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清晨,淡淡冬寒侵身,將青年自方始的夢境中喚醒。
由身畔的空盪憶起了自個兒刻下所在,輕撩床帷、瞥了眼外頭依舊昏暗的天
色後,白冽予輕輕一嘆,起身下床梳洗。
今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早,前幾天還只是帶著涼意的天候,現在卻已轉透
出陣陣寒氣。便連週遭的林木景物,也由秋日的蕭瑟變作了冬日的寂冷。
也或許,並不是季節改變得比以往快,而是他的心境已再不同前。
冬寒驚夢,是因為身畔少了那醉人的溫暖;倍覺寂冷,是因為身畔見不著那
俊朗挺拔的身影。
像這樣因執行「任務」而離開雖已是第二遭,身心的煎熬卻只有更甚──若
說上回還只是相思難斷,這回便幾乎可說是思念欲狂了。
思念欲狂,所以輾轉難眠。就算難得睡熟了、入夢了,卻因滿心惦著的都是
他的氣息、他的溫暖,所以夢境方始,便因週遭與夢中迥異的寒寂而被迫醒轉。
──說來也好笑:曾幾何時,於睡夢中盤桓不去的已不再是仇恨與懊悔,而
是滿心的思念與渴切?就連旅途中每一個閒暇時分,佔滿他思緒的,也不是對真
兇的追緝,而是臨別前險些越界的纏綿。
回想起那日的深吻和男人滿載情慾的灼人目光,白冽予身子一熱,方繫上衣
帶的掌竟有些不由自主地朝下身移了去──
而在真正觸上前、猛然驚醒地收回了手,面上一陣熱燙。
或許是受內功心法的影響,他對情慾卻一向看得極淡,就是對煜的情感有了
變化後,雖偶有情動,也頂多是渾身發燙而已,從未像今日這般本能地想要「紓
解」──若說先前對煜的渴求主要是精神上的,這回,便是頭一遭直接連繫到肉
體上了。
他想要他。
想要……煜……
察覺周身熱度不但未曾降下,反倒隨著思路逐漸清晰而不斷攀升,青年低低
一嘆,重新回到榻上打坐行功,藉本身至寒的真氣以平息心頭慾火。
足過了好半晌,他才收功起身,戴上面具離開了客房。
眼下雖已是卯時半,天色卻仍一片灰濛,街上亦只有幾個正準備開業的小販
,再襯上迎面而來的陣陣寒風,那種冷清孤寂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理所當然地又想起了那個遠在他方的男人,青年不由苦笑──這還正應了煜
臨別前的話語。滿心全為思念填滿的他,確實再無餘暇胡思亂想了。
於街旁買了個燒餅充作早膳後,白冽予出了小鎮,緩步來到了鎮外密林中的
一間草廬前。
這便是此次任務的目標之一、其中一名青龍餘黨的落腳處。不過此人早在半
個月前便經由白樺的中介接受了流影谷的招安,故青年表面上是來執行任務,實
際上卻是藉此與下屬聯繫。
天方的情報本就全由白樺而來,做上這點手腳自非難事。
感覺到屋中下屬熟悉的氣息,青年眸中訝色一閃而逝,旋即抬步推門入內。
「二爺。」
方進屋中,便聽得了同樣熟悉的一喚。關陽一個行禮後長身靜立桌畔,面上
一如既往地帶著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本該來此同白冽予會面的是二十八探之一、負責冀北一帶的紀晴,而非理當
正與流影谷和天方周旋的關陽。眼下臨陣換將,想來該是計畫有了相當的突破。
──之所以說是突破而非失誤,自然是出於對下屬的信任。以關陽的能耐和
性子,會離開「崗位」,就表示事情的進展已相對穩定,不再需要全神以對;加
上他又刻意來此與己相見,顯然有事要親口稟報……如此推想而下,該是有了什
麼好消息才是。
心下雖對關陽的來意多有揣測,可於案前側身入座時,白冽予最先脫口的還
是一問:「紀晴呢?」
「為二爺張羅早膳去了──您來得這麼早,似乎大出他意料啊!」
一開口便是慣常的戲謔口吻。話中隱約的暗示讓聽著的青年一個挑眉:
「而你卻像是早有預期?」
「這個麼……冬天的早晨如此寒冷,身旁又少了個大暖爐,輾轉反側難以成
眠下,自也只得早早起身。」
這話看似沒頭沒腦,所指為何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關陽像這般出言調侃對白冽予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打他和東方煜日漸親
近後,這種對話時不時便要上演一番──,當下不動怒也不反駁,只是逕自倒了
杯茶,淡淡問:
「進展如何?」
跳脫窘境最好的方法就是轉移話題。得他垂詢,關陽一如預期地收起了笑鬧
之色,正容道:
「包含給『收買策反』和武力奪取的……白樺分舵已有半數進入天方的控制
下。為求穩妥,天帝已加派人手,一方面加強對各分舵的控制,一方面全力搜索
各主要幹部的下落,務求切實拿下白樺以完全收為己用。至於流影谷方面,在白
樺各分舵附近的埋伏已配置完成,對遠安四近的潛入也正逐步進行中……待時機
一至,就能將天方連根拔起了。」
「西門曄沒有起疑麼?」
「少谷主只道我方早已撤離、隱匿主要實力,並沒發現『白樺』的情報網路
其實是個空架子。不過……」
關陽略為遲疑了下:「他倒是疑心起『李列』的真實身份是否為二當家明琅
了。」
「無妨──讓他在意這些,總比洩漏白樺的底蘊好。必要時還可以故意露些
破綻引他注意……此人的能耐不容小覷,天方之事落幕前萬萬不能令他察覺到冷
月堂和山莊於其間扮演的角色。」
「屬下明白。」
「收網的時間可有大概了?」
「照眼下的進程,該在十一月下旬、十二月初的時候。」
「琰容方面可有其他消息?」
「暫時沒有。倒是您先前吩咐屬下調查的那個『德濟堂』有了眉目。詳細情
報等您回到遠安便能送上。」
「嗯。」
入耳的「德濟堂」三字讓聽著的白冽予心頭莫名一跳,雖只淡淡應了過,胸
口卻已隱隱起了幾分騷動。
那是預感,儘管茫昧不清,卻是即將發生什麼的預感──
「事情大致就是這些……那麼,屬下還得回去應付流影谷的『護衛』,您若
無其他吩咐,屬下就先行告辭了。」
可還沒來得及細思,緊接著傳來的話語卻先一步攫獲了青年的注意。他微微
一愣,只見關陽已恢復了最初似笑非笑的表情,卻在深深朝己望了眼後,一個行
禮轉身便朝門口行去。
瞧著如此,白冽予心下訝異更甚,終於在下屬推門而出前啟唇道:
「等等。」
「還有什麼事麼?」
「……這句話該由我問你才是,關陽。」
略一沉吟後還是選擇了直言,青年音調微沉:
「你擺脫流影谷的『護衛』來此,不會只是為了差紀晴去張羅早膳、順便搶
了他的工作吧?若只是要報告方才那些,你大可不必親來──為什麼,關陽?出
了什麼事麼?」
最後的詢問已然帶上了幾分關切,音調與神色亦隨之一柔。
但關陽卻只是微微一顫,身形未動,容顏微垂,有意無意地隱去了眸間一閃
而逝的情緒。
類似的情況早已不是第一次發生,白冽予當然知道他這個反應代表什麼。以
往他不願強人所難,所以頂多也就是點到為止順勢帶過,留待關陽自行想通再說
。只是接連數次下來,事情卻沒有任何好轉。如此情況下,要他再置之不理便有
些……
思及此,青年低低一嘆,續道:
「你有這等反常的情況已不是頭一遭。以往我未曾過問,是想等你親口說明
,而非毫不在意……你我雖為主僕,卻也情同摯友。若有什麼難處,又何妨直言
以──」
「若說,我只是為了見您一面呢?」
中斷了話語的,是下屬低啞得近乎自語的一句。其中潛藏的意涵讓聽著的青
年愕然抬眸,望見的卻是關陽面上一派調侃的笑意。
「一別數月,屬下可是無時無刻不惦記著您哪!」
彷彿回應著他心思的話語,卻已添上了明顯的嬉鬧意味。或許是見他眸中震
驚之色猶在,男子雙眉一挑,笑道:
「能讓向來波瀾不驚的二爺露出如此神色,也真足以讓人自豪了──您不會
當真了吧?」
「……或許吧。」
心下雖已隱約明白什麼,脫口的卻終只是淡淡一句。
白冽予眸光略垂,將視線由那張帶笑的面龐上移開:「莫讓西門曄起疑。你
走吧。」
「……是。」
強自壓抑著情緒一聲應罷,關陽不再停留,轉身推門離開了草廬。
聽著那足音漸遠,白冽予神色淡然無改,眸中卻已添染上幾分複雜之色。
『若說,我只是為了見您一面呢?』
隱藏了無數情感的話語猶在耳畔,那張雖然帶笑卻感覺不出分毫笑意的面龐
,亦仍清晰地停留於腦海之中……
半晌後,僅餘一人的草廬傳出了滿載無奈的一聲嘆息。
* * *
待白冽予真正完成「任務」,已又是數天過去。
這些天來,他雖因關陽之事而頗為煩惱,對東方煜的思念卻半點未減;再加
上理當已送達舒越手中的、關於「德濟堂」的情報,「歸鄉」之情自是更為急切
了。
將行囊收拾妥當後,白冽予出房下樓正帶同掌櫃清帳,一道熟悉的身影卻於
此時映入眼簾。
似乎是察覺了他的目光,對方抬眸望來,帶著的卻是張有些陌生的臉孔──
如此情況讓青年一瞬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可對方眸中同樣透著的熟悉卻證實了
他的猜測。心念數轉間,青年已自重啟房門,遞了個眼色示意對方入內相談。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天方中唯一以易容術聞名、且與「李列」相交頗深的朱
雀「成雙」。
由他行走的步伐和吐息更近一步確認了此人的身分,白冽予關了房門出聲喚
:「成兄。」
「……原來李兄當真認出我了。」
聽他開口便是那樣肯定的一喚,成雙似有些訝異,卻又交錯著一絲難以掩藏
的欣喜和苦澀。察覺到這點,青年回眸望去,只見成雙取過布巾抹去了面上油彩
,熟悉的面孔逐漸顯露,卻帶著以往從未有過的疲憊與淒色。
以及……眸中隱約竄動著的,決然。
如此模樣讓青年略覺不安。他當然不會以為這次的見面是巧合──從彼此四
目相對後的表現來看,成雙是刻意在此等待自己的。可,為什麼?
