獲的一紙情報震為齏粉,東方煜沿著湖畔樹蔭緩緩前行
,神情間卻見不著一絲平時應有的從容與瀟洒。
眉間始終微蹙著,俊朗面容之上更帶著幾分憔悴。沉沉憂切於眸底糾結纏繞
著,讓這自來風流倜儻的男子添上了一抹濃濃的憂鬱氣息。
他自來注重儀容,此刻卻連鬍渣也沒刮,就這麼近乎頹唐地緩緩前進著。暖
熱薰風吹散了手中殘留著的屑粉,卻散不了心頭積陳的鬱鬱。
也已經……一個月了。
列……
暗含著某種難明的情緒,微張雙唇化出無聲的一喚,對著那已一個月見不著
分毫蹤跡的青年。
這一個月來,他強忍下內心繁亂錯雜的情緒,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探得青年的
蹤跡。可結果,卻彷彿像是在懲罰他當時的怔然遲疑般毫無所獲。便是偶爾得著
了一點消息,也總是晚上一步,讓那青年再一次離他遠去。
『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吧。』
直至今日,他都依然清晰記得青年道出如此話語時的情景,而在憶及之時,
於心中挑勾起陣陣痛楚。
神情間幾分自嘲湧起,而旋即化為了一抹過深的苦澀。
說來也可笑……一勁兒湊合李列和桑凈的是他,可直到青年掙開了懷抱、頭
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之時,他才終於明白了「列喜歡桑凈」的這個事實。
而在理解過來的同時,痛徹心扉。
──一直以來,李列對他的態度總是特別的。
不論初識之時,還是重逢之後。真正理解李列的人是他,真正能讓李列敞開
心房的人也是他。唯有在他面前,列會展現一直隱藏的一切,對著他微笑、對著
他撒嬌、對著他生氣鬧彆扭──甚至是表現出內心一直壓抑著的難受悽楚。
所以,他雖總半調侃地措合著列和桑凈,心底卻從未真正想過這點。
想過……李列是真心喜歡著桑凈,甚至到了會為她而神傷、為她而不惜推開
自己的地步。
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列而言是最為特別的存在,可便在青年使力推開他的那一
刻,似乎有什麼東西……就這樣破碎殆盡了。
明明是他大力措合兩人的,可到頭來,真正受了打擊的,卻是他自己。
所以他才會那麼呆愣原地,眼睜睜看著青年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待到回神
時,早已遍尋不著青年的身影。
回想至此,唇角已是隱帶無奈的苦笑牽起,而帶著太多太深的交雜。
東方煜一個探手,由懷中取出了一個繡工相當平凡的香囊。
足下腳步未停,可凝視著香囊的雙眸,卻已帶上了某種過深的苦澀。
這是那天……李列離開湘南劍門後,遲來的少女託他轉交的物事。
那天,慌亂焦急地於衡陽城內的一番查找後,憂心青年情況的他終於下令動
用了碧風樓的情報網全力留意,並到劍門同桑建允辭了別。而就在他離開劍門前
,多日未見的桑凈帶淚攔住了他,託他將她親手縫製的香囊轉交給李列。
若在平時,這樣彷如戲曲般教人斷腸的苦戀定會讓他十分感動。可實際面對
之時,他雖婉言安慰少女並將香囊收了下,心底,卻只是更覺苦澀自嘲。
初始還只是複雜莫名的情緒……可經過一個月的沉澱思量後,答案已然呼之
欲出。
儘管他幾乎無法面對,可胸口翻騰交錯著的情緒,卻都在在證明著那讓人難
以置信的事實。
之所以總在那兩人相處時感到煩躁窒悶,是因為嫉妒;之所以總關切著青年
的一切,是因為他……對李列……
持著香囊的掌收握成拳,一瞬間幾有些想發力將之化為毀壞──卻終究還是
鬆了力道、小心翼翼地將之收入了懷中。
儘管嫉妒著……他也無法背叛青年所給予的信任。
而這一切,便是所謂的自作自受吧?
若非他半開玩笑地措合著兩人,或許便不至於明白這些,而在明白過來的同
時,心碎神傷。
可儘管心碎、儘管神傷,心下最最惦念著的,卻始終還是青年的一切。
湘南劍門又如何?擎雲山莊又如何?若桑建允只為了這等理由排拒李列,若
一切真無法挽回……那麼,只要讓列加入碧風樓,以碧風樓的勢力,怕也由不得
桑建允說不。
儘管這是他原先一直刻意避免著的。可他早決定了要在青年需要時支持著、
守護著他。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在意猶豫的?
只要李列一切安好,他,怎麼樣都──
心下正自思量間,位於湖畔的宅子卻已入眼。瞧著便在前方不遠處的建築,
一陣猶豫後,終究還是一個前行、推門入屋。
總這樣在外晃盪著也不是辦法。若碧風樓方面真有什麼消息,在這待著的話
,也能早一步得到通知……
思緒至此而斷──在察覺了屋內廳中不應存在著的、過於熟悉的氣息之時。
東方煜先是一怔,而旋即飛也似地推門直衝進了屋──只見那一個月來朝思
暮想的身影正伏趴於案上小睡著。身前,還擱了桌不知打哪兒來的、連動都沒動
過的菜餚。
此情、此景,教瞧著的東方煜當場便是一獃。
「列……」
喃喃低喚間,安心、喜悅、激動、困惑……諸般情緒雜然上湧,讓他幾乎想
就這麼衝上前去、將那青年的身子緊緊鎖入懷中──可,最終化作的,卻只是滿
心的深切愛憐。
望著案上伏趴著的青年,濃濃寵溺於眸底浮現,他溫柔一笑,悄聲上前拉開
了椅子,而就這麼於青年身畔暫坐了下。
然後,近乎怔然地,癡望著青年稍顯疲憊的睡顏。
他……是在等他吧?
案上的菜餚雖已涼,卻仍透著幾分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於腦海中勾畫著青
年備好菜餚後歇坐候著的情景,東方煜心下憐意更盛,而終是有些按捺不住地、
抬手輕撫上青年頰側──
卻又在觸上的前一刻,抽回了手。
在察覺了一切、明白了心底的蠢動究竟代表些什麼的此刻,他,沒辦法容許
自己……帶著那樣骯髒的心態去碰觸這個全心信賴著自己的──
「柳……兄……?」
中斷了思緒的,是熟悉的低幽音色。
似乎是受了驚動吧?本自沉睡著青年睜開了仍有些惺忪的雙眸望向友人……
睡眼朦朧的模樣讓東方煜更覺不捨,一個抬手輕拍了拍他的肩。
「抱歉,擾著你了……想睡的話到房裡吧?在這兒睡,身子也……」
「沒關係,我只是在等你而已……」
有些迷濛地,唇角輕笑淺勾,卻又在瞧見案上已涼的菜餚時,一聲輕嘆。
「你還沒用過午膳吧?」
「咦?是……」
「菜涼了,我去重新弄過一遍。」
輕輕一句罷,青年睜著仍舊迷濛的雙眼起身便欲往廚房的方向行去──如此
情景讓還沒能理解他話意的東方煜呆了一呆,本能地伸手拉住了他:
「別──」
「……你不餓麼?」
「那怎麼樣都無所謂……好不容易才見著了,我──」
話到一半便噎著了,因為那瞬間湧生於心的、超越常度的情感。
便是有千言萬語待訴,可望著眼前的青年,話,就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前所未有的恐懼漫上心頭,他半是無措半是怔然地凝視著對方,張著的雙唇
卻怎麼也無法接續原先的話語。
我不想……再和你分開。
若在先前,心無芥蒂的他,定能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話。
可現在的他,無法。
若無自覺時便罷……現下他既已察覺了自個兒的情感,便再無可能以平常心
大大方方地說出那種話。
因為他怕。
怕自己……會一時情迷下,一不小心便表露出了心底那違常的情愫。
先不說他連自個兒的想法都沒能釐清。若真讓列察覺了什麼,只怕兩人間好
不容易才建立的情誼,會就那麼──
一思及此,再多的思念再多的話語也只能強自忍了下。他依舊張著唇,卻半
晌也沒能接上一個字。
東方煜呆著,正給他緊緊拉著手的白冽予卻沒呆。雖不知他因何怔然若此,
可青年還是趁友人呆愣的空檔細細檢視了眼前睽違近月的俊朗容顏。
那消瘦了幾分的面頰、未經修飾的儀容,讓人一瞧便能想見他這一個月來的
勞苦與傷神。
見面前,白冽予本還擔心著不知該如何面對對方。可此刻一見,擔心什麼的
,便全化做了滿滿的自責與不捨。
而終是一個抬手,帶著些許猶疑地、輕觸上友人略顯憔悴的容顏。
「列……?」
貼覆上頰側的寒涼觸感令本自呆愣著的東方煜回過了神、有些訝異的一聲輕
喚。可青年卻搖了搖頭,自顧自地輕觸著友人過於粗糙的面頰。
些許刺痛的感覺自掌心傳來,而彷彿象徵著什麼般、於心底激起陣陣痛楚。
明明是早就預期了的結果,可真正面對之時,胸口的難受,卻遠遠超出了想
像……
按下了翻騰不已的心緒,抽回了手,青年一聲嘆息。
「你不餓嗎?」
便有萬般歉疚在心,可脫口的,卻仍只是這樣不慢不緊的一句。
如此話語令聽著的東方煜微微一愣──他到現在還沒能理解過來,自不明白
青年為何如此在意這件事──,但還是老實答了過:
「是有些餓,可好不容易才見著了你,我實在不想──」
「……那麼,同我把桌上的菜熱一下吧?」
頓了頓,「或者,柳兄以為『君子遠庖廚』,不願相陪?」
「自、自然不會了。你怎麼說就怎麼辦吧……咦?」
才剛胡亂應了過,便因注意到什麼而呆了一呆。
回想著青年方才的話語,東方煜看了看桌上的菜,又看了看眼前仍給自個兒
抓著的青年……某個認知因而浮現。他吃驚地瞪大了眼。
「這、這些菜都是你做的?」
「……你似乎十分訝異。」
「因為我還是頭一遭見著你……」
回應的話語在明白了什麼之時,戛然而止。
──也就是說,列是特地為他煮了一桌菜,而且就這麼一直等著他回來麼?
雖仍只是個推測,可照刻下的情形看來,想必是八九不離十了。
思及至此,東方煜心下大喜,猶豫恐懼什麼地瞬間全給拋在腦後,他想也不
想、一個攬臂便將青年緊緊擁入了懷──
「啊!」
寒涼軀體方入懷,便已聽得了青年一陣低呼。以為被他察覺了什麼,猛然醒
悟的東方煜身子一僵正欲鬆手,青年的聲音卻已再次傳來:
「下顎……」
「啊?啊……!」
短短二字讓東方煜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了過來──敢情是他一時情急、二
人身長又相差無幾,如此一抱,面上未清的鬍渣便扎上了青年薄衫下領側微露的
肩頸……本懸著心因而一鬆,他忙慌慌張張地伸長了脖子以免再次扎到對方。
可便在他有些艱難地伸著脖子時,那總一派澹然的青年卻已一抬雙臂、輕輕
回抱住了他。
「抱歉……」
低低的一句道歉脫口,暗含著的情緒卻太多也太深。
友人的舉動雖是早已預期到了的,可當那溫暖包裹住周身時,心底,卻依舊
激起了不小的波瀾。
──但又很快的,化為了令人熟悉的安適。
即使是在這樣炎熱的夏日,那環繞於周身的溫暖,也依舊讓人眷戀渴盼。
只是心緒雖定,愧疚卻只有更加深了幾分……所以,才有了那過於複雜的一
聲抱歉。
而東方煜沒有回答。
脖子雖仍舊伸長著,眸光卻已帶上了讓人心醉的溫柔──儘管青年是無法瞧
見的。
而後,他稍一使力,回應般再次加重了擁抱著懷中軀體的力道……
* * *
盛夏時節,雖已時近黃昏,那透入屋中的陣陣暑氣卻仍讓人一陣煩躁。
將手中的筆擱了下,直盯著眼前墨跡未乾的紙張好一會兒後,東方煜眉尖微
結,半是挫敗半是氣憤地將紙張揪揉成團,扔進了一旁字紙簍中。
幾乎快滿出來的竹簍裡堆滿了成山的紙球。一張張曾經平整的紙上所勾勒出
的姿態雖略有不同,畫的,卻全是同一個人。
全是那個……牽繫了他所有心緒的青年。
看著竹簍裡白中帶黑的紙山,東方煜一陣苦笑。
自二月初重逢以來,除卻早前因故分別的一個月外,他二人幾乎是時刻相伴
、朝夕相對著的。而他,也努力把握著彼此相處的每一刻,將青年的種種姿態神
韻深深刻劃入心。
──明明是只要一閉上眼便能清晰浮現出青年的音容樣貌的,可實際動筆的
此刻,卻……
他對自己的畫藝一向頗有自信,卻不論再怎麼畫,也無法得其神於萬一。
結果,想藉作畫抒發內心壓抑情思的目的沒有達到,還反倒讓心底的煩惱又
更深了一層……思及至此,東方煜唇角苦笑因而轉深,卻又在青年的身影浮上腦
海之際,苦澀添染上過於深切的溫柔。
而在略一猶豫後,側首啟窗,望向了暮色中那於湖畔靜靜佇立著的身影。
夕照下,瑰麗的霞色與湖波雖美,卻連他一瞬的注意亦沒能攫獲。交錯著過
深情意與苦楚的雙眸深凝向青年背影,一望,便再難移開視線。
於家中見著原先遍尋不得的友人也不過是三天前的事。可光只這三天,就已
足夠讓他認清太多東西。
便如同內心那遠超過預期的……過於深刻的情感。
直直凝視著「友人」的目光如舊,胸口卻已是一陣痛楚泛起。
再次重逢前,他雖震驚於自個兒對青年那種逾越常軌的情愫,卻仍以為自個
兒能夠壓抑、能夠隱瞞,然後任由那份違常的情愫淡去,再次回歸成最初那名為
「友情」的情感。
但他錯了。
他錯估了青年的魅力,更錯估了那份魅力對本就淪陷的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影
響力。
他雖一向自認定力過人,可這三天來同李列獨處之時,卻有好幾次險些失控
。不但差點便表露出了內心的情感,就連心底暗伏著的蠢動,也……
加上李列早已習慣了自個兒過剩的肢體接觸,又似乎對先前失蹤一個月的事
有些歉疚,對他一時衝動的擁抱、碰觸根本連避也不避。等到他察覺不妙時,又
因顧忌著會否給列發覺己身的異樣而不敢馬上鬆手。最後的結果,便是一次次雖
足稱享受,卻同樣煎熬的經驗了。
也正因為如此,讓他更加確切的體認到自個兒內心的情愫早已遠遠超出了所
謂「友情」的範疇──早前沒有自覺時還能勉強將之忽略。可刻下既已有了自覺
,那份名為「慾望」的蠢動便也格外顯著了起來。
若心底的情感真只是「有些過了頭的友情」,怕也不至於有這種……渴望親
吻、擁抱,甚至佔有的衝動吧?
