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
蟻丘最多能容納十五人居住,一樓的餐廳也是依此設計,空間不大,但應有盡有。廚房位
在餐廳隔壁,有一扇獨立出入的大門,另有一道與餐廳相連的小門。
班奈特逕自推開廚房大門,打算稍歇一下就要著手準備晚餐,另外三人卻不請自來,自動
自發地跟著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翻找所剩不多的庫存。
為省電,蟻丘白天一向不開燈,廚房唯一的光線只有從一扇對外氣窗滲入的幾縷陽光,雖
尚未入夜,室內已頗為昏暗。
「呼~運動後的冰水最棒了!我愛冰箱!」卡特琳娜拿走水壺,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她
先粗魯地連灌好幾口,發出滿足的嘆息,接著小心異異地啜飲。
「有冰啤酒會更好。」戴文斯將下滑的鏡架推回鼻梁,臉上浮現懷念的神色。
由於得一次做出十幾人份的料理,廚房十分寬敞,長方形的大料理桌,饒是四個成年人就
著高腳椅圍坐,也不覺擁擠。偌大的冰箱是重要的生命寶庫,旁邊一扇小門通往特別闢出
的儲藏小間,本是為廚師方便,現在則幫了他們大忙。
「你儘管拿來喝,用不著客氣。但作為負責廚房的人,我得提醒你,這恐怕是我們最後一
批啤酒,少一瓶是一瓶。」班奈特悠悠道。
「……還是算了,想到這輩子再也喝不到啤酒,我寧可現在少喝點。」本欲起身的戴文斯
只得惋惜地坐回椅子上。
「附近能拿的物資都被我們拿光,再遠一點,只能到城市去。」。
「嘿,克雷爾,你是說我們邊找猛兔邊擔心自己會不會受傷或被吃掉,還得要找些吃的用
的帶回來?別開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光把那隻足足一兩層樓高的肥兔子拖回來,得花
多少功夫!」卡特琳娜不可置信道,「現在總算能勉強自給自足,別再去冒那種險吧。」
「狩獵猛兔就不冒險?」戴文斯反問。
「唉唷,別提了,一想到明天又得跟那些大兔子打交道就煩得要死!」卡特琳娜又灌了口
水,像是在灌酒似的豪邁,但她的速度太快、力道過猛,險些沒嗆到自己。
「想想看六年前吧,物資缺得厲害、土裡種不出東西,不這麼做,早就餓死囉。」班奈特
從冰箱底層拿出冷凍肉塊,著手準備晚餐,「那是我們生存的代價。儘管我不希望伊恩小
小年紀就背負這些。」
「班奈特說得對。真要擔心起來可擔心不完啊,凱西,別忘記我們的路線圖是怎麼來的。
」戴文斯瞥了眼班奈特。
「有伊恩進行探查得來的地圖,知道哪些路線安全,我們狩獵也就多一層保障。當初要不
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不及調查就一頭撞進城市。」克雷爾懊悔道。
「我們可以跟他一起去。」卡特琳娜不服氣地說。
「伊恩不是小孩了。那是他的體貼,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要糟蹋他的心意。」班奈特把切好
的馬鈴薯丁放在塑膠碗裡,打開兩罐蔬菜罐頭後,才繼續切剛才跟馬鈴薯一起拿出來的半
朵花椰菜。
「我們是不是該叫伊恩回來?」克雷爾忽道。
「我們回來還不到二十分鐘,你何必這麼心急。」卡特琳娜把最後一口冰水爽快地一飲而
盡。
「你們放心讓他跟那些……東西在一塊?」
「就當我們養了一群人工基改寵物吧,只是剛好這些寵物的外型有點像人,也會講人話能
