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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作為江湖上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帶,遠安城的夜晚向來與「平靜」二字無緣。 華燈初上,那是密談鬥毆最盛的時候;待到夜闌人靜,則換成了一切偷雞摸狗之 事大行其道。   簡而言之,深夜的遠安城內,總少不了幾撥黑衣人在那兒飛簷走壁、潛跡而 行。會大半夜在屋頂上散步的人通常懷著某些見不得人的目的。也因此,「各行 其是、閒事莫管」便成了夜行者們之間的默契。除非真的同仇家狹路相逢,否則 就算有什麼摩擦衝突,一般也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但所做的事既然見不得人,行跡落入他人眼底自也稱不上什麼好事──萬一 不幸給人由身形認出了身分,可能的麻煩只怕不比明著來少到那兒去。說穿了: 就算是行些偷雞摸狗之事,要想成功,還是得靠自身的能耐。   暗運功力提升五感警戒著四周動靜,確定一旁無人窺伺後,白冽予才同身旁 的東方煜頷首示意,乘著夜色掠入了青龍位於城內的故居。   青龍亡故至今不到半年,房舍仍未易主,裡頭自也乏人打理。望著為塵埃所 覆的地板及桌椅,青年雙眉微蹙默運輕功,盡量不留痕跡地於友人的陪同下逐步 搜索起這不大不小的宅院。   畢竟已給天方派人翻過,屋中可說是一片狼籍。牆上掛畫和架上藏書全給掃 落在地、幾處暗格也給搬得一空。白冽予耐性地就著混亂將屋子仔細搜了一遍, 得到的結果卻令人扼腕。   「本以為琰容只會應付了事,沒想到他會搜得這般徹底。」   確定手上暗格無任何夾層後,青年嘆息著將之擱了下,傳入友人耳中的話語 染上無奈。   好不容易加入了天方,本以為距離查明真相只剩下時間的問題了,怎料一切 不僅同原先的推測大相逕庭,連行動也處處碰壁……雖不影響他滅天方的計畫, 可他真正在意的物事,卻在這數日間由觸手可得變為咫尺天涯。   十三年來始終纏繞於心頭的結,也在短暫的鬆動後再次纏得死緊──那一瞬 間,他甚至有些後悔起當時誅殺青龍的舉動。   可一切終已成定局。   白冽予清楚自己不該這麼輕易就為挫折所敗。但自從來到遠安城後,接踵而 來的打擊與觸不到真相的恐懼卻讓他再難維持平時的冷靜……儘管黑布掩蓋下的 容色淡然如舊,眸中卻已難掩失望無措。   察覺了他的異樣,東方煜先是一怔,隨即理解地張臂將他輕擁入懷。   「別著急,先靜下心來。」   聚音成束於青年耳畔低聲道,由身後環上他腰肢的臂配合著收緊少許:   「靜下心後,再好好想想是否有什麼遺漏的地方……如果是你,一定沒問題 的。」   「……嗯。」   一應的音調雖仍有些不穩,可隨著那聲聲安撫,瀰漫於心的慌張逐步緩下、 糾結紊亂的思緒亦漸次轉為平順。   包覆著周身的溫暖、環繞著腰肢的臂膀……平撫著心緒的同時,這所有的一 切也在在昭示著他已再非獨自一人。他的身邊有煜陪伴著、支持著,儘管有時仍 舊難以習慣,可他,卻已懂得敞開心房接受友人的好意。   ──甚至,情意。   因彼此的貼近與落於耳畔的氣息而微微紅了臉,心下感慨之外竟也起了幾分 不合時宜的甜意。雖對自己的沉淪貪戀暗感無奈,可青年終究沒有掙開懷抱,只 是緩下情思靜下心緒,細細思量起先前的想法究竟有何差池。   不到片刻,問題的答案已然浮現於心。   「看來是我想岔了。」   「喔?」   瞧友人已經恢復如常,東方煜鬆了口氣,卻沒鬆手的打算,而是就這麼維持 著原先的姿勢靜靜等待著友人的說明。   「琰容就算搜到了什麼見不得光的物事,想必也會將它藏著掖著,而不會繼 續擱在這裡。畢竟,他是青龍埋在天帝身邊的暗棋,一旦身分暴露,便是有死無 生的局面。」   「確實如此……這麼說來,咱們若想要進一步的線索,還是得由琰容下手了 ?」   「……非到必要,我不想打草驚蛇。況且琰容是否仍向著青龍仍未可知,便 要利用,也得讓他自個兒找上門才是。」   「你這麼說,倒讓我想到一件事。」   「嗯?」   「青龍既然會在死前同你留下那種遺言,不是要陷害你,便是對琰容的忠誠 極有信心……且不管琰容是否忠心依舊,青龍既埋了這麼個暗棋,又對他如此信 任,那麼在青龍殞命之前,他二人想必是時常聯繫的。」   「而問題就在於如何聯繫了。」   由他的話中聽出了什麼,白冽予雙眸一亮,思緒飛快轉了起來:   「像青龍這般謹慎的人,自然不會在天方內部同琰容接頭。可若約在外頭, 如何不引起他人注意也是一大難題。以他的謹慎,想必會找出一個在外人眼中全 無異樣,但又足以讓他同琰容相見的方式……而要說有什麼地方能讓他長時間待 著而不引人疑竇,便只有這間屋子了。」   「不錯。在外監視的人只會留意進出人物,對於屋內動靜自是毫無辦法的。 青龍若來個金蟬脫殼之術──」   東方煜一句未盡,便因想明什麼而轉為恍然:「你是說有密道?可咱們方才 不是把屋子翻了個徹底麼?」   「這便是癥結所在了。」   終於想通了一切,青年輕輕掙開了友人的懷抱,並領著他離開書房轉而行至 屋後。   青龍居所本就是個獨立的小院落,屋子後方還有塊擱置雜物的小空地,且為 外牆所遮掩,不至於讓人看到裡頭的動靜。白冽予避開障礙小心翼翼地沿牆細找 ,而終於在掃帚堆的下方尋到了機括。   唇畔淡笑因而勾起。一個抬手友人屏息凝神後,他使力壓下了機括。   夜闌人靜中,但聞一陣極細微的機關運作之聲響起,不到片刻便行休止── 如非他二人著意屏息傾聽,只怕根本察覺不到任何變化──。由音聲來源確定了 密道的入口所在,白冽予一把勾住東方煜,拉著他再次回到了屋內。   「不論是你我、還是天帝讓琰容領著前來搜屋的人,心裡想著的都是要在屋 子裡找出書信名冊一類的物事……當他們已在屋中暗格找到了想要的東西,自然 不會再費心思搜查屋外。就算意外啟動了機關,如果不仔細留心也找不到任何線 索──更別提這密道的位置了。」   傳音同友人解釋著的同時,青年腳步未停,穿過書房直行至案前。   書桌下方本就有一個暗格,先前也確實檢查過了……可當白冽予敲了敲暗格 底部後,傳來的卻是迥異於前的空洞聲響。   知道這代表什麼,東方煜先是訝異,而隨即明白了過來。   想來是青龍行事謹慎,不僅在密道入口處設了個暗格作為掩飾,連密門也刻 意以極厚的鋼層或石板製成。如此一來,只要機關沒啟動,即使敲了底板也聽不 出個所以然。   心下對友人的佩服之情因而又加深了幾分。他靜靜望著前方一襲黑衣裹身、 正動手將密道口的木板移開的青年,滿腔愛意湧上心頭,卻已不再像舊日那般參 雜著苦澀與壓抑。   有著的,是雀躍、是期待……甚至,是甜蜜。   也在同時,白冽予已然順利開啟密道。漆黑的通道隨之映入眼簾。   知道是辦正事的時候了,東方煜收了思緒,於友人行動前先一步拍了拍他的 背,傳音道:   「我先下去吧。」   「……萬事小心。」   知道東方煜的實力足以應付任何變故,見他自動請纓,白冽予也不猶豫便即 頷首答應、側過身子讓他先行探路。   密道內的空氣雖稱不上好,卻還不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只是裡頭伸手不 見五指,若貿然行動,就怕碰上機關什麼的……思及此,方入密道的東方煜探手 入懷便欲取過火熠子燃上,怎料上方的青年卻先一步扔了個東西下來:   「用這個吧。」   「……夜明珠?」   入眼的物事讓男子先是一愣,隨即一陣莞爾:「雖說是『夜明』珠,可這世 上只怕沒多少人會真用它來探路照明的。」   「不好麼?」   於那熒熒幽光中揚唇一笑,縱有黑巾覆面,青年眉眼間帶著的柔和笑意仍教 東方煜瞧得心神一恍。   打下午發覺了冽的心意後,他的自制力便有些……於心底警惕地一陣暗嘆罷 ,他朝友人遞出了手:「下來吧?」   「嗯。」   這點距離對白冽予雖是輕而易舉,但他還是識趣地搭上友人的掌,順勢進到 了密道之中。   而後,二人神色一正,不約而同地望向了眼前的密道。   這條密道並不寬,二人併肩而行便已是極限,卻似乎頗有些距離,即便有夜 明珠的光源在,前方深處仍是一片漆黑。至於建構上,除了近入口處有鋪有石壁 ──上頭還有由內控制入口的機關──外,其餘地方皆可直接瞧見土層。四方雖 有木材加固,但仍顯得相當粗陋,不似特意建造。   「看來不至於有什麼機關之流的物事……從這方向看來,該是往城南吧。」   「嗯。」   「兩人並行似有些勉強。我先來?」   「我先吧。」   論及耳、目力,向來都是白冽予勝上一籌,故有此言。東方煜知他心思,便 也不再多說,將夜明珠遞還給他後、緊隨著青年朝密道深處行去。   一時間,長長密道中,便只剩下二人似有若無的足音,和同樣輕緩的悠長吐 息。   足過了一刻鐘有,密道的盡頭才漸漸入了眼簾。白冽予朝友人遞了個眼色讓 他收聲警戒,同時悄聲上前,內功運起、耳力瞬間提升至極限,隔著石板將出口 外的動靜盡收於心。   半晌查探後,他朝友人點點頭;後者會意搬動機括。但聽機關運作聲響起, 不到片刻,原先堵住密道的石板緩緩移開,露出了幾許枝葉和漫天的星斗。   「戶外?」東方煜有些訝異地傳音問道:「不會是在城郊哪個空地上吧?」   「不……應該是在庭院裡,四周還有些樹叢遮擋。」   說著,青年足尖一點縱身躍出了密道,卻方穩住身形打量四周,便因眼前的 景象而渾身一僵。   緊跟在後頭離開的東方煜察覺了他的異樣,忙問道:「怎麼了?」   白冽予沒有回答,只是略抬了抬下顎示意友人看看前方。東方煜轉頭一望, 入眼的是一座瞧來熟悉異常的院落。他先是一怔,而隨即由院落的方位、設置明 白了什麼。   外觀雖有些不同,可這院落的格局,卻與友人遠在江南的居所全無二致。   愕然的目光因而對向友人:「清泠居?」   「嗯。」   青年輕輕應道,音色低幽如舊,卻顯得有些飄邈:「或者……該說是十三年 前的清泠居。」   十三年前。   那是在所有憾事發生以前,他仍將「嚴青」視為忘年之交、對其託付全心信 任的日子。   娘親死後,他一走就是八年,打小居住的清泠居也在這之間有了不小的改變 。庭院中的小橋流水、繁花綠葉全給換成了一株株的藥草;房中的帳子也再不見 分毫黃色──而這一切,全是父兄為了讓他在夜半驚醒時能迅速得以平靜。   他很清楚父兄的苦心,也一直試著擺脫過去的陰影。可直到他望見了眼前這 熟悉的院落,才發覺昔日的一切竟仍那樣鮮明地刻畫於心。   一如早先於青龍故居一無所獲時,那狂湧上心頭的、教人窒息的緊迫。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能坦然面對了,卻直至此刻,才發現他從未真正面對過。   熟悉的小園、熟悉的屋舍,彷彿他只要一推開門,便能望見娘親含笑的面容 ……白冽予幾乎是不由自主地踏步向前邁去,可一切美好的回憶,卻在踏足的瞬 間轉為染血的夜晚。   