說來也可笑。他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化解青年的心防、讓二人有了如此親密的
交情。可現在,這份得之不易的信賴與親密,卻反倒成了種折磨。
何況他曾不只一次看過、接觸過青年半裸的身子。當時還不覺得如何,眼下
一旦回想起來,立時便引起了無數綺想和慾念──其中又以抱著青年時尤甚。
每每擁抱著青年,只要無了其他雜緒困擾,他幾乎都會有些不由自主地品味
起懷中軀體的線條和觸感,甚至想像起那薄薄夏衫下究竟藏著多麼樣美好的……
三個月前,他還不解於練華容對一個男人出手的原因。可刻下的他,卻多少能夠
理解了。
他雖自認和練華容絕對不同,可單就對青年的、那種違背世俗禮法的慾望而
言,卻沒有什麼差異。
甚至可說是……一樣不堪、一樣卑劣。
畢竟,那情、那慾,本就是不該存在著的。
而且……如此深愛著桑凈的列,也是絕無可能──
一想及此,胸口本就泛著的痛立時變得椎心。
他仍舊凝視著那湖畔佇立著的青年,面上本自揚起的苦笑卻已再難維持。
這三天來,除了彼此相處時會回應著自己外,更多的時候,李列都是像這樣
彷彿在思念著什麼般有些怔然地遠眺著湖面。
而在東方煜看來,這「思念」的原因與對象,自也只有那麼一個了。
分別一個月後,列的人雖回來了,心,卻不在這裡。
每每這樣望著青年時,他都會想……列之所以回來,會不會只是為了不讓他
擔心?
因為愧疚、因為不願讓他再擔心下去,所以才在相隔一個月後主動回到了這
裡……甚至,還親手為他煮了一桌佳餚。
除卻自個兒內心因情愫而生的煎熬外,不論是列高超的廚藝,還是單只二人
獨處的時光。這三天裡的一切真的十分美好。可正因為這一切太過美好,讓他更
確定了心底的猜測。
列之所以回來,不是因為傷痛已多少平復,而是因為覺得有愧於己,才……
才那樣勉強自己……一如往常地陪在他身畔。
這樣的李列,溫柔得讓他無比心揪。
明明真正需要安慰、需要支持的,是那個為情所傷的青年啊!他明明清楚這
一點的,卻……
胸口憐惜和自責之情升,卻又在憶及那令得青年神傷若此的少女之時,轉添
上幾分已越漸熟悉的痛楚和嫉妒。
仔細想來,他之所以遲遲沒將自個兒有辦法克服桑建允這個「障礙」的事告
訴李列,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嫉妒吧?畢竟,又有誰會甘願如此輕易地便把喜歡的
對象拱手讓人?若真能讓得如此輕易,那份情意,多半也並不真切吧!
──也或許……這些,全不過是他為自己卑劣行為所找的藉口。
如今,三天已過。他,也是時候好好面對、處理這一切了。
能陪著列的只有他,能支持列、幫助列的更只有他。讓列這麼陪著他過了三
天,他,確實也該好好盡盡自己的承諾了。
一聲嘆息後下了決定,東方煜強迫自己移開視線,轉身收拾起仍擱著紙墨筆
硯的書案。
以及……一旁紙球堆積成山的字紙簍。
而在猶豫一陣後,重新拾起了一團團紙球,將之攤平疊好、有些慎重地收進
了書櫃中層的抽屜──裡頭,還隱約可見得幾張十分精緻的仕女圖稿,以及數個
標著女子人名的畫軸。
那些本都是掛在他書房裡的得意之作,可就在李列初次來訪的那天,他便近
乎本能地先一步將那些畫通通換成了山水花鳥。
回想起來,這只怕也是他早已淪陷的證據吧?就如當初他因瞧著列贈桑凈珠
釵而一時衝動上了青樓,心中,卻始終覺得有些愧疚及忐忑那般……自覺雖是直
到近日才有的,但那心頭的情感,卻一直都是存在著的。
然後,隨著時間流逝轉深轉濃……終至,無可自拔。
微微苦笑後按下了有些低沉的心緒,他不再多想,關上抽屜離開書房,轉朝
友人所在的湖畔行去。
於此同時,湖畔的白冽予依舊遠眺著前方,可心中所想的,卻與東方煜先前
的推測差了個十萬八千里。
直凝著湖面的眸光看似怔然,卻潛藏著一絲過於難測的深沉。
白冽予確實心不在此。但讓他惦記著的不是桑凈,而是那「韜光養晦」、不
知在打些什麼如意算盤的漠清閣。
這幾日來,他有大半的時間都把心思放在這上頭了……只是那漠清閣隱藏行
跡的功夫確實高明,幾無頭緒下,單憑目前所得到的情報根本很難判斷出他們真
正的目的──畢竟,他最先想到的幾種可能,都已隨著漠清閣的某些表現而被排
除在外了。
既然單從漠清閣近來的行動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白冽予遂將注意力重新放
到了漠清閣「本身」上頭。
──或者,該說是漠清閣的「淵源」上頭。
讓他開始重視漠清閣的契機,在於上回傲天堡事件中晁明山三人同那暗青門
的聯繫……當時,他正是追本溯源地一路追查而下,才發覺了漠清閣這個勢力龐
大的組織竟有著這樣的背景。
而這,也是他之所以會著意對付漠清閣的主要原因。
若漠清閣背後真潛伏著一個與山莊、與所謂「武林正道」為敵的勢力,那麼
,他定要在這股勢力真正威脅到山莊──或許就是晁明山提過的那個「門主」「
回歸」──之前,盡己所能地削弱其實力。
而斷其耳目爪牙,自然是最基本的一點了。
刻意誘使天方和白樺聯手,也是為了替他這個多少帶有試探意味的行動作掩
護,將之掩飾成一般的勢力鬥爭。當然,藉此削弱天方的力量、並掩其耳目為將
來的報仇大計作準備,也是他計畫中的一環。
姑且不論漠清閣正把持著的情報與暗殺業。若其根本目的在於對抗、甚至顛
覆所謂的「正道勢力」,其最近的行動也是因此而起的話……
那麼,最有可能成為其目的的,就是那件事了。
父親同流影谷主西門暮雲的約戰。
思及至此,白冽予胸口已是一緊。
兩年前,流影谷的西門曄為了試探擎雲山莊,刻意放出白毅傑將與流影谷主
西門暮雲決戰的消息。這個消息在當時雖引起了不少關注,可不論決戰的時、地
,卻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流傳,只有一些毫無憑據的推測而已。也因此,隨著兩
年的時間過去,這事兒雖偶爾會成為人們閒談的材料,卻多半給當作了無憑無據
的謠傳。
單由這點,便可推測出西門曄的用意:他只是藉此試探山莊,並無打算讓人
知道南安寺的決戰。也因此,兩大當主將在三個月後的中秋於淮陰南安寺一戰之
事,始終只有兩大勢力的高層知曉。
而今,中秋之期將屆,雙方為免衝突,事先已約定了於特定時間內暫時撤出
淮陰。屆時,父親同西門暮雲決戰後,不論結果如何,雙方都一定有了相當大的
損耗。而這對所有與「正道」為敵的人而言,都是最好的機會。
但漠清閣沒有理由、也不應該知道這點才是──除非,兩大勢力的「高層」
中有人因為某些緣故而洩露了這一點。
例如派系鬥爭。
作為做主「洩漏」決戰消息的人,若二人決戰時真出了什麼事,即使西門曄
並未真正洩露一切,這筆帳仍有可能被算到他頭上。而他本已篤定的流影谷主之
位自也會因而……
雖說以西門曄的實力而言,白冽予是挺樂見他被從繼承人之位拉下來的。只
是這事兒既與父親有關,他自不可能任其發展。且若那所謂的門主真的有了什麼
舉動,以西門曄的才智與作風,要合作也是最合適的對象。
他心中既將此人當作了勁敵,自也對其相當欣賞。
當然,這所有的一切仍只是他的推斷。或許流影谷方面沒有任何人洩露此事
,漠清閣的目的也不在那三個月後的一戰上。但此事事關重大,他既留心上了,
便得察明一切、並先安排好相關的應變方式。
說到底,之所以會有這南安寺之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出在他身上。若父親
真因他的緣故而有了什麼……那他,便是萬死也難──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友人熟悉的呼喚。
這才察覺了那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白冽予眸光一斂轉望向對方,心頭卻已是
某種念頭一閃而逝。
可還沒來得及細想,心思便已為友人一臉的欲言又止牽引了住。
「……怎麼了嗎?」
心緒一擱、淡淡一問脫口,語調卻有著一絲絕不可能於外人面前展露的溫柔
與關切。
察覺了這一點,下定決心才打書房來此的東方煜心頭一痛,幾近佔有的慾念
瞬間浮上心頭──卻終究還是給他壓抑了下。
「這麼問,或許是有些難為你了……」
略帶著幾分吞吐地開了口,胸口卻已因為那將屆的答案而漫開了陣陣酸意:
「你……還在惦著桑姑娘吧?」
「……若我告訴你,這三天來我幾乎沒想過她,你信麼?」
反問的語調淡然如舊。他雖難得地說出了實情,卻自然給誤會甚深的東方煜
當成了有些動怒的反話。
幾分苦笑因而揚起,他一個上前、雙臂略帶猶豫地輕環上青年肩頭。
近似於擁抱,卻似又存在著某種……距離的動作。
「對不起……」
低低的語音落在耳畔,「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事兒,也不全然是無法可想
的。」
「你是指……?」
因友人如此一句而起了幾分訝異,心下卻已隱約猜到了什麼。
只聽東方煜一聲低嘆,鬆開了本環著他的肩頭雙臂。
「……你和桑姑娘的事雖有些困難,卻不是沒有可能的。我……有些辦法能
克服擎雲山莊這一大障礙,並藉此讓桑建允點頭……如此一來,你和桑姑娘便能
──」
可話語未完,便給那稍嫌寒涼的無瑕右掌止了住。
貼覆上唇瓣的觸感令全無準備的東方煜心頭一盪,差點沒捧起青年的手細細
親吻起來……可緊接而來的情景和話語,卻讓有些心猿意馬的他當場便是一呆。
「不了……」
收回了掌,伴隨著唇角勾起的淡笑,由青年口中道出的,是音調一如先前、
卻不同於他預期的答案。「對我而言,這樣便已足夠……謝謝你。」
言罷,未待他反應過來,青年已自一個側身、邁步離開了湖畔。
「列……」
呆愣著喚出了對方的名,一絲教他羞愧的喜悅卻已難以自禁地蔓延了開。只
是聽著那足音漸遠,心切對方的東方煜思緒雖仍十分混亂,卻還是將之壓抑了下
、提步急急追了上去……
第十一章
或許是因為那日於湖畔拒絕了東方煜的提議,讓他誤以為自己是情傷甚深,
不願提及的緣故吧?接下來的幾天,他不是帶著自己東吃西吃,就是拉著自己到
處遊玩……把岳陽四近的風景名勝大概走了一遭後,最後還剩著的「名勝」,便
只這名聞遐邇的醉芳樓了。
自初出道時在青樓出了趟大糗後,白冽予雖已立定目摽、並成功練就了一身
「入青樓而八風不動」的能耐,可對這等倚紅偎翠、聲色犬馬的煙花之地,卻一
向還是能避則避的──不說面上還帶著張假臉,滿腦子只以報仇與山莊大業為重
的他,當然不會讓自己有縱情聲色、耽於逸樂的可能。
就是後來幾趟上了青樓,也都是不得已而為之、談完事情便旋即走人的。
──說穿了,他雖出身名門、容姿雙絕,卻年近弱冠了還是個實實在在、如
假包換的「雛兒」。
有些狼狽地步出了醉芳樓,回想起先前的如坐針氈,青年不由得一陣暗嘆。
正因為沒把話說清楚,才令得他婉拒不果、給東方煜好說歹說地硬是勸往了
醉芳樓。
而這睽違已久的青樓之旅在友人的「助威」下,自是比平時更慘上幾分了。