是什麼事讓成雙選擇在此截住他,而不是等他回天方交了任務後再說?是天
方和白樺的爭鬥?還是天帝已經利用完「李列」,打算想辦法將之剷除了?但從
成雙面上失意和眸中的決然來看,卻又不像是如此。
那樣的神情……比起通風報信來,更像是訣別。
訣別……麼?
浮現於心底的詞彙讓青年微微一震,思緒數轉間已然大概描繪出了事情的輪
廓。
由於關陽和琰容的協議,以及天帝本身的猜忌之心,作為第二號人物的成雙
在天方內的處境已越發艱難──這點由前幾次見面時,成雙眉宇間逐漸加深的愁
色和言語間偶爾流露的不平便可瞧出。在此情況下,如果不想成為第二個青龍,
撇清干係主動求去自然是一個辦法。但……
幕天,真會放手讓他離開嗎?
以成雙對天方內部事務的了解,一旦脫離天方,定會馬上成為各方勢力競相
爭取的目標──不論是對天方內部成員的認識、還是對案件委託人身分的掌握,
都是十分讓人心動的情報。而天帝不可能沒考慮到這點。
要想不讓人洩密,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滅口……如果天帝會不念舊情到逼得
成雙不得不選擇出走,那他當然也很有可能毫不留情地設計除去成雙。
思及此,白冽予神色微沉,凝視著對側男子的目光已添了幾分憂慮。
也在同時,成雙終於卸盡了面上易容、抬眸望向了青年。
神情間的沉鬱未褪,隱透決然的眸子卻已帶上了一絲溫柔。他朝青年微微一
笑,道:「本還以為等不著李兄了,幸好咱們終還是見上了面。」
如此話語無疑證實了白冽予先前的推測。雙眉因而蹙起:
「出了什麼事,成兄?這麼說話,簡直就像……再也見不著面一般。」
「……或許真是如此說不定。」
「成兄?」入耳的低語讓青年更是一驚,「你到底──」
「我是來辭行的。」
「辭行?是……任務?」
「不錯,而且是我在天方的最後一個任務。」
「成兄要退出天方?」
儘管早有預期,可真正聽著時,青年心下卻仍不免愕然:「為什麼?」
聞言,成雙微微一嘆,神情間已然染滿苦澀。
「對幕爺、對現在的天方而言,我已經不是助力,而是前進的阻礙了。既是
如此,與其留在天方徒惹幕爺不快,還不如早早退下。」
「成兄……」
「放心,我沒事的。」
聽出青年語氣中的憂慮,男子笑了笑,輕搖搖頭示意他無須擔心。
「記得初識時,李兄曾說我不像殺手……眼下我終於要離開天方了,李兄不
是應該為我高興嗎?」
「……成兄自個兒都不高興,我又如何能高興得起來?」
「自個兒都不高興……嗎?」
像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正帶著什麼表情般,成雙有些吃驚地抬手摸了摸臉
,而後方苦笑著一聲嘆息。
「果然還是有些放不開吧?畢竟也為天方作了那麼久的事……不過這個結果
勉強稱得上求仁得仁,倒真的沒什麼好難過的就是。」
說著,他神情一柔,抬眸深凝向有些給驚著了的青年:「如此,李兄也再不
必為之束縛,能真正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若說先前的訝異還有部份是出於刻意,刻下的驚詫便是完完全全發於心底了
。白冽予是困惑亦是愕然地回望著成雙,一時竟有些難以成言。
束縛?
以「李列」而言,要說有什麼給人束縛住的地方,就是加入天方而為天帝所
役使了。聽成雙的意思,莫非是同天帝有了協議要讓他脫離天方嗎?
不……總覺得有些不對……如果真只是這樣,成雙大可直言要讓他脫離天方
才是,又何必這種若有所指的口吻?但若不是指天方,那「為之束縛」四字又是
從何而起?
成雙……又是作了什麼,會讓李列再不必「為之束縛」,能真正隨興而為?
「成兄,你話中所指……究竟是……」
「時候到了,李兄自然會知道。」
而後,他已自起身:「今日只是來向李兄道別而已,該說的都說了,我也該
離開了。」
「無須易容麼?」
如此一問,與其說是提醒,不如說是希望對方停下來化裝易容好爭取進一步
探問的時間──可成雙卻搖了搖頭。
「方才只是存著幾分考較的心思才易容的,這妝畫不畫卻是無關緊要。不過
李兄能一眼瞧出來,我當真……十分高興。」
「成兄……」
「那麼,咱們就此別過……列。」
於句末細若蚊鳴地一聲喚後,男子終不再停留,推門離開了房間。
縱然因成雙末尾的那聲「列」而再度吃驚了下,可一思及他先前那若有所指
的一番話,這點小事自然馬上便給拋在了腦後。白冽予倒了杯涼茶飲下試圖藉此
緩下心緒,卻只是讓胸口名為「不安」的騷動又更加深了幾分。
是的,不安。
上一次有這樣強烈的不安,是三年前南安寺之事時。也正是因為這份不安,
讓他無法不在意成雙話中所隱藏的事物。
『如此,李兄也再不必為之束縛,能真正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為之束縛……麼?
在成雙眼中,究竟有什麼是會「束縛」住李列,讓他沒法真正隨興而為的?
除了天方之外,究竟還有什麼是正「束縛」著李列的?
儘管已努力思索試圖找出可能的答案,但盤桓於心頭的卻始終只有白樺、天
方、甚至柳方宇等幾個早已給否決的對象。白冽予知道自己一定忽略了什麼,可
紊亂的思緒卻讓他難以冷靜細思。就是想找個人幫忙參詳,刻下也──
這麼回想起來,自個兒以往幾次失常,都是靠著煜才……就算沒能提出有用
的意見,單是有煜在旁守候、擁抱著自己,便已是十分大的助益了。
想到刻下仍在遠安的東方煜,滿腔情意湧上心頭,而終是一聲嘆息。
罷了。
與其在這裡繼續胡思亂想下去,還不如先回遠安一趟,一方面讓煜幫著參詳
,一方面從天方處著手、看看成雙離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如此雙管齊下,定能
找到些蛛絲馬跡的。
更何況……那「德濟堂」的情報,同樣令他十分介意。
心思至此而定。意外地耽擱了好一陣後,白冽予終於再次起身,背起行囊出
房下樓清帳去了。
* * *
自天際飄舞而降的紛紛細雪,為入冬的遠安城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銀白。
望著因天冷而備顯寂寥的街市,東方煜暗暗一嘆,提著先前買的燒酒回到了
家中。
──說是「家」,其實也不過是冽潛入天方期間的臨時落腳處。可這幾個月
來彼此一起生活的種種,卻讓他對這間屋子有了更勝於位在岳陽的住所的、如同
「家」一般的歸屬感。
解下斗篷將之掛起、並輕輕拍落上頭沾附著的雪花後,他於桌旁歇坐,拔開
瓶塞灌了口酒。彷彿灼燒著的熱燙感讓他微嗆著咳了幾聲,卻方平撫了下,便又
一次仰頭將酒灌入喉中。
自唇邊滲出的酒液濕了下顎,他卻無暇也不想注意……如此「豪邁」的動作
下,沒幾口,本就不甚大的酒壺便已見底,前襟亦已是一片濕漉。
抬袖抹去唇顎殘餘的酒液後,東方煜擱了空壺,有些頹喪地於案上趴了下。
這些天來,他天天都盼著能在回家時察覺到冽的氣息,然後興高采烈地衝進
屋內將冽緊緊抱住──就像上回冽出任務時那般──。可越是期待,失望便越大
。如此日復一日下來,心頭的思念未減,煎熬卻只有日漸加深。
尤其,在等待的時間已比上回多出半個多月的此刻。