身形因而一個踉蹌。也在同時,早有所察的東方煜由後方扶住了他。雙臂環 抱上青年腰際,輕聲道:「我在這。」   僅僅三個字的低語,卻令青年又是一震。而後,他深深吸了口氣,於友人的 扶抱下再次立穩了身子。   「謝謝。」   「沒事了?」   「嗯……抱歉,我今日竟一再失常……」   「這怎能怪你?要怪,也只能怪青龍這廝,居然照搬了整座清泠居,未免也 太──」   後頭的話語因有所顧忌而止住,可單從東方煜的神色看來,便知不是什麼好 話。   瞧著如此,白冽予心下莞爾,隔著面巾朝友人投以一笑後,他略一使力掙開 友人臂膀:   「好了,咱們繼續吧?」   「好。」   東方煜雖仍有些擔心,但想到自己就跟在冽身邊,就算有什麼不對也可以及 時相助,便也放下了心頭憂慮,一聲應後讓友人領著進到了屋中。   不同於青龍故居的凌亂,屋內擺設十分齊整──當然也和十三年前的清泠居 如出一轍──,案上也僅有幾許塵屑。知道這表示時常有人來此照料甚至居住, 二人更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注意,盡量不留下什麼痕跡。   只是這一番查探搜索下,得到的結果卻讓白冽予有些哭笑不得──不僅是格 局裝潢而已,這屋舍甚至連暗格機關所在都與十三年前的清泠居一模一樣!帶著 複雜的情緒開了幾個無關緊要的暗格後,二人終於在書架後方的暗格裡找到了真 正算得上收穫的物事。   於熒熒幽光中取出裡頭幾疊厚厚的書冊,白冽予邊留心屋外動靜邊快速翻看 起來。   可結果,卻不免再度失望了。   這幾本書冊不是名冊就是帳冊,全是青龍於天方內結黨佈線的證據,以清除 青龍餘黨來說自是十分實用,對了解十三年前的真相卻沒什麼幫助……真要說有 什麼特別的,也就只有其中一本插了枚紙片以作區隔。那頁所載的,卻是青龍對 「四鬼」其餘三人和天帝的點評。   白冽予對景玄所知最少,又心存戒備,忙招呼東方煜由此人先看了起來。   景玄加入天方,是在青龍於擎雲山莊得手成名之後。據青龍所載,此人年紀 雖輕,可學養豐富、城府極深,是十分難對付的一個人。他加入天方理當有所圖 謀,但平時行事洒然不羈、對內部的權力爭奪更毫無興致,讓人無法猜透。   青龍對景玄的了解顯然不多,點評僅只寥寥數行。青年心下暗嘆,翻到下頁 繼續看起「天帝」的部份。   怎料起始的「疑心病重、好猜忌」七字方入眼,便在此際,心頭警兆突現!   耳聽一道似曾相識的足音由遠而近,白冽予匆匆收起書冊塞回暗格,同時招 呼友人準備撤離。   將一切歸位妥當後,二人正待離去,卻見本該夾在書中的紙片不知怎麼地給 遺在了外頭。青年當機立斷將之收入懷中,而後方同友人離開屋子迅速遁向密道 所在。   可掠入樹叢後,見著的,卻是給牢牢封起的入口。   青年先是一怔,而隨即明白過來──想來該是二人先前將暗格機關逐一扳動 時不小心給關了上。只是眼下已無時間逐一尋找,聽那足音已至門前,白冽予心 念電轉、同友人傳了句「我來引他注意」後,提劍便往門口掠去。東方煜對他自 來十分信任,也不多說便依言行至牆邊靜待時機。   但見院門由外而啟,一張清秀的少年臉龐顯露,說時遲那時快,伏於門後的 白冽予乍然出劍、森冷劍光已然朝少年胸口疾刺而去──   鏗!   但聞金鐵交集之聲乍響,卻是少年於千鈞一髮之際側身提劍以鞘相迎,右手 迅疾出劍連刺直襲來人。點點劍光如電,竟比青年方才那一招還快上幾分!   可白冽予還是避了過,同時左袖一揚灑出些許粉末。少年一驚匆忙掩住口鼻 後撤,而青年便趁此機提氣閃身隱入了夜色之中。   眼見黑衣人身影已逝,似乎是憂心屋內的狀況,少年張望一番後終究沒有追 上,而是選擇了收劍入屋……隨著院落的大門重重闔上,夜晚也再度恢復了先前 的平靜。   好半晌後,才見得兩道人影自暗處走出,正是方才假做逃遁的白冽予和早就 趁隙離開的東方煜。   後者早在翻牆而出後便迅速遁至一旁準備隨時接應友人,自也將二人的那一 番交鋒收入了眼底。   那少年的武功雖不錯,卻仍搆不上一流之列,方才會有那種結果自然是友人 刻意而為了。思及此,東方煜若有所悟,傳音問:   「他就是琰容?」   「嗯。由其身形步法來看,當是此人無疑。」   「沒想到他如此年輕……你注意到了嗎?他瞧來……與你有幾分肖似……」   「都已見過那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清泠居』,再見著個『白冽予』,自也不 怎麼讓人意外了。」   白冽予淡淡答道,語氣雖略帶嘲諷,卻聽不出什麼情緒。   沒想到他會如此平靜,東方煜訝異地側眸一望,只見友人神色澹然如舊,一 雙幽眸卻只是怔怔望著前方,一派心不在焉──或者該說是若有所思──的模樣 。心下因而一陣暗嘆,他一把扳過友人身子傳音喚道:「冽。」   這麼個稍嫌劇烈的舉動,讓原已出神的青年為之一震。本有些茫然的眸光逐 漸凝聚,而在見著友人關切的眼神後,面巾下的雙唇勾出淡淡苦笑。   「我沒事。」   「冽--」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這裡畢竟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先回去吧?」   「……罷了。」   知道友人說得不錯,東方煜無奈一嘆,終還是點頭同意了他的要求。 * * *   「方才我刻意留手甚至用藥偷襲的目的,你應該猜到了吧。」   回到居所、將一身夜行衣換回平時的便衫後,白冽予於床畔歇坐,這才有些 認命地開了口。   原因無他:東方煜似乎是鐵了心要他今晚就把一切交代清楚,所以一入屋便 扯下面巾抱臂倚立牆畔以示決心──當然衣服也沒空換下──,一雙眸子更是毫 不放鬆地直瞅著他,只在他脫衣時有些尷尬地避了過。這種無言的堅持可比氣急 敗壞的追問更難以應付,是以白冽予雖本就有意坦白,語氣卻不免有些無奈了。   見他終於肯說,東方煜這才鬆了原先一直交叉著的雙臂,神情略緩:   「是要引琰容上鉤吧?用藥則是為了讓他聯想到朱雀……你向來喜歡請君入 甕之計,這麼做,自然是想讓琰容心生疑慮,因害怕臥底身分遭洩而主動找上白 樺以求自保了。」   「不錯。」   「可單憑一個施藥的動作,你如何確定他會疑心到朱雀的身上?難道朱雀有 什麼獨門秘藥,而你正好配出了?」   「那只是稍微加強了效果的尋常迷藥,可以顯現出配藥者的功力,卻很難聯 繫到特定的人身上。」   「既是如此,又為何──」   「我無意『扮』成朱雀。只要讓琰容知道此人危急時用了藥,他心中有鬼, 自然會升起諸多聯想……咱們之前也談到過,他與青龍牽繫甚深,若給天帝發覺 便是有死無生的局面。因此,便只是『萬一』,他也必然得謹慎以對。」   頓了頓,青年語氣一轉:「實則此著主要還是在投石問路,試試琰容其人的 立場。如果他已背叛青龍投效天帝,滅天方之計便得另行計畫了。」   「反之,他如果仍忠於青龍,自然會給逼急了而加快行動?」   「不錯……你思緒比以前活絡不少嘛,煜。」   「哪裡哪裡,這可都是託了你的──」   習慣性的自謙在憶起自己原先的目的後猛然收了口。東方煜雙眸一瞇、望向 友人的目光再次轉為初時的緊迫:「冽。」   瞧著如此,青年不由得一聲低嘆。   「……在你眼裡,我就這麼沒信用麼?」   「當然不是!只是……」   似乎是在掙扎什麼,半晌猶疑後,他才續道:「這趟夜探迭經起伏,你又接 連失常,教我如何放心?與其讓你矇混過去之後暗自傷痛,我還寧願強硬些逼著 你說出口……如此,就算有了什麼狀況,我也好幫著你度過難關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   因友人所言而心頭一暖,青年微微一笑:「不過今晚我確實無意隱瞞,只是 尚未提及而已。」   「……嗯。」   「正如你所言,這趟夜探迭經起伏,就連最後同琰容的照面也是出於意外。 我雖費盡心思加以利用,說穿了卻也不過是亡羊補牢,同時冀盼著能多少取得些 成果吧。」   頓了頓,唇畔笑意染上幾分苦澀:「畢竟,在此之前,咱們這趟夜探也只是 對青龍的執著有了更深的認識而已。」   所謂執著,自然是指那個「十三年前的清泠居」和同青年有些肖似的琰容了 。知道青龍如此舉動隱含著什麼,東方煜眉頭一皺正想說幾句死人的壞話,卻因 察覺友人先前的用詞而怔了一怔。   「『在那之前』?」   憶起友人同琰容交手後心不在焉的模樣,他心下恍然:「你在同他交手時發 現了什麼?難道是武功路數?」   白冽予點了點頭。   「以你的眼力,想必已多少瞧出那一招的問題所在。」   「嗯。那一招接連四刺,出手的時機和方位都十分講究,是相當高明的一招 。可惜琰容不論速度力道均有不足,某些巧妙的地方亦似沒能把握,以致落了下 乘。」   「那麼,如果由你來使呢?」   「你是說……」   「以你的理解將那一招加以改進完善,然後朝我攻過來看看。」   言罷,青年已自起身取過日魂遞給友人。後者知他這麼要求定有深意,更清 楚他的能耐,遂點頭接劍,而在半晌思忖後,手中長劍乍然脫鞘、挾著勁風便朝 青年襲去。   同樣是一連四刺,同樣是那樣巧妙的方位和時機,劍與劍的間隔卻已大大縮 短,力道和速度更絕非琰容那一招所能比──可正迎著這似乎避無可避的一招, 青年的應對卻只有更教人吃驚。   只見他極其從容地閃過了刺向頸部的一劍後,抬手便往日魂劍身夾去,竟就 這麼止住了何該銳不可擋的一招!   東方煜並不意外他能夾住自個兒的劍,意外的是他竟能那樣準確地抓到自己 收力換氣的時機──要知道此招巧妙之處正在於那方位的變換能盡量維持出劍的 速度、減少重新發力的時間。就算理論上有所了解,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就……   白冽予知道他的困惑,卻沒有解釋,而是示意他將劍遞給自己。如此舉動讓 東方煜隱隱明白了什麼,雙眉微蹙,眸中已然再添憂色。   也在同時,青年一句「注意了」脫口,長劍便朝友人疾刺而去。   後者早知其意,劍鋒方至便是一退,同時暗運勁力尋機反制──怎料還沒來 得及出手,劍光卻已再次襲至!他心下暗驚一退再退,本應避過的劍卻仍抵上了 胸口。只消一個使力,碧風樓主便要命喪黃泉。   可白冽予自然沒這個打算,一個側身將劍尖自友人胸前移開後,對著空處再 次使出了方才的劍招。   他意在演示,一旁的東方煜自也全神觀看起來。   沒有了身歷其境的壓迫感,以東方煜的劍術造詣,凝神細瞧之下立時看出了 差別所在──乍看之下是齊平的一連四刺,實際上卻是一劍快過一劍、一劍深過 一劍,由虛而實,逐步將人逼至絕境!   知道他定已看出關鍵所在,白冽予一招用盡便即還劍入鞘,重新回到床畔坐 了下。   「我想你也明白了……這招的殺著,便是四劍看似相同,實則由淺而深、由 緩而疾,讓人防不勝防、避無可避。