單純的欣賞歌舞便罷,偏偏東方煜似乎也有些要他「發洩」一番的意思,不
但不阻止姑娘「調戲」他,甚至還一搭一唱的引得他羞窘不已。若非給面具遮蓋
了容色,便是他再怎麼沒表情,紅透了的雙頰還是能讓他大大出上一次糗的。
白冽予很少後悔,可這趟青樓之行,卻讓他又一次後悔沒好好同友人解釋、
化解那個誤會。如非後來東方煜的「紅顏知己」來了,只怕他一身清白便要這麼
栽在醉芳樓裡了。
於心底對「猶有餘悸」的自己暗暗自嘲了番,足下腳步未停,他一個上前進
入了目的地所在的茶樓。
這茶樓本是冷月堂下物業,說來還是昔日他和關陽於九江初見時那間茶居的
分舖……要了間僻靜的包廂後,白冽予暫時歇坐了下,邊品茶邊等待起下屬的到
來。
等候的時間並不長。手中香茗才去了小半杯,熟悉的足音便已由遠而近。
「進來吧。」
於敲門聲響前先一步開了口。門外的人依言入內,卻方帶上了門,便因察覺
了什麼而微微一愣。
「您上醉芳樓了?」
微愣之後是如此一問。望向主子的眸中訝異與戲謔參半,似笑非笑的神情間
飽含深意。
暗忖自個兒給東方煜拖去醉芳樓的事該不會傳得那樣快,白冽予心頭一動,
而隨即因那衣上殘存的淡淡香氣而明白了過來。
冷月密探對此都經過相當的訓練,也難怪關陽一入內便注意到了這一點。
「是我疏忽了。」
略一點頭示意對方坐下,並運功驅散了身上殘餘的香氣……「這香,有什麼
特殊之處麼?」
「這是醉芳樓特別訂製的,香名『依柳』。」
「依柳?」
由入耳的名稱聯想到了什麼。詢問的目光投向下屬,而得到的,是肯定的一
答:
「醉芳樓的頭牌對『柳公子』用情極深,故有此名……只可惜『落花有意、
流水無情』吶。」
邊說著還刻意於某些字詞上加重了音調,話中暗指的「落花」,卻是那個此
時似乎給主子拋在了某處的人。
他雖沒能時刻跟在主子身畔,可有些事情還是多少能觀察出來的。
只是關陽這番「流水無情」的暗示並沒能成功讓主子理解過來──那個才智
過人的青年此刻只是極其單純地一個頷首後,語氣一轉:
「查得如何?」
簡單四字將話直接導入了正題。看似沒頭沒腦的一問,卻已足讓聽的人明白
……只見關陽一個正容,眸中戲謔之色頓消,道:
「這半年來曾以公務為由離京的流影谷高層共有十三人。其中僅一人中立。
其他人則分屬谷主西門暮雲、二執事西門練雲,以及四執事西門浩三大派系……
這十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光的活動,但大體上皆無可議之處。」
「想來也是。若這麼輕易便能察覺,沒等我們提醒,西門曄便已自行發難了
。」
伴隨著腦中閃過的某個念頭,白冽予淡笑淺勾,幽眸卻已是微沉。「西門練
雲,便是上回因晁明山之事而給西門曄抓住了痛腳的『三叔』吧?」
「您是說,將西門練雲方面當作主要目標?」
「只要有些形跡把柄可以證明流影谷內有人同漠清閣互通聲息便可──就算
結果是西門浩有意嫁禍栽贓,咱們也不必替流影谷查這個真相。」
「是。」
「漠清閣方面呢?」
「依然沒有明顯的──」
語音未完,便因隨之而來的敲門聲而中斷了。
聽似普通的敲門聲響,用的,卻是冷月堂的日級暗號。
眸光微凝,白冽予一個眼神示意關陽上前對應,心下卻已是千般思緒閃過。
來的既是「日月星辰」四級中最為重要的日級情報,便極有可能是漠清閣涉
入南安寺一戰的確切消息。
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雖已做好了應對的準備,卻還是不希望自己的
推測成真。
只是希望歸希望,由眼下的種種情勢發展看來,此事是多半不假了──就如
他心底的那份不安,也已在想明此事後由朦朧轉為清晰。
那是對於父親可能遭遇到危險的不安。
而這,無疑是最好的答案了……
心下正自思索著,也在同時,上前對應的關陽已然回到了桌前,也不拆封便
將情報直接遞給了主子。
「必要」的時候,他對這主從之分一向是十分看重的。
接過了紙條,白冽予化開封緘展閱,而在瞧見上頭所載情報時,眉間微結。
雖不是原先預期的消息,卻也絕對稱不上好──以此時此刻而言,這個情報
之糟,甚至可用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形容。
他將紙條送近燭火、化為了灰燼。
「劉叔失蹤了。」
「劉爺他──」
脫口的語音未完,便因察覺自己的失態而止了住。
劉宓正是二十八探中負責遠安等地情報的。他一旦出事,雖不至於威脅到整
個冷月堂的情報網,所帶來的麻煩之大卻是無庸置疑的。
關陽之所以會震驚到失了冷靜,原因便也在此。
穩了穩心緒──此時他更是格外佩服起主子的冷靜了──後,他神情轉肅,
語氣微沉:
「需要馬上撤換暗記和代號嗎?」
「換吧。同時加強各據點的警戒──但不要過火。以劉叔之能,敵人就算逼
供也不會有什麼收穫。且劉叔會在這個時候失蹤,這之間想必另有玄機。」
「屬下明白了。」
「……就先這樣吧──上回吩咐你的事繼續留心,我先走了。」
簡單交代罷,白冽予起身便欲離去,卻方離座,便已聽得關陽有些欲言又止
的一問傳來:
「若今日真確定了漠清閣的動向與所料無誤,您是否打算將計就計,一方面
同天方襲其根據地,一方面埋伏淮陰阻止並擊殺漠血的殺手?」
「……你想問什麼?」
「如此一問或許是多慮了……只是若不欲打草驚蛇,我方和流影谷便仍需同
當初所約定的撤離淮陰。屆時,一旦漠清閣傾其全力埋伏擊殺,您又打算如何應
對?」
「這是莫叔讓你問的?」
「……是。」
如此回答,讓聽著的青年微微一笑。
可這笑,卻已不再是先前的淡然。
這一笑,帶著幾分深沉、幾分冷冽……以及某種讓人心揪的……
「我身邊,不就有個碧風樓主麼?」
輕輕一答罷,青年不再停留,一個旋身離開了廂房。
* * *
夜色,沉沉。
喝了點酒、欣賞了幾曲歌舞後,東方煜婉拒了女子留宿的邀請,乘夜離開了
醉芳樓。
撫頰的薰風陣陣,卻吹不醒他此刻的半醉微醺……沿著無人的湖畔緩步前行
,俊朗面容之上帶著的,是夜色所掩藏不住的深深無奈、自嘲,以及苦澀。
本是為了讓列好好放鬆、轉移一下心思才會死拖活拖硬是把人帶上了青樓。
可說來好笑:出了主意的是他,可最先後悔的卻也是他。
看著他親自挑選的姑娘柔若無骨地依在青年懷中磨蹭撩撥,東方煜表面上雖
仍說些促狹的話語調侃友人,心緒卻早已亂成一團……懊悔、妒嫉、憤怒。雖說
青年仍稱得上青澀的反應讓他為之一喜,卻沒能沖散心頭的不快,反而與那些個
情緒交雜揉合,又更亂上了幾分。
如非他表面功夫做得甚好,列又給那姑娘弄得手忙腳亂,只怕這異樣便要給
對方發現了吧?
說實話……當列趁「亂」溜走之時,他……其實是有些鬆了口氣的。
李列離開後,他因顧慮著對方可能想一個人靜一靜這點而留在了醉芳樓。可
人雖沒走,心思,卻已完全不在這上頭了。
喝酒、聽曲、談天、調笑……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近乎虛應的情況下完成的。
他雖一如往常的同那位「紅顏知己」相處,可佔滿了他整個思緒的,卻是那個早
已離開的青年。
便是軟玉溫香在抱,他最先憶起的,還是屬於那青年的一切……甚至,就連
女子暗示他留下來過夜、溫存時,腦海中浮現的,亦是昔日曾見的、那青年身子
半裸,強撐著逸出陣陣低喘的情景。
──就連那一夜,林間露月下、青年瑩潤肌膚所襲染上的瑰麗薄紅,他也依
舊記得清晰。
緊實的肌理、無瑕的裸背、纖細的腰肢,以及那修長而優美的雙腿……他擁
有一副以男性而言相當完美的、柔韌有力的軀體。可這副軀體,卻深深煽動了內
心壓抑著的情,與慾。
他一向極能自制,可憶起這些時,一瞬間燃起的慾念卻讓他險些失控。
但他終究還是忍耐了下,並託辭離開了醉芳樓。
因為他怕。
他怕自己再繼續待下去,會失了自制地將女子當成列的替身而……
只是人雖離開了,那慾念卻是始終存著的……仔細想來,刻下若就這麼遇上
了列,他有辦法保持理智嗎?
雖說……就算真失了理智,想來也是沒可能得逞的便是。畢竟,他所愛的那
個人,可是大名鼎鼎的「歸雲鞭李列」呀!
當下幾欲自嘲的大笑出聲──但那熟悉的足音卻於此時由遠而近。
東方煜先是一怔,而隨即有些難耐地一個回眸、深凝向那正逐漸走近的青年
……自嘲苦澀什麼的瞬間全給隱了下。最終帶著的,只剩下深深的憂切。
「列。」
「……柳兄怎不留在醉芳樓好好陪陪你的『紅顏知己』?」
開口便是如此一問,語調淡淡,卻是為了掩飾內心隱有些紊亂的情緒。
此時的白冽予方打關陽處離開,正因早前的那一問而勾起了對友人的深深愧
意,卻不料於「回家」的路上遇著了本該留在醉芳樓的他……
不願讓對方察覺這點而先一步問出了口。可這個問題,卻讓聽著的東方煜心
下一震──儘管青年的語調平靜如斯。
也許是未散的酒意多少淡了他原有的自制吧?望著近在眼前的、那牽繫了心
頭所有情意的身影,東方煜唇角苦笑微勾,輕聲道:
「我既已知了你心頭有所牽掛……又怎會因為一個女子而棄你於不顧?」
話中所說的牽掛,自還是指青年與桑凈的事。
如此一句教白冽予聽得有些哭笑不得,想要解釋卻又無從啟口,只得微微抿
唇、認命地由著這個誤會繼續下去。
可這個反應,卻讓東方煜心底一股勇氣乍生、硬是衝過了那本就有些失了的
自制:
「含煙雖是我的『紅顏知己』,可真要說來,卻終比不得你分毫。」
音調仍是一如先前的輕緩溫柔。話中雖沒提得「情」、「愛」二字,卻已算
相當明白地表露了內心的情意。
雖是憑藉著那股突生的勇氣,卻也多少有些自暴自棄的意味在……但青年聽
到後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東方煜的意料。
只見青年身子微震,下一刻,那本不帶分毫情緒的容顏已然染上了過於濃重
的哀淒。
如此反應讓東方煜驚愕之餘立時慌了手腳。而在一陣猶豫後,一個使力將青
年緊緊擁入懷中。
之所以猶豫,是怕他因方才的那番表白而排拒自己……可望著青年面上那令
人心揪的哀色,猶豫什麼的,終還是給他通通拋了開。
沒有辯白、沒有安慰。他只是緊緊擁抱著懷中的軀體,並等待著對方將他推
開的一刻。
──但那一刻卻始終沒有到來。
懷中的青年,柔順一如以往。
「列……」
「再一下就好。」
出手擁抱的是他,可道出這麼一句的,卻是懷中被緊擁著的青年。
「再一下……就好……」
「……沒關係。」
頓了頓,「就是要這麼一直抱著,我也十分樂意。」
最後的話語帶上了幾分玩笑的意味,因為明白了青年如此反應的原因何在。
雖有些難以置信……可列,並沒有聽出自個兒那番話所真正要表達的意思。
他只是將那番話當成了單純的「好意」──或者,友情──,然後因而牽動
了什麼,才會有了方才那樣哀淒的表情。
思及至此,東方煜緊摟著青年的雙臂未鬆,唇角的苦笑卻已化作深深無奈。
虧他還特地做好了被拒絕、甚至厭惡排斥的準備吶!沒想到列根本從頭到尾
都沒聽出他真正的意思。
雖說沒讓列因此而對他心生排拒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列竟連他如此明白
的一番話都沒聽懂,這樣的反應,忒也單純了些吧?