雖知這等任務不能一概而論、過度奔波也只會累壞冽的身子,可對相見的渴
望卻怎麼也沒法遏止。而最終的結果,便是像這般借酒澆愁,以酒醉來麻痺早已
潰堤的思念了。
感覺到入喉的烈酒已逐漸開始作用,東方煜順勢伏下頭顱,任憑席捲而來的
濃濃醉意逐步淹沒殘存的理智……
「煜?」
便在他真正醉倒的前一刻,企盼已久的呼喚響起。神志迷濛間,那有些忽近
忽遠的音聲讓他以為自己又到了夢中……可繼之而來的,卻是一抹熟悉的寒涼,
以及撐持攙扶起身子的力道。他晃了晃因酒醉而顯得昏沉的腦袋,勉強撐開眼皮
抬眼望去──而那張他日夜惦記著的容顏,就這麼映入了眼底。
「冽……?真是……你麼?」
難以抵擋的醉意讓他連問話都有些模糊,原先乏力垂著的臂膀卻已主動抬起
、確認般環抱上青年腰際:「不是……夢……?」
「……如果是夢,又如何呢?」
聽他這麼問,青年似乎笑了笑──醉眼朦朧下,一切都顯得那麼樣如夢似幻
──,淡淡反問了句。可如此話語卻讓東方煜不知怎地生了力氣,一個反身就著
青年將他扶到床畔的勢頭將其壓倒榻上。
「如果是夢……」
望著因突來的變化而有些怔了的青年,男人眸光一闇,俯首以唇輕吮上那頸
側微露的白皙肌膚……「我想──」
話語未盡便乍然休止,原先多少撐持著的身子亦隨之癱倒。白冽予本還因頸
邊男人溼熱的氣息而心亂難當,卻在感覺到上方軀體陡然一沉後,心下恍然。
──煜又醉倒了。
憶起自個兒初次發覺他心意那晚也是類似的情況,青年半是懷念半是無奈地
自他身下掙脫了開,先探手撩起錦被為彼此蓋上後,才於男人側身躺臥了下。
而後,就這麼專注而筆直地,靜靜凝望著眼前睽違近兩個月的情人。
俊朗面容因酒意而顯得酡紅,眉宇間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安心和滿足感。
如此模樣似乎也感染了身旁的青年。他神情一柔,有些不由自主地抬掌撫上了男
人酡紅的臉龐。
「你想……做什麼呢?」
自語般地低問脫口,他依舊靜靜望著男人,幽眸卻已添染上了前所未有的熾
熱。眉、眼、鼻、唇……指尖順序一一撫劃而下,直至行過下顎潛入衣領、以掌
覆上了男人肩頸溫熱而緊實的膚。
感覺著自掌心透來的、那象徵著生命的陣陣搏動,似曾相識的衝動湧上心頭
,當下幾欲解開男人衣衫進一步探索那總令他眷戀不已的溫暖,怎料男人卻於此
時一個側身、提臂攬上了他腰際。突來的變化讓青年像是做了虧心事被發現般匆
忙抽回了手,瑰麗霞色襲上容顏,竟比男人酒醉的面龐還要紅上幾分。
而在確認男人並未醒轉、一切不過是習慣──或者說本能──的動作後,半
是失望半是放心地一陣嘆息。
他略微湊前,將自己更深地埋入情人的懷抱中。
「情慾……麼?」
幾不可聞的低語流洩,始終不曾移開的眸光已是一闇……「而我……又想做
些什麼呢……?」
自問出口的同時,答案亦已浮現於心。又自深深望了眼熟睡的情人後,他才
闔上了雙眸,讓自己完全沉醉進那渴望已久的溫暖之中。
* * *
「除了天方之外,正束縛住『李列』讓他沒法自在過活的事物?」
聽罷青年的敘述,強撐著正隱隱作痛的額角,方自酒醉中醒轉的東方煜將下
巴靠上了青年肩頭:「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麼了──如果是這個,正所謂當局者
迷,你心緒煩亂之下一時想不到也是正常的。」
「喔?是……嗚!」
見他一聽完便馬上有了答案,白冽予心下大訝一個回眸,可還沒來得及問出
口,便給男人偷襲著攫獲了唇瓣。纏綿一吻隨之而起,足過了好一陣,東方煜才
意猶未盡地鬆了唇,讓早已渾身酥軟的青年乏力地癱靠懷中輕輕喘息。
雖知在談正事的時候不該做這等……偷香竊玉之事,可近兩個月的分別後、
終得重逢的此刻,他的自制力實在……尤其懷中的青年半點反抗也無,自然更助
長了心頭的慾火。如非他心底多少還有點「良知」堅守底線,只怕現在早就倒回
床上對著冽為所欲為了。
--說是「良知」,講白了就是因彼此同為男性而對情事有所顧忌。畢竟,
真正跨過那條線前,他們都還勉強能冠上「至交」之名;可一旦跨過,他就等同
玷汙了冽、讓外頭那些個關於「白二莊主」的謠言成了真。所以,儘管滿心渴望
著對方,他卻始終壓抑著不讓自己有任何失控的可能。
心緒雖因惦及這些而有些低落,可望著懷中輕喘未歇的青年,滿心愛憐登時
勝過一切。他有些眷戀地以指撫上那雙紅唇輕輕摩娑,而後方接續著前頭的話開
了口:
「這麼說吧……在我還不知『李列』就是『白冽予』前,最最擔心的,就是
擎雲山莊會否找你麻煩。如此推想而下,朱雀所說的『束縛』,應該就是指擎雲
山莊了。」
「山莊……麼?」
用的是問句,語氣卻已是恍然中帶著肯定。白冽予頰側紅嫣未褪,神情卻已
添了幾分肅然。
果真是當局者迷呀!他雖將「擎雲山莊敵視李列」作為障眼法以隱藏身分,
卻從未真正將山莊當成威脅──畢竟那是自己的家──,自也無所謂束縛與否了
。可在成雙眼裡,天方束縛了李列,而讓李列加入天方的根本原因正是來自擎雲
山莊的壓迫。只要擎雲山莊依然不改變對李列的敵視,就算李列脫離了天方,也
依舊沒可能真正作自己喜歡的事。
──也就是說,要想讓「李列」再不為之束縛,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向山莊
下手了……
思及此,白冽予悚然一驚。原先困惑著的種種串起,連同心頭的不安瞬間有
了解答。
為什麼成雙會說這是他在天方的最後一個任務?為什麼會特地來與自己訣別
,還說自己將不再為之束縛?因為他這趟任務就是針對擎雲山莊──而且多半就
是兄長和兩個弟弟──而為,不論成功與否都能轉移山莊對「李列」的注意,卻
也必然會讓他面臨險境……所以,他話中才會處處透著不祥的味道,因為他早認
定自己此去必是有死無生了。
此外,從成雙說這是「任務」這點、以及他神情間透著的心冷來看,也證實
自己先前的猜測──幕天確實沒打算放過成雙。給下這麼個任務,根本就是讓他
去送死。
不對,不只如此。
幕天應該清楚:只要成雙的身分一暴露,擎雲山莊就一定會將矛頭對準天方
。可以天方的實力而言,就算真的完全將白樺納入了掌握,也沒可能與擎雲山莊
相抗衡。這麼做,只是徒然招惹一個大敵而已……幕天就算再怎麼自以為是,也
絕不可能犯下這等錯誤。
──除非,他打算將這筆帳栽到他人頭上。
例如流影谷。
如果能成功栽贓、挑起山莊和流影谷之間的仇恨,原先穩定的江湖必然大亂
,勢力分布也定會有所改變。只要掌握好時機,天方就能從中獲利,在混亂中擴
張茁壯,甚至成為不遜於四大勢力的一方豪強。
如此似曾相識的計畫讓白冽予理所當然地聯想到了三年前的南安寺一戰。他
甚至已經猜到幕天怎會弄出這個計畫的了──如果景玄確實如他所推測的是某個
龐大勢力的暗棋,而昔年的漠清閣又與這個勢力有關,那麼這個計畫便必然是出
自景玄手筆,問題只在於他是如何說服幕天的了。
而在幕天正意氣風發、志得意滿的此刻,以景玄的口才,想說動他並不是太
困難的事。當然,景玄想必是不會將這事看得太重的。只是事情若敗,對景玄和
其背後的勢力並無損傷;事成,卻能讓他們便能得到趁亂而起、一舉發動的機會
……這等穩賺不賠的買賣,何樂而不為?
