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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續了四五天有的雪終於在清晨停了。好不容易迎來了數天來的第一個初晴 ,但擎雲山莊裡卻已是一片愁雲慘霧。   那晚他們在冽予情況穩定後便各自回房了。若非巡夜的弟子發現了清泠居前 的屍體而飛快前往通報,只怕這事兒會被發現得更晚。   可當于扇和萬志雲匆匆趕至之時,一切仍已是不及。清泠居內,清雅的香氣 為縈鼻的血腥味掩蓋,內室鵝黃的帳子濺上紅艷,乍然一望,除了一個慘字,很 難再找到其他合適的字來形容。   那時,蘭少樺早已斷了氣。而白冽予幼小的身子則是渾身浴血,一動也不動 的躺在地上,昔日澄亮靈動的眸子茫然凝視著母親的屍身,淚水無法遏止的沿頰 而下……單是如此模樣便足以叫人心痛萬分,更別說是瞧著那飽受摧殘的身子。 不但經脈盡斷,那纖細白皙的四肢更各有著一道深深的劍痕,鮮血如泉湧般不停 滲出﹔而被扯落前襟的胸口之上,則被人以劍刻下了刺目的「青龍」二字。   以于扇的才智,早在進門瞧見山莊弟子的屍身之時,便已大概推想到了兇手 的身分。擎雲山莊防護嚴密,即使在八大護衛只留下兩個的情況,也絕不至於讓 人得以如此橫行──而且,對手還是熟悉山莊內部設置的,不是內賊是什麼?而 那弟子屍身之上的劍痕,則完全是那嚴青的手筆。   想追擊已是不及,只能先全心處理好莊中之事。只是,沒想到嚴青居然就是 那個近年來新崛起於江湖上的殺手……更沒想到他下手竟會如此狠絕。   蘭少樺的一劍穿心便罷,可他居然對一個視他如知己的孩子下這種毒手!   讓這麼樣一個可愛的孩子……從此成了個不習能武,甚至連提物、行走都無 法的廢人。   ──雖然極不甘心,但以他的醫術,要接回白冽予的手足是不可能了。這天 下間能救他的,或許就只有那個他們遍尋不著的醫仙聶曇了。   然而,這唯一的救星在何處,卻是無人知曉……   好不容易止住了白冽予的血,卻止不住他的淚水。因失血而顯得極為蒼白的 小臉掛著無法乾涸的兩道清淚,茫然的望著那染血的鵝黃帳子,望著母親失去生 命的身子。于扇幾般呼喚都喚不回他的注意。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哭著,那茫然的 眸中,溢滿著過深的自責與恨意。   於是于扇明白了。他雖及時救回了白冽予,卻救不回他的心。   這孩子,親眼望見他最信任的「好友」殺了他最敬愛的娘親。   傷了他的不光是劍,還有那名為「背叛」的事物……   擎雲山莊的八大護衛裡,與白冽予最親近的向來就是于扇。也因此,對於這 件慘事,對於白冽予的遭遇,他格外心痛,格外不忍……但在等候白毅傑回來的 時間裡,他除了幫白冽予擦拭血跡、療傷之外,什麼也不能做。   刻下的他,早已無暇去壓制消息。噩耗很快就在山莊裡傳了開。幾名地位較 高的手下紛紛前來探視,卻也只能,嘆息。   「冽兒……」   又送走了一波人,于扇疼惜的將目光凝回白冽予身上。他方才才命下人略為 清理過現場。為了方便替白冽予治傷,他將蘭少樺的屍身平放到地上以白布覆住 ,並小心翼翼的把那脆弱的身子抱回榻上。那張小臉上的視線因他的動作而有了 移轉,卻仍是緊鎖著母親不放……寬掌不忍的撫上他的頰,想安慰些什麼,偏偏 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即使是窗外漸暖的陽光,也散不去這樣的沈重。   驀地,倉皇的足音飛馳而近。于扇聞聲望向門口,只見白毅傑的身影一閃而 入,而在望見房中的一切之時,怔了。   