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邵霂禕的安排下,尉遲玠確實的依少年所願前去陪伴他了。也許是基於對
王命的尊崇吧!即使心裡厭惡著,卻還是選擇了服從,並且依照少年所要求的講
述著外面的事情。
尉遲玠敘述的語氣很冷漠,也一直刻意避開少年的目光,一如過往。對於這
份工作,他通常只是例行公事,能走絕不多留。可儘管如此,少年卻仍日日期盼
著尉遲玠來到的日子。
一方面是因為他連這院子都不能出去一步,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在乎著尉遲
玠。
那是捫心自問後的答案。是的,他在乎著尉遲玠,在乎著那個自己深深崇敬
,卻無法幫助的人。
他一直想幫尉遲玠,他微笑著用最溫暖人心的態度去面對他,但尉遲玠卻是
連看他都不願。
或許,會如此憎恨,是因為尉遲玠對玉昭齡的執著遠比邵霂禕強烈。邵霂禕
眼裡還看得見其他,但尉遲玠心底卻始終只有一個人……只為了一個人而活著,
為了那一個人而延續著生命。
他突然……羨慕起能被尉遲玠這麼在乎深愛著的皇叔了。甚至連所謂的「一
般人」,他都忍不住羨慕起了。
因為,在尉遲玠眼中,自己連一般人都不是……就像此刻,自己明明已分心
如此,他還是例行公事的進行著敘述。
少年微笑著聆聽他所言的一切,縱然心緒早已紛亂不堪。
若不是不被在乎,又怎會如此的……
相處的時光,一如以往逝去得快速。轉眼間尉遲玠的例行公事便已結束,而
自準備起身離去。
但少年卻一反往常的在此時抓住了他的手。
「留下來一起用個膳,好嗎?你剛從戰場回來,也該是好好休息一陣了,尉
遲大哥。」
「……不必。不勞你麻煩。」
冷漠依舊的語調,而下意識的抽回了被少年握住的手。眼神,亦始終未曾對
上少年的。
面對那樣直接的拒絕,少年胸口一陣酸楚泛起,卻仍不放棄。唇角勾起了一
個燦爛的笑容,而又溫暖:「即使我說是請求,你也不願意?」
那樣溫暖的笑,令尉遲玠不自禁的怔了下……然而,仍舊是毫不猶豫地選擇
了拒絕:
「我還有要事。告辭。」
言罷,已然邁開步伐轉身離去……然而,在腳即將跨過門檻之際,入耳的語
音令他停下了動作:「我知道,他在你心裡的地位永遠不會改變。因為他已經逝
去了,而成了你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存在。」
沉靜而輕鬆的語調,而令尉遲玠終於是回過了頭,帶著幾分詫異的。
難道,他……
因為詫異,因為突然,彼此視線頭一次相對了。所望見的是一泓清泉般的澄
澈,卻因而有些許的──
少年的笑容依舊是帶著一種暖如春陽的氣息,瞧不出分毫溢散於心底的、那
因不被在乎而激起的痛楚:「我也知道你恨我,因為我是那個人的兒子。」
那太過澄淨的眼神,太過溫暖的笑容,令此刻的尉遲玠無法直視……「我沒
有恨你。」
「那,或許是我誤會了吧,對於你的目光。」
少年的態度仍舊輕鬆,話語卻讓尉遲玠心頭倏地一緊。
目光……
他真的誤會了嗎?