至於天方,則不過是徹徹底底被利用的、為人作嫁的棋子而已。
只是他雖想通了天方──更正確來說是景玄──的陰謀,心下的不安與焦急
卻只有更甚。原因無他:成雙既將目標放在了山莊,就代表他的親人們有了遭險
的可能。算算時程,如果成雙沿途急趕,不到十天便能到達山莊。而剛剛想通的
他卻仍身在遠安……
「冽?」
中斷了思緒的,是於耳畔響起的一聲急喚。白冽予如夢初醒,方定神,便見
到東方煜滿載憂心急切的目光:「你想到什麼了?出了什麼事麼?」
他本對冽想出了神不大在意──畢竟這是常有的事,若打斷了冽的思路反而
不好──,可方才冽不只想出了神、還越想越臉色發白渾身冒汗。如此情況讓東
方煜深覺不妥,只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聲「喚回」了冽。
可儘管回過了神,白冽予的面色卻沒有分毫好轉。他只是怔怔望著情人關切
中滿溢著不捨的面容,好半晌才動了動同樣血色盡失的雙唇,將方才的推測盡數
道了出。
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同樣神色大變的東方煜雙唇一張正想說些什麼,敲門聲
卻於此時自外頭傳來。二人同時一怔。
而後,聽出來人身分的青年輕掙開男人懷抱下了床榻。
「是舒越。」白冽予淡淡道,「我出去一會兒。」
「等等。」
「嗯?」
「你的衣裳……」
於青年出房前喚住了他,東方煜下榻上前替他整了整略顯凌亂的衣衫:「這
麼出去總是不太好……成了。」
「嗯。」
知道自己因心神紊亂而疏忽了這些,朝情人投以感激的一瞥後,青年才一正
神色、出房到外廳迎客……想起彼此的身份和刻下的關係,目送他離去的男人不
由得一陣苦笑,於桌邊歇坐著靜候他回房。
足過了好一陣,白冽予才結束談話回到了房中,神色澹然沉靜一如往昔,眸
底卻潛藏著一絲無措。察覺這點,東方煜隨即迎上,一個張臂將他緊擁入懷。
「沒事吧?」
「他拿德濟堂的情報來了。」
以為情人是在問自己和舒越的談話,青年強自鎮靜著道,「這間藥鋪距離當
年青龍失蹤前最後現身的地點不到十里,看來有親自一探的必要。至於方才的事
,我已經吩咐舒越盡快將消息傳回山莊,並讓他轉告關陽徹查確認了。雖有些趕
,但以冷月堂之能,應該能在成雙到達前──」
「我是問你。」
見青年猶自逞強著,東方煜心下暗嘆,音調略沉止住了他話頭。
「放心不下就親自回去吧!以你刻下的狀態,不論是調查德濟堂還是與天方
周旋都不合適,還不如親自回擎雲山莊一趟,也好徹底了結心頭事。」
頓了頓,「至於這個德濟堂,就交給我來調查吧。」
「煜?但──」
沒想到他會主動請纓,白冽予聞言一怔。對東方蘅的疑心瞬間升起,可緊接
著入耳的、男子深情中隱帶苦澀的話語,卻讓這份疑心旋即化做了深深愧疚。
「與其日日在遠安苦候你的歸來,還不如自個兒找點事做……等你擎雲山莊
事了,咱們直接在德濟堂會合,也可省下不少功夫。」
筆直凝視著自己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染滿著溫柔與關切。
瞧著如此,青年心頭愧意更甚,而終是一個傾身、將頭深深埋入男人懷中。
「就依你吧。」
他輕聲道,「只是你……務必要小心。」
「當然。你也是,一定好好保重自己。」
「……嗯。」
白冽予低低應了過,回抱著男人的力道卻又更緊上了些許……以為他是因成
雙的事而不安,東方煜也不再多說,只是安撫般地回擁著並輕拍了拍他的背。
只是,一思及兩人才方重逢便又要別離,心下的苦澀與無奈,便怎麼也無法
平息──
第十五章
即便已連夜兼程急趕,待白冽予到達擎雲山莊,也是近半個月後的事情了。
望著夜色中看來承平一如既往的山莊,方下船登岸的青年鬆了口氣,由後門
直接進到了內苑。
看來還是趕上了吧?雖聽接應的冷月堂下屬報告,先前讓舒越傳的消息尚未
傳至,可他既已親來──他這路趕得怕是不遜於所謂的八百里加急──,這事兒
自也不那麼重要了。
只是依路程來算,成雙應該已經到達才是……就不知是途中有事耽擱,還是
已經到達山莊正潛伏以待了。不過遲了也好,他的易容術與用毒之能確實相當棘
手……能有多點時間讓家人準備應付總是比較安心的。
心下思忖間,青年正待回清泠居卸下「李列」的裝扮,一陣騷動卻於此時入
耳。聽出聲音來自於議事堂的方向,原先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懸起,也顧不得其他
、輕功運起便朝議事堂直奔而去。
議事堂位在擎雲山莊內外苑交接處,警備防衛的程度也在二者之間,是山莊
除內苑之外少數會有重要幹部聚集的地點……也就是說,成雙若想在可能的範圍
內盡量打擊擎雲山莊,這裡自然是最好的地點了。
──希望還來得及。
急奔著的腳步瞬間又加快了少許、腰間長鞭亦已到了手中。不到片刻,點點
火光中,議事堂已然映入眼簾,卻是內外苑的近百名山莊弟子正手持火把準備將
議事堂包圍住。
知道事情多半已朝自己最不願見到的狀況發展,白冽予眉頭一皺,也顧不得
招呼便趁弟子們合圍前閃身進到了議事堂。
「交出解藥!」
方入廳中,便聽得三弟滿載怒吼的一聲大喝傳來。抬眸望去,只見白熾予正
持著愛刀九離朝一名形貌陌生的男子不住猛攻,四周還圍著幾名幹事級的山莊弟
子;戰圈之外、大廳一角,白颯予正給么弟扶著面色鐵青地癱坐椅上,身前還散
落著茶杯的碎片,顯然是給成雙……
只一瞥便把握住了廳中狀況。下一刻,便在廳內眾人對他的侵入反應過來前
、青年已然朝兄長奔去。一旁的白塹予不清楚他易容的樣貌,手中預備著的暗器
正要出手,熟悉的音聲卻於此時入耳:
「塹,是我。先別出聲,我看看颯哥的狀況。」
聽出二哥的聲音,又看清了「李列」手持銀鞭的著名形象,省悟過來的白塹
予登即大喜過望,一聲「冽哥」正待喚出,卻因二哥的叮囑而只得捂上嘴巴退到
一旁。青年旋即補上,而在仔細觀察了兄長的情況、並取過地上瓷杯的碎片端詳
一陣後,或多或少的鬆了口氣。
或許是為了講求作用迅速,成雙所下的藥毒性極猛,解起來卻不複雜。加上
颯哥又即時吃了自己製作的靈丹壓制毒性,故沒造成太大的損傷……自懷中取出
幾枚藥丸讓兄長吞下以護持其經脈後,白冽予開始送入真氣將他體內的毒素導回
自身運功化解。
這一番動作下來,除了廳中熱鬥正酣的白熾予和應該是成雙的刺客外,包圍
著戰圈的幾名幹部都察覺了變化。可一來憂心刺客脫逃,二來趕不上青年的速度
,無從阻止下只得堅守原地靜觀其變,將一切交給守在大莊主身邊的四莊主──
幸好從四莊主的反應來看,此人是友非敵,這才讓幾人鬆了口氣,各自將注意力
拉回到廳中正在纏鬥著的兩人身上。
──除了也在廳中、方由高輩弟子升任幹部的常青。
常青在「李列」初出茅廬時曾與其交鋒過,雖只見過一面,卻因敗得徹底而
印象深刻。眼下見著那青年的側臉似有些熟悉,身邊又擱著條銀鞭,多年前的記
憶瞬間浮上心頭,愕然之餘已是一聲驚喚:
「李列!歸雲鞭李列!」
此喚一出,不光是廳中的幾名幹部,連正同白熾予纏鬥著準備伺機下毒的成
雙亦立時為之一震。
方才他雖察覺了有人入廳,卻也只道是擎雲山莊趕來壓陣的高手,故並未分
神留心。眼下聽著如此一喚,雖知多半是擎雲山莊分他注意的低級伎倆,可那早
已刻劃入心的名卻仍讓他忍不住抬眸望了去──
只這一望,男子登即怔然。
便在廳堂一角,青年熟悉的身影正緩緩由白颯予身側站起,取過長鞭回身朝
己望來。以為他也是奉了幕天的命令前來取白颯予性命,成雙心頭一緊,也顧不
得一旁虎視眈眈的白熾予開口便喊:
「李兄趕緊突圍!我為你斷──」
未完的話語,因緊接著入眼的畫面而戛然休止。
便在李列起身後,本該死去的白颯予同樣站了起來,面色雖有些蒼白,看來
卻已是毒素盡除;一旁應為白塹予的少年則神色歡欣地望著兩人,半點見不著先
前的焦急憂心。
──如此景況,就好像李列不僅不是來殺人的,反而還出手救了中毒的白颯
予一般。
可,為什麼?
為什麼……本該與擎雲山莊為敵的李列會……
過於反常的景象讓他一時無從反應,只能怔怔望著那個本該熟悉、此刻卻顯
得陌生異常的青年。但見四目相對間,青年眸中似乎閃過了某種名為歉意的色彩
,下一刻,低幽音色已然響起:
「熾,堵住門口封鎖消息;塹,你扶著颯哥到後廳休息。」
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音聲,卻用著陌生異常的口吻下了指令。他甚至沒法理
解青年究竟說了什麼,直到本該趁勝追擊的白熾予一個箭步上前讓外頭的弟子散
去並關上了門、白塹予則拉著長兄往後廳行去,他才在愕然中明白了過來。
──那兩個指令,是對擎雲山莊兩位年輕的莊主下的。
這下不僅是成雙完全傻了,連廳內其餘幾名幹部也跟著一呆──他們級別不
夠,自然不知道李列的真實身分──。先前還騷動不已的議事廳一時間完全陷入
了靜默,直到那引發一切的青年身形忽動、一個閃身來到了被包圍的成雙面前。
「抱歉了,成兄。」
帶著歉意的一句方落,白冽予已自出手、重重擊昏了猶在驚愕之中的成雙。
* * *
時入深冬,空氣中透骨而至的凍人寒意,讓本就有些冷清的街市更添了幾分
寂寥。
感覺到陣陣寒風迎面而來,東方煜習慣性地攏了攏身上皮毬,卻在察覺到自
個兒其實也沒那麼冷後,猛然醒悟了什麼。
他出身於四季皆暖的成都,近十年來雖四處奔走,對北地寒冷的冬日仍難免
有些不適應……如今有了這等「進步」,想來和重逢以來與冽的同床而寢脫不了
關係。
隨著感情日深,彼此的關係越漸親近,二人自也不像昔日那般睡得規規矩矩
的。相擁入眠早已是平常事,所以當冽夜半行功至深時,他就等同於抱著個大冰
塊入睡了。尤其那自然散發出的至寒真氣對身子的影響力遠大於尋常天寒,如此
一番「磨練」下,也難怪他大有長進了吧?
