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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的天候仍未褪去寒涼,四下卻已瀰漫著一股盎然生意。   望著眼前父親的院落,白冽予腳步先是一頓,而後又自抬足,緩步進了園中 。方來到門前正欲稟報,卻已聽到父親語音自屋中緩緩傳來:「進來吧。」   音調平緩,卻已帶上了一抹不同於以往的沉鬱。   心知這定是因為娘親之死,白冽予心頭一痛,卻終只是低低一應:「是。」   小手推開了房門,跨過門檻,迎向屋中端坐著的父親。   「孩兒向爹爹請安。」   小臉微垂依著禮節輕輕脫口,平緩的語調,沉靜得令人心亂。   堂上白毅傑看著這足足有半個多月沒見的兒子。記憶中染血的殘弱軀體已恢 復如平時,卻失去了那屬於習武者的穩沉與精芒。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過於沉靜澹然、不該屬於一個孩子的氣質。   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光,卻已判若兩人。   想起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刻意迴避以及次子治傷時所受的苦,白毅傑心頭便是 一陣疼惜。並非不明白自己所為對那孩子是多麼的殘忍,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   一看到那孩子,他就會想到妻子的死。縱然那孩子是無辜的,可他還是怕, 怕自己一見到他,就會不自主的恨,恨這個可憐的次子……   本以為可以白頭偕老,誰曉得別離竟會來得這般突然?愛妻的逝去對他而言 是毫無疑問是極其沉重的打擊,而那過於複雜的心情更讓他即使明知不該,卻仍 是無法拋開哀痛語芥蒂前去安慰那個孩子。   ──直到那孩子終於主動來至他身前。   說來可笑,他身為人父……卻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兒子。以往他與冽兒也 像對其他孩子那般親,沒想到九年的父子之情,竟可在一個月內便如此生分!   「……你的身子好些了嗎?」   心緒交雜間,終究只是這麼一句問了。   「是的,傷勢已完全康復。」   白冽予並未抬首,而仍垂著頭靜靜答了。這樣尷尬的氣氛無疑是令心頭更加 難受,但他必須自己面對。   當下一個長吁,下了決心啟唇道出來意:「孩兒此來是來稟告您:孩兒已拜 入醫仙聶曇門下,兩日後便要離開山莊前去修行。」   白毅傑聞言劇震。   他雖早料到這孩兒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報仇,也猜想到他或許會拜聶曇為師, 卻沒想到啟程之日竟是在兩日後。只是早先已承諾了這孩子要讓他自行決定以後 諸事,刻下是沒有理由阻止了。   那張低垂的小臉依舊平平靜靜,曾經輕靈的目光如今卻是澄幽。別離的決心 清晰顯現於其中。   冽兒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又怎會不了解這孩子的性子?冽兒太像一部分的他 ,雖有足以面對一切痛苦的力量,內心卻比任何人都要來得沉重……   強烈的情感瞬間湧生於心。一想到別離在即,哪裡還顧得了其他?畢竟是血 濃於水的父子啊!