一陣透骨寒風不合時宜的揚起。蘭少樺覆身的白布被吹了翻,露出了那張美 麗依舊,卻十分蒼白的容顏……   那張俊美的面容在望見的霎時化為慘白。他定定的凝視著摯愛的妻子,良久 良久……于扇方欲出言喚他,卻見他猛地一口鮮血嘔出,下一刻已然不支倒地。   「毅傑!」   見狀,于扇一喚因而轉為驚喊,正待上前,追著白毅傑趕回來的莫九音已然 適時出現接住了那倒落的身子。他將昏厥的白毅傑扶往隔房暫歇,而在安頓好摯 友之後,回到了白冽予房中。   這時才有暇仔細看看現場的情況──也,不由得倒抽了口氣。   「老於,事已發生我也不想多說。不過你怎能讓冽予繼續留在這房間?」   將蘭少樺屍身上的白布重新蓋好,莫九音說著便往榻邊走去打算抱起白冽予 。可低頭一望便是一陣駭然,目光凝向于扇,而後者只能搖了搖頭。   「青龍很狠,挑斷了冽予的手筋腳筋……冽予本就因那怪病使得經脈欲斷未 斷。結果事情發生,他似乎是為了救少樺而動用內力,又受了青龍一掌,經脈終 於承受不住,他的修為也……我只能勉強治他的內傷和皮肉傷,其餘的,只怕得 要靠醫仙聶曇才有可能──」   語調與其說是無奈,不如說是無力。怎料話還沒說完,卻見那先前也一片愁 容的面孔忽爾一亮,露出了于扇自昨晚以來看見的第一個笑容:「醫仙聶曇── 你不說我倒忘了!咱們早先一直遍尋不著,偏生就在我回莊的路上遇到了他老人 家!」   之前一直惦著山莊的禍事,讓莫九音險些忘了路上的奇遇。臉上因而露出了 自聽到消息以來第一次的喜色。「先前因為急著就請別人招呼他到偏廳……我馬 上便去請他過來!」   言罷,不待于扇回答便衝了出去。瞧著莫九音的背影,于扇微微蹙起了眉。   「雖說找他是本來就有的決定,只是,聶曇此人亦正亦邪,行事乖張,未必 肯……罷了。」   心下雖然是擔心,可是莫九音已然遠去,此刻也沒其他辦法了,只得一嘆。   低頭,望向榻上仍淚流不止的白冽予。   「冽兒……你聽到九音的話了嗎?醫仙現身了!你的身子有救了! 」   雖說一切都仍是未知數,但他還是希望能讓這孩子恢復求生的意志……   卻見那幼小的身子在聽聞此言之際微微一顫。雙眸瞬間凝聚,視線對上眼前 擔憂的眸子,唇間已然脫出略為沙啞的嫩軟童音:「有救……?」   「不錯。以醫仙聶曇的醫術,你的四肢一定都能接回,完好如初。」   瞧他終於開了口,于扇胸口當下就是一顆大石落地,眼眶微熱,有些激動的 這麼說了。怎知白冽予雙眸忽爾又是一暗……「可經脈……是接不回來了吧。」   「這──」   天下間從沒聽說過有人斷了經脈還能接回來的。   但一個習武之人若斷了經脈,縱使能行走如常,身子也無法恢復舊觀。先不 說是多年的修為了,經脈一毀,身子只怕連一個尋常人都比不上。   先前激昂的情緒全在瞬間被澆熄,他看著眼前又恢復先前模樣的白冽予,正 打算說什麼安慰他,卻見那蒼白的雙唇又自輕啟,當下已然是清冷的一句:   「那麼……我就無法親手殺他了。」   那雙黯然的眸中,已然隱隱夾上了一層冷意。   「冽兒!」   如此神情,令于扇當下便是一陣驚駭。   他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啊!為何這眼神,竟是如此的……   他所不知道的,是早在那人離去的那一刻,當白冽予的視線緊緊鎖著母親的 屍身時,自責、懊悔與痛苦,早已交染上深深的恨意。   從頭到尾根本就無所謂背叛,只有欺騙罷了。不論青龍陪伴在他身邊時的情 感是真是假,早從利劍透過母親胸口的那一刻起,昔日的情誼便已成過往雲煙。   或許他該感謝青龍的狠絕,讓他得以省去迷惘全心憎恨……可縱是如此,有 個事實也是不會改變的。   