回想起彼此相伴入夢時青年柔順倚靠懷中的模樣,以及懷抱著那軀體時令人
眷戀的觸感,思念與情慾交雜著湧上心頭,卻終只得強自壓抑了下、一聲嘆息。
於鎮上尋了間餐館歇下後,東方煜邊用午膳邊思考起近日來探得的、有關那
「德濟堂」的種種情報。
同冽分頭啟程至今也有十多天了。由於時間充裕,除了一開始的八、九天多
少稱得上趕路外,接下來的幾日他都放緩了行程,於鄰近德濟堂所在的幾個小鎮
逐步打探與之有關的消息。
據冷月堂的情報所載──由於單是找出這德濟堂所在便已極費時間,白冽予
當初的命令又是一有消息便馬上送來,故這份情報稍嫌簡略,只大概介紹了德濟
堂的情況和從成立到現在的擴展情形──,德濟堂是當地極富善名的一間藥鋪,
目前傳到第三代,不僅藥材的價格十分合理,每年臘月還會請來五臺山的淨緣大
師為百姓義診,故頗受當地民眾愛戴。
只是盛名之下必有流言。這幾日實地探訪下來,已足夠讓東方煜知道不少情
報上未曾記載的東西──他並不清楚這德濟堂會和青龍之間的關連為何,自然是
能問盡量問了……以他與人交際周旋的能耐,這點小事根本不成問題。
德濟堂是由一名姓駱的人家所創立,本只是當地的一間小藥舖,可傳到第二
代,也就是這戶人家的獨生女兒後,這位姓駱名玉芳的女子便展現了過人的商業
天份,讓這間小小的鋪子迅速壯大,成為當地首屈一指的藥店。
駱玉芳可說是一位頗為傳奇的女子。由於她未曾成親便有了個女兒,故而頗
受鄰里輕待,常給人背地裡罵不知廉恥。但這一切她都咬牙撐持了下,於拓展事
業的同時獨立將女兒拉拔長大……隨著事業日大,藥鋪又頗有善行,人們也就逐
漸少了批評多了讚揚,只是每每提及駱玉芳的女兒駱芸時,總不免有些顧左右而
言他。察覺背後有所隱情的東方煜一番追問下,才知道這駱芸早已亡故,現在繼
承的第三代是駱玉芳後來收的義子。
駱芸雖是個父不詳的私生女,可在鄰里間卻頗受好評。據說她性子溫婉,又
略通歧黃之術,德濟堂的義診便是由她所始。她因病亡故後,義診就停止了,一
直到駱玉芳擺脫傷痛,為紀念女兒才又將之延續了下。那位五臺山的淨緣大師正
是為她的愛女之心所感,才同意每年年末定期來此義診,也好讓鎮上的人能無病
無痛的過個好年。
只是東方煜雖已對這德濟堂添了不少的認識,卻仍摸不清青龍和德濟堂間可
能存在關聯的方向──在他看來,最有可能的不外乎青龍在此買了日後用來毒害
冽身子的藥。可他總不能拿著青龍的畫像去問年近七十的駱玉芳十幾年前有沒有
見過這個人吧?就算青龍真在此買了藥,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顧客而已,又怎會
在店家心中留下太深的印象?
既然找不出頭緒就別胡思亂想……東方煜本是豁達之人,對此自然不甚介意
。尤其眼下已近臘月,打著前來求醫的名頭應能問出不少東西。只要儘可能地多
掌握一些消息,必能為冽減輕不少負擔。
──就不知冽那邊進行得如何了?照行程來看,冽現在應該已經到達擎雲山
莊。眼下只希望一切能順利化險為夷,否則若出了什麼意外,冽必定又會十分自
責難過了。
於心底一聲暗嘆,東方煜招來夥計清了帳後,拿起行囊出了餐館。
只在這一頓飯的時間裡,本就有些陰沉的天空已然飄起了片片細雪。當下正
待張傘啟程,街市一角卻於此時閃過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景玄……?」
伴隨著記憶中的人名浮現,訝異與困惑,亦隨之於胸口蔓延了開。
* * *
由於擎雲山莊高層的刻意掩飾,成雙暗殺白颯予的事件就這麼悄悄地落了幕
。比較為人知的後續情形,就是幾名當時正好在場的幹部全都因「護衛有功」而
調至了內苑──只是這與其說是提升,倒不如說是暫時限制他們的行動以為封口
了。
畢竟,雖是出於意外,可讓幾個連進入內苑都不夠格的人知道了山莊最大的
秘密卻是不爭的事實,而這趟借流影谷之力以滅天方的計畫又是立基於此……為
了避免幾人口風不緊洩漏了機密,也只得在計畫成功前暫時將他們嚴加監控起來
了。
由於兄長尚需幾天稍作調養,處理事情的人自然成了白冽予。撐著因日夜兼
程趕路而疲憊不已的身子,青年俐落地將事情處理完成後,才終於得了個空閒好
好睡上一天。
待白冽予再次醒轉之時,已是隔天傍晚了。梳洗完畢整理好儀容後,他自門
邊取了件披風罩上,推門出了清泠居。
那日,他趁成雙心神紊亂之際將之打昏後,便讓人將其帶到了內苑的地牢關
押住──說是地牢,裡面卻佈置的與尋常客房分毫無差,只是戒備要森嚴上不只
百倍而已。眼下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他也終於有暇親自一探地牢同成雙談談了。
說是「談談」而非審問,自然是因著和成雙間存著的些微交情。以他對成雙
的了解,比起動刑拷問,說之以理、動之以情更可能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當然,也要成雙仍肯聽他說話才好。
回想起那日成雙驚疑錯愕的表情,些許歉疚浮上心頭,卻旋又化作了幾分無
奈。
他終究還是太過心軟了些吧?畢竟,若真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該做的就是
狠下心腸進一步構局作戲,想辦法從成雙口中套出話來──例如青龍失蹤前最後
執行的任務──,而不是在此對敵人心生歉疚。
不論成雙待他再怎麼有情有義,彼此立場相對的事實終不會改變。
一聲低嘆罷,白冽予按下思緒,提步走向了已在前方不遠處的地牢。
「冽!」
方至入口石階處,便聽得了兄長熟悉的呼喚。青年尋聲望去,只見兄長正由
地牢出來循石階而上,凝視著自己的目光滿載憂心:「身子還好吧?你這一睡就
是一天一夜,可真有些嚇著我了。」
「只是有些勞累過度而已,不礙事。」
「……是因為日夜兼程急趕,又還沒來得及休息便遇上這事兒的緣故吧?唉
,都怪我不小心著了朱雀的道兒,否則你也不需如此費神耗力了。」
望著弟弟神情間仍存的幾絲疲憊,白颯予心下一陣不捨,忍不住抬掌輕撫了
撫那張略顯蒼白的容顏……如此自責的模樣反倒令青年一陣莞爾,遂搖了搖頭示
意他無須介懷。
「真要說起來,一切還是冷月堂沒能及時獲取並傳遞情報所致……只是若我
因此致歉,颯哥怕也要急著反過頭來安慰吧?」
「是啊。」
「所以道歉什麼的便到此為止吧。」
說著,青年語氣一轉:「來見成雙?」
「只是來看看弟子們有沒有依吩咐善待他而已,倒沒有入牢房看。」
「……不在意麼?他對颯哥下毒,我卻仍以如此優遇待他。」
「你會這麼做必定另有用意不是?而且若我連這點器量都無,又怎配做你的
兄長?」
「颯哥……」
「你是來見他的吧?要我陪你一道嗎?」
「不了……但颯哥若有興趣,倒可在旁監聽我二人談話。到時若有什麼線索
也好彼此參詳一番。」
「那我就不客氣了。」
白颯予確實對兩人可能的對話十分好奇,當即笑著應了過,同弟弟一起下到
地牢中。
山莊內外苑各建有一座地牢,外苑的主要用來關押犯事弟子和前來鬧事的江
湖人物;內苑的則甚少動用,且多半是用來囚禁重要人物,故每間牢房都是單獨
的石室,僅留有一個氣窗和厚重的鐵門能與外界溝通。
讓兄長在監聽的密室等候後,白冽予取出「李列」的面具戴上,進入了關押
成雙的石室中。
畢竟是牢房,石室雖已照客房的樣子佈置得十分舒適,卻因僅有一個氣窗而
顯得頗為陰暗。但見燭影搖曳中,成雙於桌旁捧卷靜坐細讀,而在聽著開門聲響
時抬眸朝門口望來。
曾經溫和關切的目光如今已然轉為冷漠。成雙近乎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那張熟
悉的面孔,可青年那淡然中隱帶著分歉意的表情,卻讓這份冷漠險些當場破碎。
看出他一瞬間的動搖,白冽予眸光略柔,緩聲問:
「成兄住得還習慣吧?」
「……還好。如此待遇,想來不比擎雲山莊接待外賓的差吧?」
「囚室正是依山莊客房佈置而成。」
「如此對待一個刺殺莊主未遂的殺手,李兄便不怕惹人非議麼?」
「成兄會這麼問,想來是已猜到我的身分,故藉此為由發話試探吧。」
白冽予道。成雙並非愚人,初時驚愕之餘或許還想不明白,可經過這麼多天
的沉澱冷靜,自也該瞧出了其中關鍵──除了白颯予外,擎雲山莊中能命令兩位
年輕莊主的,也就只有同為二人兄長的白冽予了。
青年如此話語無疑是肯定了他的猜想,可聽著的成雙卻只有更為震驚。
李列真是白冽予?