眼眶一熱,而終於是再難按捺的開口:「冽兒,你過來。」   平緩的語句,語音卻已有些微顫。   白冽予一個點頭應過,小臉抬起,在相隔多日後終於與父親目光相對。   四目相接。那帶上深愁的雙眸令他當下又是一陣自責湧生。那是爹嗎?爹以 往從沒有過這種眼神。是因為他害死了娘親,所以爹才……   心緒交雜間,腳步已然邁出朝父親行去。怎知本該一切如常的步子卻沒走上 幾步便一個不穩。白冽予身子一晃,當場便要朝地板迎面跌下。   卻聽得一陣風聲乍過,下一刻那失衡的身子已為白毅傑溫暖的雙臂給抱在懷 中。   「爹……」   給父親這麼一抱,白冽予心頭更是一酸,輕輕一喚已自脫口,載滿了深深的 自責與痛苦。   父親溫暖的臂彎仍一如往昔。可他很清楚,一切都已無法回到過去,無法再 回到那段美好的時光了……小手難以自禁的揪上了父親的前襟:「對不起……孩 兒……害死了娘親……」   顫抖的音色,卻又太過沉緩。如此言語激得白毅傑胸口更是不捨湧生。這孩 子已如此痛苦,身為至親,他所應該做的是陪在他身邊才是啊!可他不但沒有, 反而還處處避著……口頭上說著要著孩子不要介意,可他的所作所為,不都再再 顯示了自己的介懷?   摟著的力道因而收緊。他將白冽予抱起,抬手輕撫了撫次子細柔的髮絲。   「該說對不起的是爹。這些日子以來你已受盡煎熬,爹卻未能看破迷障,不 但沒陪著你,還更加傷害了你,是爹的不對。」   「不。若非孩兒害死了娘親,您又怎會如此痛苦?」   千錯萬錯都是因為他。父親的避開,又何嘗不是他自取其咎?   見次子的自責仍未削減半分,直是把自個兒某些性子完全承了去還發揚光大 ,白毅傑不由得既是心疼又是無奈。   這些性子美其名是敢作敢當,可一旦擴展下去,卻是有些近乎自虐,將一切 的事都往自個兒身上扛。而冽兒的性子正是如此,尤其在這一個月後變得是更為 明顯了。   依他的性子,再多的話只怕也改變不了他已經認定的事。抱著他到一旁坐了 ,白毅傑一聲嘆息。   「事情確實不是你的錯,只是爹雖然這麼說了,也無法改變你的心思。別離 前夕便別說這些了……讓爹好好瞧瞧你,好不?」   「嗯……」   一聲輕應過,白冽予這才鬆了小手。抬起臉望向父親。後者寬掌揚起,極為 溫柔的摸了摸那張過於澹然的小臉。   「這些日子來苦了你了……你離家之事,爹會讓人安排妥當。而這僅剩的兩 日你就好好陪陪爹吧!」   「孩兒知道了。」   瞧著父親溫柔的神情,白冽予心頭一暖,眼簾微垂,表情雖仍是澹然,卻已 染上了一抹柔和。   即使已有被父親厭惡的準備,卻終究還是渴望著父親的諒解……將小臉再次 埋入父親懷中,那溫暖的懷抱更加穩住了曾微有起伏的心境,再次靜若止水,波 瀾不驚。   日後想來,或許正是因為有父親這樣的諒解與溫柔,才讓他不光只有表面上 的平靜澹然,而連整個內心都足以堅強。   而刻下的他,除了靜靜享受這一份令人心暖的父愛之外,亦已開始思考今後 的一切計劃。   眸光與心思俱在瞬間轉沉。那深埋於父親懷中的小臉亦是如此。   是該好好計劃……應如何親手報仇雪恨……   「冽兒,」思緒正自遠離,耳邊忽爾傳來父親的柔聲一喚,「還記得爹要讓 你挑劍的事兒嗎?」   「記得……」因「挑劍」二字瞬間拉回了神,白冽予愕然抬首,望向一臉溫 柔的父親:「可,孩兒刻下仍無法──」   「那有什麼打緊的?」白毅傑微微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便是全無內 力,也未必不能學好劍法。身子再弱,多鍛鍊總是能有點結果的。