而關鍵就在於勁力的分配和整體的節奏,務 要做到一氣呵成……早先之所以能輕易擋下你的劍,眼力雖也是一大原因,更主 要的卻是因為我曾無數次陪冱羽練過此招。」   「冱羽?難道這是出自聶前輩的──」   「不錯。」   青年苦笑轉深,「問題就在於琰容是如何習得此招……而最壞的打算,便莫 過於琰容習自青龍,青龍習自師叔了。」   「冽──」   「放心,我還不至於因為這樣就認為師叔是當年的幕後主使者,只是……先 考慮到最糟糕的情況,讓自己有些準備而已。畢竟,那劍招雖是出自師叔,可琰 容卻沒能得其神,顯然是沒有經過適當的指點。由此推想而下,自也有可能是師 叔的敵人得見此招後有意嫁禍,或是青龍不知從何取得了。就算真是師叔所傳授 ,也不見得就和十三年前的事有所──」   到口的話未完,便因那驟然覆上雙唇的掌而被迫休止。   不知何時,原先倚立牆畔的友人已然來到身前,凝視自己的雙眸滿溢不捨。 那專注而深摯的目光讓白冽予微微一顫,一時卻也忘了掙離。   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東方煜將右掌自他唇上移開,轉而撫上了那似乎有 些蒼白的頰。   「你雖已盡量逼自己冷靜分析應對,可心裡仍是十分介意吧?對於聶前輩可 能與此有關……」   「……嗯。」   「知道麼?每次見著你如此,都會讓我更加痛恨青龍,恨他竟那般傷害你, 讓你無法全心信人之餘,又為自己的疑心感到自責痛苦。越是知道他在你心中留 下的傷痕多深,我就越是恨著沒能將他碎屍萬段。」   「因為他已入土?」   「不錯。」   這二字應得咬牙切齒,心底卻因友人還能同他開玩笑而多少鬆了口氣。   聽他如此回答,白冽予神色略緩,略一傾前將頭靠入他懷中。   「至少我已經相信你了。」   「冽……」   「今日的事,我會將它視為線索,但絕不會單憑這點便妄加猜測,而是盡己 所能的找出更多線索,從而還原出當年的真相。可日後,如果我又在探尋的過程 中忘了這點,提醒我,好嗎?」   「當然。」   東方煜柔聲應道,同時彎身於青年身旁坐了,張臂將他輕擁入懷。   而後者柔順地接受了這份熟悉的溫暖。   隨著絲絲暖意襲上向來寒涼的身子,同樣熟悉的平靜湧上心頭,而後緩慢但 確實地、轉變為某種更為深切的情感。   曾經的惶惑不安,亦全在此刻化為了信心。   ──不論追尋的過程還會遇到多少挫折、不論所尋得的真相如何傷人……只 要有他陪伴著,一切,定都能順利克服吧?   ──煜…… 第十一章   咻!   伴隨著風聲呼嘯,銀白鞭影急掃而過,重重擊上了前方仍欲頑抗的男子。及 身力道令軀體當場倒飛而出;透體寒氣毀去了化勁反擊的最後一絲可能。男子只 覺喉頭一股腥甜湧上,待到落地,口鼻間滿溢的鮮血已讓他連喘息都無法,沒兩 下便斷了氣。   靜靜望了眼那已失去生命的軀體後,青年拭淨長鞭將之纏回腰際、頭也不回 地轉身離去。   裹身布衣未染上分毫血跡、殘留的血腥氣亦隨著前行逐漸消散於淡淡秋涼中 ……當青年緩步邁入華燈初上的小城中時,周身早已見不得分毫殺戮氣息,而是 一如既往的淡漠與平凡。   打離開遠安展開消滅青龍餘黨的任務以來,也已是一個多月過去了。   這一個多月間,他依著成雙的安排隱密但快速地將青龍餘黨一一刺殺,除了 任務完成後的夜晚可以稍作休息外,其餘的時間都在不停的奔走,竟也跑遍了大 半個中原……他是奔波慣了的人,這段時間雖十分忙碌,卻還不至於無法負荷。 只是沒能讓友人一路相伴──這畢竟是天方的秘密行動──,每到夜裡,對著空 盪的房間,心下卻不免升起強烈的思念與孤寂了。   說來也好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餘,和友人同床也頂多一個月的時間……可 正是這樣短暫的時間,讓他輕易地由適應到眷戀、甚至是沉溺而不可自拔。他總 在夜裡惦著煜的溫暖、煜的懷抱,而在秋意侵身的寒涼中、滿心淒清之時,身子 卻迥異地勾起了陣陣熱度。   這樣陌生的感受對白冽予來說自是十分新奇的。只是相思之情終究太過難耐 ,讓他沒了細細品味的閒情逸致,只盼著能儘早完成任務、回到遠安「家」中同 友人相會。   而今,「名冊」上已確認的重要殘黨都已除盡,他進入天方後的第一個任務 也終於得以暫時告個段落──餘下的人不是有待確認便是行蹤不明,在結果出來 前自然是不需要他費事的。今晚好好休息一番後,明天就能動身了。   回到客棧、同伙計打了個招呼後,白冽予提步上樓正待進房,便因察覺到房 內本不該存在的氣息而微微一怔……萬千思緒雜然上湧,而終是暗暗嘆息著入了 房中。   「你不是該留在遠安掌控全局嗎,關陽?」   於關上房門的同時淡淡傳音道,青年望向一身黑衣靜立桌旁的下屬,神色瞬 間由李列的漠冷恢復成白冽予的淡然靜穩。   房內,早已見慣如此變化的關陽雖仍為主子的丰采氣度所懾,面上卻只是微 微一笑,道:「魚兒已上鉤,約了今晚在城中的白樺分舵商談。」   「喔?他何時與白樺聯絡的?」   「就在您啟程後不久,透過層層關係才隱諱地遞了消息過來。由於天帝讓他 前來驗收您的『成果』,所以便約在此地見面詳談,也好避過天方耳目。」   頓了頓,「屬下已安排好細節,二爺只需演一回『垂簾聽政』便可。」   「……你是要我以白樺二當家的身分前去?」   用的是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李列」已加入天方,自然沒可能再以保 鑣的身分參予密談。白冽予要想正大光明的「旁聽」,自得用上他虛構出來的、 那個白樺二當家「明琅」的身份了。   關陽未曾請示便安排好一切,顯然是料定了他必會同意……這種事雖不是第 一次發生,可瞧著下屬一派從容自若的模樣,卻仍不禁令青年暗感無奈。   似乎是察覺了主子的心思,關陽唇畔笑意不減,眸光卻已微微轉沉。   「說實在,屬下本還擔心今晚等不到人呢。」   「何出此言?」   「同『摯友』一別月餘,滿心惦念之下,沒準什麼也不顧就縱馬連夜兼程趕 回遠安了──您說是吧?」   最後的一問滿載揶揄調侃,凝視著主子的雙眸卻深峻異常。如此模樣讓本欲 出言冷斥的白冽予瞧得一怔,可還沒來得及細思,驚覺自身反常的關陽便匆匆斂 了心緒、移開了原先膠著的視線。   「請您馬上準備吧。屬下已在分舵備好衣物菜肴,就等您前去了。」   「……我明白了。」   雖覺下屬有些反常,可對方不願多談,他自也不好勉強……有些憂心地望了 關陽一眼後,青年套上夜行衣,於下屬的陪同下穿窗而出、朝白樺位於城中的據 點行去。 * * *   用完晚膳不久,便傳來了琰容到達的通報。略作易容並以錦袍、披風遮掩身 型後,白冽予於小廳內的隔間歇坐,依照關陽的安排放下布幔準備開始「垂簾聽 政」。   但聽兩道足音由遠而近,正是前往相迎的關陽和作為目標的琰容。不到片刻 ,二人已然先後入了廳中。   「二爺。」   既然安排了這一齣,戲自也得做足了。關陽極為恭敬地朝簾後青年一個行禮 罷,才招呼著琰容入了座。   此刻的琰容依舊戴著面具,也不客套、開口便直指此行的目的:   「在下此來所為,陽三爺想必已略知一二。」   他音聲雖頗為年輕,可語氣平穩,聽不出什麼緊張的情緒。   但關陽卻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極其從容地沏起了茶──沸水雖早已備好,可 一番手續下來,卻也足過了小半刻時間。直到斟滿了兩杯茶、感覺到對方的目光 隱帶上幾分焦躁後,他才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開了口:   「請用茶。」   「多謝陽三爺好意,但……」   「兄臺既主動來此,多少也該展現些誠意不是?」   語調雖十分客氣,卻顯得不容拒絕。深眸直對向來客面具後的雙眼,平靜但 確實地流露著堅持。   知道對方的「展現誠意」所指為何,那強硬的態度讓琰容雙拳微緊,卻終在 半晌猶疑後、一個抬手取下了面具。   一張略帶青澀的少年臉龐展露於外。即便早已聽聞,那張與主子有幾分肖似 的臉孔仍教關陽瞧得一怔──但他畢竟是城府極深的人,隨即穩了心緒,笑道:   「沒想到琰容兄弟這麼年輕……如此年紀就成為天帝的得力助手,日後成就 想必不容忽視。」   「……陽三爺既然知道我在天帝身邊的地位,便該清楚你我雙方若合作,對 白樺絕對是有利無弊。」   「或許真是如此。」   見琰容已有些沉不住氣,關陽笑意微斂、眸光一沉:「可在此之前,也得先 把事情交代清楚不是?」   「什麼意思?」   「一個得力助手突然心血來潮地想扳倒自己的主子──這種事可不是天天都 能遇到的,教人怎麼不疑心是個圈套?就算是假作忠誠實則包藏禍心已久,也得 有個證明吧?」   「如何證明?難道要我直接取天帝的人頭來?若能這麼做,我又何必找上白 樺?」   給那連番刁難挑起了怒氣,琰容語帶譏誚出言反問,一雙眸子更是透著怒火 ,似乎下一刻便要拍桌而起不歡而散。   ──可正對著的關陽卻只是從容依舊地啜了口茶。   「琰容兄弟忒也急躁了些……取天帝人頭什麼的,自然是不會要你去做的。 但你既主動要求合作,總得先告訴我為什麼會想扳倒天帝吧?」   「報仇。」   「誰的仇?」   「……青龍。」   「原來如此……想不到小兄弟竟也是『青龍餘黨』的一員。」   「這個理由足夠了嗎?」   「算是夠了──但是,我又為什麼要和你合作呢?」   「這……」   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少年微微一怔:「天帝早就有意侵吞白樺,陽三爺不會 不知吧?」   「我知道。」   「既是如此,為何──」   「要想保得白樺平安,和合作與否本是兩回事……咱們不會坐以待斃,也有 相當的武力和手段應對。在此情況下,我看不出彼此合作的必要。」   「……據說陽三爺是個商人。既然是商人,自會希望能在損失最少的情況下 ,獲得最大的利益不是?」   「不錯──你倒是有些開竅了。」   「作為天帝的心腹,若有我提供的消息,白樺便能省去許多無謂的損失,從 容安排反制的計畫。」   「可問題就在於天帝是否如你所言的那般信任、看重你了。」   頓了頓,關陽雙眸微瞇,在少年反問前先一步開了口:   「恕我直言──若天帝真有那般信任你,就應該會告訴你誅殺青龍的計畫。 可眼下青龍已死,你又說了是要為青龍『報仇』,顯然是不清楚天帝的計畫,自 也稱不上心腹,不是嗎?」   這番話顯然正中琰容痛處。他神色一變雙唇微張似想解釋什麼,卻終只是深 吸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而後方道:   「……在青龍死前,我確實還稱不上天帝的心腹──可現在不同了。」   「喔?怎麼說?」   「眼下青龍已除,天方內除天帝外權力最大的便非朱雀莫屬了。