那個……傳聞中體弱難持、且容姿雙絕足稱天下第一美人的……
「你……真是白冽予?」
面上雖仍強自維持著冷漠,聲調卻已有些失控地微微顫抖起來……察覺這點
,青年一個頷首,抬掌取下了面具。
昏黃燭光中,那展露於外的無雙容顏令正對著的成雙不由屏息──足過了好
半晌,才交雜著嘆息地長吁了口氣。
神情間的漠冷漸淡,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潤潤口後,道:
「所以你殺了青龍。」
「不錯。」
「那又為何對天方下手?白樺什麼的,一開始就是用來引誘幕爺的餌吧!」
「我只是想……儘可能的找出線索而已。」
頓了頓,青年眸光微暗,「找出……那個指使青龍的幕後真兇的線索。」
淡然如舊的音調,潛藏著的情緒卻深沉得教人幾欲窒息。成雙還是頭一次如
此強烈地感受到他的情緒,關於「白冽予」的種種瞬間浮上腦海,竟教他胸口聞
言不由自主地為之一緊。
男子別過了頭,逼著自己將目光由青年身上移開。
「你知道我不會背叛幕爺,想問什麼都是白費力氣。」
「……即便他已決定犧牲你?」
「若不是白樺、若不是……你,一切本也不會到如此地步。」
「你真這麼認為麼?」
「什──」
「至少,你我相交至今,縱然立場相對,我卻從未想過要致你於死地。」
如此話語,令聽著的成雙莫名地鬆了口氣。
雖知這說不定只是白冽予用來蠱惑他的伎倆,可那話中隱帶著的幾分自嘲,
卻讓一切顯得格外誠懇。而只要一想到他與自己相交時的一切並非全是做戲,某
種幾乎可稱作喜悅的感情,便不受控制地溢滿於心。
──儘管他已因青年而淪為擎雲山莊的階下囚。
對自己有此反應暗感無奈,成雙抿了抿唇,半晌方道:
「他不仁,我不義麼……如果我會這麼做,早在幕爺派下任務時便該反了,
又何必等到現在?」
話說得婉轉,卻已是又一次地表露了拒絕……白冽予對此早有意料,當下也
不灰心,只是低低一嘆,輕輕垂下了眼簾。
「我知道成兄的為人,也無意挾成兄之力以滅天方……今日來此相談,也只
是抱著一絲期望,看看能否由成兄處得著線索吧!」
他苦笑了下,神情間隱隱添上了幾分哀悽:「畢竟,這十三年來支持我一路
至此的,正是對青龍的恨意與對真相的渴盼。」
「李兄……」
「本不該同成兄說這些的……我只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就好:向幕天提議來找
擎雲山莊麻煩的,是不是景玄?」
「……是。」
「我明白了。」
見一切確實如自己所猜想的,白冽予一個頷首。「那麼,我就不打擾成兄休
息了……告辭。」
「等等,我也有一個問題。」
「請說。」
「……你的真實身分,柳方宇也知道嗎?」
「不錯。」
青年淡淡應道──而這肯定的答案換來的,是成雙神情間一閃而逝的落寞。
他不再開口,只是低下頭,重新拿起了先前看到一半的書。
知道這代表著逐客之意,隱隱明白什麼的白冽予心下暗嘆,道了聲「告辭」
便旋身離開了石室。
隨著牢房的鐵門再次闔上,原先監聽著二人的白颯予也出了密室,面色卻有
些奇異。他張了張唇似想說些什麼,卻在半晌猶疑後,一把拉著弟弟出了地牢。
「冽……你老實說說,那成雙是不是……」
直到將弟弟帶到了一個較為隱蔽的地方後,白颯予才終於開了口,卻又顯得
有些欲言又止,「是不是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
「為什麼這麼問?」
「咦?這……只是覺得他對你的態度實在有點……特殊。尤其是最後問及東
方樓主時,那種感覺,簡直就像在……」
爭風吃醋……最後的話語未曾脫口,因為察覺這就好像也把東方煜當作了懷
有「非分之想」的一員般。白颯予有些尷尬地望著略顯茫然的弟弟,而終是甩了
甩頭、一聲嘆息。
「罷了,當我沒說吧──時間也不早了,咱們一道過去用膳吧?」
「好。」
白冽予淡聲應過,卻在兄長轉身前行的下一刻,面上的茫然化為淡淡無奈。
他早非以往那個不識「情」字的白冽予,又怎會聽不懂兄長的意思?只是若
誠實地應了過,結果只怕……他雖無意隱瞞和東方煜的感情,可眼下一切仍未塵
埃落定,自也不是時候坦白。
於心底暗暗道了句抱歉後,青年這才提步追上了前方兄長。
第十六章
──那天他偶然瞥見的身影,確實是景玄。
結束了一天的行程,返回客棧的路上,東方煜心緒一片沉重。
那天的驚鴻一瞥後,他雖匆匆追了上去,那人影卻好似憑空消失了般,連一
絲痕跡都未曾留下……本想說也許是自己一時眼花又緊張過度,可接連幾日調查
後,由鎮民處聽得的消息,卻讓他不得不再次提起了戒備。
近來在調查德濟堂的不只有他,還有另一個人。而由當地人的描述來看,那
人的形貌氣質,便與他印象中的景玄無二。
可景玄為何會出現在此,還同樣查起了德濟堂?聽鎮民說他並非第一次來鎮
上,先前冽也提過景玄加入天方必有所求……天方、德濟堂,兩個冽為尋得真相
而追查的對象也同樣引起了景玄的注意,自然沒可能是巧合。
更甚者……雙方所尋找的目標,根本就是相同的。
如此推測雖令景玄的行蹤有了解答,心頭的疑問卻只有更多──如果景玄也
在尋找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又是以什麼身分摻和進來的?畢竟,這麼多年過
去,江湖上更多是將此事當作提及擎雲山莊時的談資而已……真正會在意這件事
的,也只有受害的擎雲山莊和那位幕後真兇了……
思及此,東方煜心下一驚──莫非景玄與幕後真兇有關?
可又有些不對。
如果景玄真與幕後真兇有關,便該清楚青龍和德濟堂之間的聯繫為何才是,
又何必引人注意地四處探問?畢竟,就是想故佈疑陣,這麼做也實在太不高明了
些……
「柳爺。」
便在此時,前方一陣呼喚傳來,中斷了思緒。東方煜聞聲一怔,這才發現自
己不知不覺已然回到客棧,而夥計正拿了張帖子遞到自己面前:
「柳爺,這是今兒個有人送來給您的。」
「喔?」
望著那寫有「柳方宇」三個大字的請柬,東方煜有些困惑地接了過──若在
岳陽或遠安,他收到這種指名道姓的帖子並不稀奇。可在這等偏僻的小鎮?而且
還是多少隱藏了行蹤的情況下?
滿心疑惑間,他打開了請帖,而在望見上頭的內容和署名後神色一變。
這是一封邀請他赴鎮上酒樓用晚膳的請柬。邀請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景玄。
他不是沒想到景玄同樣可能察覺了他的到來,卻沒想到對方會這樣直接地發
帖相邀,更別提對方邀請自己的目的了……要說景玄設宴只是為了請他吃個飯順
便談談什麼風雅之事,未免也太過天真了些。
若想弄清楚對方的目的,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親自赴會了。可正所謂宴無好宴
、會無好會,雙方為敵早已是既定的事實,這個邀請只怕不比鴻門宴好到那兒去
──尤其冽的告誡言猶在耳,他也確實沒有同景玄鬥機鋒的自信,如此思量而下
,也許差人婉言謝絕會是比較好的決定。
但如果不去,不僅失去了一個摸清景玄底子的機會,必須防備景玄的情況也
不會有任何改變──若景玄真打算對己不利,就算不赴宴,他也總會想方設法動
。反過來說,若前往赴宴將一切攤開來說,也許……
縱然清楚自己可能無法應付對方,可一想到有機會藉此探出什麼線索,「赴
宴」的念頭便又大了幾分。他本非怕事之人,這念頭一起,竟怎麼也壓抑不下了
──
去吧。
猶豫半晌終還是選擇了前往。取錢賞過了轉交請帖的夥計後,他重新邁出客
棧,朝景玄設宴的酒樓行去。
* * *
兩日後。
「不在?」
聽罷掌櫃的回答,客棧櫃檯前,白冽予神情漠冷一如平時,心下卻因那意料
外的答案而一陣失落。
好不容易將成雙的事情處理妥當,可趕來此地後,滿心惦念的情人卻不在房
中──若是白天還有理可循,可眼下天色已晚,就算在外探聽也該回來了才是。
煜不在房裡,難道是又給人架去什麼樓飲酒作樂了?
思及此,青年面色無改,一雙幽眸卻已又冷上了幾分。察覺到這點的掌櫃暗
叫不妙,忙伸手招來了一旁的夥計:
「小王,天字房的柳爺可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柳爺?」
這夥計正是將請帖代為轉交給東方煜的那一位,方到二人跟前便因掌櫃的問
話而怔了一下:「您不知道麼?柳爺前晚赴宴後就未曾回來了。」
「什、什麼?這麼大的事兒你怎麼不早──」
「您不是常說『客倌的閒事莫管』麼?所以小的也就沒特別……尤其那位柳
爺看來不是一般人物,咱們鎮上治安又好,想來也不至於有什麼岔子才是。」
說不定其實是秘會情人去了──這話當然只是在心裡暗想而沒敢脫口。夥計
看了看掌櫃,又看了看青年,心底不由對掌櫃如此必恭必敬的態度起了幾分好奇
:在他看來,這青年衣著儉樸又一副冷臉,實在找不出讓掌櫃如此盡心的理由。
──可這份好奇,卻隨著青年將視線移向自己而化作瞭然與某種幾乎可稱作
「懾服」的情緒。
眼下的白冽予雖帶著李列的外貌,可先前才在擎雲山莊處理了不少事,刻下
又面臨了情人的失蹤……心態一時沒能轉換妥當下,屬於一莊之主的氣勢流瀉,
自然讓兩個尋常百姓受了影響。
白冽予雖由夥計的表情察覺了自己的疏忽,卻因東方煜可能失蹤的消息而無
暇他顧──思及夥計先前說的「赴宴」二字,他雙眉微蹙,問:
「柳兄赴宴?是何人遞的帖子?」
「這……送帖子來的是延壽樓的跑堂,說是受了一位爺的差遣讓他拿來的。至
於那位爺是誰,小的就沒細問了……」
「上頭全無署名?」
「沒有寫邀請人,只有柳爺的名諱而已。」
「……地點就在延壽樓?」
「是。當時柳爺似乎有些訝異,可看完就立刻去了。」
頓了頓,見青年神情一派凝重,那夥計猶豫半晌終還是戰戰兢兢地開了口:
「這位爺,如果真出了什麼事,是不是報告官府一下比較……」
「不必。」
淡淡一聲罷,留下一串賞錢後,青年不再多留,一個閃身出了客棧。
──究竟是出了什麼事?