更何況你自小 好劍……來吧!就當作是爹的臨別贈禮。」   「是。」   如此言語令白冽予心思再次緩和了下。雖未露出笑容,唇角卻已微揚。正待 離開父親的膝上,怎料白毅傑卻將他整個人抱著起身直往兵器庫行去。   他雖只九歲,但自來十分獨立,很久沒給父親這樣一路抱著了,難免有些不 習慣。但轉念一想,此去少說數載,如此溫暖今後只怕僅能存於回憶中了。心中 感傷泛起,當下便也由著自己依賴父親了。   入了兵器室,白毅傑這才將他放下,並至角落啟動機關。一條小徑因而顯露 。白毅傑牽著他走入密道,幾番蜿蜒後,終於來到了一道瞧來十分厚重的石門前 。當下內勁運起,單手將石門推了開來。   裡頭是一間石室,四面牆上各嵌了三顆夜明珠,映得一室幽明。室中大大小 小的兵器約有四五十件,不但各式皆有,且全都是極上等的兵器。白冽予心境雖 難起波瀾,但瞧著如此景況亦是難免驚喜讚嘆。目光只簡單一掃,便立即為牆上 一把樣式十分古樸的劍吸引住了。   詢問的目光投向父親。白毅傑微一頷首,示意他可以取劍。   既得同意,白冽予立時取過梯子上前將之取下。觸手只覺一片涼徹,劍身略 沉,在失卻內力的刻下十分不伏手。但他習劍使劍也有三年餘,又十分勤於武學 ,對善用的兵器自有一番認識。目光隨著指尖行過那雖簡單卻不失典雅的劍鞘, 而在凝上劍柄時,輕易地便找著了順暢的握法。   「鏗」的一聲,長劍出鞘。幽光下的劍身彷彿籠罩在一層暈芒中,且上頭還 隱隱浮現與鞘同樣古樸的花紋。劍柄上則以篆文刻著二字:「月魄」。   一旦凝上,目光便深深為此劍吸引住了。   指尖撫上那泛著幽光的劍身,一股不尋常的涼意透來,卻不令人感覺難受, 反倒是一陣舒暢。心下正自感到驚異,耳邊已然傳來父親解釋的語音:   「昔年江湖上有兩大名匠──馮二和魏雲生。據說此二人亦敵亦友,互相欣 賞也互相競爭。這二人自來勢均力敵,唯有在一種兵器上分有高下:劍。」   「劍?」知道越是常見的兵器越是難出類拔萃,故白冽予語調雖略提,語氣 卻沒太多的訝異。「孰高孰低呢?」   「馮二的劍天下無人能出其右。縱使魏雲生再怎麼鑽研,卻總打不出足以媲 美馮二之作的劍。說來諷刺,魏雲生本身是個極為難得的用劍高手,卻偏偏就是 無法打出一把名劍。那馮二一生只打了七把劍,每一把都入得了十大名劍﹔而魏 雲生的劍一共有二十一把之多,卻只有一把『碧落』可入十大名劍──但這只是 一般人所知悉的。」   「依您所言,莫非這把月魄正是馮二所鑄,卻不屬於那七把劍之一?」   「不錯。」   次子接連精準的判斷讓白毅傑投以了一個讚賞的眼神,可目光卻旋又轉為渺 遠。   那是沉陷於回憶中,並帶著些許無奈的神情。他,憶起了那個他自來視如妹 子,而無法接受其情意的颯爽女子。   「馮二的劍太有名,卻偏偏不會武,以致引來殺機,葬身在自己的劍下。而 魏雲生也在之後退隱,從此江湖上再無他的音信。但多年前我與蘅妹意外尋得魏 雲生隱居之地。當年的魏雲生已過百歲,他的草廬便結在馮二的墳旁。」   白毅傑口中的「蘅妹」指的乃是紫衣神劍東方蘅,亦是四大勢力之西,碧風 樓的現任樓主。正因為一個「情」字,東方蘅從此與他斷了聯繫,西樓東莊,互 不往來。   「馮二其實還有最後的兩把劍。這兩把劍沒有流入江湖,而在他明白自己的 死期將近之後親自將之交給了魏雲生。這兩把劍一名日魂,一名月魄,乃是馮二 的顛峰之作,雖未成對,但型式極似卻又難分高下,故以日月依其寒熱分名之。   「魏雲生瞧此二劍,頓覺心灰意冷,認為此生只怕是無望鑄出如此神器了。 