不……他沒有誤會,而是自己在逃避。
總是在他的身上看見那個人的身影,所以,不自覺的帶上了憎恨。
頭一次,在一個人的面前這麼無地自容……
「如果不恨我,就留下來陪我用一餐、和我多說些話吧。」不希望瞧見尉遲
玠的眉頭深鎖,少年忽爾再次提出了邀請,「被幽禁的生活太過無趣。就多陪我
聊聊,又何妨呢?」
這次,是溫和卻又不容拒絕的,將他硬留了下來。
收回了離去的腳步,望著身旁神情瞬間更添愉悅的少年,尉遲玠心底,不自
禁的升起了些許的複雜……
* * *
將一切說清楚,反而造成了改變的契機。
尉遲玠的冷漠仍舊沒有改變,但不同的是他的視線已不再會刻意逃開。他們
的視線開始有了交集。這樣的改變雖然細微,背後隱含的意義卻是尉遲玠心態的
改變。
縱然冷漠,卻已逐漸調整了態度,不讓自己將對玉昭律的恨意轉嫁在他的身
上……甚至,開始習於望見那溫暖人心的笑容。
相見不再只是例行公事,他也不再急著離開。相處的時間理所當然的變長,
而在看著那溫暖的笑容之時,平日總是縈繞於心底的痛苦與思念,似乎總能夠稍
微的淡去些……
一如往常的結束了例行的早朝。思索一陣確定今日暫無其他要事之後,尉遲
玠的腳步轉往那熟悉的小院行去。行到院中正待一如平時的直接進屋去,卻因一
幅畫面而停下了腳步。
少年獨坐窗沿,而就那麼樣倚著窗睡著了。身上一襲縞衣在夏日都還顯得單
薄。低不可聞的一嘆,這孩子怎麼如此教人操心?尉遲玠解下外衣走近窗邊替少
年披上,怎料少年竟是睡得沉了,經他一動,身子一晃便失衡的倒下。
尉遲玠適時的將他接入懷中。
少年仍舊沉睡著,似乎毫無所覺。尉遲玠也只得這樣扶著他,一時之間竟是
有些無措了……於是,低頭,望向那倚靠著自己胸膛沉睡的容顏。
這麼仔細瞧著還是第一次……那是一張清俊的面容,其實並沒有像自己所認
為的、與玉昭律那般相似……他沉睡時沒有多餘情緒的淡然,反倒與玉昭齡有些
像。
但他又怎會像玉昭齡?他是如此的溫暖如此的單純如此的易於親近,不像玉
昭齡那樣深沉難測,卻又以那種美貌與王者風範蠱惑所有人的心智。
而他……
如果真要找出相同,或許就是那神情之間些許的……寂寞。
他,寂寞?
扶著的動作,因姿勢的不便而轉為擁抱。抬手輕撩了撩他額前垂落的髮絲,
胸口一瞬間竟溢滿了某種……愛憐。
尉遲玠有些驚了。是錯覺吧?因為一瞬間將他與玉昭齡重疊,所以才……
「尉遲大哥……?」
卻聽此時,有些迷濛的語音自懷中傳來。少年已然睜開了雙眸,並自撐起身
子掙脫了尉遲玠的懷抱:「聽說你這一仗打得辛苦,不知有沒有受傷?」
詢問的語音有些急切,因為深刻的擔憂。之前下人的談論讓他擔心不已,即
使知道尉遲玠已歸朝,沒見到他就是不能放心。即使見到了,也忍不住擔心起他
是否有受傷或者是……
這樣的關懷令尉遲玠心頭一暖,但卻立刻被壓抑了下。
面對著的神情與語調,是一如以往的冷漠:「沒事。」
「那就好……」因他的話語而放下了心,少年唇角勾了出了一抹燦爛的笑:
「之前聽人說這場仗死傷頗重,著實令我擔憂了好一陣呢。不過,幸好沒事。」
「是有些死傷,但不至於慘重。」
將少年面上溫暖人心的燦爛笑容映入眼底,縱然態度仍舊是冷漠,心底的情
緒卻已不自覺的輕鬆了些許……
望著少年愉快的坐在窗沿的樣子,突然生起了些許的疑問。
他為何總是坐在窗邊?為何總是看著外頭,看著……
算不上是太大的疑問,因為答案很快就得到了。
因為他被軟禁在此,因為他沒有辦法去看外面的世界。
即使自己對他敘述事情的語調如此平板無奇,他卻仍是津津有味的聽著。因
為,這一生他想離開此處的可能微乎其微……
而造成這一切的,是自己,是玉昭齡。
他,只是個無辜的受害者罷了……他什麼都沒做,不是嗎?