是他太過單純愚昧,輕易就信了不懷好意的青龍。是他太自以為是,而看不 清事實的真相,看不清他所自豪的一切根本就是個笑話,而導致如此結局。   是他,害死了母親……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所以一切的責任自然都該由他來承擔,即使仍然懊悔, 仍然錐心。比起沈浸於此,他更該做的,是擔下這個責任,親手報仇雪恨。   早從那一刻起,今後的日子,就已注定要為報仇而活。   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了他所犯下的錯,為了那刻骨銘心的仇……   白冽予輕輕闔上了眼眸。   淚水仍舊無聲無息的滑下。他聽見腳步聲由隔房走近,而至立於床前。   「毅傑……」   耳邊傳來于伯伯擔憂的語音。既之而來的,是熟悉的、父親溫暖寬厚的手掌 ,溫柔地撫上了他的頰,拭去了仍不斷滑落的淚。   感受著父親溫暖的掌,那將一輩子深深刻劃於心的愧疚,已然再度湧升。   他張開了雙眸。入眼的,是白毅傑俊美依舊,卻帶上了沈鬱的神情。凝視著 次子的目光交雜,而帶著幾許的擔憂與不捨。   「爹……」瞧著這樣的父親,胸口的自責與痛,只有更甚……「請您恨孩兒 吧……是孩兒沒聽您的勸,是孩兒……害死了娘親……」   如此言語,聽得白毅傑心頭一痛。   又有誰忍心怪罪這樣一個孩子?那雙不再單純的眼眸已然背負了太多太多。 他太明白這孩子的個性。他太過負責,而將一切的罪都往身上擔。哪個孩子會在 這種時候要求父親恨他?連一絲安慰都已不奢望,只因認為一切既出之於己,自 然就該獨自承下一切。   白毅傑想溫柔的笑一笑來安慰次子,卻怎麼樣也擠不出笑容。   終究只是,一聲嘆息。   「爹不怪你……接下來該怎麼做都由你自個兒決定。但刻下,你得先好好照 顧自己,養好身子,明白嗎?」   「……孩兒明白。」   父親的體諒與疼愛,只是讓他更覺自責罷了……想抬手握住父親的,奈何四 肢早已不聽使喚。   是啊!刻下他不過就是個廢人罷了。   一個連四肢都無法移動,更遑論習武、報仇的廢人。   他,已經是山莊的負擔了嗎?就如青龍所期望的……   卻聽一陣喧鬧聲自外頭傳來。早已聽到足音的兩個長輩同時望向門口,入眼 的是莫九音滿臉喜色的模樣,身後,還跟著一名瞧來約莫五六十歲的老者。   那位約莫便是醫仙聶曇了吧?單從老者的足音便可聽出他的功夫絕不遜於白 毅傑,可他的神態卻不如傳聞中那般存有狠戾之氣,而是十分的溫煦慈和,卻又 隱帶著些許的滄桑與傷痛。溫朗的面容之上,同樣滄桑的眸子似已望見了榻上的 人兒。當下已自一個搶進,奔至床畔檢視白冽予的情況。   瞧他如此行動,莫非是有了幫冽兒醫治的意思?   只瞧那張堅毅慈和的面孔正蹙著眉仔細檢視榻上次子殘弱的身子。在如此緊 要關頭忽然尋得這久覓無著的人或許是太過巧合了些,可刻下除了信任他,便再 無其他方法可使次子免於變為一個廢人。心思數轉間,白毅傑已是一個拱手,並 自屈身下跪──「陡然相求或許冒昧,還望前輩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兒吧!」   「……白莊主請起,老夫受不得您如此重禮。倒是這孩子的情況十分嚴重, 需要馬上處理。老夫立即道出所需,若想順利接回這孩子的手足,便須盡快備齊 一切。」   瞧著白毅傑如此動作,聶曇雙眸中當下已是一抹複雜閃過,低嘆著將他扶起 這麼說了。言下之意,便是答應了白毅傑所求──眾人當下一喜。只聽他又自開 口道出醫治白冽予時所需要的事物,于扇等二人當下應承,取來紙筆記下起身張 羅去了。   