直至得到馮二的死訊,了解馮二將劍交給他的用意之後才猛然醒悟。   「馮二死後,魏雲生替他收了屍,葬了他,立誓從此退隱不再動武,而用盡 畢生心力鑄了『靖寒』──一把足以與日魂、月魄媲美的好劍。他將靖寒獻給馮 二,並將日魂與月魄交給了我和蘅妹。他說相信以我二人的性子,定能代替他好 好善用此劍。   「之後我們離開了小谷,日魂給了蘅妹,而月魄則由我收藏。我少用兵器, 又不願輕易讓此劍染血,故直至今日劍仍收藏於此。不過如此名器自不該棄置不 用,更何況此劍本是馮二打給魏雲生用的。以你的資質,絕對足以配上此劍。」   最後的話語,便已是答應了讓次子擁有此劍。   白冽予垂下眼簾,將劍還入鞘中,雙掌握著的力道收緊。   這一段故事緊緊纏繞著心頭。想來總覺得有些鬱悶,卻因年紀太小而無法完 全了解體會,無法明白那種淡淡的愁緒究竟來自何處。不過父親的這一番說明倒 是令他喜愛此劍的程度加深了許多。   瞧次子如此喜愛此劍,白毅傑心思一緩,柔聲道:「好了,出去吧!這下你 娘也不會罵我食言哩!」   「嗯……」   聽到母親時心頭還是痛了。白冽予一聲輕應主動上前牽住父親寬厚的掌,心 思瞬間已是五味雜陳。白毅傑亦何嘗不是如此?二人之後也因而再未多言其他, 只是靜靜地一道離開兵器室。 * * *   別離的日子轉瞬即至。   在白毅傑一手安排下,啟程之事已在極為隱密的情況下打點好了──原因無 他:白冽予出外學藝之事,將成為擎雲山莊最大的秘密。   而這一切,全都是出自白冽予自個兒的決定。   幾番思量過後,他終於有了計劃。   不論武功能否恢復,他都要讓「白冽予」成為江湖上的一個弱者,一個能令 青龍鬆下戒心的弱者,一個能令所有擎雲山莊的敵人都將之視為弱點的弱者。   如此一來,一旦功成,他就成了奇兵,一支讓人意想不到的奇兵。之後,再 輔以適當的情報掌控與計劃,大仇得報之日便得以來到。   父親已答應了讓他親自報仇。當然,擎雲山莊不會真的讓青龍一路逍遙,擎 雲山莊會欲擒故縱,讓青龍心生僥倖,讓他得意忘形失去警戒,直到白冽予得以 親手完成報仇大業。   為了母親,為了父親,為了兄弟,也為了自己。他,一定要親手報這個仇。   這是一個九歲孩童的心思。一個打從母親遇害那一晚開始,便已選擇為報仇 而活的孩子。   啟程前,白毅傑召來了其他幾個孩子與八大護衛正式宣佈此事。每一個來到 堂中的人都在見到那睽違已久的纖小身影之時,為那一身冷冽寒徹的氣息感到無 比震驚。   昔日可人的孩子,怎會有這樣冰冷駭人的氣息?   面對眾多的詫異,站在師父身旁的白冽予靜靜將之承下,不置一詞。刻意呈 現如此氣息對他而言是個嘗試。他想看看,這已開始演的戲究竟能欺己欺敵到什 麼樣的地步。   所以他表現出了冷,一種距人於千里之外,乍作堅強實則脆弱的冷──即使 面對的人尚有兄長與幼弟這樣的至親也不例外。   這樣的他,令一旁神色木然沉鬱的白毅傑一聲低嘆。   一個孩子不該有這樣的心思,但他已無力改變這個事實。   此時,眾人已差不多到齊了。白毅傑當下按了心思凝向次子,道:「冽兒, 你自己說吧。」   「是。」   白冽予淡淡一應,目光緩緩掃過眾人,而以沒有起伏的音調開口:   「弒母之仇,不能不報。而今冽予經脈盡斷,武功盡失,為了能恢復功力親 手報仇,蒙師父抬愛,已然拜入醫仙聶曇聶師父門下。希望各位於冽予出外習藝 的期間,能保守秘密──不論是冽予的傷勢,或是所拜之師。江湖上若有什麼難 聽的傳言,就讓他們去傳。此外,若遇著與嚴百壽有關之事,請盡量蒐集消息而 不要過於插手。冽予只望各位能幫忙,助冽予早日完成報仇大計。」   