他不但是頭 號殺手,更一手掌控了大半內務……天帝好不容易才除了青龍,自然不可能放任 朱雀繼續坐大。」   「可就我所知,朱雀對天帝極為忠心,並無反叛之意。」   「他無意反叛,天帝卻沒可能不猜疑──當初青龍也不過是名氣盛了些,還 不是給天帝逼得非結黨自保不可?」   話語至末已然帶上了幾分憤恨,卻反倒顯得情真意切起來。   可聽著的關陽卻只是靜靜啜了口茶,直至見他心緒稍平後才緩緩道:   「那麼,如果我希望你『加快』天帝的猜疑呢?」   「你是說……離間朱雀和天帝?」   「也可以這麼說。但關鍵還在於你能否完全取而代之,真正成為天帝的心腹 股肱。」   「如果我有能力做到,這趟合作就能成立?」   「不錯。」   「……我會想辦法證明這一點。屆時,還請陽三爺別忘了今日的承諾。」   「自然。」   「還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白樺』是否還有能力影響歸雲鞭李列。」   「衝著滄大爺的名頭,還算有些能耐吧。」   「如果把『李列親手除去天帝』作為合作的條件呢?」   「如果你我雙方真有合作的價值,陽某不會讓他成為問題。」   「我明白了。」   見所求多少有了保證,少年起身重新帶回了面具:「今日就到此為止吧。」   「我送你出去?」   「不必了……告辭。」   言罷,琰容一個拱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小廳。   耳聽那足音漸遠,直至再無聲息後,關陽才若有所思地啟唇道:   「乍看有幾分相像,性子卻大大不同……尤其開口之後,那種肖似的感覺便 淡去不少,看來青龍終究沒能達成他的『野心』吶。」   聲音雖低若自語,卻已足讓布幔後的青年聽得清晰……知道他是說給自己聽 的,白冽予微微苦笑了下,撩開布幔出了隔間。   「這算是在安慰?」   「您聽得出來就好。」   聽主子出來了,關陽當即回身相迎──入眼的容顏雖帶了個假鼻略作遮掩, 卻依舊不減醉人風采。尤其在見過方才的少年後,那份差距便越發地鮮明起來。   突然為名為「琰容」的少年感到了幾分悲哀,他於心底暗暗一嘆,面上的瀟 灑自若卻無分毫改變:   「這趟『垂簾』的結果可還滿意?」   「嗯。」   解開披風取下易容於桌旁歇坐,白冽予替自己倒了杯涼茶:   「要說有什麼出乎意料的,也只有你的態度吧──看來我還不夠了解自己的 『心腹』。」   「這個麼,屬下只是有些好奇吧……畢竟『本尊』可是沒法那麼戲弄的,更 瞧不著那樣多變的情緒不是?」   「如此直言,難道便不怕我為此加罪?」   「您會嗎?」   關陽以一個反問作答,由那語氣、神態看來,擺明了就是有恃無恐。   可白冽予本就沒有責怪之意──關陽如此性子也非一天兩天的事,能不拿東 方煜的事來調侃他就算不錯了──,聞言也只是笑了笑,提杯輕啜了口茶。   明明是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可襯著那一如既往的淡然沉靜,卻教一旁侍立的 關陽瞧得心口一縮……總是一派從容的面孔少有地添上了一絲狼狽,忙在主子察 覺前背過了身。   「眼下青龍餘黨這大患已除了一半,想來天帝也快開始動手收網了……您打 算如何應對?」   「先順著他們的行動故作不敵,讓天帝得意一陣子吧。事情越順利,他就越 沒有防備,也不會再那般仰仗成雙的幫助。就算成雙有所察覺,結果也只會是忠 言逆耳,讓琰容的離間之計進行得更順利而已。」   「然後再設下圈套除去成雙?」   「……不,別殺他。多留心其行蹤,不要阻礙我方計畫便可。」   回想起相識以來成雙的竭誠相對,白冽予略一沉吟後終還是否決了屬下的提 議,「也算是以防萬一吧……他和天帝共事已久,想必也知道不少秘辛。」   「屬下明白。」   「流影谷方面呢?」   「細節已經談妥,就看我方如何配合了。」   「得到情報後視情況告知對方,以此控制住流影谷的行動進程。」   「是。還有什麼要吩咐的嗎?」   「暫時就這些吧──我也是時候回客棧歇息了。」   見事情已交代完成,青年不再多言、起身至隔鄰廂房取過先前褪下的夜行衣 重新換了上──可便在這一脫一穿間,一張紙片突然由夜行衣的內袋裡飄了出。   瞧得如此,白冽予先是一怔,而旋即憶起了紙片的由來:那是上回夜探青龍 故居時順手帶回來的。他沒怎麼留心,擱著也就忘了,不想今日卻意外掉了出。 將紙片順手撿起正待扔掉,可入眼的泛黃色澤卻讓他止住了動作。   ──若只是順手拿來做書籤的,這紙片忒也舊了些。   心頭的疑惑既生,自然沒可能就這麼算了的。他拿近紙片就著燭光細細一瞧 ,只見上頭幾乎一片空白,僅一角模糊地印著「德濟堂」三字,似乎是哪個藥舖 的名字。   確定自己對此沒有任何印象,白冽予回到小廳,將紙片遞給了仍在外頭候著 的下屬。   「調查一下這個『德濟堂』,越詳細越好。」   「如有簡單情報要先稟報嗎?還是搜集完整後再……」   「有就先呈上來吧。我走了。」   言罷,他已自蒙上面巾、直接由後門離開了據點。   目送著主子的身影融於夜色之中,直至再也望不見後,關陽才嘆息著關上了 門。   他已盡了一個下屬應有的責任,至於某些主子會在意但不屬於「公務」範圍 的事──例如東方樓主和景玄『過從甚密』的消息──,就等主子回到遠安後自 個兒發現吧! * * *   「這就是柳兄上回提及的『遠安十景』?」   「不錯。這遠安雖是以混亂出名的三不管地帶,可周邊著實有不少吸引人的 景色……正好這些日子頗有餘暇,柳某便花了三日將遠安四近的十處名勝繪成長 卷,特來請景兄評鑑。」   遠安城太白樓,和上回相同的包廂裡,東方煜自包袱中取出畫軸、遞給了對 側正翹首以待的景玄。後者接過展開,隨即因入眼的「美景」而雙眸一亮、著迷 似地一聲讚嘆:   「也唯有柳兄如此畫藝,才能將這『十景』之美盡納筆下而不失靈氣了!」   「柳某本還擔心沒能確切地掌握其神,眼下得景兄此譽,委實不勝榮幸。」   「那是柳兄過於謙虛了……方便用手碰觸嗎?」   「請。」   知道他是想直接觸上畫紙體會自個兒的用筆運勁,東方煜含笑應過,並趁著 景玄以指仔細描摹的空檔提杯啜了口茶。   杯中所盛的是極品鐵觀音,不論色澤香氣還是口感都是遠安城內所能找到最 好的──可不論再怎麼好,也終究抵不過冽親手泡出來的。   思及刻下多半仍在旅途中的友人,東方煜一陣暗嘆。   ──如果知道他這些日子都在同景玄相往還,冽想必會有些不快吧?但……   目光望向對側的景玄。數度相談後,此人的言談見識之廣連向來博聞的他都 自嘆不如,且才思文采俱佳,武學造詣又不容小覷,怕是不比昔日的「玉笛公子 」莫九音差到那兒去。   東方煜知道景玄的背景並不簡單──要想培養出這麼個文武全才的子弟,這 師承自是不同凡響的。尤其他有此能耐卻偏偏屈居天方做了殺手,這落差雖可當 作身份的掩飾,卻更讓人疑心他是否另有目的了。   可若是如此,他的目的又是什麼呢?既然會在天方一待便是十二、三年,要 說他所求與天方無關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十三年前的天方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 殺手組織,雖頗有潛力但依舊不成氣候……如果說有什麼會引起景玄這個理當出 身名家的子弟注意、從而加入天方的,想來也只有擎雲山莊的那件案子了。   如果不清楚冽的真實身分,東方煜說不定還會以為景玄是擎雲山莊的暗樁, 但刻下自然沒了這個可能。但若景玄加入天方的目的確實與那件案子有關,那他 的立場便十分耐人尋味了。   這也是東方煜在初始的客套應酬後,繼續與景玄來往甚至加深交流的理由。 就算只是沾上點邊的小事,只要是可能幫助冽釐清真相的,他都想試試看。   畢竟,唯有弄明白當年的真相,冽才能掙脫昔日的枷鎖,真正為自己而活。   心下思忖間,一旁的景玄也終於由描摹中回過了神,笑道:   「在下自認對書畫頗有心得,可見著柳兄作品後卻不得不甘拜下風了──柳 兄不但畫技精湛自成風格,那份捕捉事物靈韻神致的才氣更是高絕。若能全心致 志於畫道,則大成之日不遠矣。」   「景兄過譽了。」   東方煜替彼此重新斟了杯茶:「說實話,柳某對畫道雖已鑽研多年,但捕捉 神韻的工夫,卻是這近年來一番苦練後才有所長進的。」   「莫非是遇上了難以入畫的對象?」   「景兄果然十分了解。」   「那麼,柳兄現在是否如願了呢?」   「很可惜,沒有。」   「喔?」   這個答案似乎頗出於景玄意料之外,他將長畫捲起還給對方,俊雅面容少有 地帶上幾分訝色:   「以柳兄如此功力竟還無法捕捉其神韻?這個對象想必十分不凡了。」   「是啊……那人的容姿風采,確實是筆墨難以勾畫的。」   隨著腦海中友人的音容樣貌浮現,俊朗面容不由自主地流瀉了幾分沉醉。   瞧著如此,景玄似有所悟,啟唇道:   「柳兄此言,倒讓在下想起了江湖上曾的一個傳聞──是關於昔年天下第一 美人蘭少樺和玉笛公子莫九音的,不知柳兄聽過否?」   「才子佳人,傳聞本就不會少的,景兄還是直接說說是哪一樁吧!柳某洗耳 恭聽。」   「如此,在下就不客氣了──聽聞玉笛公子是個文武雙絕的人物,在書畫上 造詣極深,曾立志畫遍天下美人,卻在一個人身上遇到了瓶頸。」   「這人自然是蘭少樺了。」   「不錯。可就在人人都以為他無法越過這道崁的時候,莫九音卻在蘭少樺和 白毅傑的婚宴上獻出了他為蘭少樺所繪的畫像作為賀禮。」   「竟有此事?」   東方煜確實是頭一遭聽聞這些,當下也起了興致:「莫九音想必不會將自己 不滿意的作品送人。也就是說,他已然克服障礙、成功將蘭少樺入畫了?」   「正是。」   景玄啜了口茶,「實則以昔年莫九音和今日柳兄於書畫上的造詣而言,『無 法入畫』的主因還在於心障。莫九音能成功,自然是克服了心障後以超然之姿洞 悉其神。柳兄若想效法,這路子當不會差上太多。」   「這心障麼,說白了也不過就是那『情』之一字罷了……可所謂的克服若指 得是『忘情』,只怕柳某終其一生也無法達成吧。」   「柳兄倒是多情之人……如此,在下就以茶代酒,預祝柳兄能早日有情人終 成眷屬,從而以『情』入畫道、能不忘情而臻至大成吧!」   「那就先謝過景兄的祝福了。」   見景玄以茶相敬,東方煜當即提杯還禮,而後語氣一轉、略帶促狹的笑意揚 起:「在柳某看來,景兄之才只怕不比昔年的玉笛公子遜色,真正當得上『才子 』二字……卻不知景兄心底,是否也有正思慕著的『佳人』?」   「這恐怕要令柳兄失望了……時至今日,在下仍未遇上動心的女子。可若說 近來忻慕其風采的人物,倒是有那麼幾位。」   「請說?」   「流影谷少谷主西門曄、碧風樓主東方煜、擎雲山莊莊主白颯予,還有便是 方纔屢屢提及的玉笛公子莫九音了──尤其是莫九音,有機會的話,這位前輩人 物是無論如何都要見上一見的。」   