而白毅傑只是握著次子失去知覺的小手,眸間帶上感激朝聶曇一個頓首…… 「多謝前輩。」   「相逢自是有緣……老夫既身為醫者,便無理由對病人見死不救。莊主可以 放心,這個孩子,老夫無論如何都會盡全力治他。只是他身上的毒素得花上好一 陣子才能清除。到時,還須貴莊八大護衛輪流助老夫逼出他體內沈積的毒。」   一番檢視之後以指搭上了那脆弱的細腕,微存的熱度讓聶曇應對的語調帶上 了一點不忍。之前他已由莫九音口中得知白冽予得病經過及刻下的情況。所以親 自把脈後,白冽予所得的「病」起因為何,已是昭然若揭。   沒想到,竟會有人捨得對這麼個孩子下此等重手!   白毅傑聞言神色微變:「冽兒的病是因為毒?」   之前雖有這個猜想,卻偏又沒有證據。而今由聶曇口中得到了證明,心下卻 是有些駭然。連毒君于扇都查不出的毒,這毒,究竟是誰──   答案很快就浮現了。若不是因為冽兒的病,少樺絕不會有落單至此的機會。 是青龍那廝為了營造機會,才對冽兒下毒。   胸口一瞬間已是怒火升起,殺意一閃而過,而在目光掃過妻子屍身的同時化 為沈痛……   少樺……   本以為必定能白頭偕老,頤享天年。誰知分離竟會來得這麼早?誰知她…… 竟會這麼早便離他而去,而連最後一眼都見不著……   「前輩……冽予還有習武的可能嗎?」   嫩軟低幽的童音乍然斷了思緒。白毅傑猛然回神,只見榻上次子正睜著一雙 含淚的眸子直瞅著老者。   眾人方才的對話他一句也沒聽漏,可最在乎的卻始終只有「能否親手報仇」 一點。如此突然出聲或許於禮不合,可老人眸中一瞬間流洩的憐惜與心疼,卻令 他瞬時暖了心頭鼓起勇氣如此問道。   為什麼他從未注意到……「嚴青」從未與他眼神相對。即使偶爾有了交錯, 也從未能在上頭瞧見這樣的神情。   聶曇聞言一陣苦笑。指尖離開細腕,轉而輕覆上了他的額。   「……若真要說,這個可能不是沒有。老夫昔年曾得到一本古籍,其序言便 有提及接續經脈之法。只是其為一內功心法,而非醫道所涵。即使當真有效,也 須得看個人造化──當務之急,猶以治好你的身子為要。其餘細節,便待之後再 說吧!」   「……冽予明白。」   得知恢復經脈有望,白冽予雙眸縱是淚光仍泛,眸間卻已隱隱透上了一絲澄 明寒意。白毅傑瞧著他如此模樣,心頭已是一陣交雜。這孩子心底生出了什麼樣 的心思,他已大概知曉。   然而,刻下的他已無力處置。眸光一斂,終究只能是再度一嘆:「前輩,請 容毅傑先行告退,以妥善安排亡妻後事。」   「莊主無須如此客氣。這孩子便放心交給老夫吧。」   白氏夫婦的恩愛在江湖上是十分有名的。聶曇知他痛失愛妻心情必是悲痛得 無以復加,只是暫時忍著罷了,故要他無須掛懷,儘管放心離去。   明白老者的體諒,縱然只是初識,心裡卻也對此人有了好感。白毅傑勉強扯 出了一個笑,一個慘然的笑……拱手罷,登即轉身抱起妻子冰冷的屍身,踏出了 清泠居。   ──即使說了不會怪他,可心底,終究是對愛子有了芥蒂。   明知不該,卻不知該如何面對……或許內心某處,也當真對那孩子有了恨。   最苦的人明明是那個孩子,而他卻無法毫不介懷的擁抱他安慰他。   「少樺……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   低喃著凝像懷中妻子清麗依舊的容顏,卻已無法得到回應。   擁著的力道乍然收緊。頰上,已是兩道清淚垂下……   望著父親逐漸遠去的身影,那份黯然神傷,令心頭湧生了更多的自責。   「你叫冽予是吧?」   卻聽頂上慈和的語音傳來,白冽予抬眸,只見聶曇正微笑著這麼問他,神情 好不溫柔。心頭因而一暖,應道:「是。」   現在他已經懂了,懂了該如何分辨誰可以信,誰不能信。