語音之間染著沉沉恨意,是假,也是真。   這樣的言語,這樣的心思,這樣的神態,都讓廳中眾人驚駭痛心不已。駭的 是他的變化,痛心的則是使他有如此改變的理由。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白冽予的心思其實比此又更深上一層……   見眾人因次子的變化而紛紛陷入沉思,一旁的白毅傑遂以一聲輕咳拉回了眾 人的注意力。   「事情便是如此。一切悉如冽兒所言照辦。冽兒學藝之事除山莊重要而且可 以信任的幹部之外,都不能洩漏。希望各位能夠盡量配合。」   總結一般的下達了命令。而後,目光移向正負手而立的「醫仙」聶曇。   「聶前輩……冽兒,就交給您了。」   「莊主請放心。老夫定會盡己所能把冽予培養成一位不遜於父親的高手。」   聶曇回應的話與似是客套,但語調卻證明了他是字字出於肺腑。   這徒兒的模樣他又何嘗不心疼?九歲,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年紀,但白冽予 卻在這種情況下被迫提早成長,提早面對紛亂的塵世。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有些 心疼的拍了拍身旁那幼小的雙肩。   而廳中的眾人除了沉默之外一時也無從反應起。這一個月之中的變化太大, 打擊一個接著一個,簡直叫人無所適從──尤其刻下。   瞧著氣氛如此,先前事情又已宣佈完畢,白毅傑當下只得暫時打破沉默讓眾 人移往飯廳用膳。   可廳中的寂靜卻一直持續到了這最後的一餐。席上仍然是安靜地。連仍然幼 小、給白颯予抱在懷中的么弟白塹予都不哭不鬧,神情卻似乎也透著一抹悲傷。   用過飯後,眾人送他們到了門口。這時白熾予和白塹予終於是忍耐不住,兩 個小小的身子衝了過去緊緊抱住白冽予。四隻小手緊緊抓著他那身孝衣,淚水沒 流出來,可不捨的情緒卻十分清晰。見著兩個弟弟如此,又瞧了瞧父親、瞧了瞧 大哥、瞧了瞧山莊的眾人……離愁別緒蔓生心頭,讓他終於是緩和表情流洩出了 些許感傷。   只是,這趟,他是決意要走的了。   「告辭了。」   最後一個拱手過,他自父親手中接過月魄,終是頭也不回的跟著聶曇轉身離 去。 * * *   離開了父親,離開了兄弟,離開了生於斯長於斯的山莊,離開了溫煦柔媚的 蘇州,離開了水渠縱橫,山水交映,煙波浩渺的江南。   最後一趟船是在淮陰。出了淮陰,便算是出了擎雲山莊的勢力範圍。白冽予 站在渡頭看著來時的船逐漸朝南駛去,心頭不禁生起了些許的感傷。   擎雲山莊掌控了大半條長江及其支流的水運,直至淮陰才算是與流影谷的範 圍做了個分界。擎雲山莊旗下的船只開到淮陰,而他也將在此轉為陸路,算是正 式朝昔日的生活做了個完全的道別。   眼前,河水滾滾,夕陽下的水波一如江南瀲灩紅媚。不同的是江畔的垂柳與 家家杖篙而行的景色已不復存在。   「想家嗎?」   溫厚慈和的語音落在身畔,繼之而來的是老者輕落上他肩頭的寬厚手掌。   白冽予無意逞強,故輕輕地點了點頭:「從小到大,徒兒還是第一次離家如 此之遙。」   「你若想家,偶爾回去也是沒關係的。」   聶曇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江湖上傳說的陰冷眸子正以無比疼惜的眸光凝視 著那纖小的身子。與孩童堅毅的個性迥異,在腦後簡單紮起的髮絲是十分柔順纖 柔的……   而白冽予只是搖了搖頭。   