像是順勢提及的幾個人名,可當他道出自個兒的名字時,仍是教東方煜聽得 心頭一跳。   碧風樓行事向來隱密,自也極少成為江湖上閒談的話題──但景玄不但提到 了碧風樓,更直接道出自個兒的真名……毫無防備之下,東方煜也只得竭力按捺 不讓面上流露分毫異色,同時裝傻道:   「柳某對碧風樓的認識不多,可聽景兄這麼提及,那東方煜顯然和西門曄及 白颯予相同,都是幾大世家年輕一輩的出色人物了?」   「不錯。據傳這位東方樓主還是幾人中最早接位的,只是碧風樓行事隱密, 又只穩守蜀地,所以不大為人所知。」   頓了頓,「當然,除了世家弟子之外,幾位橫空出世的人物──便如柳兄和 令友『歸雲鞭』──也是在下有興趣的人物。不過刻下已經達成所願就是。」   說這話時,景玄瞧來一派興致盎然,倒不似尋常客套。   東方煜正因話頭由自己身上移開而鬆了口氣,此時見著對方如此神態,心下 本有的疑惑便再也按捺不住地浮上了心頭。   「這麼說或許有些唐突──可景兄若非屈才於天方,這『橫空出世』的名頭 必然非君莫屬。」   思緒數轉後終還是試探著開了口,語調刻意地帶上了幾分惋惜。目光一瞬也 不瞬地凝視著對方,就怕會遺漏他任何一絲反應。   可景玄卻只是極其自然地笑了笑。   「柳兄的至交李列如今也成了天方的一員,難道柳兄便會因此輕看於他?」   「自然不會。可即便如此,柳某亦不樂見他加入天方。」   「看來柳兄對天方似乎有些成見?」   「柳某無意否認。」   見對方輕輕鬆鬆地便把自己問題的關鍵帶了過,東方煜知道自己多半是沒法 套出什麼話了,便也省下「說之以理」的工夫簡單應答。   「柳某畢竟是個外人,自也不好對景兄的想法加以置喙……只是希望景兄明 白,柳某當真十分期待景兄以『才子』之稱名揚江湖的一日吧!」   「柳兄如此厚望,倒讓在下有些受寵若驚了。」   言罷,景玄已自起身:「時候不早,在下也得回總舵一趟了。今日能同柳兄 品茗言歡並一觀『遠安十景』,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請。」   「請。」   東方煜同樣起身依禮將人送出包廂。可望著對方的身影消失於樓梯後,心下 卻不可免地起了幾分無力感。   若只是單純的交際應酬,他自認還能應付……可像這樣暗藏機鋒的往還,就 不是他所擅長的了。   ──看來還是等冽回來後再同他坦承一切,讓他好好參詳吧! 第十二章   「大致上就是這樣了。」   將同景玄幾度交談的情況道予友人後,東方煜以這麼一句作了總結。可本該 平穩的音調,卻因眼前瞧不出情緒的容顏而有了些許不安。   於太白樓的交鋒已是兩日前的事。而後,便在今天傍晚、當他一如既往地回 到友人位於遠安的居所時,面對的卻不再是空無一人的屋舍,而是臥房內間連衣 裳都沒換便因疲憊而倚著床柱睡著的青年。   多半是認出了自己,白冽予睡眼微睜抬手招呼他過來後,二話不說便窩入他 懷中、一把拉著他倒上床舖睡了。看著一臉疲憊的友人,東方煜雖有些哭笑不得 ,但還是順著對方的意睡起了過晚的午覺。   ──結果這一睡就是近兩個時辰。待兩人雙雙起身,已是萬籟俱寂的深夜時 分了。幸好他回來前已買好了晚膳,再加上屋裡本就備有的一些食材,交由冽簡 單料理後,倒也成了不錯的一頓。   睡也睡足了、吃也吃飽了,大半夜卻精神奕奕的兩人於是理所當然地來了趟 「久別」重逢後的對話。而東方煜為免重蹈覆轍,不等友人相詢便坦白地交代了 這一個多月來同景玄的往還──也就有了方才的那麼一段。   連串敘述中,白冽予都未曾出言打斷,聽完後的也只是靜靜啜了口茶,似乎 沒有半點開口的意思……如此反應教東方煜瞧得心頭發虛,偏又不知如何打破沉 默,只得戰戰兢兢地凝視著那張睽違月餘的容顏,希望能從中找出些端倪。   兩人就這麼僵持了好一陣子。足過了大半晌後,青年才在友人幾近無措的目 光中輕輕開了口。   「這幾番來往乍看無甚所得,其實已經探得了不少東西,只是你不曾留心而 已。」   「當真?」   友人沒有不悅沒有責難確實出乎他意料,可知道自己的一番辛勞並非全無成 效,立時讓東方煜轉移了心思:「像是什麼?」   「首先是你對景玄的認識。今日若換作是我,決計沒可能同他將琴棋書畫各 論了遍、從而發覺他是個滿腹文墨的大才子──事實上,在此之前,我雖知景玄 絕非尋常人物,卻因不夠『知彼』而有所低估了。眼下正因為你的一番努力讓我 不會因低估此人而做出錯誤的判斷,自然是一大幫助。」   「原來如此。」   「再來,既已知道景玄才學之高幾可和昔年的莫叔相媲美,那他選擇加入天 方、且一待就是十數年的理由便值得深思了。」   「這點我也想過。尤其他加入天方的時機十分微妙,讓人不禁疑心他是否另 有所圖,甚至……和令堂的事有所關聯。」   最後的話語略帶遲疑,因為擔心會觸及友人心中的傷痕。   可聽著的白冽予卻只是極其平靜地道:   「你的推想雖沒有錯,卻忽略了一件相當明顯的事。」   「喔?」   「景玄待在天方或許是『屈才』了,可也正因為如此,江湖上各大勢力的情 報組織都沒怎麼將他當作一回事、更不曾多加留心──就如你我,雖手握東莊西 樓的大權,卻也是到了遠安、碰上這一齣後,才驚覺了此人的能耐不是?」   「……確實。」   「以景玄之能,這事兒自然不可能是無心之舉。咱們進一步想,此人初出江 湖就先想到要隱匿自身,理由不外乎便於暗中行事、或是身分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地方了。如果這兩個理由都有,再考慮到他神秘的出身……」   「那景玄所代表的,便是一個潛伏暗處虎視眈眈的強大勢力,甚至是一個可 能令整個江湖大亂的陰謀了?」   理解到此事的嚴重性,東方煜眉頭一皺:「可若真有這麼個勢力在蠢蠢欲動 ,咱們沒可能全無所覺的。難道真是因為江湖太平日久,以致包含你我在內的各 大勢力都過於鬆懈了?」   「也或許是這個陰謀的佈線太過隱密而且緩慢,所以不易察覺吧──這點單 從景玄一藏就是十數年便可看出。當然,更可能一切都只是你我杞人憂天,根本 沒有什麼陰謀在。」   頓了頓,青年眸光一暗:「就算真有什麼陰謀,咱們刻下除了對景玄的行蹤 多加留心外,也只能盡量從各項情報中找出蛛絲馬跡而已。故當務之急還是先解 決天方,再從景玄的應對進一步釐清其目的吧。」   「嗯。」   「同景玄往還的『得』大體便是這些……接下來便是『失』了。」   「唉……」   見友人終究還是將話轉到了他的失誤上,東方煜不禁尷尬地垂下了頭──只 是這副可憐的樣子顯然沒有打動身旁的青年。白冽予神色靜冷無改,淡淡道:   「一是可能洩漏了你的真實身分;二是冒然探問讓景玄對你我起了警覺,從 而更起試探之心。」   「試探?你是說……」   「以景玄之能,要想編個故事做為加入天方的理由並非難事──否則他又是 如何在天方風平浪靜地一待十數年?可他卻沒有編故事,而是連消帶打地反問以 避開關鍵……如果你我確實有足夠的能耐,見他這麼做自會疑心大起有所行動。 一旦行動了,你我背後的勢力便不免有所暴露……而結果,就是在摸清景玄的底 子前,便給他先一步摸清了。」   「……所以你才說只能留心他的行蹤,並從現有情報找出蛛絲馬跡吧。」   東方煜畢竟不是獃子,經友人一番解釋便即明白了問題所在。知道自己終究 還是搞砸了,他滿心歉意正待脫口,對坐的青年卻於此時起身行至了窗邊。   無雙容顏對向窗外明月,卻在慣常的淡然之外隱隱添上了一絲交雜。   「說實話……就算同景玄會面的結果有得而無失,我……」   似乎是在思索該如何措辭,青年微頓了下,「我也……不想見著你和他相交 往還。」   音聲至末已然轉趨微弱,卻仍讓桌旁的東方煜聽了個真切──他先是一怔, 而在理解到友人此言所潛藏的情緒後,原先的忐忑與愧疚瞬間轉為狂喜。   沒有多餘的遲疑,他一個箭步上前,自身後將青年緊緊擁入了懷中。   「冽。」   「嗯?」   「我只是想幫你分擔一些。」   「我知道。」   「和他雖聊得起一些風花雪月之事,卻畢竟比不得你我相處之時。」   這句話多少有些辯白自清的意思。雖未直言,可其間的情意卻任誰都感覺得 出來……聽著如此,白冽予雙頰微紅,但仍是強自鎮定著嘆息道:   「景玄此人太過難測,又是有意同你接近,想必有所圖謀……你為人光明磊 落,對這等事向來不擅長,與其時時擔心會著他的道,還不如盡量減少見面的機 會,也比較不會出上什麼岔子。」   「吃一塹長一智,我會好好記著的。」   信誓旦旦地應了句後,東方煜語氣一轉──略帶遲疑地──,「你還生氣麼 ?」   「……不。」   「抱歉,讓你煩心了。」   「姑且當作是一報還一報吧。」   「啊?」   「在此之前,我不也時常令你憂心焦急麼?」   回想起相識以來的種種,白冽予心緒稍緩,音調也染上了些許笑意。   察覺這點,東方煜本還懸著的心這才得以完全放下,而在輕扳過友人身子讓 他對向自己後,原先的緊擁轉為輕環。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張容顏同時勾起了令人迷醉的溫柔笑意。   「瞧你一回來就馬上睡了,這趟旅程想必十分辛苦吧?」   「稍微有些奔波而已,倒沒遇上什麼困難。今日會如此疲憊,是因為我急著 趕回,所以……」   「急著趕回?你早就知道我和景玄見面的事了嗎?是關陽告訴你的?」   「不……我雖有同關陽見面,卻沒聽說這事兒。」   「咦?那為何……」   未完的疑問,在思及可能的答案後乍然休止。   是相思吧!   因為相思、因為渴望見著自己,所以明明沒有要事卻仍連日急趕、所以一聽 著自己的足音便強自睜眼……即便正忙於公務,他的心中也始終惦記著自己。如 此事實讓東方煜心頭再次滿溢狂喜。雙唇一張正想說些什麼,可眼前容顏泛起的 薄紅卻讓一切話語全都化作了難以抑制的衝動。   ──當他猛然醒覺之時,彼此的唇瓣已然重合。   與己相交疊的唇,溫軟醉人一如夢中。   他吻了冽。   吻了……理當仍是「至交」身分的……   放在兩三個月前絕對會令他感到絕望的舉動,如今卻只是挑起了些許緊張。 又自停留片刻後,東方煜才輕輕移開雙唇、結束了這意外一吻。   感覺到前方溫熱驟失,白冽予眨了眨眼,半晌才由唇上殘留的觸感真正理解 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   是吻。   煜……吻了他。   意料外的情況令青年瞬間瞪大了眼,目光直對向友人雙眸試圖從中看出什麼 ,卻只望見了一片平靜。   沒有歉意,沒有懊惱,沒有後悔。那雙深眸只是靜靜回望著自己,同樣平靜 地流露出濃烈而深摯的情意。   二度出乎意料的情況,卻顯得那麼樣理所當然。   是啊!理所當然!   儘管未曾明言,卻是早已兩情相悅的。既是如此,一個吻又──   回想起先前的四瓣相接,白冽予「刷」地脹紅了臉。   ──先前只關注著「被吻」的事實,卻還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了「吻」如此 行為本身。雖非頭一遭、也只是相貼合的淺吻,可一想到「友人」是再清醒不過 地作了這事,青年心下便難免無措羞怯。   瞧著如此,東方煜微微一笑,雙臂一收,將青年的身子再次緊鎖入懷。   「天方的任務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進展麼?」   「咦……嗯。」   多少仍受之前那一吻的影響,青年愣了半晌才理解過來出聲應過,面上紅霞 卻不免又深了幾分──因為自己太過稚嫩的反應。   深吸口氣平復了仍有些紛亂的心緒後,他將琰容上勾之事盡數道予友人。   白冽予畢竟是極為理智的人,一談到正事便即恢復了平時的沉靜,僅頰上殘 留的薄紅可瞧出方才的失常……如此別具風情的神態讓正對著的東方煜有些失神 ,忙甩了甩頭讓自己專注在入耳的話語上。   「示敵以弱加上離間之計嗎……如果天帝的性子確如我們所以為的,那麼天 方的滅亡已是指日可待。」   「嗯。此事已大致抵定,就看到時如何應變了。」   頓了頓,白冽予唇角苦笑微揚:「只是附帶的事進行得如此順利,真正的目 的卻沒什麼進展,實在有些……」   真正的目的,自然是指查出昔年的真相了……知他必不好受,東方煜憐惜地 抬掌輕拂去那唇畔的苦澀。   「別擔心,一定會有辦法的。」   「煜……」   「這兩天就先好好歇息吧!前陣子替你蒐集的情報也該到了。以你的能耐, 養足精神仔細研究,定能從中找出些蛛絲馬跡的。」   「……也是。」   雖說自己回來後仍未上長生堂和舒越聯繫,可冷月堂方面應該也有結果了才 是……思及此,青年心緒稍緩,回望著友人的目光亦是一柔。   清冷月光下,睽違了月餘的面容俊朗和穩無改,而同那輕撫著面頰的掌和包 覆著身子的軀體透來陣陣溫暖。縱然清楚真相未明前不應醉心於兒女情長,可這 一切一切,卻仍教他不禁為之陷落沉淪……   於心底暗暗一嘆後,青年雙臂抬起,輕輕回擁住了身前的男人。 * * *   隨著熱水沖洩而下,淡雅茶香於斗室中漫開,恰到好處地減輕了外頭所透進 的、那濃濃藥味所予人的窒悶感。   將茶斟了個八分滿後,白冽予朝前方正瞪大雙眸翹首以待的少年比了個「請 用」的手勢。後者見狀大喜,也不顧瓷杯燙手便提杯輕啜了口。   茶湯雖燙,可入喉的甘潤仍讓舒越露出了個滿足的笑容,望向主子的目光亦 更添了幾分崇拜。意猶未盡地品味再三後,他才擱了杯子,讚嘆道:   「早聽說二爺泡茶的技術天下一絕,今天可終於見識到了。」   「喜歡就多喝一些吧。」   「是!那屬下就不客氣了!」   說著,少年提壺正欲斟茶,便因察覺什麼而怔了一怔:   「二爺,您不用茶嗎?」   「不了。茶喝太多也不好,尤其回去後免不了要再沏上一回……」   「是和東方大哥吧?」   「……是啊。」   「東方大哥可真讓人羨慕。」   沒想到他會冒出這麼一句,青年微怔:「怎麼說?」   「因為他能時常喝您泡的茶、吃您做的菜嘛……不過您兩位本是生死至交, 這些大概也是理所當然吧!」   「嗯。」   白冽予含笑輕輕應了過,心緒卻不禁因那「至交」二字而有了些許起伏。   至交……麼?自那晚之後,他和煜間的關係只怕很難再用這兩字形容了。連 吻都接了卻還說是「朋友」,怎麼想都太過自欺欺人──更別提他們幾乎日日相 擁而眠。雖然還沒有更出格的事發生,可不論誰知道這點,都不會認為他們只是 朋友吧?   說穿了:只要再加上一句表白,他們就能正式晉身成所謂的「情人」或「愛 侶」。   ──他,終究還是陷入了以往所刻意迴避的兒女情長之中。   心下幾分苦澀因而升起,卻又在思及「友人」後、苦澀轉染上絲絲甜意。如 此矛盾的情況讓白冽予更覺無奈,但也只能斂了思緒不再多想,逼著自己將心神 移到今天的來意上頭。   「舒越,上回交給你的事辦妥了嗎?」   「是!」   一聽主子喚上自己,少年登即斂容正色恭聲應道,「屬下已經命人處理,馬 上就會包好送來了。」   「關陽那邊呢?」   「暫時還沒有消息。」   「到的話馬上送來給我。」   「是。」   「……另外還有件事。」   短暫的猶疑後終還是開了口,白冽予自懷中取出了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信。   「將這封信和景玄的情報盡快送回山莊交給莫叔。」   「是。大莊主那邊呢?」   「先瞞著吧!若莫叔覺得有必要,自然會告訴颯哥。」   「好的。」   應答的音聲方落,一旁的藥櫃便傳來了物品掉落的聲響。知道是主子的東西 來了,舒越上前打開藥櫃拿出幾包以油紙覆著的藥材交給對方。   「這是您上次吩咐的東西……您要走了嗎?」   「嗯……方才的事就拜託你了。」   知道自己所要的情報就在藥包中間,白冽予頷首接過一個起身,「再過三個 月就是接任二十八探的考核,好好準備吧,我期待你的表現。」   言罷,他不再多言,提著藥包逕自離開了。   眼下時近正午,遠安城的街道熙攘一如平時,鄰街的趙記食舖也依舊排了長 長的一條人龍……回想起自己初次同東方煜來此的事,白冽予正欲加進隊列,便 察覺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目光。抬眸望去,只見隊列前頭,「朱雀」成雙正怔怔望 著自己。眸中雖帶著難掩的喜色,卻因幾絲憂慮而掩去了光華。   猜到這代表什麼,青年略一思忖後提步迎上了前。   「成兄。」   「李兄弟。」   見李列主動上前搭話,本還有些猶豫的成雙當即隱下眸中憂色含笑相喚:   「真巧,你也是來買包子的?」   「嗯。抓完藥正要回去,一時興起便來了。」   「藥?李兄身子不適麼?」   這才發現青年手中的藥包,男子面上立時添了幾分關切。不似作偽的神情讓白 冽予瞬間有些觸動,但還是按捺了下,輕搖了搖頭。   「只是幾帖寧神養氣的藥而已。」   至於為何突然要寧神養氣,自然與前些日子的奔波脫不了關係了。青年雖未直 言,卻仍讓聽著的成雙有些尷尬,忙轉移話題道:   「從後排起也挺久的。你想要什麼,我一道買吧!」   「那就麻煩成兄了。我要一籠筍香肉包、一籠菜包。」   「趙記的包子一籠六個,這些不會都是李兄弟一個人要吃的?」   「……不,還有人在寒舍等著。」   「人?」   成雙聞言先是一怔,而旋即明白了過來:「是柳公子吧。他是隨李兄前來遠 安的?」   「不錯。」   「……這麼問或許有些冒昧──李兄正在做的事,柳公子清楚嗎?」   「他知道我的決定。」   言下之意,便是友人知道他加入天方的事,但並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如此答案雖在成雙意料之內,可得到證實後,胸口卻莫名地一陣窒悶──想 起彼此相熟後李列越漸溫和的態度,以及上回在總舵同他品茗言歡的事,先前困 擾著己身的話語幾欲脫口,卻終還是強忍了下,只道:   「能在茫茫世間遇上這麼位知己之人,說來也實在是件令人羨慕的事啊!」   「成兄沒有嗎?」   「……本來以為有的,可是情況似乎不像我所以為的那樣。」   而後,他像是想改換情緒般揚唇一笑,道:「傷感的事便不提了。李兄稍等 ,我去和夥計點餐。」   「嗯。」   白冽予已從對方的表情言談中得到了所需的答案,便也不再搭話,靜靜於一 旁候著。   不到片刻,包子已然買好。瞧對方將紙包朝自個兒遞來,青年空出手來正欲 取錢,一聲「不必了」卻已緊隨著入耳。他微訝抬眸,只見成雙含笑搖頭,將紙 包硬是塞入了他手中。   「幾個包子也不值多少錢。李兄若當我是朋友,便收下吧。」   語氣雖平和依舊,可動作卻顯得不容拒絕。瞧著如此,青年心下莞爾,眸光 亦隨之柔和了少許。   「……下回上總舵時,我再為成兄沏一壺香茗吧!。」   「樂意之至。」   「那麼,告辭了。」   「請。」   拱手回禮罷,又深深望了眼青年的背影後,成雙才自轉身、離開了食舖。 * * *   回到居處、同東方煜一起用過午膳後,白冽予才打開藥包,取出了裡頭藏著 的文書。   這次到手的情報共計十張,全用長三尺半、寬半尺、薄如蟬翼的長卷書寫。 其中,青龍從出道到潛入山莊前的行蹤和景玄自出道以來的種種各佔了三大張, 餘下四張則是關於昔年江湖上二十三位一流劍手的摘要。再加上東方煜透過碧風 樓取得的部分,足讓兩人打發整個下午而不覺無聊。   交換著將情報全數看完後,青年取出地圖鋪上薄紙,讓友人對照著情報將青 龍歷年的行蹤於紙上標記出來。   「青龍失蹤前最後犯案的地方是這裡。最後出現行蹤的地方則是這兒。」   東方煜道,並將兩個地點以硃砂圈劃起,「彼此相隔了兩個月,且之間沒有 任何消息……在那之後,『青龍』便消失了。」   「而山莊在這兒……依山莊的紀錄來看,他加入山莊與最後一次出現相隔了 七個月左右──即便扣除路程所耗,只要有明師指點,這段時間也足夠讓一個資 質不錯的二流劍手多少窺得一流堂奧了。」   「你先前的猜測既已獲得證實,接下來就是找出那位『明師』的身份吧?」   「嗯。」   白冽予邊應著邊於青龍的行蹤圖上再鋪了層薄紙:「交給你了。」   「好。」   知道冽是要找出那半年多間可能與青龍接觸的人,東方煜依照情報將期間內 幾位前輩的行蹤於薄紙上一一繪出,並標明姓名、時間。半晌描繪後,一張新圖 又已完成,再加上下方透著的青龍行蹤,將可能的對象清楚地區隔了出來。   看著那位於京城、標著「聶揚」二字的紅點,男子微微一笑,道:   「聶前輩當時在京城作客,且一待數月,已經可以排除了。」   「是啊。」   儘管仍未弄清琰容劍法的來由,可這個結果還是讓白冽予多少鬆了口氣── 卻又在細細瞧過眼前的行蹤圖後,一聲嘆息。   如此反應令東方煜心下微訝:「怎麼了?」   「這趟看來是失敗了。」   「為什麼?依時間和地點來說,比較有可能的不是有三──」   話語未完,便因發覺了到什麼而戛然休止。   見他已瞧出問題所在,青年苦笑道:   「時地上可能的有三位,但其中兩位卻是可以馬上排除的──一位是流影谷 的孤塔一劍邵青雲,一位是令堂。從兩位前輩前後的行蹤幾乎完全一致看來,想 必是與伯父有關吧?」   「嗯。那時我爹奉命清查各地縣府庫銀,邵青雲是聖上指派的護衛,家母則 是暗中跟隨……我也是直到那時才猜到了自己的親爹是誰。」   「而剩下的一人卻是在病中,且一個月不到就亡故了。」   也就是說,除非情報有誤,否則這二十三人全都可以排除了……白冽予之所 以會說「失敗」,原因便在此。   明白這點,東方煜心下幾分不捨升起,抬掌輕撫上那張隱透愁色的面容。   「用劍之人沒有符合的,咱們就繼續找其他一流高手吧──武學至深便能觸 類旁通,就算不是專用劍的,單從見識上便能給青龍不少指點。」   「可若將同時期所有高手都考慮進去,單彙集整理便十分費事,更很難有什 麼結果。」   