做基本溝通。」卡特琳娜故作瀟灑道:「嘿,用人工種田的原始人方法多虧有他們才能成
功,別哭喪著張臉嘛。」
「我再說一遍--」
「你說過很多遍。」克雷爾沒好氣地提醒。
「不准殺死他們之中任何一個。至於你們心裡是喜歡、討厭還噁心我可管不著。」戴文斯
自顧自地把話說完,語調儼然帶有警告意味,「我不想看見阿諾德氣到抓狂。」
「前提是他得醒來才行。」克雷爾不慍不火道,「你對他真好啊,戴文斯。依我看,你對
那些東西也沒什麼好感。」
班奈特敏銳地在戴文斯開口前截住話頭,「帕森先生怎麼想,我們都不知道,擅自揣測沒
有義意。別為這種事傷害彼此,好不容易,我們一起走過這十年……還養大一個孩子。」
前面還是感性的感慨,其餘三人亦是心有戚戚焉,最後一句卻讓三人不約而同嘴角失守。
「哈!不愧是班奈特!」卡特琳娜笑趴在桌上,右手拍打桌面拍了好幾下,兩個男人的表
情十分複雜,不過她一點都不想管。見班奈特準備把馬鈴薯和罐頭蔬菜下鍋,她跳下高腳
椅,主動走至爐前,「我也來幫忙吧!」
「千萬不行!」戴文斯跟克雷爾猛然從沉思中回神,異口同聲。
「欸?我這次不會再把鹽放成糖……」
「那還是小意思,再怎麼說都能吃。」戴文斯慌張地說。
「我帶妳去檢查明天要用的槍!」曾深受其害的克雷爾比戴文斯更緊張,不等卡特琳娜開
口,連拖帶拉地把人帶離廚房。
*
伊恩被五顏六色的非人簇擁著往蟻丘後方走,濃烈的柑橘味竄入鼻間,是帕森人天生的體
味,也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味道。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使伊恩頓時有股被柑橘海淹沒的錯覺
。
今天穿的衣服回去得特別刷洗過,不然之後一個禮拜他聞起來都會像顆橘子。
經過蟻丘後門,伊恩的目光不由得飄向門邊一塊隆起的土推,一個簡單用兩隻粗樹枝綑起
的十字架立在上頭,綁在十字架中間的木牌經過多年風吹日曬,字跡已斑駁地不易辨認。
但他知道,那合該是「愛莉諾拉」。
再往前,一座茂密的森林開展在眼前,無懼病蟲害的基改樹木乍看之下與原生森林毫無差
異,據戴文斯說,這座森林是葛雷司諾園區蓋來供員工休憩、散步,徒步走完一圈得花兩
個小時。
以相對位置而言,根本就是蟻丘的後花園,足見蟻丘原本的主人受到園區高層重視的程度
。
帕森人就住在這座森林,距離蟻丘約半小時腳程的地方。他們算是雜食性,可以吃一般食
物,但主要靠泥土、樹葉維生,身上散發的濃郁體味能驅散各種蚊蟲猛獸。在這個滅絕的
世界裡,比起人類,或許他們才是更適合生存的物種。
再見到那塊熟悉的空地,伊恩登時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懷念,千頭萬緒在心頭翻湧。被班奈
特撿到時他才十歲,班奈特帶著他四處遊蕩,大約一年後才找到蟻丘來。這裡沒有其他的
人類小孩,在他孤獨的童年之中,唯一的玩伴就是帕森人。
這塊空地承載他的童年,幾年沒來,看起來卻仍跟回憶中的樣子相差無幾。夜晚,帕森人
會圍著偌大的空地睡覺,白天則在林中四處覓食、或在空地上玩耍,不過現在這兩件事都
必須移到他們得從清早一路忙到下午的農事之後。
「伊恩!快點快點!」
回到自己的窩,一路上吱吱喳喳的彩色人種益發興奮,又叫又跳地把伊恩推到空地中間。
前頭固執地拉住自己一心一意往前走的是可可˙香奈爾,今年還不到十歲,陽橙色的身軀