「徒兒決心已立,未到學成,決不回鄉。」   「唉……」這樣的決心固然不錯,可由這孩子口中說出,卻不知怎麼地格外 令人心酸。聶曇一聲嘆息,轉而道:「東北與江南天候迥異,長白山上更是極為 冷濕。待會入城,便讓師父幫你添件袍子。你若有其他需要,也儘管告訴師父, 好不?」   「徒兒不敢勞煩師尊。但若師父有事,請儘管吩咐弟子。」   嫩軟童音道著極為恭敬而謹守尊卑儀禮的字句,太過得體,而令聶曇不禁又 是一陣嘆息。   帶著感慨,也帶著些許的……無奈。   舉止過於得體,帶來的也是拉不近的隔閡……他總是太過獨立,連一絲依賴 都不願留存。   同樣的嘆息白冽予已聽過太多。母親已逝的容顏浮現於心,令他領悟了什麼 似的垂下了眼簾。   師父無疑是將他當成了親人才會對他如此溫柔疼愛。若他仍執意區分階級尊 卑加重隔閡,只怕會令師父難受吧……於是,小手主動牽上老者的,靈動的眸子 揚起,帶著歉意也帶著感動的:「師父……」   聶曇見狀一震,眸中閃過一抹驚喜,忘情地便是三個「好」字連連脫出,似 是十分感動。足足過了好一陣,才稍微平復情緒的回握住那隻柔軟的小手,柔聲 道:「好了,進城去吧。」   「是。」   嫩軟童音乖巧一應,當下便讓老者牽著他入城去了。   淮陰不愧是南北水路交會的大城,各式物品一應俱全。走了小半條街,聶曇 手中已添了兩件襖子──自然是給白冽予的。只是這街上行人不少,白冽予自傷 癒以來還是第一次到人這麼多的地方,好幾次差點沒給撞倒。此時前方又已是一 個大漢迎面而來。白冽予眸光瞧著前方朝己衝來的大漢,心裡頭雖明白該怎麼閃 ,步子卻慢了一步。此時聶曇又進了藥舖子,讓他一時間竟是孤獨無依地埋沒於 人海中了。那大漢本就橫衝直撞的,又哪裡會去注意前頭還有個孩子?當下便將 他一把撞倒在地。   人群瞬間散了開來。聶曇也在此時閃身而近抱起白冽予。只瞧著他小袖沾上 煙塵,緊握著劍的右手因擦傷而滲出幾許血絲。胸口不禁一疼,眸光添上森冷望 向那名一派有恃無恐的大漢:「道歉。」   「道、道什麼歉?是這臭小鬼走路不長眼!」   那大漢給老者一雙銳眸瞪得有些慌張,卻仍是壯足了膽子如此吼道,「他才 該向我道歉,是不是啊,小雜──啊!」   污穢的語音未完已然轉為慘叫。只見老者雙眉一蹙已然單掌鎖住大漢咽喉。 好好的一趟沒想到竟遇上這等人渣?一個吐勁正欲取了大漢性命,兩隻抓上他腕 部的手卻阻止了他的行動。   一隻是白冽予柔軟的小手,另一隻卻是中年男子修長的掌。   「不是打算退隱了嗎,師兄?」中年男子朝老者咧嘴一笑:「真要動手,就 讓我替你來吧!我的碧落也許久未見血哩!」   聶曇聞言一愣,隨即想起了什麼似的鬆開了手。   他低下頭,看著懷中白冽予帶著些不解的清亮眸子,而至一聲嘆息。   「我在對街的客棧等你。」   語聲初落,已然運起輕功抱著白冽予飛馳而去。   男子瞧著先是一呆,隨即抓起正打算逃跑的大漢將手中的劍連鞘往他腹部一 擊。大漢只覺得一陣劇痛傳來,下一刻便已倒地,口吐白沫不醒人事。   見事情已了,男子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般,三步併作兩步地朝酒樓奔去了。 * * *   聶曇方使錢要了間房,便聽得一陣腳步聲自門外傳來。當下先示意白冽予 入坐,隨即才將目光移向那個正在門邊一臉喜色的中年男子。   白冽予也順著師父的目光望去,只見男子先朝老者一笑,大步進門並揚袖一 揮以掌風將房門闔上。他的腳步十分穩沉流暢,雙眸內蘊精芒,雖則衣著十分簡 陋,卻能瞧得出是位高手。