淚已漸乾,澄明的 眸子便得清晰,幽如淵,明如鏡,澄如水。   這樣的眸子,彷彿能看透一切……目光中流洩的不捨更甚,聶曇溫柔地摸了 摸他的頭:「老夫雖與你無親無故,但既有緣相逢,便也不是生人了。你如願意 相信老夫,便好好休息。接續手足與清除毒質十分消耗體力。你若不養好身子, 老夫怕你會承受不住。」   「冽予明白了。」   身子受了那樣的摧折,心情又是跌宕起伏一晚難眠,白冽予刻下確已到了極 限。一聲應過,任由老者溫柔地摸著他的頭,意識逐漸渺遠,直到朦朧間才隱約 思及:聶前輩為何會對他……這般溫柔?   就好像親人一般的……   娘親的身影,乍然浮現於腦海之中。雙眸闔上沈沈睡去的同時,淚水,亦再 度落了下。 * * *   待一切事物備齊之後,聶曇立即著手為白冽予醫治。接續手足並不容易,且 過程中尚需動上刀子,對身子虛弱的白冽予而言無疑是極重的負擔。聶曇本欲給 他下點麻藥,卻給白冽予硬是拒絕了。整個過程痛得他小臉發白幾欲昏厥,可他 卻是一聲不坑,咬著牙忍下了一切。   續了手足之後便是去毒。由於積毒極深,即使在八大護衛輪流幫助下,也足 足花費了九個日夜才得以順利完成。白冽予因此錯過了母親的頭七。幾度想離榻 前去祭拜,本就虛弱的身子卻因接連著續筋去毒而大耗體力,根本無法如意。加 以手足方接回,要能移動自如仍須好一段時間,故接下來的大半個月他不是耗在 榻上休息,就是在房裡頭練練身子,好讓手足能盡快恢復。   也真應了他所願。白冽予的手足恢復得奇快,半個多月後便已能行走自如。 除了不能提重物之外,其餘日常瑣事多能應付如昔。只是沒了武功,身子又比以 前弱了不少,雖不至於當個廢人,卻也相去不遠了。   療傷休養期間,父親沒有再來看過他。叔伯兄弟的安慰他聽多了,早已明白 父親的逃避。是的,父親在避著他,即使那時他已說了不會怪他。   心底雖然感到難過,卻也只能責怪自己。他懂,他懂父親為何不願見他。白 毅傑不想讓自己去憎恨這個兒子,不想再去面對妻子慘死的事實。可一旦見著他 ,這一切一切都會被引發上來。所以他選擇不見,就不會恨,不會痛。   即使有著這麼樣的認知,白冽予卻沒有再哭。他連一滴淚水都沒有再掉過, 而默默忍下了一切。那張小臉之上,只有一種清冷淡漠,而不再是以前的偶爾會 帶著淺淺笑意的可人模樣。他的眸子比以前來得更為澄明,彷彿能夠看穿一切﹔ 卻也比以前來得更為幽深,讓人望不清他真正的思緒。   除了恨,彷彿再沒有事物能牽動他的心緒。   而這段日子陪在他身邊的,是醫仙聶曇。   身為醫者,時時注意白冽予的情況自是理所當然。聶曇代替了本該時時護著 他的至親,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他。言談中他發覺了這個孩子超絕的才智,再添上 本該有所成就的一副好筋骨,也難怪青龍那廝會這麼想毀掉他。   也正因為他才智不凡,聶曇開始在他醒著卻無法下床的時候和他談論醫理藥 理。白冽予懂得很快,一點即通。而彼此之間,也從開始的陌生逐漸轉為熟稔。   不同的是,白冽予清冷的神色之下,對聶曇仍抱持著某種程度的戒心。   即使他能夠判斷得出究竟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他還是防著,不讓自己有重 蹈覆轍的機會。他連一個人說話的真假都開始能聽之立辨,卻不再驟下判斷。他 開始懂得利用直覺,就只在那麼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半個多月內。   而也在這段時間裡,一個念頭萌生,而由隱約逐漸變得清晰。   再隔兩日,離那晚就滿一個月了。