配上自然散發的體味,使她有如一顆會走動的小橘子。
伊恩以前見過她,那時她還是個出生沒多久的小嬰兒,但到目前為止帕森人中還沒人跟這
女孩有一樣的顏色,他一眼便想起來了。
「畫畫,一起。」
後頭推著他的尼古拉˙哥白尼只說出這句話,就沒了聲音,灰藍色的皮膚在四周的森林間
是渾然天成的障眼法,若遠遠望去,恐怕伊恩還看不到他。哥白尼比他大了快十歲,性格
沉默寡言,幾乎不大說話,最喜歡用樹枝在地上亂畫。
「才不要咧!我要跳繩!」
說話的是方才跟卡特琳娜說想玩砰砰砰遊戲的女孩,一身的三色堇紫如同花朵般在林中綻
放。蘇菲亞˙奧古絲塔˙弗瑞德麗卡的脾氣仍如以前一樣衝,愛出鋒頭,喜歡指使人,要
是不配合她就會鬧彆扭。
這名字其實是俄國史上有名的凱薩琳大帝的本名,蘇菲亞公主是在從普魯士嫁到俄國後,
才改名「凱薩琳」。可是這名字的英文拼法和卡特琳娜相同,差別只在英文發音或西班牙
語發音。
卡特琳娜完全不能接受有帕森人跟自己同名,強硬要求戴文斯改掉,才會變成用凱薩琳大
帝的本名為這個三色堇紫的女孩命名。用歷史人物給帕森人取名字是阿諾德的喜好,原因
已不得而知,戴文斯只是照著做,孰料湊巧挑到與卡特琳娜同名的人。
伊恩認得所有帕森人,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蟻丘除了他,大概只有戴文斯能做到。
但若說到摸清每個人的性格與喜好,恐怕連戴文斯都一無所知。卡特琳娜跟班奈特總是用
顏色來區分他們,克雷爾則根本不屑花精神在這種事上。
被蘇菲亞影響,向伊恩指定遊戲的聲音此起彼落,伊恩笑著安撫,要他們一個一個慢慢來
。
帕森人的心智有限,儘管身體會隨時間長大,心靈卻是永遠的小孩。很自然地,他們喜歡
的遊戲與伊恩兒時玩的仍如出一轍,拿樹枝在地上畫畫、用樹葉排成各種形狀的圖案(然
後他們會吃掉自己的作品)、跳繩、爬樹、躲貓貓等等。
以伊恩如今的年紀,這些遊戲可說十分幼稚,但帕森人永遠無法意識到這點,在他們眼裡
,伊恩長大了還是伊恩,他們無法分辨有哪裡不同。不過伊恩並不介意,無論做什麼,他
都十分享受與帕森人在一起的時刻。
很奇妙地,儘管無法相互理解,他在帕森人面前總能感覺到一份前所未有的輕鬆自在。
年紀輕輕卻滿頭白髮的異樣容貌、十歲與班奈特相遇前的記憶完全空白,讓戴文斯、卡特
琳娜與克雷爾對乍來蟻丘,又還只是個小孩子的他,流露出沒有言明的錯愕、震驚、憐憫
與同情,彷彿他有什麼無法更動的缺陷。
曾經伊恩想過,或許比起一般人,他說不定是更類似帕森人的存在。無法被理解的孤獨感
,沒有同齡玩伴的寂寞,徒勞無功地想在帕森人身上尋求。不過現在看來,那頂多是小孩
子的狂想。
青草的芬芳竄入鼻腔,被踏斷的草葉散發出濃郁的翠腥味,腥氣刺鼻,卻也使人精神為之
一振,與多個帕森人聚集在一起發出的強烈柑橘味交雜,予人如置夏季果園的錯覺。那就
是伊恩童年的味道。
這些小孩子的遊戲曾經陪伴他整整兩年,儘管隔上許多年的時間,伊恩玩起來仍是駕輕就
熟,他甚至不需要放多少注意力,就玩得讓帕森人們驚呼連連。敏銳地察覺一道目光定在
自己身上,他下意識抬起頭,果不其然看到李奧那雙分外清明有神的豔紅眼眸。
對方仍如往常一樣,站在一個不接近族人卻也不會離他們太遠的位置,乍看雖身在其中,
心卻在那之外。接收到那雙眼裡傳遞的訊息,伊恩還來不及給予回應,忽然咚一聲,一個
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帕森人衝過來從身後把自己抱住,弄得伊恩差點失去平衡。