尤其他手中的劍乍看雖普通卻隱隱透露著一股不尋常 的氣息。依他方才所言,莫非那正是魏雲生的「碧落」?   這個人該不會是……   卻見男子忽爾將目光移往自個兒身上。他上上下下毫不客氣地將白冽予打量 了一陣。重遇故知的喜悅在瞬間轉為某種狂喜,當下一個箭步上前便把白冽予拉 了起來,好似瞧見了什麼珍寶似的雙眼放光,喊道:「臭師兄!哪裡找來的孩子 !這麼好的筋骨可是百年……不、說不定千年都難得一見的!哇!好漂亮的小手 !小子,做我的徒弟吧!你這雙手實在太適合學劍了!」   男子一邊說著還一邊摸了摸他的手骨腳骨,神色越發興奮。   如此話語白冽予並非不懂,但男子興奮的模樣卻讓他不知如何反應。澄幽的 眸子因而無措地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又看了看師父。   只瞧著後者眸中閃過一抹無奈,平緩的語音已然脫口:「放開他吧,師弟。 這是我徒弟冽兒。冽兒,這是你師叔聶揚,武癡一個,劍術卻是不凡。為師此次 將他找來,便是要讓他指導指導你的劍術。」   簡單將二人的身分介紹給對方,對於白冽予卻是以「冽兒」二字代稱,顯然 是顧慮了他的報仇大業而有此言。   乍聽「聶揚」之名,本就有些猜到的白冽予腦中立時浮現了江湖上一個極著 名的人物。   聶揚,人稱「黃泉劍」,劍術超凡入聖,性子好怒無常,手下亡魂無數,使 用兵器又是十大名劍之一的「碧落」,故有了「黃泉劍」之名。   聶曇與聶揚雖同姓,但一以劍名,另一個卻是以醫術聞名,故旁人甚少將他 二人想在一道,沒想到他二人竟是師兄弟。且江湖上雖說聶揚喜怒無常,現下看 來卻是心思單純的性情中人。此人既然是師叔,又是性情中人,加以相瞞絕不是 好事。白冽予當下依禮屈身拱手:「白冽予見過師叔。」   「乖孩子、乖孩子。」   一聽白冽予喊他師叔,聶揚立時樂得笑彎了眼。瞧著這孩子如此聰慧可愛又 極有禮貌,當下更是捨不得放手。寬掌搭上白冽予雙肩,忍不住又朝聶曇道:   「師兄!把這個徒弟讓給我吧!」   見他一興奮起來便什麼都忘了的樣子,聶曇不禁一陣嘆息。   目光凝向那正給師弟熱切望著的徒兒,只見那眸中閃過一抹傷痛,嫩軟童音 已然響起:「冽予若拜師叔為徒,只怕會令您失望。」   「失望?為何會失──」   聶揚聞言正待詢問出聲,卻已因注意到孩童異常的脈象而明白了過來。   原先的喜色瞬間轉為凝重。他重新打量白冽予,然後才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 問:「你叫白冽予?」   「是。」   白冽予輕輕應了。眼簾幽幽垂落,因為清楚聶揚已然明白他的身分。   其實一路上也聽到了不少有關那個晚上的傳聞。蘭少樺之死,白冽予之傷, 早已是江湖上人盡皆知之事。   聶揚顯然也對那件事有所耳聞,放開他雙肩有些尷尬的搔了搔頭。無措的目 光在師兄與小師侄中間游移,好半晌才訥訥開口:「你師父的醫術冠絕天下。有 他的幫助,你定有辦法順利恢復武功。雖說你不是我徒兒,可橫豎我都給師兄找 來了淮陰,不若這段時間我便陪你們一道去東北,路上一有空便教你幾招劍術劍 訣。你刻下雖無內力,但與學劍並不衝突──你有劍嗎?」   「冽予有一劍月魄。」   白冽予簡單答道,並自解開覆住劍身的布巾將月魄遞到聶揚眼前。只瞧著他 雙眸又是一亮:「這劍、這劍可真不錯!小師侄,借師叔用一下可好?你放心, 師叔只是想試試,絕不會吞了你的劍的。」   「冽予自然相信師叔。請。」   