雪沒有再下過。江南的春,已在這段期間 緩緩綻放了開。刻下的他身子大致已恢復得差不多了。白冽予解帶更衣,而在瞧 見光裸的肌膚之時,緩下了動作。   指尖,觸上了平滑如昔的胸口。青龍所留下的痕跡,如今已不存分毫。   他的身子除了那盡斷的經脈外,一切都已恢復如昔。肌膚之上連一絲可以引 為戒的傷痕都沒有。   然而……能否順利恢復經脈才是關鍵。如今他唯一掌握到的可能是聶曇。為 了恢復經脈,他即使不拜聶曇為師,也得央著他將那本古籍借予自己。這幾日聶 曇對他的態度依舊十分溫柔,甚至隱隱有了幾分寵溺,在同他談起醫道之時更是 對他讚賞有加。且上回問起有關恢復經脈之事時,聶曇似也有意相助。如此看來 ,從此著手,應是能有幾分希望吧?   只是……目光微微凝起。如果不能恢復經脈,他除了一顆或許勉強能稱上聰 慧的腦袋之外,又能有什麼用?為了不成為山莊的負擔,他勢必不能遠遊。腦海 中驀然憶起母親提過的萬年雪。心思瞬間沉了,淡冷目光輕染上一層深幽。   ──如果他有那個天份,是否他可以拜「醫仙」聶曇為師?若是經脈恢復無 望,便就此跟著他習醫習藥,也未嘗不是個辦法。聶曇醫術貫絕天下,對「藥」 的造詣亦是不凡。自古少有兼而並精者,多精於一,而略通於另者。而今既有此 人兼精二者,便是只從他身上習得其一,也是自保有餘。   江湖上大多數的人都不願意殺神醫。每天在刀口上打混,誰摸得準下一刻不 會出事?   這樣的念頭他考慮已久。而決定早已呼之欲出。   指尖緩緩結上衣帶。一身素白,清冷一如容顏。整好衣裳後取來孝服更上, 銅鏡裡的他一派澹然,彷彿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   雙眸斂起,唇角一揚,勾勒出了一抹淡笑,卻旋又一改,化為一抹深愁緊鎖 眉間。   本只是嘗試,沒想到他……竟連作戲都可以如此輕易。   他才九歲不是?即使出身富貴之家,即使身為江湖四大勢力的繼承者之一, 不久前他還只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可如今卻已是兩般。   他的心思,已無法再回到以往的單純了。自己發現了這點,也因而更覺得悲 哀。   若真要說……他連面對那溫柔的老者時,也都用上了心計。   所有的表情在瞬間一齊斂下,恢復成原先的清冷。內心彷若一池寒潭,波瀾 不驚。   不再流淚,並不是強忍,而是因為一切的情緒已逐漸化為平靜。傷痛仍深深 留著,但他已能靜靜接納,不再流淚……   「冽兒?」   卻聽老者慈和中帶點訝異的語音傳來,白冽予抬眸迎向方進屋的聶曇,心思 已定,當下便是一跪。   方才正有意相尋,如今老者既然主動來看他,此時若不拜師,又更待何時? 「請前輩收冽予為徒!」   拜了師,不但經脈恢復有望,更可習得醫藥之理。而且……只要他離家,父 親就不必看著他,而每看一次,便心痛一次。山莊的眾人太過溫柔,他害怕自己 報仇的意志會逐漸鬆懈了下。他已比其他人來得弱勢,就該受到更多的磨練。他 白冽予不能再在這樣優渥的環境裡活著。他該更為堅強,他該能強到足以看清一 切,承受一切。   他這一跪太過突然,讓老者當下便是一愣。伸手要將他扶起,可白冽予卻跪 得死緊,連頭也磕了下去:「求前輩成全!」   「……你因何有意拜老夫為師?若是恢復經脈之事,老夫自當全力幫你,並 不會因你不拜老夫為師便加以拒絕。」   瞧著他如此情狀,聶曇的語調瞬間染上了幾分沉肅。一身凌厲氣勢盡露,哪 裡還像是方才那個慈和溫煦的老人?白冽予受其氣勢所感,屬於習武者的性子也 被挑起。頭雖仍是磕著,目光卻已微變。   「欲求前輩助冽予恢復經脈是產生如此念頭的原因。