幸好他現在是在陪大家畫畫。捧著一大把從附近搜集來的樹枝、樹葉跟草,他站在一邊,
前面是一排跪在地上拿著樹枝或小石頭,在地上畫著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帕森人,需要的
時候,他們會來跟自己拿點葉子或草,裝飾自己的「圖畫」。
如果是跳繩就慘了,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繩子絆倒。
「怎麼啦,鄧肯?」眼角餘光看到那頭細柔的春綠色頭髮、孔雀綠的手臂,以及身後傳來
那股異常豐潤的柔軟觸感,伊恩一下子就認出突然抱住他的,正是先前在溫室不小心撞到
克雷爾的伊莎朵拉˙鄧肯。
聽到伊恩柔聲的詢問,鄧肯露出靦腆的微笑,探出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紅,下一秒又把臉埋
回伊恩身後。
以人類年齡來算將近二十歲,發育成熟的女人裸體就這麼在他背後磨蹭,而當事人全然不
覺得有何不妥,只一個勁地跟他撒嬌,這種尷尬也是與帕森人相處無法避免的其中一部份
。
「鄧肯,妳有什麼事想跟我說嗎?」心知鄧肯性子特別害羞,容易受驚,伊恩只能耐心地
勸誘、引導她。
「伊恩,你可不可以叫愛莉諾拉下來跟我們玩?」躊躇半晌,鄧肯這才很不好意思似地,
小聲在伊恩耳邊說道。
「叫愛莉諾拉下來?」
「是啊,自從天父把聖母接回天上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她了。她以前都會跟我們一起玩,
教我們各種不可思議的事情,然後阿諾德就會在旁邊看我們玩。」鄧肯成熟美麗的臉龐露
出孩子般的純粹喜悅,「她好漂亮,對我們好好,我好想念她。我不要聖母只在天上守護
我們,你叫阿諾德讓她來陪我們好不好!」
看著鄧肯亮晶晶的紅眼睛,充滿期待與信任,伊恩一時之間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鄧肯是帕森人中年紀偏高的那群,不是「大滅絕」後自然繁衍誕生,而是最初阿諾德在實
驗室製造出的那一批,曾親眼見過阿諾德跟愛莉諾拉,也與後者相處過約兩年的時間,才
會問出那些十幾歲左右或以下的帕森人,不可能會出現的問題。
他東看看西望望,像在搜索不可能存在的幫助。下一刻,伊恩才猛然驚覺,他已找不到李
奧的身影。
伊恩明白這是個無聲的信號。
「那妳幫我拿這些要給大家的樹葉,我去問問愛莉諾拉想不想下來。」每次這麼做,伊恩
總難以避免襲上心頭的罪惡感,尤其這次是為了他個人目地,不單純是要避開這個難以回
答的問題。儘管鄧肯永遠不會理解,伊恩在敷衍、欺騙她。
「她一定會想下來的。既然她一直在天上看顧我們,就該知道我有多想念她!」鄧肯的語
氣篤定得彷彿沒有其他可能性存,同時伸手接過那堆高度到她脖子的超大堆樹葉,「快點
回來喔,伊恩!」她認真囑咐道。
*
伊恩安靜而沉默地離去,沒有驚動其他專心埋頭畫畫的帕森人。遠離帕森人棲地,他往林
中更深處走去,約二十分鐘後,他終於看到那座水池,鑲嵌在比方才的棲地略小的一塊空
地上,在落日的光芒反射下,如同一塊發光的藍寶石。不管再疲憊的工作,看到這幅美景
,肯定倦意全消。
池水不大,約一個成年男子深,小巧玲瓏的池子邊原本有幾張供休憩用的長椅,但在戴文
斯帶大家發現這兒後,沒多久就被拆下支解,充為蟻丘向來不豐裕的物資之一。