小小的身子略一上前,將「月魄」遞入了聶揚手中。   聶揚接劍、拔劍,越是打量,雙眸便越是睜得老大。只見他行至空曠處對空 輕輕舞起幾個劍招。長劍銀芒閃動,瞧來好不美麗。白冽予自小習劍愛劍,心思 雖淡,此刻見了聶揚精妙無比的劍招亦是不由得出了神去。   直到舞完了一闕劍法,聶揚才收了劍,意猶未盡地將之交還給白冽予。   「小師侄,你這劍很好啊……來,舞幾招給師叔看看。」   「是。」   知他刻下便有意指導自己,白冽予接劍緩步行至空處,拔劍。   父親所教的劍招無一不是熟記於心。縱使大病期間生疏了,三年來的底子畢 竟不容小覷。抱元守一,秉意凝神,劍訣字字浮現於心,而至再次化為一片空白 。神至意至,意至劍至。劍招式式展露,全無雕琢,收發由心。此刻白冽予手握 月魄揚劍舞劍,所有的傷所有的痛早已遠離,只剩下一片澄明無波的心境。   將所學招術盡數舞罷,白冽予方收劍,便聽到一旁掌聲響起。只見聶揚又是 滿臉的興奮,笑道:「師侄的底子極好,對劍的領悟很是深刻哩!這劍招,是你 爹教的嗎?」   「是。」   白冽予方應了一聲,眼前卻突然一黑,當下已是一陣昏眩。明白是自己身子 承受不住這些動作,正想稍微歇息一下,怎知聶揚又已連珠炮似的開口:   「白毅傑不愧是白毅傑。我這『黃泉劍』遇上他,只怕佔不了多大的便宜。 對了小師侄,你這劍是誰打的?哪裡拿的?這麼好的劍我也真想要一把……」   「小揚。」   見師弟一興奮起來便又要纏著徒兒說個沒完沒了,聶曇終是低喝一聲制止了 他,並上前溫柔的抱起白冽予。   「來,把這粒藥丸服下……你師叔便是這個性子,你身子若受不住,下回直 接拒絕他沒關係,莫要累著自己。」   「徒兒明白。」   白冽予依言和水吞下了藥丸,垂著小臉輕喘了幾口氣。先前專注的心思此時 已經散了,瞧著自己沒耍幾個招式便累成這副德性,心下不禁升起幾分感慨。   聶揚大概也是注意到了他的身子微恙,面上歉然之色浮現,嘆道:「小師侄 ,師叔一時糊塗累著你了,你可別生師叔的氣。唉!好端端的一塊美玉竟給人害 得如此,哪天若是遇著了青龍那廝,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   「……關於報仇此節冽予自有定計,請師叔萬勿插手。」   一聽師叔提起青龍,白冽予心思立時一沉,先前的感慨早已拋得老遠。澄淺 的眸子瞬間變得幽深,而令聶揚瞧得一驚。   而,旋即轉為苦笑。   所謂天縱之才,亦莫過於此吧……「小師侄不必擔心……好了,師叔去替你 們買馬吧!既要循陸路北行,挑幾匹好馬可是很重要的。我走了!」   話聲方了,白冽予只覺得一陣風過,下一刻眼前的人便已失了蹤影,其輕身 功夫之高明可見一斑。想起師叔所言買馬之事,帶了點困惑的眸光因而凝向師父 ,得到的是他溫和的一笑。   「為師先前修書與他,正是要他指點你劍術以及採購馬匹。你久居江南,可 得習慣一下馬匹了。好了,你好好歇一會兒吧!先小睡一下,待會兒再起來用膳 。」   「是。」   明白師父是擔心他的身子,白冽予點頭應過,當下離開了師父的膝上上床歇 息去了。瞧他舉動間不若先前刻意保持距離,縱然知道這孩子只是在玉成他的心 願,聶曇仍是忍不住心中一喜。   暖暖春陽斜斜照進。望著榻上孩童小睡的模樣好一會兒後,聶曇才起身出門 安排用膳事宜。 --   「吶、今天是我十八歲的生日......」   「我知道。」   ......也是我脫離抱棉被過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