簡直……就像完全不識這「情」之一字般……
可東方煜還沒來得及細想,便因懷中青年輕輕使力的動作而中斷了思緒。
知道他是讓自己鬆手,東方煜帶著七分眷戀三分不捨地鬆了雙臂,神情間的
憂切卻仍如舊:
「好些了麼?」
「嗯……託你的福。」
回應的音調淡淡,可比之先前,卻已明顯平靜了許多……早先那讓人心揪的
哀絕,亦已由他雙眸中完全褪盡了。
見他心情已然平復,東方煜心下雖仍有些五味雜陳,卻還是鬆了口氣地展顏
一笑。
「如此甚好……咱們回去吧?」
「好。」
簡短一應後,青年已自提步,同友人朝宅子所在的方向行去。
前行的腳步近乎悠閒,面上帶著的平靜亦同……可周身殘留著的溫暖,卻讓
白冽予胸口為之一緊。
心緒雖已稍復,可心頭對友人的深深愧意,卻始終未能消減分毫──因為他
一手造成的欺瞞、設計與利用。
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像這樣同東方煜親近、相交,究竟是不是個正確的決
定?
如果他沒這樣親近東方煜……在策動這種種計畫之時,或許便不會如此愧疚
、如此痛苦了。
──儘管每一次的愧疚與痛苦之後,他所選擇的,依舊是那最初的……
「列!」
中斷了思緒的,是友人近乎急切的一喚。
如此驚喚讓白冽予瞬間回神。略一張唇正待詢問,卻尚未出聲,便因入眼的
情景而為之一震──
便在熟悉的宅子門前,倒著本已失蹤的劉宓。
第十二章
「情況如何?」
「沒有明顯外傷,可詳細情形得進一步看看才能確定……先把他抬進屋裡吧
。」
脫口的音調淡淡,白冽予心下雖已是一陣翻騰,神情間卻仍維持著如舊的鎮
靜沉穩。
此刻的他所表現出的,是作為一個醫者對病患的、恰如其分的關切。
知他本就極有作為醫者的「仁心」,東方煜一個頷首上前抬人──卻才方扶
起那倒落的身軀,便見著什麼由其衣袋內緩緩飄落。
眼明手快地將之接住後,他也無暇多看,直接便將人抬到了客房裡。
雖不知此人究竟是何身分,可見死不救自不是他的作風──在他而言,唯一
會讓他有所猶豫的理由,也只有對青年的憂心而已。
他可不願見著列又像上次照顧桑凈那般,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吶!
思索著,目光移向已然燃起燈火、趨近床邊切脈望診的青年。燭光映照下,
青年熟悉的臉龐之上神色淡然如舊,卻因那專注著的神情而另添了分莊肅。
那是李列作為一個「大夫」時的表情。
此刻的他,不是那個江湖上毀譽參半的「歸雲鞭李列」,而是一個慈悲為懷
、醫術高超的大夫……也唯有此時,那雙眸中才會流露出平素隱藏於漠冷之下的
善良……與溫柔。
望著那早已深深刻劃入心的身影,那周身隱隱洩著的卓然出塵之氣讓東方煜
升起了幾分不容褻瀆之感──卻又在同時極其矛盾地,勾起了某種想使之蒙塵的
渴望。
自容顏而下,白皙側頸、圓潤肩頭,以及那總傲然挺直的優美背脊、纏繞著
兵器的纖細腰肢。薄衫所包裹住的軀體挑勾起本已壓抑住的深深慾念。一瞬間竟
想就這麼將他壓倒在地取悅愛撫、讓那凜然脫俗的身姿玷染上情慾的色彩──
他在想些什麼?
察覺了心頭幾近失控的思緒,東方煜大驚之餘已是冷汗涔涔。
幸得青年此刻仍專注在眼前的病人上,才沒發覺他的異樣……強自壓下已於
周身蔓延開來的慾火,他略一側身、有些心虛地硬逼著自己別開了視線。
不該看,更不該想。
刻下的他,就連以朋友身分待在列身邊的資格都無。
自嘲地如此作想著,他一個探手取過杯子正想喝杯茶穩穩心緒,卻在察覺手
中拿著的物事時,一怔。
那是張巴掌大的紙片……上頭,還寫著些什麼。
怎麼會有這個?
一怔之後,心頭疑惑隨之而起──卻又在回想起早先進門前的情景時,明白
了過來。
是了……這是從那人身上掉落的。之前他急著抬人也沒留心,才會撿起後就
這麼一直給握在了手中。
這張紙的材質十分特別。雖薄如蟬翼,卻又堅韌得超乎預期。多少帶著幾分
轉移心思的意圖,他攤平了紙片將之擱到几上,而在瞧見上頭的字句──正確說
來,是幾個連「句子」都稱不上的字詞──時,心下一驚。
中秋、漠血、淮陰。
包含了人時地的三個字詞。而其中吸引了東方煜注意的,便是那「漠血」二
字。
半年前失了友人音訊時的憂切與痛苦,至今仍深印於心。
而造成了那一切的,便是那名為「漠血」的殺手組織。
說起來,他之所以一心想陪在李列身畔,除了內心深切的情意外,便是因為
漠血了──只要他仍陪著列,顧忌著他實力的漠血斷不敢隨便出手。就算真有了
什麼,他也能透過碧風樓的情報網先一步察敵動靜、反客為主。
而他也確實達到了這個目的。
重逢至今,李列生還的消息雖已於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卻始終未曾遇到漠
血上門……也正因為如此平靜,他才能帶著列四處遊玩散心。
可那「漠血」二字,卻就這麼出現在一個昏倒在自個兒家門前的人身上。
東方煜雖無甚心機,卻不至於遲鈍到以為一切全是偶然。
可這張紙片上所寫的人時地,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而那個正昏迷著的人,又是怎麼樣的……
心下疑惑因起。他重新拿起了紙張細細檢視,而在對著燈火一照後、明白了
什麼。
昏黃燭光下,那隨之浮現於紙面上的,是情報組織「白樺」的標記。
那個人……只怕便是白樺的……
「柳兄。」
心下如此認知方現,便因那熟悉的低幽音色而中斷了思緒。
多少穩定了心境的東方煜因而回眸:「如何?」
「是百夜迷魂散,而且施用的方法相當正確。」
「百夜迷魂散?」
他雖不懂歧黃之術,但見聞廣博,自然知道這藥名意味著什麼。眉頭因而一
皺:「此藥並不易得,就連施用也必須經過一定的步驟才……看來白樺是遇上難
纏的對手了。」
自語般邊思索著邊道,也沒留心便把方才發現的事說了出來。
只是他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此一句,讓一旁的白冽予心下劇震,卻又旋
即因想起了什麼而轉為一愣:
「白樺?」
「是我疏忽了……你瞧瞧。」
這才想起了他還沒把紙片的事告訴對方,東方煜將之遞給了青年。
「這是之前由他衣袋裡掉出來的。上頭還印著白樺的標記。」
「……你認為他是白樺的人?」
「就算不是,也多少有些關係吧──對漠血而言,要想弄到百夜迷魂散並非
難事。」
「若真是漠血所為,沒有理由不搜他的身吧?又怎會讓這麼張紙條留在他身
上?」
「這……」
東方煜雖不覺得自己的推測有誤,可一時之間卻也無法解釋青年所提出疑點
……只是要想解惑,勢必得由那仍昏迷著的人下手。而刻下能有辦法讓其清醒的
,似乎也只有眼前的青年了。
可若要列為了個不甚相關的人勞心勞累,他是怎麼也不樂見的──這百夜迷
魂散並不易解,卻也不至於危害中者的性命。若不管那紙條的事直接將人交還白
樺,至多也不過是於心中留下個疑惑而已。就是這事兒真與列有什麼干係,他也
有自信保護好列,不讓他陷入與上回類似的險境之中。
但青年顯然不這麼想。
「柳兄難道不覺得此事有些蹊蹺麼?」
「確實如此。但……」
「此事既與漠血有關,便極有可能是衝著我來的。不把它弄清楚,不但心裡
不痛快,更可能因而波及到柳兄……」
近乎說服的幾句話,已是相當明顯地表露了想出手化解的念頭……當然,他
是無需徵求東方煜同意的。之所以出言說服,也不過是希望對方不要因此太過擔
心而已。
知他心意已決,東方煜苦笑了下,眸中已然帶上了幾分關切。
「既是如此,我也不好攔你。」
頓了頓,「只是百夜迷魂散化解不易……我曾聽說有種方法能暫時壓制其藥
力,使中者暫時清醒一陣子,不如便用此法吧?也省得心力消耗過度,反讓漠血
有了可趁之機。」
「便依你所言吧。」
知他見聞自來廣博,白冽予也不多說,取過紙筆便把需要的藥材一一寫了下
──刻下雖已入夜,但以東方煜的能耐,要想弄到藥材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一晾紙張乾了墨跡後,他將方子遞給了對方。
「勞煩柳兄了。」
「不會……只是我總覺得此事不大單純。你多加小心點吧!我走了。」
東方煜打見著「漠血」二字後便一直有些心驚肉跳的,故雖明知友人實力卓
絕,卻仍忍不住叮嚀了一句後才拿著藥方轉身離去。
這種種反應讓多少明白他心思的白冽予頗覺莞爾,卻又於莞爾之外感到了陣
陣心暖。
只是這一瞬間揚起的淡淡笑意,卻在那足音漸遠後隨眸色一同化為冷沉。
由眼下的情況看來,至少已能確定了三件事:一、漠清閣確已知道了南安寺
的約戰;二、劉宓之所以出現在此,是漠清閣一手設下的圈套;三、劉宓雖為漠
清閣所擒,但並未暴露其冷月密探的身分。
也唯有這麼認定,才能解釋那張白樺傳遞消息所用的信箋怎麼會出現在劉宓
身上。
不說別的,劉宓雖屬二十八探之一,卻一向與白樺的經營控制無關──白樺
是由關陽為首的年輕一輩主事的──。根本不屬於白樺的他,又怎會特意用白樺
的信箋來書寫、傳遞重要的信息?真要說來,倒像是漠清閣的人弄來信箋後不清
不楚地寫上了南安寺之約的人時地,好藉此將他引入圈套之中。
也難怪漠清閣如此大手筆地給劉宓用了百夜迷魂散吧?若劉宓醒了,這圈套
自然沒可能成功。如他所料無誤,東方煜便是再怎麼神通廣大,也沒可能由刻下
的岳陽城中湊出那張方子所書的藥材。
漠清閣之所以會設下如此圈套,顯然便是清楚了西門暮雲和父親的約戰,想
藉此謀害父親,並嫁禍到向來與擎雲山莊有「仇」的李列身上。一旦事成,只要
再想辦法除掉自己,並在屍體上留個流影谷的密信什麼的,關係本就不好的兩大
勢力必然立成死敵。
而這,無疑便是漠清閣背後的、那潛伏著的龐大勢力所期待的。
便是他不上當,漠清閣也大可隨便找個人嫁禍頂罪……之所以還特地設下這
麼個圈套,顯然便是為了報先前雷杰等人的一箭之仇。
眼下既已確定了漠清閣方面的打算,剩下的疑問,便在於眼前的劉宓,以及
那張充滿「玄機」的信箋了。
那信箋乃是用特殊手法製成,為白樺內部傳遞消息所用,雖不是十分機密的
東西,卻也絕不易得。況且劉宓並非白樺之人。若清風真是由混入白樺的眼線處
取得了信箋,又怎會將之擱在一個理應與白樺毫無關聯的人身上?