在蟻丘電力尚未恢復,還沒水可用的時候,卡特琳娜、克雷爾和戴文斯,每天都得輪流來
這裡打水回去。待發電機可以運作,自來水系統勉強可用之後,打水的需求就愈來愈少,
後來大家幾乎都不再來了。而帕森人通常不會走到離棲地太遠的地方,這塊角落便成了他
的祕密天地。
腳下一個踉蹌,伊恩不小心絆到一枝突出地面的粗大樹根,他腳步迅速往前跨出想阻止跌
勢,想不到竟無巧不巧地踩到濕滑的苔蘚,使他個人頓時失去平衡,往旁栽倒。
但下一刻,卻沒有預料之中的疼痛,鼻間聞到的也不是泥土與潮濕樹木的氣味,而是他再
熟悉不過的柑橘味道。一隻米色手臂橫在他腰際,把人牢牢扣在懷裡。
「謝了,李奧。」
「你就是這種地方讓人放不下心。」
「我身手好得很,這下面都是土,摔下去也不會怎麼樣。要試試看嗎?」伊恩不服氣道。
他本想順勢勾住李奧的腳絆住對方,腳下卻一個重心不穩,所幸被李奧及時拉住,否則他
現在已經跌坐在地上。
小動作失敗還被對方幫了一把,讓伊恩心裡有些懊惱,很不是滋味。他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你很厲害呢。」
「那是你還不夠認真。下次把我當成猛兔試試。」
「我可不想對你拔槍。」礙於身體方向,伊恩只能斜斜看他一眼,「就算你的槍法是我的
教的,我也不會輸。」
「那當然。」李奧比本人更飽滿的自信,令伊恩不由得一愣,「不過我喜歡會跌倒的伊恩
,讓我想到你以前小小軟軟圓圓的樣子。你要不是爬樹的時候掉下來,就是跟族人追逐時
踩到太鬆軟的土一腳踏空,我一直得暗地注意你別受傷。啊,那時候的你說有多可愛就有
多--」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每個人都得提一遍我小時候的事。」伊恩無奈道,他想氣卻氣不
起來,想笑也笑不出來,「男生被說『可愛』,一點都不值得人高興。」
「可是,伊恩不管以前還是現在真的都很可愛啊!」
伊恩臉龐浮現混合尷尬與不好意思的薄紅。
李奧大他三歲,當十歲的他在跟帕森人玩耍,十三歲的李奧總是一旁看著,那時的他雖年
幼,卻已能敏銳地察覺,李奧人雖和帕森人在一起,心卻不在他們之中,有時他甚至會偷
偷離開,自己躲到樹上。
帕森人性好群聚,強調團體文化,這使李奧的行為特別突出,可是其他帕森人一點都不在
意,或者說,他們不曾發現這點。然而,每次他遇到危險,李奧總能及時來救他,那種靈
活敏捷的反應,簡直就像個普通人類。
雖然受到許多幫助,但在當時,李奧從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也不搭理他。十歲的伊恩感覺
得到,李奧和一般帕森人不一樣,有時伊恩幾乎要以為,他必然有某種不亞於人類的智慧
。根據戴文斯的說法,那絕不可能。更不用說,李奧在人前的表現,向來很「正常」。
直到很多年後,伊恩才終於明白箇中緣由。
「你就只有感情坦率這點比較像帕森人。」伊恩掙脫李奧的懷抱,逕自向湖邊走去,李奧
隨及跟上。
「我從來就不是人類。」
「但你比大多數人聰明得多。我真希望你能跟我們一起生活。」
「克雷爾肯定迫不及待殺了我。」
「我不會讓他那麼做的,李奧。」伊恩的目光劃過如鏡的湖面,他的神情十分堅定,眼中
有淡然的憂傷,「我一個人不可能深入城市,獨自進行現況調查。那些野獸害怕你們的味
道,只有你們能在這個已經毀滅的世界安全行動。我的說詞破綻這麼明顯,卻沒有人懷疑
……」
