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末春初,正是乍暖還寒之際。昨夜一場春雪初降,將整座庭院罩上了一層
雪白。銀白的雪讓陽光映得刺眼。
敞開著窗,任由初春的寒氣連同陽光一起盈滿整個書齋。少年著了件簡單的
素色袍子倚窗而坐。手中書一卷,身旁茶一壺,煞是悠閒自得。身後髮絲隨性束
起,清俊容顏之上寫滿了專注,全神灌注於眼前的書卷之上。
驀地喉頭一陣搔癢,忍耐無用,終是禁不住的幾聲輕咳。
這一咳,便引來了關注。書齋的門被打開,服侍的太監方入房,便見到他那
過於單薄的穿著。眉心因而皺緊:「殿下,您病還沒好,可不能再受涼啊!」
說著,已然取來棉襖給他罩上,並欲伸手關窗,卻給少年阻止了。
「別關,關了可就悶了。而且昨日大雪剛過陽光正好,最適合開卷展讀。」
清俊容顏上帶著不容人拒絕的笑,卻是比那外頭的陽光還燦爛、還溫暖。小
太監瞧他如此模樣,知是勸不聽了,只得罷手。
只是,望著主子的眼神,卻多了幾分複雜。
見他仍耽擱著未離去,少年放下了書卷:「怎麼?」
「嗯……『那人』聽說您受了風寒,差人送來了一些人參之類的補品。您要
,奴才便去燉成人參雞來給您。初春天氣正寒,您身子又虛,應該好好補一補才
對。」
敘述著,語調卻也染上了些許的複雜,因為憶及了主子的遭遇。
而少年只是溫和的笑了笑。
「既然他都給了,就燉吧──」頓了下,「下回直呼他皇上就好,不必顧著
我的面子。這朝代改都改了,也不會因為一兩句稱呼就改變現實。」
「可──」
「你先下去吧。我等著喝人參雞呢。」
小太監還想在爭辯些什麼,但少年卻以淡淡一句斥退了他。知道主子不願再
提,小太監只得福了一福,退出了書齋。
耳聽腳步聲漸遠,少年再度拿起書卷,心思一時間卻是難以集中於其上。方
才的談話縈繞於心頭,不可免的挑起了些許愁緒。
縱然他是平靜的接受了現實,但還是難免會有所感慨。
不是不懂僕人的忠心,然而事實已成定局,再去計較又有何用?權臣叛國篡
位弒帝,他這個前朝太子還能留著一條命在就已是萬幸了。更何況「權臣」乃是
受民愛戴、建功無數的大將軍。而為他所弒的「帝」,卻是昏庸無道,鎮日沉淫
逸樂、視義理倫常如無物的昏君。
光復前朝?這四個字他從來只當他是笑話。民心之所趨由易代之後的發展便
可瞧出。光復前朝只是愚忠者或野心者的美夢,而他兩者都不是。或許於情於理
他都該致力於光復前朝,為那個被人稱為「昏君」的父皇報仇。但少年清楚這並
不是自己適合,也不是自己能完成的事,所以他淡然接受一切,毫不反抗。
少年的名聲素來極好,是以權臣縱然篡了位,卻沒有殺他,只是將他軟禁起
來,留了幾個貼身僕役服侍他,飲食衣著都與過去無異。
少年的生活其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少了很多的阿諛諂媚恭維,而多了幾
分閒適,多了幾分自得。
曾經笑說或許還得感謝他的謀反而讓自己得以享受清閒,但其實心底比誰都
清楚:他這條命,是繫刀口上的。什麼清閒什麼自得全都是如此。只要一朝國事
生變,所有的一切都將毀於一旦。
所以他更是安於這一切,因為這已經是他僅能擁有的了。
只是……
目光移向窗外。朝所見暮所見全都是這亭這台這花這草這樹。他已記不清自
己究竟有多久沒踏出這園子了。雖說是飲食衣著無異於前,但此刻的他卻確確實
實的是隻籠中鳥,被軟禁,被深鎖。
該是要知足的,可從不渴望名譽權力地位的他,卻仍是忍不住冀望著園子外
頭的、皇城外頭的、那更寬廣的天地……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他想去看海,去看人們說的海天一色,去看那無邊無際
無垠無涯的湛藍。
驀然一嘆。
他又在想什麼呢?這思緒一岔,竟是讓原先讀書的情致都化為了滿腔愁緒。
斂了心思讓注意力重新回到書上,卻沒讀兩行,便又給打斷了思緒。
沒有敲門詢問而直接闖入屋中的腳步聲,迫使少年不得不抬起了頭。
入眼的是尉遲玠,那個……被喻為「開國功臣」,實則為前朝叛將的男人。
「是你。」
即使對方是如此身分,少年迎上的卻是沒有夾雜任何憤怒的平靜語調,甚至
帶著幾分真誠的喜悅:「之前聽人說你出征去了,想必是凱旋而歸對吧,尉遲大
哥?真是恭喜了!」
清澈的雙眸直視著眼前英俊沉穩的男子,可換來的卻是刻意避開的視線。
彷彿厭惡著什麼似的,不願讓彼此的視線接觸……「聽說你這幾日受了風寒
,皇上命我前來探視。」
冷漠平穩的語調,不羼雜分毫私人的情緒甚至是最基本的關懷。
面對他如此態度,少年神情卻是平靜無改。笑意甚至隨著嘴角勾起,綻出了
溫暖人心的淺淺笑容:「就算是奉命而來也好。開春沒多久便能見到尉遲大哥真
是令人高興。雖說是皇上多心了,不過尉遲大哥既然來訪,便在此稍坐讓我略盡
地主之誼如何?」
「既然安好,我自不便多留。」
冷沉不帶情感的眼眸看了看他的一臉笑意與精神,想也不想便拒絕了他的挽
留。留下手中君王交代的補品便自轉身離去。卻方走過屋外院子,便望見那貼身
服侍的太監端著一鍋什麼匆匆入了屋中。人參燉雞的香味隨風飄來,夾雜著一陣
陣急劇的咳嗽聲。
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目光望向方離去不久的屋子。敞開的窗戶中可瞧見少年
正不住的咳著。雙頰因而染上病態的潮紅,眼神卻仍舊平靜。
猶豫並沒有太久。尉遲玠再度抬足,離開了院子。
那個人的孩子……生命力應該就和他一樣強烈吧?
腦海中浮現某個身影。思索著的目光,不自覺的染上了強烈的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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