畢竟,即使劉宓就此昏睡不醒,待他們將人送還白樺後,這身份也是立時便
能查清的。
而這,便是白冽予之所以能確信劉宓的真正身分並未暴露的原因。
漠清閣若知道劉宓是冷月密探,不但沒可能用他設下陷阱,更會想盡辦法由
他身上套出冷月堂的一切。況且,一旦劉宓的身分暴露,漠清閣方面必然會中止
原先的計策──原因無他:事情都已給想埋伏擊殺的對象發現了,再繼續下去也
只是白費功夫而已。
可劉宓的失蹤既是因為漠清閣,想必便是在親身查探、取得消息後給發現了
,才……
以劉宓的經驗之豐富,必然會為可能的失手埋下後路──例如說,為了避免
冷月堂的存在暴露,而假裝成白樺的探子之類的。
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漠清閣方面的行動。
此外,若那個消息真重要的需得劉宓親自潛入查探,則他即使遭逮,也斷不
會馬上便自絕性命以防逼供……若他早就知道漠清閣有意將李列捲入此事,刻意
給對方造就這個機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麼說來,那個「百夜迷魂散」,只怕不完全是漠清閣造成的了。
早在他接掌冷月堂後,便曾將自個兒所調配的幾種藥交給二十八探。其中便
有一品會使人陷入假死狀態的「重見天日」。此藥本是他獨門秘方,若用尋常藥
引化解,藥性相互作用下,便會產生與百夜迷魂散極為相似的效果……
思及至此,白冽予心下恍然,立時由懷中取出一枚藥丸化水,讓仍自昏迷著
的劉宓飲下。
這趟是他疏忽了。初始便認定是漠清閣給劉宓下了百夜迷魂散,倒忽略了尚
有其他可能。
正如他所預期的,半刻鐘後,本自昏睡著劉宓已然醒轉,而在瞧著床畔的青
年時,恭敬一喚:「二爺。」
聲音雖有些乾澀,卻仍算得上精神。
見他沒事,白冽予唇角淡揚,輕聲道:「東方煜晚些便會回來,我先把事情
交代了吧!這趟計劃需得借用碧風樓之力。待我『救醒』劉叔後,您便趁東方煜
提問時藉機透露南安寺之事……這分寸如何把握,您定是十分清楚的。」
「屬下明白。」
劉宓本就是聰明人,一聽主子提點,立時便清楚了他的用意。「另外,屬下
有一要事相稟。」
「與南安寺之事有關?」
「是……屬下此趟潛入,成功探得了漠血進入淮陰後的人員配置及藏匿地點
。」
如此一句,連白冽予亦不由得為之一驚。
也難怪劉宓會如此費心地避免一死好將消息傳給自己……一旦知曉了漠血的
隱藏地點,便能先一步加以剿滅。如此一來,儘管南安寺之事遭洩,也不至於給
父親帶來太大的危險。就連同天方聯手顛覆漠清閣的計畫,也能順利的──
中斷了思緒的,是那已由遠而近的熟悉足音。
「東方煜回來了。餘下的回去再說吧。」
那「回去」二字,自然是指回到山莊的勢力範圍內了。言罷,他一個示意後
,用藥讓劉宓再次陷入了沉睡。
確認一切並無破綻後,他將桌面稍微收拾了下,也在同時,友人的足音已近
門前……白冽予此時心情正是大好,一聽著友人進門,側首揚唇便是一笑:
「你回來了。」
「咦……啊、是啊。我回來了。」
方進門便見著了那極其悅目的笑,猝不及防下,東方煜雖略一呆愣後旋即出
聲應了過,心頭卻已有些失控地一陣亂跳。
大半夜的出外奔波了一圈,才因為始終無法湊齊藥材而有些鬱卒呢,卻沒想
到一進門便有如此笑容迎接。再襯上青年那溫柔的一聲「你回來了」,一瞬間竟
讓東方煜有種難以言喻的幸福感。
儘管他……從來不敢奢望自個兒和列之間能有什麼……
短暫的幸福在意識到眼前的現實後旋即散滅。東方煜關門進屋,苦笑著將手
中的藥材擱到了桌上。
「一時間也只能湊足這些藥材了。我跑遍了整個岳陽城,都沒能買到你方子
上所需的那味主藥。」
頓了頓,「看來對方早就預料到了這一點,所以先一步買光了那味主藥……
這事兒實在不單純。」
「是啊。」
那「百夜迷魂散」雖不是漠清閣刻意所為,但為了設計嫁禍李列,自還是會
想辦法善加利用的。淡淡一應過,白冽予走近桌畔略為翻看了下,而在略一思量
後,雙唇輕啟:
「也不是沒有辦法。」
「喔?」
「我隨身帶著的丹藥中有能夠取代那味主藥的成分在,只是需得稍費點功夫
而已。」
「如此甚好。」
也沒想到這麼一來他早先的奔波便差不多是白忙一趟了,東方煜一個頷首:
「事不宜遲,有什麼需要的便儘管吩咐吧!」
「那就有勞柳兄了。」
於心底對身旁又將白費工夫的友人告了聲罪後,白冽予有模有樣地挑出了幾
味藥材,同友人指示起了煎服的方法……
* * *
一夜折騰後,將劉宓送回白樺時,也已是清晨時分了。
將藥材什麼的簡單收拾了下,白冽予推門出屋,朝庭院裡歇坐著友人走去。
事情進行得十分順利……在他的授意下,經驗老到的劉宓很快就想到了適當
的說詞,配合著東方煜的詢問道出了南安寺的事。
「柳方宇」為人俠義、行事正派,本就是江湖正道所公認的「明日之星」,
說起話來的份量只怕還勝過某些個中等門派之主──例如桑建允──。而劉宓便
是在「驚覺」他便是傳聞中的柳方宇後,才在一陣猶豫後道出了他所「探得」的
消息。
西門暮雲和白毅傑將在今年中秋於淮陰南安寺一戰。漠清閣不知從何得到了
這個消息,打算趁著兩大當主兩敗俱傷之後埋伏擊殺。
劉宓的「消息」言僅至此。可東方煜並非愚人,自然清楚這個陰謀將造成的
影響。也因此,送走劉宓之後,他也不就寢,而是就這麼於庭院中歇坐著、陷入
了沉思。
望著前方那個自稱「柳方宇」,實際上卻是四大勢力之一、西樓碧風之主的
男子,白冽予眸中已然罩染上深深愧意。
他早就清楚了。
他早就清楚……以東方煜的為人,一旦聽到了這個消息,定然會想盡辦法阻
止一切的發生。
正因清楚這一點,才會讓他選擇了利用碧風樓的力量。
為免打草驚蛇,擎雲山莊和流影谷的勢力是必須於決戰前夕照舊退開的。就
算想辦法避開漠清閣的探子另遣人馬好了,以北谷東莊關係之惡劣,倉促間要想
讓雙方合作,不互扯後腿便是萬幸了,更遑論相互配合應敵?而若是交由其中一
方,另一方也定是不會同意的──誰曉得對方會不會趁這個機會暗中搞鬼?
也因此,在時間有限,又不能有過大動作引起漠清閣注意的情況下,便須得
由一可讓雙方信任的第三勢力來進行對付漠血的行動。而向來以隱秘著稱、且實
力極為穩固的碧風樓,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了。
碧風樓自來固守其地,和流影谷間並無利益衝突,關係一直很穩定;至於和
擎雲山莊麼,父親和前任樓主東方蘅有舊,雖因種種因素斷了往來,卻是絕不至
於為敵的──更何況這碧風樓主就在自個兒身畔。東方煜的為人,作為摯友的他
自然是十分清楚的。
正因為信賴,所以……才選擇了利用。
只是……便是以「信賴」作為辯解的理由,也終無法改變自個兒設計、利用
東方煜的事實吧?
這樣的他,算不算是「背叛」了東方煜對他的信任?
如此疑問方現,便已因那過於熟悉的二字而於心頭激起了陣陣痛楚。
可他終究還是將之壓抑了下。
總有一天,他會告訴東方煜的。告訴他自己利用他的事實,讓他決斷、讓他
選擇……可那一天,不是現在。
事有輕重緩急。而對白冽予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妥善處理漠清閣與南
安寺的事。待此事結束,報仇大計也告了個段落後,他,便會全盤托出一切。
而在那之前,就讓他繼續隱瞞著吧……
思緒至此而止。略一猶豫後,他提步上前,於友人身畔歇坐了下。
「在為方才的事煩心?」
「列。」
瞧著於身側坐下的青年,東方煜一聲喚後,唇間已是一陣低嘆流洩。
「漠清閣的計策一旦成功,不但會引起北谷和東莊之間的仇恨,更會因而使
江湖上掀起極大的風波。一旦正道勢力受損、原先的平衡被打破,一些暗中潛伏
著的勢力必會趁機興風作浪……屆時,整個江湖只怕便將陷入動盪之中,一場腥
風血雨更是避免不了了。」
「……便是如此,單只你我二人之力,又能改變什麼?」
「這……」
「即使你我現在立馬趕往擎雲山莊與流影谷出言警告,難道兩位前輩會因此
便打消決戰之意、或者因此另擇時地麼?何況……這雖是由白樺處得來的情報,
卻畢竟口說無憑。咱們便是說了,對方也不見得會相信。」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
語音稍止,而在短暫的思量後下定決心地開了口:「我是有些辦法能讓北谷
東莊相信這件事。只是若兩位前輩不打算另擇時地,又該如何應對為上?尤其流
影谷和擎雲山莊自來勢成水火,眼下離中秋又只剩兩個多月,根本不可能讓他雙
方合作應敵。」
「說是這麼說……可你心底,想必已有了些計較吧?」
見他如此在意,白冽予心下半是歉疚半是慶幸,雖仍只能裝著一派「於我無
關」的模樣,詢問的音調卻還是多少放柔了些。
而如此一問,讓聽著的東方煜又是一嘆。
俊朗面容微側,他深凝向青年神色淡然如舊的面龐,卻終仍壓下了心頭輕擁
住對方的衝動。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為什麼問我?」
「只是想聽聽你的看法……如此而已。」
「……既然流影谷和擎雲山莊都不適合行動,便只能交由一個能同時讓雙方
信任、又有足夠實力的組織出手了。如此一來,便不至於引起流影谷和擎雲山莊
間的衝突,也能避免打草驚蛇。如行動計畫得宜,則不但兩位前輩安全無虞,更
可藉此大大削減那漠清閣的實力。」
「說的也是……看來也只能這麼做了。」
聽李列所想與己無二,東方煜近乎自語地這麼道了句,雖仍有些無奈,卻還
是於心底暗暗下了決定。
只是這決定既有,在他還沒打算告訴列自個兒真正身分的此刻,兩人的分別
自是無可避免的了。
望著身旁那雖太過平凡、卻攫獲了自個兒所有心思的容顏,原先的理智瞬間
變得薄弱,而讓他終有些難耐地、伸手輕擁住了對方。
多少是有些利用了對方信任的行為,可刻下的他,卻……
「我會想辦法阻止此事……只是如此一來,便須得與你暫時分道揚鑣了。」
「既是如此,咱們就相約八月十日正午,淮陰城西門見吧。」
「好……咦?你也要去?」
糊裡糊塗地一應後才猛然理解了他的意思,東方煜雙臂微鬆有些訝異地望向
了懷中的青年:
「是因為漠血的那張紙條麼?照眼下的情況看來,那應該是漠血方面設下的
圈套,想嫁禍於你才是。你若去了,豈不是正中他們下懷?」
「正因為是漠血,我才要去。」
回應的音調淡冷,幽眸中卻已是一抹銳芒一閃而逝。
「你說過,漠血就是那漠清閣的一部份。眼下既有此機會,自是得把握著將
事情做個了結。況且,我也對那南安寺之戰十分好奇。如一切順利,咱們就做個
觀眾好好見證這驚世一戰;若有了什麼意外,以你我之能,也能多少阻擋來敵,
不讓他們打擾了兩位前輩的比試。」
「……便依你吧。」
青年的話說得在理,東方煜一時無從反對起,自也只好同意了。
便在那清晨初升的旭日下,一如白冽予所預期的,事情至此而定。
第十三章
夏末秋初,正是殘暑蒸騰、秋陽熾人之時。炎熱的天候讓道上行人幾乎絕跡
,僅幾個戴有遮陽斗笠的人埋頭急趕。倒是大道兩旁酒樓茶棚座無虛席。店內雖
仍顯悶熱,卻終好過待在街上受那艷陽折騰。
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白冽予於道旁茶樓內一處僻靜涼爽的包廂中歇坐品
茶,靜靜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客人。
於岳陽同東方煜定下約期、分離,也已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與友人別過後,這一個月來,他幾乎都處於奔波之中──先是想辦法化解了
劉宓體內的藥性、讓他暫時覓地休養;再來是聯絡兄長,告知並安排同碧風樓的
會面,並將劉宓先前探得的情報繪製成圖交給他。愧疚什麼的早已無暇理會。就
是旅途中投店歇息之時,佔據了他腦海的,也是直搗漠清閣總部的計畫與進程。
當然,他雖四處奔波著,卻還是大概把握了整件事情的進程。
至少……據他所知,碧風樓方面已於四天前正式派人與山莊方面連絡了。
碧風樓行事一向低調,在行動的隱密性上自有其過人之處。即使此事本為白
冽予一手所導,也多少清楚東方煜的心思。可碧風樓真正有所動作之時,其行蹤
什麼依然十分難把握到。
只是這趟他算計的對象本就不是碧風樓,其與山莊也沒什麼利益衝突,能否
把握其動向自然不大重要──今日若換作是流影谷,他定會想方設法將對方的底
趁機摸個清楚。
雖不願承認……可他,確實是給同東方煜間的友情影響了吧?
唇角苦笑微泛,卻又在想起刻下只怕正不停忙碌著的友人時,苦笑化為略帶
歉意的溫柔笑容。
若有機會,他也真想看看東方煜作為「碧風樓主」時的表現。以他平時便隱
隱洩出的威勢而斷,定脫不了氣度雍容、深具魄力這幾個詞兒吧?