但之所以決意拜前輩為 師,是因這半個多月來與前輩相處,雖只是初識,卻感覺十分親近。且近日前輩 與冽予言及醫藥之理,令冽予十分嚮往。冽予不才,自當勤勉力學,還望前輩成 全,收冽予為徒。」   條理清晰的將拜師之由順序說出,言詞間不卑不亢,卻又謹守禮份,哪像個 九歲孩子會說的話?如此言詞令聶曇雙眸微微瞇起,目光閃過冷沉,卻又轉而化 為無奈。   「……若言資質,你可說是天下無雙了……唉!老夫昔年縱橫江湖,但憑一 己之喜惡殺人救人,雖名揚天下,卻也失去了很多,做錯了很多。若非受五臺山 無秀大師點化,至今只怕仍昧昧於世道。狠戾乖張之說,亦由此而來。而今老夫 既已開悟,便不打算再多涉紅塵。若非早先尚有一塵事未了,老夫如今早已退隱 山林。你若真欲跟著老夫,便得離開山莊,離開你的至親。」   他敘述的語氣十分平淡,卻帶著極深的滄桑。可那言下之意,竟已是有了收 白冽予為徒的可能。   白冽予察覺到了這點,語氣當下更是帶上了幾分堅決:「冽予早已有此準備 。家父嘗言此後諸事,蓋由冽予決斷。刻下只望前輩成全。至於離家之事,冽予 會自行稟告家父。」   難以動搖的堅決,清楚的呈現了出來。   面對他如此態度,聶曇沉默良久,終於是一聲嘆息,施以一股柔勁將他扶起 。「拜師之禮就算著剛才的吧!老夫是個鄙人,你若欲跟隨,可得有吃苦的準備 。」   「徒兒明白。」   聽聶曇話中已是表明了願意收他為徒,白冽予澄眸輕揚與老者一個相接,而 後又自斂下,多了幾分恭謹。沉斂的目光清淺,讓人望之即穿,卻也望之無解。 雙臂不著痕跡的輕輕掙開,而化為一個拱手:「請問師父欲何時啟程?只需您吩 咐下,徒兒會立刻為您張羅準備一切。」   「唉……你可惦著家人?」   「是。」知道聶曇此言意在確定他的心思,白冽予淡淡一應。「然徒兒心志 已堅。便是要即刻啟程,徒兒也絕無半分不捨之情。」   甚至……越快離開,越好。   越早離開,就能越早展開一切。他的生命不能也不該有所浪費。   察覺了這孩子的心思,聶曇眸間又是一陣不忍。瞬息幾番思量後,當下已有 了決定:「好罷。那這事兒就暫時定在兩日後──這半個多月來你都未曾與你父 親說過話,不若刻下便由為師陪你一同前去告知莊主吧!」   「區區瑣事不敢勞煩師父費心。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此事,自當由徒兒獨 身解決。」   一切錯本在他,自然得由他化解。   即使……對於面對父親的恨意,心裡仍有著強烈的自責與酸楚。   白冽予垂下了頭:「那麼,徒兒這就去稟告家父。」   「且慢,」聶曇突然想起什麼而阻止了他的離去,「你可有擅長的兵器?」   「……徒兒自小習劍。」   「劍嗎?為師雖不用劍,但你若有意繼續鑽研此道,倒也不是不能……罷了 ,此事容後再談。你先去吧。」   瞧著他一臉波瀾不驚的恭謹與淡漠,聶曇終是一個抬手示意他可以離去,心 頭卻已不可免的一陣交雜。   只見白冽予一個行禮之後便即轉身離去。那一身孝服的身子縱然纖小,卻已 隱隱有了一種足以承受一切的氣度。縱然心傷痛苦,縱然自責萬分,他卻都能夠 一一承下,轉化面對。   明明不過就是個九歲的孩子罷了。   聶曇有一種預感。若白冽予真能恢復武功,幾年之後,定能有過超過乃父的 威望與成就──   然而,這一切還也只是個預感罷了。 --   「吶、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我知道。」   ......也是我脫離抱棉被過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