以煜的性子,如果真有什麼事非得離開不可,也一定會留下口信,而不是像
現在這般音信全無……他會兩天未曾回客棧,不是遇上什麼事無法脫身,就是已
經著了敵人的道行動受制了。
甚至……可能已經……
瞬間浮現於腦海的猜測讓白冽予渾身一冷。難以言喻的恐懼湧上心頭,足費
了好大的勁才得以暫時將之壓抑下。
可身子,卻仍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了起來。
不會的。
以煜的身手,除非是對上莫叔或流影谷主一級的人物,否則沒可能……就算
是有仇家以人數取勝埋伏包圍,要想穩留住他,至少也得派上二三十個接近一流
的高手才行──但如此調動又怎麼可能瞞過擎雲山莊和碧風樓的情報網?更何況
這趟行程本是出於突然?就算靠的不是高手而是一些陰損手段,以煜老江湖的經
驗,身上又帶有他親制的解毒靈丹──拿這來解尋常藥毒可說是十拿九穩──,
想來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種種推想雖都顯示煜應不至於出事,可眼下的事實卻是他已失蹤兩天……如
此矛盾讓青年更覺困惑無措,只得深吸了口氣逼自己冷靜些好好想想。
不管怎麼說,煜的失蹤與前天的那封請帖有關是可以確定的──問題就在於
邀請人的身份了。
請柬上清楚的寫著「柳方宇」三字,表示對方很對煜有著相當程度的認識。
再加上夥計轉述的、煜看到請帖內容時訝異卻沒有多做詢問便即赴會的反應,顯
然那發帖相邀的人應該與他頗為熟悉。
可這麼一想,事情便又繞回了先前的問題上:如果對方是有意暗算煜的,又
怎會知道他會突然改變行蹤來此?畢竟,煜也是老江湖了,不可能讓人一路跟蹤
來此還察覺不到。除非對方事先知道他們會調查德濟堂,更清楚自己有不得不與
煜分頭行動的理由……
察覺自己的疑心又有些不受控制了起來,青年不由得一陣苦笑。
他該相信關陽的……可排除這個猜測後,若要說還有什麼可能,似乎也只剩
下「巧合」二字了。
「某人」在此偶然遇見了煜,索性趁此機會埋下圈套設宴相邀……這麼想似
乎勉強稱得上合情合理。但最不可解的,便是此人的身分。
如果煜確實早就認識了此人,就不會不知道那可能是場鴻門宴--可他卻仍
赴宴了,是否代表之間有什麼讓他不得不赴宴的理由?
讓他……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
而這隻「虎」,又是用了什麼樣的手段,才讓煜成功著了他的道兒?
心下思量間,那「延壽樓」亦已入了眼簾。強自按捺住胸口急切後,他眸光
微沉,提步入了酒樓內。
「我想問一個人。」
於小二過來問話前先一步扔了片金葉過去,白冽予也省得客套,趁對方被金
子晃傻了眼的當兒緊接著問:
「前兩天有無一位柳爺來此?」
「有的有的,一位相貌俊朗的公子嘛!來咱們這兒用晚膳的。請客的也是一
位相當俊的爺,兩位都是一表人才的主兒,所以小的記得特別深刻。」
「相當俊?這東道主叫什麼?」
「好像是叫『景』什麼的……」
「……景玄?」
「對對,就這麼叫。」
聽小二肯定答過,青年雖早已肯定自己的猜測,心下卻仍不免為之一沉。
「飲宴之間可有什麼異狀?」
「異狀?沒什麼吧……不過那位柳爺喝得可醉了,後來還是景爺攙著他下來
的。當時小的還問過是否要雇頂轎子送柳爺回客棧,是景爺說不必,自個兒用馬
車送柳爺走了。」
「那位景爺投宿在哪,知道嗎?」
「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不過當時馬車是往東方去了,和客棧的方向正好相
反……」
「多謝。」
問出了二人離去的方向,青年丟下一句後,也不等那小二反應過來便自出了
酒樓。瞧他人影一晃便失了蹤跡,那小二還以為自己撞鬼,忙後怕地回櫃台壓驚
去了。
* * *
足耗了近三個時辰,白冽予才在深夜時分尋得了景玄可能的藏身的地點。
景玄得手至今已經兩天,其人不但沒有盡速遁離,反而還正大光明地留在鎮
上,簡直就像是在等人找上門來一般……就不知煜是否也給他囚禁於此,還是已
想辦法送離鎮上了。無論如何,只要找到始作俑者,一切總有辦法問出來的。
──雖說……探問的過程,只怕要比這番搜尋艱困上無數倍就是。
望著前方隱透燈火的宅邸,縱然明知這同樣可能是個圈套,但他還是深吸了
口氣,提步上前敲了敲門。
「請進。」
門方敲響,裡頭便傳來了男子不慢不緊的聲調。聽出確實是景玄的聲音,青
年也不遲疑,一個推門朝光線的來源直直行去。
那是一間佈置得頗為雅致的小廳。燈火搖曳中,景玄於桌前含笑端坐,而在
見著青年的同時伸手一比示意他於對側歇坐。後者雖十分心切友人的下落,卻也
知道刻下只能按著景玄的規矩來,面上神色漠冷無改,提步上前坐了下來。
來此之前、不停尋找對方可能的藏身處時,白冽予便已對景玄的動機做過種
種假設──如果他的目的真只是煜,就不該在事成之後繼續留於此地。會繼續留
著,又無意掩飾行蹤,顯然就是刻意在此守候他或者其他和煜有關的人了。
這個猜測,由景玄刻下一派「恭候許久」的模樣便可得到證實──問題是他
刻意引人來此的目的是什麼?從四下並無埋伏來看,至少不會是打算在此將自己
除去……難道,他是想效法先前放倒煜的方式,將自己也……?
又或者,他是來談判的──以柳方宇、碧風樓主東方煜這個籌碼,來和自己
談判。
可他所求的又是什麼?按理來說,不管是柳方宇還是「碧風樓主」所具有的
價值都遠勝過區區一個李列……又或者,其實他真正在等的不是李列,而是碧風
樓所派來的人。
心下方如此作想,前方景玄的一句話便打破了這個推測:
「我等你許久了,李兄。」
「……景兄如何肯定我會來此?柳兄失蹤的事根本無人發現,更遑論傳出消
息……如此情況下,景兄就不怕等不到人麼?」
見他的目標確實是自己,白冽予便也省下了「李列」那一套啟唇淡聲問。面
上易容雖未卸去,卻已流露了幾分屬於「白二爺」的氣勢。
如此轉變讓景玄微微瞇起了眼,卻旋又化作一笑,抬手替彼此各倒了杯茶。
「李兄以為呢?」
他將茶遞到了青年面前,而後逕自提杯啜了口,「有必要來此地的正主兒是
誰,李兄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才是……所以不論柳兄失蹤的消息傳出與否,李兄弟
都會來此的……你說是吧?」
語氣輕描淡寫,可話中所言,卻讓聽著的青年悚然一驚。
他知道真正想調查德濟堂的不是煜,而是李列……那麼,他是否也知道了自
己調查德濟堂的理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分?
如果真是如此,他又是從何……
心下種種疑慮飛閃而過,青年面上卻只是淡淡一個挑眉,取過案上的茶喝了
小半口。
「李兄似乎完全不怕我會在茶中做手腳?」
手中瓷杯還沒放下,前方便又傳來了景玄如此一句。似有所指的話語讓青年
雙眸微凝,輕輕擱了杯子,反問道:
「景兄做了手腳麼?」
「沒有。」
頓了頓,「在下只是好奇……李兄是有能輕易化解任何『手腳』的信心,還
是過於疏了防備而已。」
說是這麼說,可從他的神情看來,已完全認定了青年是出於前者才如此放心
的用茶──而這話中意函,自是暗指青年不畏藥毒了。
只是他「化解」二字用得巧妙,顯然仍意在試探,白冽予自也不會中計,唇
角淡笑淺勾:「若說,我只是清楚景兄不會作手腳呢?」
「喔?李兄這麼有把握?」
「想和一個人談判或者套話,總得讓他醒著才好,不是嗎?」
「這倒是。」
聽他將話題輕輕帶了過,景玄卻也不著惱,只是饒有興致地看了看眼前笑意
淡淡、一雙幽眸深不可測的青年;後者毫不退卻地回望對方,眸色靜冷如舊,心
下卻已是一陣翻騰。
因為情人的失蹤,也因為眼前的景玄。
如果是像西門曄那樣清楚其目的和身份的對手,話談起來自要容易得多。可
景玄身分不明,此趟目的又顯得撲朔迷離,也難怪青年深有無從著力之感了。
真要說已知道了什麼,大概就只有景玄似乎並不執著於東方煜這個已入手的
獵物,但也不是猜到了自個兒的真實身份了──從他的問話中來看,似乎更在意
自己是否有解毒的能耐……或者更直接的:醫術。
可李列會不會醫術,對他又有什麼意義,值得拿東方煜當作誘餌來換?