「也對……」   「要從這個方向著手,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往好處想,至少你排除了聶前輩的嫌疑……對了!不如查查聶前輩的仇家 吧?就像你之前說的,也可能是仇家有意嫁禍……」   「別擔心,我沒事的。」   瞧東方煜不停想辦法安慰他,青年不由莞爾,心緒亦隨之一寬……「現在想 那些也無濟於事,咱們先談談景玄的部份吧?有件事我挺介意的。」   「喔?」   「你還記得五年前傲天堡和三年前漠清閣的事吧?」   「自然,那是你我相識和重見的契機。」   「我是先注意到了漠清閣的存在,然後才想到藉此讓白樺成為天方的耳目的 。而會注意到漠清閣的原因,便在於更早之前的傲天堡。」   「你是說,他們之間有所聯繫?」   「聯繫倒不一定,但確實有些關聯。」   青年語氣微沉:「景玄曾在傲天堡興起期間到過九江。此外,天方對付漠血 時他也有隨行,卻在行動時消失無蹤。」   「難道景玄背後的勢力和傲天堡、漠清閣有關?」   「多半是吧……所以不是你我對其陰謀全無所覺,而是一時沒能將事情聯繫 在一起。照這樣看,景玄不光是個暗棋,更可能是負責彼此聯絡的關鍵。」   「也就是說,只要循著他歷年行蹤一一追查,就有可能找出對方潛伏的勢力 了?」   「嗯。雖然不一定能有太大的收穫,但確實值得一試。」   「如此甚好──我明天就讓人開始調查。」   「行動須得隱蔽一些,莫要打草驚蛇。」   「我知道。」   頓了頓,東方煜語氣一轉,眸中憂色微現:「……還好吧?」   會這麼問,自然是因為兩人又像上次一樣沒能找出十三年前那件事的關鍵, 反倒又對景玄及其背後的勢力有了更深的認識。   可白冽予只是笑了笑,抬手握上那始終輕覆於面頰的掌。   縱然猶疑,縱然迷惘,答案……卻已再清楚不過。   望著眼前略帶困惑卻不減關懷的眸子,萬千思緒湧上心頭,連同十三年來的 悔恨自責,一併化作了決意。   「你好溫暖,煜。」   「冽……」   「所以沒事的。」   低語脫口的同時,神情已是一柔:「因為有你像這樣陪伴著,所以──」   未盡的話語,因那逐漸湊近的臉龐而休止。   白冽予知道這代表什麼,卻終究沒有避開。他只是闔上了雙眼,靜靜迎接那 將至的一刻。   ──他不會後悔的。   縱然陷入了以往所刻意避開的情感上,可他不會後悔。   因為,是煜。   感覺到雙唇為已有些熟悉的溫軟覆上,青年抬手,主動擁上了正吻著自己的 男人。 第十三章   時入八月,遠安城內秋意正濃,各家酒樓食舖也都配合著推出了些當令的菜 餚。天候雖透著幾分涼意,可街市卻熱鬧更勝夏季,瞧不出半點蕭瑟。   結束了今日的事務,東方煜饒有興致地沿街逛了一圈,才揀間舖子買了份桂 花糕準備回去同青年一道享用──記得冽前幾天才拿了罐桂花金萱回來,兩樣搭 配著享用,想必十分愜意了──。   只是他想的美好,回到居處後,望見的卻是白冽予正將歸雲鞭纏上腰際、明 顯正打算外出的情景。東方煜心下微愕,本來滿是期盼的神情亦隨之垮了下:   「冽,你要出去?」   「嗯。朱雀遣人相約,我想天方也快有大動作了,正好趁此探他口風,便允 過了。」   「又是朱雀?」   近月來,青年同朱雀見面往還不下五次,頻繁程度令東方煜光聽到這名字便 忍不住蹙眉──雖知二人相見也是因為計畫之所需,可一想到冽要捨下自己出去 同他人品茗言歡,心下卻仍不免鬱鬱。   白冽予方才正忙著整理裝束,一時沒察覺他的異樣。眼下聽他語氣隱帶不快 ,這才抬眸問:「怎麼了?」   「……方才在路上買了份桂花糕,本想同你一道享用的……不能換個時間約 麼?」   「煜……」   「最近同朱雀見得這麼勤,讓我都有些……」   未出口的話語,自不外乎「吃味」、「嫉妒」之類的了。   自那日二度相吻後,二人雖仍未將話說白,相處間卻已再無了那層「友情」 的束縛──這對以往多有顧慮的東方煜無疑是一大解放,本就深摯的情意自也從 各方面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   知道他的意思,白冽予心下莞爾,道:   「你我朝夕相對、同吃同住,難道還差那一時半刻麼?回來再一道享用不就 得了?」   「可放久的桂花糕沒有現做的好吃……不然,至少先吃一塊再出門吧?」   「……好吧。」   見他一臉可憐兮兮企盼著的模樣,青年心下一軟,終還是允過了他的要求。   得其應允,東方煜當即打開紙包拈了塊桂花糕送到他面前。青年探首張唇將 之含入口中細細咀嚼品味,卻方嚥了下、還來不及說上什麼感想,便給前方的男 人先一步封住了雙唇。   熟悉的溫軟讓青年很快便理解了事情的進展。可這同樣由貼合而始的一吻, 卻在短暫的停滯後便轉為摩娑淺吮。感覺到自身唇瓣為他輕含了住,白冽予微微 一顫,方始的輕喚立時化作低吟:   「煜?嗚……」   含吮著的力道並不重,可搭上那不時舔劃著唇沿的舌,如此親暱而帶著幾分 情色的舉動卻讓青年少有的慌了神,腰間亦不由自主地為之一軟,全仗著男人及 時攬上的臂膀才不至於癱倒。只覺得那唇舌撩撥間,絲絲熱度自周身竄起,心下 雖隱隱察覺了什麼,昏沉的腦袋卻已無力分辨。他只能無措地靠在對方懷裡任憑 採擷,直到後者醒覺般放開他雙唇為止。   環抱青年背脊的臂膀未鬆,東方煜移開雙唇,輕聲問:   「太過頭了?」   雖無前言後語,可話中所指為何,自是不言而喻了。   白冽予本還有些昏沉,聽他這麼問,雙頰立時一紅、不答反問道:   「為什麼……突然……」   「……見你探首含住糕點,一時衝動便……」   如果不是怕他嚇到噎著,東方煜早在青年張唇輕含的時候便「動口」了── 便連此刻,瞧青年面帶紅霞略帶羞澀的模樣,某種名為慾望的物事亦在蠢蠢欲動 ,足費了男人好大的功夫才能勉強隱忍。可饒是如此,微闇雙眸卻仍流露了少許 熾熱,環抱著的臂膀亦隨之緊了一緊。   「不喜歡?」   「……只是覺得有些突然,沒想到還有這種……吻的方式。」   青年此時已「平靜」許多,語調也恢復了慣常的淡然。只是這麼句話聽在東 方煜耳裡,卻不免勾起許多心思了。   他早就覺得冽對這等情事的反應生澀得不像個成年男子,本想說是冽經驗不 多、對象又換成了男人,自然不大習慣。可眼下聽著此言,倒像冽真的全無經驗 了──但這可能嗎?雖說冽多年來一直專注於報仇而無意於兒女情長,可一個年 過弱冠、出身世家的翩翩公子是個連女人都沒碰過的雛兒,怎麼想都……   只是這些念頭轉歸轉,卻是沒可能問出口的──更別提冽若只有他一人,對 他來說只會是再好不過──,故東方煜只是笑了笑,以指按上青年唇瓣輕輕磨蹭 ,低聲道:   「這只勉強稱得上『登堂』,離『入室』還遠著呢……」   「入室……?」   「這個以後再說吧。真要繼續,你就趕不上朱雀的約了。」   「我還以為你沒打算讓我去了。」   「是不想,可真這麼做只會讓你為難而已。」   頓了頓,他雙臂略鬆、微微湊前輕啄了下青年紅豔的唇,「早些回來,好嗎 ?」   「自然。」   白冽予含笑離開了他懷中,並取過一旁的面具覆了上。「晚上再給你做一頓 好吃的……我走了。」   言罷,他不再耽擱,一個示意後便即出屋離去。 * * *   由於先前的一番耽擱,待白冽予到達成雙居處,已比原先約定的時辰晚上一 些了。   遠遠便望見那候於門前的身影,青年唇角淡揚,加緊腳步迎上了前:   「抱歉,臨時出了點事,讓成兄久等了。」   「李兄客氣了。這趟本就是我貿然相邀,李兄肯撥冗前來便已十分賞臉…… 咱們進屋吧?」   「好。」   近月來幾次往還後,二人雖偶有客套,卻已熟悉不少,自也省去許多無謂的 虛言。故此刻得成雙相請,白冽予簡單應過後便即提步入屋。   這是他第二次造訪成雙的居所。雖稱不上熟門熟路,茶具擱那兒還是記得的 。走到櫃前正打算問對方要喝些什麼,卻在瞧見茶几上的一碟點心後,微怔。   ──形狀雖有些不同,可上頭擱著的確實是桂花糕。   出門前的一番「波折」瞬間浮上腦海,連同男人輕撫著他唇瓣時那俊魅醉人 的神情,令憶著的青年面色當下便是一紅,全仗著面具遮掩,才不至於教一旁的 成雙瞧出端倪。   只是……思及正在「家」中苦候著自己的人,青年本觸上桂花金萱的指終究 還是移向了一旁的鐵觀音。   小費了番功夫熟練地沏好茶後,茶香瀰漫中,白冽予方側身入座,便見成雙 將那碟桂花糕遞到了他面前。   「李兄嚐嚐吧?這雖不是豐記的桂花糕,但也相當不錯了。」   「豐記?」   「是咱們遠安城內最有名的一間糕點舖,每年仲秋推出的桂花糕尤為一絕, 想吃還得早一個月訂好呢──今早我見令友柳公子正在豐記前同伙計談話,似乎 是打算訂些桂花糕讓李兄嚐嚐……只是那少說要等上一個月,我手上又正好有太 白樓的桂花糕,所以便遣人相邀,也好讓李兄在漫長的等待中先解解饞吧!」   「原來還有這等學問……今日可真是讓成兄費心了。」   言罷,青年也不客氣,抬手取了塊糕點送入口中。   畢竟是出自太白樓,這桂花糕不論口感香氣都相當不錯,可比之煜先前餵給 他的卻仍差上了少許──想來那多半是出自成雙所說的「豐記」了。以煜的能耐 ,要想少去一個月的等待自非難事。   只是這些想歸想,自是沒可能說出來的。輕啜了口茶潤潤喉後,青年微微一 笑,道:「口感和桂花的香氣都不錯,嚐來頗為爽口……成兄也一起吃吧?」   「嗯。」   見對方喜歡,成雙鬆了口氣含笑應過,這也才一道用起了糕點──可目光, 卻仍停留在前方的青年身上。   他也說不清自己怎麼就這麼在意李列的反應,可每每見著那向來漠冷的臉龐 露出淡淡笑意,心緒便有些不由自主地……   或許,是因為那是對著「外人」時絕不會露出的、象徵著信賴的笑容吧!   「信賴」……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二字,卻在思及的瞬間狠狠刺進了胸口。   望著眼前青年帶笑的面容,成雙神情漸黯,埋藏於胸口的話語幾欲脫口,卻 終還是強壓了下,一聲低嘆。   「怎麼?」   聽他突生嘆息,白冽予淡淡問,幾絲關切掩去了眸中一閃而過的銳芒:「成 兄有心事?」   「……其實,今日邀李兄來此,並不全是為了這桂花糕。」   「喔?」   「我們已經查出剩下幾名青龍餘黨的藏身處,接下來便又得委託李兄外出執 行任務了。」   「……只是因為如此麼?」   「什麼?」   「令成兄面帶愁色的理由……不會只是因為這個『任務』吧?」   因男子神情間難掩的憂色而有此言,青年雖是有意探問,卻仍在對方抬眸的 瞬間略為柔和目光以表關切。   成雙本還想用「只是擔心李兄會否太過操勞」之類的理由帶過,可見著青年 如此神色,到口的話語便怎麼也無法出口了。   他張了張唇,卻終只得再度嘆息。   「確實不只如此,但也與李兄的任務有些關係──不知李兄……對幕爺誅殺 青龍餘黨之事有何看法?」   「『斬草除根』吧?只是這般趕盡殺絕,未免有些過了就是。」   這個回答顯然正中成雙痛處,令他當下又是一聲嘆息。   