──這麼說來,他二人自重逢後雖時常朝夕相對著,卻直至今時都還沒能真
正「見上一面」呢。
只是,不曉得他們真正「見面」的時候,會否就是這份友誼決裂之時?
雖說……便真是如此,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
思及至此,面上笑意已然再次化為苦澀──卻在聽到了門外傳來暗號之時,
眸中銳芒乍現。
終於來了麼?
苦笑瞬間轉為冷沉,而在那足音漸近之時,眸光、神情一斂。
面上易容用的假臉如舊。眼下的他,已然恢復成那個漠冷難親的「歸雲鞭李
列」。
足音至門前而止。白冽予雙唇微張一個「請」字脫口,門扉已然由外而啟。
「真是李兄。」
開口便是如此一句,來人俊美面容之上神色冷傲如舊,眸間一派深沉,正是
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曄。
白冽予之所以會特意跑來流影谷勢力範圍所在的南陽,便是為此。
見著西門曄入房,他也不出言客套,伸手一比請對方入座。
作為流影谷少谷主,又曾與李列有些接觸,西門曄自然深知此人性子,遂省
了無謂虛言,拉開椅子於青年對面坐了。
「李兄如何知我在此?我此趟外出視察雖未刻意保密,卻也不是隨意便能探
聽到的。」
「……如何知道,重要麼?」
寥寥數字一個反問,神色漠冷無改,卻讓聽著的西門曄眸間讚賞之色一閃而
逝。
他這麼問本就沒多少求得答案的意思在──若今日李列真答了他的問題,則
此人不是個欠缺智慮的勇夫,便是個好用心機卻無甚技巧、不識時務的小人了。
李列既會刻意相準了自個兒前來南陽的機會以「歸元丹」為引邀己相見,便
必然是有要事相談。可他若是上面那兩種人,則這一趟根本連談都不必。
而青年的反問不但讓西門曄提升了對他的評價,那一句「重要麼」更相當程
度上暗示了什麼。
「聽李兄言下之意,便是有真正重要之事相商了?」
「我不喜歡欠人人情,尤其是像少谷主這樣的人物。」
並未回答而是似褒似貶地這麼道了句,而自探手,由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
給了西門曄。
同西門曄的接觸雖然不多,可作為自己可能的最大勁敵,白冽予自然沒少研
究過他。西門曄和他很像。冷靜、理智,遇事皆謀定而後動,且為達目的不擇手
段……若要說有什麼差別之處,便在於西門曄遠比他來得無情。所以,這「為達
目的不擇手段」的程度自也有了差異。
彼此都是聰明人,而聰明人的好處,便是能理智的衡量一切、不至於為無謂
的情感混淆了判斷。只要利益一致,敵人也能成為伙伴。且達到目的之前,不必
擔心對方因一時小利而暗扯自己的後腿。
也因此,這話說起來自也十分容易了。
西門曄顯然明白這一點。他也不多問,接過信封便即將之取出細閱。
信封中所裝著的,正是白冽予由冷月堂處得到彙總的、有關那漠清閣如何得
知南安寺之事的情報。
西門曄畢竟是心思深沉之人,見著如此情報也僅是雙眉微挑,細細讀過後將
之收入了信封中。
「李兄並不簡單。」
「傳言豈可盡信?」
「這倒是……不過,沒想到竟連我也小瞧了李兄。」
伸手倒了杯茶飲過,西門曄眸光微沉、神情似笑非笑:「卻不知李兄於白樺
中地位如何?」
「恰好而已。」
既選擇了親自將情報交予對方,白冽予自然也有了「身分暴露」的準備,並
不因對方有此一問而驚慌失措。
正所謂明人不做暗事。他多少透露點身分,也是為了讓西門曄更加取信於他
,好為將來的大計墊下一定基礎。
見他毫不驚慌,西門曄心下亦已有了番計較……他將信封收入了懷中。
「李兄之所以親來此地,想必也是因為這一個『恰好』了?」
「不錯。」
「看來,今年的中秋必定十分熱鬧了。」
「……少谷主果然厲害。」
一讚的音調淡冷如舊,心下卻已因西門曄的敏銳與消息之靈通添了分戒備。
流影谷多年來與官府牽連甚深,六扇門中人本就有大半出於其間,對於漠清
閣、天方等從事不法勾當的組織自也有其情報來源……白樺與天方結盟之事其想
必早有耳聞,只是由自個兒今日的行動進一步確定了某些事情而已。
不過行動的時間雖已洩漏,白冽予卻不大擔心西門曄會趁機搞鬼──以他的
才智,絕不會為眼前的小利迷惑。比起藉機將天方一網打盡、而讓某些個不明底
細的小組織趁隙壯大,暫且姑息顯然是個比較明智的決定。畢竟,流影谷對天方
還是有相當認識的。
更何況……眼下,又有他這麼個將成為天方「耳目」的餌在。
而一切便如所料。
聽他承認得乾脆,西門曄笑了笑,抬手給應當是「主人」的李列斟了杯茶。
「與虎謀皮,非智者所為。」
「何人為虎?」
「這麼說來,我也是與虎謀皮了?」
「少谷主言重了。」
雖知他此言不過是稍加試探,可白冽予仍是一個正色──在那本就毫無表情
的面容上瞧來是不大明顯了──否定了他的疑慮。
「以白樺微末之力,焉敢與日月爭輝?吾等所求,也不過是個認可而已。」
「『認可』麼……為何找上我?」
「這個問題需要回答麼?」
「李兄確實是個聰明人……」
頓了頓,「既已得了『認可』,要想取得漠血的名冊,對李兄想必並非難事
吧?」
「便如先前所言──恰好。」
「同李兄說話真是件愉快的事。貴主能有如此人才,真教人十分羨艷。」
「是您過譽了。」
淡淡一句回應了對方似有些招攬之意的稱讚,白冽予提杯一敬後,已自起身
道出了辭意:
「在下尚有要事在身,便此別過了。」
「希望日後還有機會同李兄一起品茗言歡──請。」
「請。」
帶著那張自始至終都無甚變化的漠冷神情,青年一個拱手後,轉身離開了包
廂。
* * *
結束了同西門曄的會面,白冽予方回到白樺位於南陽城內的據點,便見著了
幾疊精緻的小點,以及一碗稍嫌奢侈了的冰鎮酸梅湯。
因而想起了什麼,青年唇角苦笑淺勾側身入座,卻不動桌上的點心,而是先
嚐了那碗最適宜於如此天候品嚐的酸梅湯。
關陽既給他費心弄了來,便得趁著這酸梅湯仍「冰鎮」的時候喝才對。
帶著烏梅特有的香氣,於口中擴散開來的微酸與甘甜確實消去了幾分暑熱。
──若東方煜在此,想必淺嚐一口,便能說出這酸梅湯究竟是出自哪個店家
的吧?
他微微抿唇品味著入喉的味道,卻旋即因那浮現於腦海中的身影而起了幾分
無奈──會時時想著這些,是否代表東方煜於心底佔著的分量……遠比自個兒所
以為的多呢?
唇間低嘆因而流洩。也在同時,熟悉的足音已然由遠而近。
「讓你費心了。」
於下屬入房時這麼道了句,音調澹然清冷一如過往。
如此一句讓乍然聽著的關陽先是一愣,而隨即明白地笑了笑。
「二爺出外奔波,咱們做下屬的自得體察上意、好好孝敬一番嘛。」
「若說奔波,你不也如此嗎?」
有些誇張的話令聽著的白冽予心下莞爾,可脫口的卻是這麼句反問。
如今的關陽兼具了冷月密探和白樺三當家這雙重身份,身上擔負的責任自非
往日可比。尤其這些日子來他四處奔波之時,關陽幾乎也都隨侍在側。若說及奔
波之苦,下屬的體會只怕還比他來得深些……「這些日子來倒也辛苦你了。」
「……這本就是屬下分內之事,二爺無需如此。」
頓了頓,「況且……跟在您身邊,本就是屬下所願。」
回應的語調極其平靜,心下卻已是幾分複雜之情漫開。
略微低下的頭,適度地掩過了那眸中一瞬間流洩的深深情意。
對方都這麼說了,白冽予自也不好再多言,遂一個眼神示意他坐下相談。
「安排得如何?」
「天方的來使已達。至於密談的地點──雖是無心之失──,便是您先前同
西門曄見面的地方。」
「喔?」
入耳的話語令白冽予雙眉一挑,唇角已是幾分頗富興味的笑容勾起:
「這個『無心之失』倒是不錯。西門曄若知道了,多半會以為這是在同他致
意吧。」
「您的意思是……」
「我此見西門曄,不光是給他同漠清閣有關的消息而已。」
淡淡一句過,雖未言明,卻已足讓聽著的關陽猜到了什麼──而在領會過來
的同時,震驚之色溢於言表。
「這麼問或許有些僭越了。可您為何──」
「你認為咱們聯合天方行動之事,能完全瞞過流影谷麼?」
「不。只是……」
「既然瞞不過,還不如攤開了說──況且,能在不動用山莊力量的情況下除
掉天方,不是更好麼?」
敘述的音調淡然如前,卻在短短數句間,借刀殺人之計已成。
望著眼前依舊平靜而不見一絲得色的主子,那心底油然而生的欽佩敬服之情
讓關陽一瞬間憶起了兩年前為之折服而決意效忠的情景。
而今,兩年過去,他早已成了二爺最為倚重的心腹;而二爺,也已在這兩年
間成長到了他所不能及的地步。
縝密的思慮、深遠的目光,以及那始終能冷靜權衡一切的過人理智。
同天方的合作才剛要展開。可在二爺心裡,卻早已算到了日後回過頭來潰滅
天方的計畫……不,不只如此。單從二爺方才那幾句話聽來,真正的目標只怕不
在「天方」,而在「流影谷」。
更甚者,是那個暗中潛伏著,準備伺機而動的──
思及至此,關陽心下了然,理解的一笑後正待說些什麼,門外示意的暗號卻
已傳來。
見正事已至,二人遂不再多言,各自更衣整理行容後,相偕往同天方約定的
茶樓去了。
* * *
在關陽的俐落交涉下,同天方的密談一如預期地順利結束了。
這次密談的主要目的在於確立對付漠清閣的行動計畫,及商討行動過後的利
益分派。
漠清閣的相關情報既是由白樺提供的,這行動的計畫自也脫不出關陽的掌控
。天方唯一能牢牢控制著的,也只有人員的配置而已──行動的主力是天方,如
何配置方為適宜,自不是目前仍算「外人」的白樺方面所能知曉的。之所以主動
讓天方進行人員的配置安排,也是多少有些想探其底子的意味在。
至於利益分派麼,白樺方面所需的,除白冽予答應了西門曄的名冊外,便是
清風多年來所累積的情報了。至於其他──諸如實際的財寶及金票什麼的──,
自然是可有可無。故對於此點,關陽也只是象徵性地討價還價了一陣後,便將大
致的分派定了下來。
當然,他那一番「象徵性地討價還價」依舊讓朱雀聽得頭昏腦脹。只是後者
似乎志不在此,只要白樺方面的提議別太過離譜,通常很快就能得到他的首肯。
關陽初始還對此有些訝異。可待到會罷、意外瞥見朱雀將一張紙條塞入主子
手中的情景後,這訝異馬上化作了然。
先前刻意洩漏的底細成功達到了目的──天方對可能是「歸雲鞭李列」所扮
的保鏢「銅爺」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那張紙條上所寫的,便是私下請他一敘的時
間與地點。
如此邀請,自是遂了白冽予的意。
當初他之所以讓李列成了個毀譽參半、專門拿錢辦事的人,便是為了讓人認
為「李列」是個能輕易用錢打動、收買的人。而現在,在「意外得知」那保鑣的
身分後,天方一如期待地上了鉤。
簡單用了點晚膳後,白冽予戴上銅面具、乘著夜色來到了朱雀紙條上所說的
空地。
清冷半月下,做為邀請者的朱雀正垂手而立,帶笑迎接已近空地的受邀者。
「讓李公子百忙之中撥冗前來……成某在此謝過了。」
拱手為禮後開口便是如此一句,語調平和有禮,卻讓方停步的來人當下便是
一震。
「我不姓李。」
簡短四字脫口,語氣漠冷中夾雜著不快,卻一如方才的反應般刻意地添上了
幾分微亂。
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朱雀面上神色無改,只是溫和地笑著走近了青年。
「家主『天帝』曾言,近年來崛起的幾位年輕高手之中,他最為欣賞的,便
屬李兄弟了。雖不知李兄弟因何為白樺效力,可以李兄實力,留在白樺當個保鑣
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幾句內便將稱呼由「李公子」便做了「李兄」,言詞間欣賞招攬之意明顯,
卻出奇地不予人分毫惡感──也許是因為他雖一臉和善,卻並未拐彎抹角,而是
相當直白地道出來意的緣故吧!