「那麼,景兄又想從我口中知道什麼?」
幾番思量後終還是直接問出了口,「煞費周章停留於此,不會只是為了喝這
杯茶吧?」
「若說,我只是等著要將人交還給李兄呢?」
「既是如此,景兄直接將人送還客棧便好,不是麼?」
「我還以為李兄會不放心?畢竟,這位碧風樓的柳公子刻下可是全無抵抗之
力,就那麼放著,若遇上什麼仇家暗襲可就不好了……」
「那還多謝景兄照料了。」
「這倒不必。畢竟,在下本也想著若無人『認領』,便要將人打包打包孝敬
長上呢。」
說著,沒等青年弄明白那「打包孝敬長上」究竟指得什麼,他已在青年半是
不解半是訝異的目光中一個起身:
「人就在屋後的地窖裡……不必送了,告辭。」
語音初落,景玄朝青年略一施禮罷,也不管其他便自出屋離去。
白冽予本已多少抓到他的思路,可對方突然來上這麼一手,卻讓青年一時有
些無所適從了──可刻下自然不是分神考慮這些的時候。青年出了小廳依言尋至
屋後,而在一番探索後找到了地窖的入口。
功聚雙耳細聽下,熟悉的悠長吐息,自縫隙隱約傳來。
──是煜。
──他終於找到煜了……
如此念頭浮現的同時,胸口的焦急之情已是再難按捺。取出夜明珠作為照明
後,青年打開入口下到了地窖之中,而在地窖深處的軟榻上望見了情人睽違月餘
的身影。
「煜……」
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臉龐……幾不可聞的低喚脫口,音調卻已難掩輕顫。他
快步上前行至榻邊為情人細細檢視,而在確認其一切正常、只是給不知什麼藥物
迷昏後,鬆了口氣地一聲長吁。
懸著的心至此得以暫時放下。凝視著男人似乎消瘦了幾分的面容,青年有些
不捨地以掌輕撫了陣,而後才將男人的身子打橫抱起,遁出地窖朝外邊行去。
* * *
冬夜深深,縱已閉了窗扉,仍難完全隔絕自外透進的陣陣寒意。
將隨身攜帶的藥瓶盡數收拾好後,望著榻上迷藥已解卻依舊熟睡的情人,白
冽予一聲嘆息。
現在他明白為什麼景玄會那麼輕易就讓他將人帶走了──因為真正的難關不
在「找人」,而在如何解開煜身上的「迷藥」。這點雖從景玄先前有意無意針對
他的醫術加以試探便能窺得一二,可當他辨認出下在煜身上的藥時,心下卻仍不
免十分震驚。
原因無他:下在煜身上的不僅不是普通迷藥,還是那暗青門用來行些下流勾
當的獨門秘藥「轉香散」。
據山莊對暗青門記錄和師傅的筆記所載,轉香散不僅能輕易迷倒一個一流高
手,搭配特定藥引更能一變而為烈性淫藥,令中者完全喪失理智盲目求歡以行採
捕之術。江湖上不少出名的女俠便是著了此道,不僅失了清白,修習多年的內功
亦就此被奪,最後只得含恨自盡。故此藥雖十分罕見,卻仍在江湖上聲名狼籍。
一直到暗青門一脈消失後,這可怕的藥物才逐漸被人遺忘。
白冽予知道轉香散,也知道如何應付──昔年暗青門勢頭正盛時,師父曾以
醫術與其門中高手比試過幾次,也因而得到了轉香散等幾種藥物的配方、找出了
解救之道──,問題就在於景玄下這種藥的……用心了。
如果只是藉此迷昏煜順便試探出李列「醫仙傳人」的身分,應該還有不下五
種藥物可用,景玄卻偏偏選了轉香散這個有特殊效果、且調配十分不易的……再
加上先前那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句「打包打包孝敬長上」,就不免讓他有一些十
分不好的聯想了。
於床畔側身歇坐,青年眉尖微結,直對向男人的眸光已是一暗。
今日種種,早已不是「想來還有些後怕」之類的詞彙便能解決的了。從發覺
煜失蹤的尋回人雖只耗不到半天,可這幾個時辰間的心緒起伏,卻是打父親過世
後最為劇烈的一次……即便此刻,他心頭亦有某種難以言明的情緒在不斷翻騰著
,熾熱得像是憤怒──多半是對於煜單身赴險而起的──,卻又像是……渴望。
因為害怕失去,所以渴望著碰觸、渴望著擁有、渴望著獨佔。
不覺間,這份熾熱的情感已由胸口潰決而出,朝周身逐步蔓延了開……望著
那張總令他日思夜想的俊朗面容,鮮有的情慾染上幽眸,他嚥了嚥口水,而終是
情不自禁地翻身上榻、跨跪著將男人壓在了身下。
十三年來,他從未真正想為自己索要什麼。可現在,一個再清楚不過的念頭
正浮現於腦海。
他想要他。
他想要煜。
想要親吻、想要碰觸,然後完完全全地……將這個男人佔為己有。
伴隨著慾火延燒,如此鮮明而強烈的渴求逐步淹沒了理智。當他察覺到時,
雙唇已然失控地貼覆上男人的;雙掌則正探索著解開男人衣帶、眷戀地輕撫上那
緊實而溫暖的膚。
曾無數次支持著自己、包容著自己的胸膛,此刻卻顯得那麼樣情色、那麼樣
誘人……以指細細描繪著男人胸前肌里,青年淺吻稍止、容顏微抬,配合著掌中
撫觸將男人的一切盡數收入眼底。
近胸膛處殘著的少許疤痕,訴說著彼此初識時的經歷。回想起當時種種,深
深愛憐與情慾湧現,讓他當下已是一個俯首、以唇輕輕含吮而上。
昔日用來將毒吸出的舉動,在此刻卻顯得那麼樣與眾不同。隨著雙唇吸吮的
力道加重,身下軀體隱隱傳來的顫動更深地挑發了情慾。如此情況令青年幾欲將
身下軀體以唇留連個遍,怎料唇瓣方下移少許,熟悉的力道卻於此時箍上腰際。
「……煜?」
察覺到情人可能醒了,突來的變化令白冽予身子一顫,卻仍在一聲輕喚後強
壓下心頭隨理智而生的羞意,容顏微抬、將眸子對向了那張俊朗的面容。
──隨之入眼的,是男人同樣正對著自己、卻更顯灼熱的目光。那眸底毫不
掩飾的渴望與情慾瞧得青年身心俱是一熱,而終是略一傾首、二度吻上了男人的
唇。
不同於先前單方面的淺吻,在情人已然醒轉的此刻,四瓣方接,熾烈深吻便
隨即展開。那於口中恣意撩撥掠奪著的舌讓青年腰肢一陣酥軟,雖仍強自撐持著
身子,四肢卻已有些乏力地輕顫起來,神智亦已轉趨迷濛。他就這麼任由男人以
唇舌縱情索要掠奪,直到心神恍惚間,那溫熱寬掌悄然潛入褲頭、一把包覆上下
身隱然勃發的慾望為止。
就算已多少識了些情慾,可要害給情人這般碰觸著仍是將青年嚇了一大跳。
當下顫抖著身子正欲掙脫,可男人先一步套弄起的掌卻在瞬間奪去了他所有力道
。猛然竄上腰背的酥麻讓青年身子一軟,終於再難撐持地癱倒於男人胸前。
「煜……別……啊、不……嗚……」
深吻暫歇間,抗議的話語脫口,卻沒能延續便成了陣陣喘吟。伴隨著指尖的
撩撥揉弄,技巧的套握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快感。白冽予還是第一次經歷這些,如
此強烈的刺激讓他幾乎難以禁受,更遑論「回敬」或抵抗?只覺身子一波接一波
被推向另一個高峰,而在情人猛然加重力道地一個捋弄後、腦間一白,就這麼解
放在他掌中。
高潮過後,帶著因過度刺激而脫力身子,青年失神地倒在男人懷中,就連包
覆著要害的掌已然鬆開都未曾察覺。依舊一片空白的腦袋讓他完全失了防備,只
覺恍恍惚惚間,一陣冰寒驟然襲上下肢,下一刻,一陣刺痛已然自下身隱密處傳
來。
過於陌生的痛楚讓青年瞬間清醒,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給男人壓倒身下
,下著盡褪、雙腿大開,而男人溫熱的掌正輕輕搓揉著臀瓣,同時嘗試著將指探
入他體內……完全失控地情況讓白冽予真的嚇傻了,而在下身又一次傳來刺痛時
本能地抬起了掌、一記手刀劈昏了上方的男人。
隨著上方重量驟然加劇,青年驚喘未歇,足費了好半晌才弄清了事情的經過
。
他一時起了「色心」想吃了煜,可技藝不精下,卻給被吵醒的煜反過來挑弄
得渾身乏力,還……而在一切變得不可收拾前,被疼痛和眼前的情況嚇著的他本
能地出手打昏了情人。
他打昏了煜。
雖然是因為情人問也沒問就想對自己……亂來,可一想到自己一開始存的心
也沒好到那兒去,心下便不免有些歉疚了。
看著情人頸上鮮明的紅印,白冽予愧意更甚,抬手想幫他揉揉,卻又顧忌著
會再次吵醒對方而只得作罷──此刻他下身全裸,某些地方也依然給煜……碰著
,要是煜醒了過來,他又該如何是好?
單是進不進行下去,就是個大問題了。
回想起方才種種,他容顏一紅,一瞬間真有種衝動想看情人究竟會怎麼……
但他終究還是理智地按捺了下,有些艱難地探手點了情人睡穴後,小心翼翼地挪
出了身子收拾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