見著如此,白冽予心下登即了然:「莫非這就是成兄如此苦惱的原因?」   「……不錯。」   「以幕爺對成兄的倚重,成兄當可直言相諫才是,又何需如此煩惱?」   「其實,早在李兄第一趟任務開始前,我便已同幕爺提過此事了。」   「幕爺不肯聽麼?」   以時間上來說,這事兒還在關陽同琰容達成協議前,自然不會是受琰容挑撥 的影響……由此聯想到青龍對天帝的評價,青年心下一凜,略帶試探地問:   「難道幕爺當真對青龍仇恨至此?」   「仇恨倒不至於。只是青龍餘黨勢力不小,就算少了個頭領,也難保不會有 第二、第三號人物取而代之──我知道幕爺的考量,所以也只是大略提過心中憂 慮,並未特別反對幕爺翦除殘黨中重要人物的行動。可這次不同。餘下的這些人 實力雖不錯,在青龍一黨中卻搆不上核心,比起除去,還不如加以勸服以保存天 方的實力──可幕爺卻連考慮都不考慮便打算致他們於死地。」   「成兄勸過幕爺了?」   青年問。而換來的,是成雙的一陣苦笑。   「天方近年來發展得太過順利,先是外取漠清閣而代之、接著又除了大患青 龍……在我看來,正因為事事順利,才更該居安思危,先求鞏固紮穩根基,而非 一力向外擴張。可幕爺正是志得意滿之時,怎麼也……聽不進我這些話。」   話語至末已滿是苦澀無奈,神情,亦同。   以敵對者的立場而言,如此情況自然是白冽予所樂見的;可以「朋友」的身 分來說,卻不免有些同情不忍了……他微微一嘆,道:   「也就是所謂的忠言逆耳吧。」   「可惜幕爺並不這麼想……對他而言,真正『忠』的,只怕是琰容吧。」   「成兄……」   「只是些牢騷而已……抱歉,明明該是好好品茶用點心享受一番的時候,卻 說了這些煞風景的話。」   「如果能多少讓成兄寬心一些,這點小事自算不上什麼。」   頓了頓,青年唇角微揚、一個起身:「茶涼了。我再重新沏一壺吧!」   「勞煩了。」   望著那醉人依舊的淡淡笑意,成雙心緒稍霽,這也才含笑應了過。 * * *   幾天後,正如成雙先前預告的,天帝正式派下了繼續追殺青龍餘黨的任務; 也在此間,琰容送來了天方將開始對白樺採取行動的消息,顯示沉寂月餘後,一 切終於如白冽予所預期地再度展開。   可相較之下,這場行動的初衷──找出指使青龍的幕後真兇──便顯得毫無 進展了。   於房中收拾著行囊,回想起計畫實行以來的種種,白冽予一聲低嘆。   當初之所以會針對天方擬定計畫,是因認為青龍的刺殺乃肇因於天方所派予 的任務。在此情況下,只要能潛入天方找出記載委託人的名冊,一切自然水落石 出。   可這個推測,卻在初入天方時與朱雀的一席談話中完全粉碎。滿心震驚迷惘 下,他於是只得嘗試從青龍過往的行動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接著,便是那晚夜探青龍故居、卻驚見琰容使出師叔的劍招了。   琰容是青龍一手培養出來的棋子,這劍招的來由自然也該與青龍有關……先 前的情報雖證明了師叔的「清白」,可對昔年幕後真兇的調查,卻也由此陷入了 瓶頸。   而今,對天方的行動即將迎來最後的階段,對真兇的調查卻依然毫無頭緒。 先前打算從青龍身上順藤摸瓜地找出真兇的想法,也在調查青龍師承的過程中接 連碰壁、完全走入了死胡同。   師承……?   想到這裡,白冽予渾身一震。   他真正要查的是指使青龍殺害母親的真兇,而非青龍的「師傅」。就算真找 到了這麼個人,充其量也只是有嫌疑而已,又豈能斷定此人就是兇手?可他卻一 直執著於青龍的師承,也難怪會怎麼也走不出來了。   他太過在意青龍的存在,竟忘了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兇手會想致娘親於死 地,不是對娘親心懷怨憤,就是想藉此來打擊、傷害爹。如果再加上他先前的推 測──此人就是青龍武功大進的關鍵──,那此人便必然有實力親自下手才是。 可他卻選擇假青龍之力,自然是有意隱藏身份了。   而之所以隱藏身分,理由不外乎不想與山莊撕破臉正面為敵了。   也就是說,此人在江湖上必然有相當名聲,與爹娘有私仇,但表面上卻不曾 與山莊為敵──甚至,還有可能是互相交好的。   自行動展開以來,白冽予的思路還是頭一遭如此清晰,卻越是細想,便越覺 渾身發冷。   他停下了收拾的動作,至桌邊倒了杯溫茶飲下。   不該再想下去了。   只要知道接下來調查的方向就好。其他的,在確切的情報出來前,他不該也 不能多想。   可即便不斷這麼告訴自己了,名為「猜疑」的情緒卻始終揮之不去。無數個 人名浮現,那是打接掌冷月堂以來便熟記於心的威脅名單,卻在逐一飛閃消逝後 ,為一張張熟悉甚至極為親近的面孔所取代。   ──他真的能繼續查下去嗎?在已預感到結果將代表又一次的欺騙的此刻? 可若就此打住將一切塵封,這十三年來的忍耐又算什麼?他又有何顏面面對九泉 之下的爹娘?   明知自己不該繼續想下去,可思緒卻怎麼也沒法停下,便連向來穩定的內息 亦有了失控的跡象。白冽予緊握雙拳深深吐息試圖藉此平靜下來,卻仍無法阻止 已本能地針對那一張張面孔分析起來的腦袋──   「冽?」   讓一切終得中斷的,是門口突來的一喚。   原先緊繃的精神瞬間放鬆,身子卻緊接著一陣乏力。青年勉強撐住軀體抬眸 望去,而在見著那俊朗面容的同時,熟悉的溫暖包覆上異常冰冷的軀體,暖熱真 氣自掌心傳來,絲絲縷縷地逐步平撫原先紊亂的內息。   白冽予嘔了口血,面色卻已由初始的蒼白恢復成平時的白裡透紅。瞧著如此 ,東方煜心緒略寬,這才收了真氣沉聲問:   「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你會渾身冰冷臉色蒼白還差點走火入魔?」   「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卻無法不去猜測可能的結果,所以有些心亂而已。」   知道煜是被他方才的模樣嚇著了才會如此急切,青年應答的音調淡穩如舊, 眸光卻已是一柔:   「還多虧了你……我才能真正止住思緒不再繼續胡思亂想。」   「……是令堂的事?」   能讓白冽予失常的事也就只有那麼一兩件,故有此問。   聞言,青年微微苦笑:「嗯……咱們坐下來談吧?有些事,我想聽聽你的意 見。」   「好。」   一應初落,也不待青年反應,東方煜便就原先扶抱著的姿勢將他帶至床畔歇 坐,並抬袖為他拭去了唇畔殘留的血漬。把自個兒當病人照顧的舉動讓青年略覺 莞爾,心緒卻已又寬了不少……將收到一半的行囊擱到角落後,他同對方盡數道 出了自個兒方才的種種思量。   聽罷敘述,東方煜雙眉微結,而在半晌思忖後、啟唇道:   「且不論擎雲山莊有哪些潛在的敵人──這個你自是再清楚不過的──,在 我看來,若要說『私仇』,最有可能的原因自不外乎一個『情』字。」   「情……?」   「親情、友情,以及所謂的兒女私情……」   說到這,男子凝視著青年的目光不可免地添了幾分熾熱,卻又旋即正了神色 ,續道:「這麼說可能有些失禮……伯父伯母都是出了名的風采過人,身邊追求 者眾多,這『仇』攀上『情』字的可能自是極高的。像是伯母的追求者不甘落敗 所以由愛生恨、或是伯父的仰慕者心生嫉妒,故……」   他邊想邊道,只是依常理簡單推測的話語,卻令聽著的白冽予微微一震。月 餘前二人一同繪製的行蹤圖浮上心頭,先前強自壓下的猜疑與不安再度萌發── 甚至是更為清晰而強烈的。   當時,他雖將東方蘅的行蹤歸因於「卓常峰的秘訪」並由此排除了嫌疑,可 不論東方蘅身處該地的理由為何,都無法改變她可能與青龍接觸的事實。尤其東 方蘅對白毅傑的傾心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論起嫌疑,自然……   刻下想來,也許他當初正是預感到了這種可能性,才刻意想盡辦法將東方蘅 排除在外吧?   畢竟……她,是煜的母親……   「冽?」   見青年微微一顫後便全無反應,東方煜不由得擔心地喚了喚:   「怎麼了?你想到什麼了嗎,冽?」   「……只是以往不曾考慮過這些,所以有些訝異而已。」   「也對,你對這等兒女私情向來懵懂,自是不會想到這『情』字也能牽扯出 這麼多愛恨了。」   東方煜對他在情感方面的遲鈍深有體悟,故此時也沒怎麼多想便接受了他的 理由。反倒是白冽予見他如此輕易便信了過,鬆了口氣之餘卻也不免起了幾分愧 疚。   不為別的,就為自己正竭力壓抑著的那份疑心。   可,若一切真與東方蘅有關,他又該如何是好?   他……又該如何面對煜才……   望著身旁依舊滿懷關切與情意地凝視自己的男人,白冽予心頭一緊,無數情 感瞬間湧上,而終是一個傾身、雙唇湊前主動吻上了對方。   感覺到那熟悉的柔軟,即便是東方煜,也足過了小半刻才真正理解到究竟發 生了什麼。喜悅之情溢滿心頭,當下緊擁住青年腰肢反客為主、渴求而眷戀地品 嚐起那貼覆而上的溫軟。   由淺淺輕吮而始,隨著情熱漸熾,一吻轉深,甚至是以舌撬開齒關長驅而入 、縱情擷取那渴望已久的芬芳。突如其來的變化令青年微微一顫,卻在得以反應 前便深深沉淪進男人一手挑勾起的熾烈熱吻之中。   疑心歉疚什麼的早給拋到了九霄雲外。深吻連綿間,似曾相識的火苗以過往 從未有過的猛烈於周身延燒開來,腰間更是一陣酥軟。青年只覺神志一陣迷濛, 雖隱隱感覺到後背靠上了什麼,卻因那攫獲他全副心神的吻而再無餘力分辨──   待到唇分,半晌低喘後,稍微冷靜些的白冽予才驚覺自個兒不知何時已然倒 臥上榻,上頭還理所當然地壓著造成這一切的男人。   俊朗容顏近在咫尺,筆直望向自己的雙眸透著深深情慾……感覺到那已隔衣 抵著身子的硬挺,青年面色一紅,他微微張唇想說些什麼,卻終只是無措地輕輕 側過了頭。   瞧他的反應羞澀若此,東方煜心頭一熱,當下幾欲再次埋首撩撥索求,卻因 顧忌著可能的失控而強自按捺了下。   他單手撐起上身拉開距離,而後抬掌撫上了那張紅透的容顏。眸中滿載的情 慾轉為深深溫柔。   「這一吻,就當作是臨行前的紀念吧?雖是出於意外……」   「讓我在旅途中也時時惦記著?」   「能這樣自然最好……心緒為此佔滿,不就無暇『胡思亂想』了?」   「……是啊。」   雖因入耳的話語而又一次想起了方才心亂的主因,可望著眼前的男人、望著 那雙不曾削減過分毫情意的眸子,原先對「真相」的恐懼卻已回復到了最初的渴 盼。   不論結果是他太過多疑,或是……就為了煜這份情意,他,無論如何都得弄 清一切。   心思既定,縱然仍難免不安,情緒卻已平靜不少。   白冽予一個抬臂,緊緊環住了上方眷戀之餘卻又正竭力壓抑的男人。   「冽?」   刻意拉開的距離再次被縮短。感覺到下方與己貼合的軀體,東方煜身子一熱 ,原先的自若轉為無措,呼喚的音調亦因而帶上了幾分尷尬。   可青年卻沒有回答。   他只是緊緊擁抱著男人,讓身子完全陷入那份醉人的溫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