經過了今日及數月前的兩次密談,白冽予本就有些欣賞此人,此時又得見他
如此言行,心下幾絲好感因而升起──對這個與他的仇人同為天方四鬼之一的朱
雀。
他不再否定那「李兄」的稱呼,卻也未自承身分或取下面具……唯一真實的
眸子平靜漠冷如舊,卻已添上了絲疑惑。
「你不像殺手。」
乍聽之下有些沒頭沒腦的一句,音調亦無分毫起伏。
可如此話語,卻讓聽著的朱雀微微一怔。
些許交雜之色浮上眸間,而旋即給他隱藏壓抑了下。
唇角笑意,如舊。
「但我確實是個殺手。李兄之所以有此想法,想來是因成某自來以藥作為奪
人性命的武器,故身上較少殺伐之氣的緣故吧。」
平平靜靜的一句,卻似暗藏著幾許無奈。
察覺了這一點,白冽予對此人的興趣更甚,遂一個抬手、取下了銅面具。
「為何找我?」
「欣賞。」頓了頓,「況且……我認為天方遠比白樺適合李兄。」
「……是嗎。」
若有所思地淡淡一應後,他略一仰首,望向了那天邊皎潔的半月。
周身的漠冷因這彷彿憶及什麼的動作而有了些許改變……幾許惆悵淺生,終
至少有地一聲嘆息:「滄爺於我有恩。」
音調仍是先前的淡冷,卻已回答了朱雀早先所提的、對他為何會為白樺效力
的疑問。
尚在預料之中的答案,讓聽著的朱雀理解地點了點頭。
「我無意為難李兄,也不急著要答覆。此番相邀,也只是想讓李兄知道我方
的招攬之意而已──眼下白樺與天方已成同盟,李兄何妨於彼此合作時仔細思量
、考慮看看?對有實力的人,天方一向是十分歡迎的。」
「再說吧。」
見彼此的談話已告了個段落,白冽予一個拱手:「告辭。」
「請。」
此來的目的已達,自無須再多說什麼。爽快地一應罷,朱雀笑意不改,而就
這麼原地佇立著目送青年的身影漸遠,直至隱沒於夜色之中。
這番談話前,他對李列的加入與否本只是抱持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態度
──便是此番相約,亦不過是為了完成天帝所交付的任務而已。
可李列卻遠比他所以為的更來得特別。
那特別之處究竟在哪,他也說不上來。只是,憶著青年於夜色中、冷月下靜
立著的身影、想著方才的幾段談話,他便突然能理解那個柳方宇為何會如此看重
這個似乎與其作風迥異的青年了。
李列……是個遠比表面上所見更來得「深刻」的一個人。
若說他之前對李列的加入與否還持著可有可無的心態,那麼此刻的他,便是
既期待而又有些不捨了。
期待,是因為對青年的欣賞,期望能與青年成為同伴、彼此共事;不捨,卻
是不想見著李列如此人才進入天方,進而蒙受污名、毀了大好前程。
如此矛盾的心緒教朱雀暗感無奈,卻又不覺莞爾。
眼下不過是個起頭,他又有什麼好無奈的?況且,若他的眼光沒錯……這李
列,是不會因此等小事便受到影響的。
思及至此,心下頓覺開朗。再朝青年離去的方向望了眼後,他一個旋身離開
了空地。
第十四章
八月十日,淮陰城。
正午時分,當空秋陽下、城西門一側,不知何時出現了個極其引人注意的身
影。
那是個頭戴笠帽、身著白衣的男子。一張容貌雖給低壓的寬大帽沿遮掩了住
,可單只那修長挺拔的身板和周身流洩的閑淡出塵之氣,便足以教人──尤其是
女子──為之吸引、心折。
既是極其引人注意,這「不知何時」自是有些矛盾了。可說也奇怪:不論是
城門口戌衛的士兵,還是道旁兩側的商販……眾人雖都為那一襲白衣的身影攫獲
了注意,卻沒有一人能說出這人究竟是何時出現的。只覺得那青年似乎是打一開
始便頎身靜立於此,一身氣勢卓然,卻又帶著某種超脫凡俗,而與這自然、這天
地渾融的飄然出塵。
一時之間,這城西門的來往人行皆不由自主地緩了一緩……如非那白衣男子
淡然清冷得不容褻瀆,只怕當下就有人湊上前看看那帽沿下究竟藏著怎麼樣的一
張臉孔了。
便在這有些奇異的氣氛中,一輛馬車由遠而近。隨著蹄音漸緩,門簾微掀。
雖只短短一瞬,卻已足讓那城門前靜立著的身影察覺了什麼。
帽沿遮掩下的容顏淡笑因起。足尖一點,當下已然化靜為動,暢如行雲流水
般縱身躍入了那馬車之中。
一切只在電光石火之間。
下一刻,馬車的門帘已然再次垂落,什麼事也沒發生般靜靜穩穩地駛入了淮
陰城內。只留下一群以為遇著了神仙的尋常百姓和多少看出了些門道的江湖客留
在原地驚歎不已……
* * *
沒想過自個兒「反其道而行」掩飾身分的舉動會引來那些個驚歎,一個閃身
上了馬車後,白冽予揭下笠帽,微笑著將目光投向了身側的友人。
「柳兄。」
聽似平淡的一喚,卻暗含著即使中秋之約將屆、亦仍遠蓋過心底憂思的欣喜
愉悅之情。
自岳陽一別至今的兩個月間,他雖奔波不斷,卻只要稍有餘暇,便時常因身
畔瑣事而挑勾起對友人的思念……而今,約期已至。望著兩個月未見的東方煜,
青年神色間雖無太大的起伏,卻已難掩心下喜悅。
面上掛著的笑意雖淺,可那隱隱添染著的溫柔,卻足以讓人一瞧便為之迷醉
。尤其青年刻下一身白衣淡雅、神姿飄逸出塵,讓那笑容更添了幾分殺傷力。東
方煜便非初見,也不禁有了片刻的呆愣。
只是這呆愣很快便化作了爽朗一如過往的笑。
「別來無恙。」
強自穩定了一瞬間幾近失序的心跳,靜穩的四字脫口,眸中卻已掩飾地帶上
了幾分調侃:「兩個月沒見,若非你我素來相熟,只怕便要錯過了呢!如此身姿
氣度,也無怪西門裡外人人爭睹、大道亦為之雍塞了。」
後句刻意用上了些說笑的口吻,卻有七八分是真。
他還是頭一遭見著李列毫不掩飾地展露出那種恬靜淡然、超脫凡俗的氣度。
幸得自初春重逢以來二人時刻相處,他也對此多有覺察,才能在見著後認出了友
人,而不至落得「相見不相識」、甚至因而錯身而過的可笑戲碼。
至於友人如此「引人注目」的原因為何,東方煜又非愚人,自然多少猜得出
一二──眾人皆知歸雲鞭李列相貌平凡、漠冷難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一身氣
質又是迥異,漠清閣越是想留意他的行蹤,只怕便越是難以如願。
得他如此盛讚,白冽予唇角微笑如舊,道:
「我知你定能認出的。」
音調淡淡,可其中透著信賴之情,卻不言而喻。
之所以不加掩飾地佇立於淮陰城西門前,想瞞過漠清閣目光固然是一大原因
,但真正為的,卻是早友人半刻入城的父親。
眼下既無法真正請安,便也只能透過這麼做稍微致意了……雖以帽沿遮掩了
面孔,可他清楚:東方煜是一定不會錯失的。
得他如此信賴,東方煜半是訝異半是欣慰的一笑,心下已是陣陣苦澀漫開。
他一正身子移開視線,並藉此藏下了眸中一瞬間染上的複雜之色。
對於這約定的日子,他比任何事都要來得期待……卻也,痛苦。
分別的這兩個月間,他雖忙於與北谷東莊的交涉及將屆的行動指派,可只要
一有空暇,最先佔滿了心頭的,便是關於青年的一切。
以往彼此分別時,他雖也時常惦著對方,卻畢竟因著當時的情況而多以憂心
其安危為主。唯獨這次,有的,只是單純的思念。
縱有紅顏知己無數,可他卻從未這樣思念過一個人。
而在思念之餘,或多或少的……思量起原先未曾考慮過的事。
譬如彼此的關係,及今後該何去何從。
眼角餘光悄然瞥向青年。此時的李列笑意已斂,正思索著什麼般靜靜端坐一
旁……神情雖淡然一如平時,卻又隱隱帶上了些許難以揣度的……
與以往稍異的神態教東方煜一瞬間險些又望得癡了,忙逼著自己再次拉回了
視線。
早在察覺了心底情意之初,他便清楚這段感情是不可能有結果的。
且不說李列本就有心愛之人……他對禮教什麼的雖不那麼重視,可彼此同為
男子,他一人心存情愫本已是驚天駭俗之事,又豈能奢望列也同他一般?
別人不清楚便罷。可作為「至交」,他對青年的魅力自是十分了解的。列對
外人雖總裝得一派冷漠,但那舉手投足間隱隱流洩的溫柔,卻已足教無數女子為
之傾心──更遑論撤下那份漠冷之後?
如此身姿、如此氣度,再襯上他過人的才智及出眾的武學造詣,就是十個桑
凈相加,也配不上他分毫。
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只是這份情感既無了歸屬……他,又該如何是好呢?
東方煜很清楚:自個兒是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得過且過、抱著曖昧不明的心態
待在列的身邊了。而不論是要釐清自己的想法,還是想辦法讓這份不應存在的情
感淡去,繼續在列身邊伴著,顯然都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既無法繼續陪伴著,餘下的,也只有別離一途了。
不像這次猶有約期、猶有期盼的……真正的別離。
這點,是他早在來此赴約前便已決定好的。只待南安寺之事了,他和李列,
便將就此分離。
淡淡別愁因而升起。緩慢卻輕易地,蓋過了重見青年時的喜悅。
他一個側首,三度望向了身旁的青年。
這一次,不再有分毫的掩飾……或掙扎。他只是定定望著對方,彷彿想記下
眼前所見的一切般。
察覺了他的目光,青年容顏微側:「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兩個月沒見,想好好看看你罷。」
不讓青年察覺到自己的異樣,溫煦笑意無改,他搖了搖頭示意對方無須在意
,並自耐下了於心底襲上的陣陣痛楚──
中秋之期,將屆。
* * *
深秋時分,夜色沉沉。天邊一輪冷月當空,襯上那本就稍顯寒涼的天候,讓
這夜晚更添了幾分蕭索寂冷。
甚至,肅殺。
這本象徵著團圓的中秋之夜,已注定要染上與之迥異的血腥和殺伐。
淮陰城內對漠清閣的擊殺行動已然展開;於此同時,城郊南安寺裡、大殿前
,當世兩大高手──擎雲山莊莊主白毅傑、流影谷谷主西門暮雲──亦已遙相對
立、氣機交鎖,情勢一觸即發。
這是場雙方皆期待已久的一戰。
三十多年前,作為流影谷新一輩領袖的西門暮雲已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時候
,白毅傑還不過是個初入江湖的小混混──可這個「小混混」卻只用了不到五年
的時間,便由江湖的最底層一躍而至頂峰,同「玉笛公子」莫九音並為年輕一輩
中最受注目的新興高手。
相較之下,西門暮雲的武功雖好、才智亦佳,卻畢竟出身世家,反不如白毅
傑等人的崛起那樣引人注目。
直到白毅傑同莫九音化敵為友,進而攜手創立擎雲山莊之後,才真正和西門
暮雲成了不論在事業、或是在武道的追求上都為人相提並論的勁敵──雖說純以
聲名而論,傳奇般崛起的白毅傑還是要勝上一籌的。
這也正是西門暮雲先前不惜動用流影谷在官方的力量候於東北軍都關前,一
心要與白毅傑對決的原因。
而這場期盼已久的對決,終於在今晚正式到來了。
望著大殿前已展開對峙的兩名前輩,白冽予和東方煜長身並立於前殿屋頂上
,準備迎接這場絕世之戰。
確認碧風樓的配置部署妥當後,行動開始前,白冽予說服了友人親身前來南
安寺一觀。
若一切順利,則此趟便可純當作是個見證,見證兩大高手的一戰……反之,
行動若有了什麼差池,他二人也能亡羊補牢,於此擋下意圖不軌的漠清閣。
而今,城內的行動已然展開,大殿前兩人的情勢亦已一觸即發。心頭隱隱存
著的幾分憂慮讓一旁觀看著的白冽予選擇了暗運功力提昇六識,將方圓數里──