「雖說不能出去是滿無聊的……像這麼悠哉的日子,以前可是想都沒想過呢
。」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思緒一般,少年突然開口說了這麼一句,語氣帶著點遺憾
,卻有著更多的愉悅。「真要說起來……過去的那種日子,虛假得令人厭惡。」
這麼樣突如其來的話語,卻讓前一刻充塞心底的自責消失殆盡。
尉遲玠望著眼前的少年,突然驚覺他竟是如此的敏銳。
就如……那日他一言道出了自己的心思……
他到底……
卻在此時,一陣腳步聲打斷了思緒。過於熟悉的腳步聲讓他不用回頭也知道
來人是誰:「是你。」
沒有使用平時的敬稱,因為此刻雖在宮闈內,卻不是正式的場合。尤其,是
在那個少年的面前……「來這裡做什麼?」
「……算是帶來一個禮物吧。」依舊是用著極為客氣的語調,邵霂禕行至窗
邊,凝視著少年的目光極為溫和:「關於之前你曾提過的、出宮之事……朕雖不
能放你離去,但光就讓你出去遊玩一點,還是能夠做到。」
言下之意,就是要讓少年離宮出外遊玩。此言一出,不單是少年,連尉遲玠
都是一驚。心底最先湧生的是反對,卻在下一刻明白了邵霂禕這麼做的用意。
以他為餌……引出剩下來的殘餘叛黨……
但見少年面上驚訝片刻即消,取而代之的是喜悅,像是完全沒察覺到二人真
正的心思:「當真如此?」
「不錯。至於隨行者……玠,就你一人。」
敘述的語調一如先前溫和,但要尉遲玠同行的原因卻是不言而喻。
護衛、監視。
而尉遲玠明白了這一點。心下雖隱約覺得不妥,但一思及這十之八九是玉昭
齡的計劃,便毫不猶豫地遵從了……「是。」
這之間細微的神色變化,一旁的少年將之清楚的收入眼底。
身為「旁觀者」,他又怎麼會不清楚?只是,說明了,只會讓那兩人徒覺自
責難受不是?可即便如此,一想到尉遲玠心裡始終還是只在乎著玉昭齡一人,胸
口就是一陣痛楚劃過。
然而,迎著的,卻仍是單純為事實所引發的燦爛笑容:「太好了!能和尉遲
大哥一起出去旅行,想必相當有趣……那麼,時間呢?」
「就這幾日吧。趁著戰事方完的一段日子。朕給你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
你便盡興玩吧!」
討論既罷,邵霂禕便不打算多留。再待下去,他害怕自己會心軟。即使只是
單純執行著玉昭齡的計劃,可像這樣利用一個已經失去一切的少年,心裡,畢竟
還是……「朕不多留了,省得妨礙你同你尉遲大哥聊天。告辭。」
言罷,連少年的回應都不等便自轉身離去,腳步甚至是有些倉皇的……
那樣的背影,看得少年心頭微微犯疼。
如果像尉遲玠那樣完全以玉昭齡為一切,就算是無情好了,至少也可以省去
太多的……
至少,對於自己被利用這一點,他並不在乎。畢竟這一切也是為了除去叛賊
。縱然也渴望尉遲玠給予在乎以及溫柔,但比起讓尉遲玠痛苦,他寧願自己承受
這一切。
反正,一切早就已……「尉遲大哥,進屋來吧?我替你砌杯茶……謝謝。」
面對尉遲玠的是無改的燦爛笑容,後面的道謝則是針對身上不屬於自己的衣
裳。少年取下了身上披著的、尉遲玠的外衣,將之遞到了尉遲玠手中,而後跳下
窗沿,入屋砌茶去了。
尉遲玠默默披回外衣,繞至房前入屋。屋內此刻已為茶香盈滿,令人有種舒
暢之感。瞧著少年熟練的泡著茶,突然想到這還是第一次看他自己泡茶。
平日總對自己持有敵意的小太監,此刻竟意外的沒個人影……「他呢?」
「去和朋友聊天了。因為我的緣故讓他一直悶在這,實在過意不去。就因為
他跟著我,所以連年邁的老母親都沒能去見……」
縱然尉遲玠問得沒頭沒腦,少年卻仍準確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將水注入壺中,看著一片片的茶葉逐漸浮起、舒展了開,背對著尉遲玠的清
俊容顏之上,夾帶著幾許未曾讓他見過的苦澀。
縱然因為他的冷漠而心痛……至少,他已不再憎恨自己,這就已足夠了吧?
而且……他對自己的不在乎,也許才是最好的不是?
因為……
「請坐吧。」泡好了茶,迎向尉遲玠的唇角微揚:「許久未見,總算是可以
好好聊聊了!」
那樣的淺淺笑意,令接收的尉遲玠心底添了幾許的複雜。
望著少年面上的笑容,頭一次……在做下決定之後有了猶豫,對於利用他這
一點。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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