包含父親在內──的一切動靜納入注意之中。
察覺了友人精、氣、神三者高度集中的狀態,東方煜微微一笑,也同樣就著
眼下的姿勢暗暗調息了起來。
既已是「最後」,便讓他別再多想、全心面對眼前的一切吧!畢竟……不論
是面對可能來襲的漠清閣高手,或是殿前即將展開的一戰,都沒有任何兒女私情
存在的餘地……
便在此時,天際四朵煙花乍響。
彷彿是以此為引,殿前本自僵持著的身影忽動,瞬間已是試探般地一掌對上
。本自靜觀著的兩名青年則是臉色一變,身形電閃間已然自前殿屋頂躍了下、直
朝南安寺山門前奔去。
這煙花是此趟行動中用以區別行動結果的。而眼下於天空中綻放的,正是象
徵著敵要人脫逃的紅色煙花。一連四起,則代表著有四名敵方要人逃出了埋伏圈
中。
漠清閣既已被逼上了絕路,只怕便是拼得就此全滅,也誓要重創已然展開激
鬥的兩大高手……看來,今晚怕是沒可能好好見證那驚天動地的一戰了。
心底同樣浮現如此認知之時,二人亦已於山門前停下了腳步。
不讓自己分心關注父親的戰況,白冽予腰間銀鞭一解,輕聲道:
「看來今夜是沒能善了了……多加小心。」
「你也是。」
語帶關切的一句回過,東方煜手中日魂出鞘,已自擺開陣勢準備迎接即將到
來的敵人。
撫面的秋風蕭瑟,而在幾許涼意之中隱隱摻上了一縷血腥味……心下方動,
友人的傳音便已緊接著入耳:
「來了。」
彷彿是在證實著他所言一般,不到片刻,快疾足音已至。長階下四人的身影
,亦隨之映入眼簾。
來人正是漠清閣此趟行動的主力──漠血三大殺手中餘下的「鬼影」、「劍
童」,以及清風裡實力最高的左右兩大護法「浮雲」和「蔽日」。
似乎沒想到他二人竟會在此候著,方由城內伏殺脫身的四人面上訝色微現,
卻又旋即化做了瞭然。
「原來如此……本想將李列一起算計下去,沒想到反因此而露了形跡。」
停下了腳步,手持銀鞭──似乎是為了嫁禍李列而訂製的──的浮雲深帶感
慨的一句方脫口,眸中冷冽之色乍現,一個振腕舞動手中銀鞭朝阻擋在山門的柳
方宇直襲而去。
他四人同出一門,雖所用兵器各異、平時亦甚少一同行動,卻畢竟仍有相當
的默契在。見浮雲使鞭攻向柳方宇,餘下三人立知其意,挺起兵器朝李列分攻而
至。
眼下並非比武,而是攸關性命的生死決戰,這策略的把握自然十分重要。正
所謂以己之強,攻彼之弱。李列的實力比之柳方宇略遜一籌,將己方多數的力量
集中於此,正是為了先取此人,再趁隙擺脫柳方宇進入南安寺以達成任務。
六人之中柳方宇實力最好,其餘五人則相差無幾。見眼前三個對手實力與己
相若、身法招數又十分刁鑽險惡,白冽予雖知不妙,卻也只能暫避其鋒退入前殿
廣場,以求將手中鞭勢盡數施展開來。
鞭是長兵器,易攻難守,面對這三個皆使短兵器且招招致命的敵手,距離的
把握自然格外重要。他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集中於眼前的戰鬥之上,百丈外乃至於
前方友人的情況瞬間給他隔絕在外。眼前所關注著的,便只剩得分使長劍、雙匕
,以及毒掌的劍童、鬼影、蔽日三人。
若是單挑,他自然能發揮己身真氣的特性將歸雲鞭使得詭若靈蛇、防不勝防
。可眼下三人皆是擅長偷襲刺殺之輩,相互間的配合亦極為高明,只怕一有空隙
便會為其所趁……一個旋身避開了刺向後心的一劍,白冽予勁力運起鞭勢急掃,
卻只能勉強仗著兵器長度及身法上的優勢堪堪抵擋住三人詭密的攻擊。
凌厲一鞭稍稍逼退了鬼影及劍童,他勁力忽轉、身形一退,銀白鞭身旋作螺
圈消去了蔽日無聲無息的陰毒掌力,可鬼影淬毒的一雙匕首卻於此時緊接著襲向
了左脅──
足下發力一個閃身後躍適時避開了這一擊,白冽予右腕一振橫鞭回掃向鬼影
,劍童快狠絕倫的一劍卻已同時刺向了左腰。他此時身在半空無處借力,雖是仗
著真氣特性之助凌空換氣改向,卻也只能勉強避開了要害。
凌厲劍勢破衣及體,串串血珠灑落,衣袍左腰處已是殷紅血花綻開。青年耐
下痛楚左手幾個疾點暫時止住了傷口的血,同時,歸雲鞭勢未緩急急掃開,硬是
將方才幾至近身的三人給逼至了一兩丈外。
只是此著收效僅是一時,且於真氣上消耗甚大,他以一敵三,是無論如何不
可能再這麼……
「列!」
見青年負傷形勢堪慮,東方煜閃身避過浮雲鞭勢便是快疾三劍刺出,意欲藉
此傷敵脫身前往襄助。怎料那浮雲雖接連受創,卻仍堅持著硬是將他纏得脫身不
得。
以東方煜經驗之豐,自然一眼就瞧出了這四人的打算。只是明白歸明白,他
雖幾度猛攻欲製造機會趁隙往救李列,卻總偏偏在趕上的前一刻又給那浮雲的銀
鞭纏了住……他二人間雖以東方煜的實力為勝,卻畢竟只一籌之差,那浮雲又只
是一味糾纏。如此幾度下來,後者身上雖傷痕處處,卻仍成功阻止了心急如焚的
東方煜。
眼見一邊的李列幾度遇險,不但身上多了幾道口子,鞭勢亦隱隱有了緩下的
跡象,心下憂切焦急更甚,東方煜一咬牙,當下不退反進、正面迎向了浮雲來勢
洶洶的一鞭。
察覺了他的意圖,浮雲暗叫不好正待改勢,手中銀鞭卻已落入了對方掌心。
只在那一接一奪中,按下了氣勁襲體所致的氣血翻騰,東方煜順其奪鞭之力
搶身上前,硬是拼著兩傷之險一劍刺向了浮雲咽喉──
如此猛攻終得奏效。長劍透頸而入,切切實實地了結了浮雲的性命。
任由噴濺的鮮血玷染衣袍,他拔劍旋身便朝友人的方向飛奔而去,卻足步方
邁,一道勁風已然迎面而至,竟是那手持雙匕的鬼影不知何時搶到了身前!
知是自個兒方才為取浮雲性命一時失了注意,他橫劍擋落雙匕、一個卸勁反
守為攻,怎料鬼影左側匕首竟就這麼脫手射出……後者不及架擋,雖一劍削落了
鬼影左臂,卻也為那來勢刁鑽的匕首劃破了右脅。
比之斷了一臂的鬼影,這個傷勢自是淺到不能再淺了。東方煜一挺長劍正欲
趁勝追擊,卻真氣方運,呼吸立時一窒──
是毒!
由那落地匕首於月下映出的異芒了解了己身異樣的來由,他匆忙後避自點要
穴阻止毒性蔓延,卻仍緩上了一步。逐漸窘迫的呼吸讓他再難撐持,雙腿一軟已
然撐著劍身跌坐在地。
此時的白冽予方因鬼影的離去而壓力稍減,卻一回頭便見著東方煜跌坐在地
不住急喘、面上青痕微現的情景。同鬼影斷臂有段距離的匕首說明了事情的原因
。瞧得如此,青年心下劇震,本已稍緩的鞭勢瞬間轉劇,硬是將劍童等二人逼到
了數丈之外,並趁機趕到了跌坐於地的東方煜身畔。
眼前男子面色泛青、呼吸急促的模樣於心底激起了陣陣痛楚。連最普通的一
喚都無了餘暇,知是劇毒青藤,白冽予強忍下內心惶急由懷中掏出解藥,並將長
鞭換至左手以便迎擊即將襲至的敵人。
東方煜中毒後一時不察妄動真氣致使毒性蔓延加快,刻下雖仍仗著內呼吸勉
力支持,身子卻已幾近乏力……目光一掃迅速判斷出他的情況,他也不猶豫,自
個兒將解藥先行嚼碎後、以口將之餵入了東方煜口中。
四瓣瞬間緊貼密合,卻已無餘裕多想。確認對方已然吞下藥末後,望著已然
由友人手中鬆脫滑落的日魂,十年前那個迥異卻又相似的情景浮現,胸口已是一
陣冰冷漫開。
東方煜的危機雖已暫解,卻改不了自個兒險些害死對方的事實。
若非他為求穩當設計讓友人捲入此事,東方煜又豈會因而中了青藤、毒發瀕
死?
他……竟然又……
一思及眼前男子可能就這麼失了性命,他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一個旋身,
左手一鞭掃向了趁隙上前的劍童及蔽日。凌厲不輸右手的鞭勢教二人一驚之下匆
忙後撤,可左臂已斷的鬼影卻於此時仗著他詭異飄忽的身法忍痛上前,一鬆匕首
、以掌硬生生抓住了那已是強弩之末的一鞭。
若能鎖住了李列的長鞭,以劍童、蔽日之力,要想取他性命也不過是舉手之
勞……他欲以殘破之軀為同伴們製造良機,卻方以臂將那長鞭纏死,胸口已是一
陣劇痛傳來。
愕然間,鬼影低頭一望,只見柳方宇本已落地的配劍透心而過,而握著劍的
,卻是自個兒費盡心思想鎖住他兵器的李列。
可還沒來得及讓他想明前因後果,青年已自拔劍鬆鞭,任由他難以瞑目的屍
身就這麼倒落在地。
如此變故──尤其是李列鬆鞭持劍的動作──讓本欲上前的蔽日及劍童俱是
一愣,身形亦難免地緩上了一緩。得此良機,青年身形忽動,靈動無方的一劍乍
然刺向蔽日下腹。後者雖及時察覺免去了性命之危,心下卻已是驚疑暗生。
雖只一劍,可做為一流高手的他,又怎會瞧不出李列這一劍的高下?他當然
知道李列會使劍……可李列的劍,卻絕不該使得這樣快絕精妙!
一旁的劍童同為使劍之人,見著此招,心下震驚之情猶過同伴──可眼下情
勢卻不容許他分神多想。一個眼神朝蔽日示意後,他足尖一點、一個挺劍便朝青
年要害襲去。
於此同時,得其示意的蔽日亦搶身上前、掌法運起分頭擊向青年。怎料青年
身形一側、暢若行雲流水的身法瞬間施展了開,配合著手中長劍輕舞,竟就這麼
趁著他二人上前的微妙差距先行化解了劍童本應避無可避的一劍,繼而一個旋
身,長劍遞出直刺向蔽日左脅空隙,逼他不得不撤回掌力回招相迎。
打從握劍鬆鞭的那一刻起,這李列便彷彿換了個人,不但漠冷生硬之感盡褪
,更帶上了某種飄逸出塵、不容褻瀆的氣勢。身法雖仍一如先前,可配上那精妙
絕倫的劍法,每一步、每一劍皆靈動有致、渾然天成,更蘊含了無數的變化於其
間。雖依舊是以二敵一,可己方二人卻已由先前的猶佔上風變成了隱居劣勢!
握上劍後,眼前的李列不僅是換了個人,就連實力亦彷彿於瞬間提高了一個
檔次!
不……與其說是他的實力提高了,不如說是他「恢復了原先的實力」──單
從那身法與其劍術的契合程度來看,便可知其所擅兵器本為長劍,只是為了掩飾
什麼才刻意改劍用鞭,並因而名揚江湖──
明白了這一點,蔽日和劍童心下駭然,氣勢瞬間便又落了幾分。白冽予趁勝
追擊,身形流轉間、日魂一旋挑飛了劍童手中的劍,下一刻、右腕一遞,進一步
刺穿了劍童右胸!
「嗚啊!」
伴隨著長劍離胸,後者一聲慘呼,劇烈的痛楚及隱有些困難的呼吸教他無力
地跌坐在地。一劍得手的青年則自一個旋身,轉而對向仍在苦苦撐持著的蔽日。
清冷月色下,但見朵朵劍花挽起,青年身劍相融將蔽日的掌勢一一化解,一
步步地將之逼入了絕境!
蔽日掌法雖好,可更厲害的卻是那一身邪功所帶來的「毒」。只是這昔日仗
之縱橫江湖的本領對這李列卻完全失了效用。他雖勉強左支右絀地維持著守勢,
卻終還是防不了青年那靈動無比的一劍──
眼見那染血長劍已將及身,蔽日正待閉目就死,面前的青年卻忽地一個踉蹌
……知是他耗力過度一時脫力,蔽日趁此良機一掌擊出。便在那長劍偏了一偏刺
入他肩頭之際,陰毒掌勁亦已印上了青年胸口。
及身掌力令本已是強弩之末的白冽予一口鮮血嘔出、身子瞬間已如斷了線的
風箏般倒飛而出……雖勉強提氣化解了衝勢停下身子,卻已無力壓制自己的內傷
。胸口的窒悶讓他連僅剩的真氣都幾難提起。勉強穩住步伐仗劍上前正欲做個了
結,後腰卻已是一陣冰涼傳來。
一柄長劍,由後透身而過……
「冽兒!」
分不清那喚聲究竟出自於誰,伴隨著於腰間漫開的陣陣痛楚,白冽予只覺得
周身力氣不斷流失,雖仍本能地一個提劍後刺,身子卻已再難撐持……
終至、劍落身倒──
「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