「我做的也好,你做的也好,他們不可能接受我,我也無法拋棄我的族人。現在這樣就是
最好的結果,你也清楚。」
走到池邊,兩人並肩坐下。春季傍晚冷涼的清風在夕陽下滾動,紅與黃的漸層底下是新夜
初升的淡紫,映照在池面,如同古時的一匹華貴布料。
枝啞被風彈撥,發出低沉沙啞的樂聲,剛抽出新芽的枝頭,比不上盛夏茂密枝葉所彈奏的
沙沙聲,卻別有一番風情。
「這對你太不公平。」伊恩嘆息。
「有你在,那些都無所謂。」李奧忽然用力握住他的手,兩隻米色的手掌緊緊包裹他的右
手,有關心,也有恐懼,「答應我,別受傷。」
「我教你射擊的時候,你也看到了不是嗎?我已經是個老練的獵人囉。」伊恩忍不住嘟囔
,但沒有放開李奧,反手握住對方的手。
李奧的表情不甚贊同,他沒說話,可是濃重的擔憂已溢於言表。
伊恩淺淺笑了開,在落日餘暉中,他的微笑如同澄澈的水晶,乾淨純然的美麗,淡藍色的
眼眸彷彿寬廣的天空,眼中是無比的真誠,以及滿心的喜悅,「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會
好好保重自己,我保證。」
李奧並非被伊恩的言語說服,但伊恩握住他的手的溫度,望著他的堅定眼神,每每都讓李
奧有透過伊恩這面透鏡,觸摸到天空的錯覺。只消如此,他的心就能安定下來。
李奧長噓口氣,往後仰躺在草地上,伊恩依舊維持坐姿,但往後挪了點,好與理他的視線
對上。李奧喜歡這種感覺。現在他的視野裡,只有天空與伊恩。
「你被伊莎朵拉耽擱得比預期久。她一直很害羞,話很少,想跟其他人一起玩,卻往往總
是躲在一邊,難得她會主動找你講話。」
「我沒想到她會問那種問題。」伊恩皺起眉頭,臉緊繃起來,露出嚴肅的思索神情。他將
與鄧肯的對話轉述給李奧,對方的表情先是訝異,接著也不由得陷入思考,「你還記得愛
莉諾拉嗎?」
「這麼相信我的記憶?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而且當年我才九歲。」
「但你一出生就是九歲。」伊恩嘆了口氣,語帶歉疚道:「蟻丘完全沒她的資料。戴文斯
說過,愛莉諾拉以前也是阿諾德底下的員工,照理說,一定多少會有東西留下,可是我找
遍資料室,連張照片都沒有。」
「不考慮問問戴文斯?」
「我不想看他難過。」
「我真的記不大得了,伊恩。我只記得她是個很美的女人,有及腰的柔亮長髮,面對我們
的時候,無論何時都掛著迷人的笑容,但我並不喜歡她的笑。」
「為什麼?」
「我不知道。我也是到很久之後才發現,不喜歡愛莉諾拉對我們笑的樣子。我看不出她笑
容背後的想法,她把自己隱藏得非常密實。」李奧停頓一會,想了想才再度開口,「族人
對她或許有雛鳥般的依戀,但在我看來,我從沒認識過她,而她也不想認識我們。不過…
…」
伊恩對蟻丘的過去長年懷有一份無法獲得解答的好奇,是以他十分專心聆聽李奧的講述,
屏氣凝神地彷彿他正觸及一個攸關世界存亡的大機密。他滿懷期待地看著李奧吐出未完的
話語,「她和阿諾德很像,雖然我說不上來。」
「長相?」伊恩不禁想像起女裝長髮版的阿諾德,似乎也沒有想像中那麼違和,甚至可說
非常漂亮,和卡特琳娜不同的清秀類型。
「絕對不是!他們兩個長得完全不同,不過給人的感覺很相似。」
伊恩為了和躺下的李奧談話,頭很自然地微微傾向一邊,散落的純白髮絲在向晚的日光下
鑲起一圈橘紅的亮邊,說不出的神聖高貴,帶有本人渾然未覺的魅力。
李奧情不自禁地抬手撫摸伊恩落下的髮,缺乏保養的髮絲比外表看起來的粗糙,但李奧倒
是摸得心滿意足。
伊恩原本以為李奧還會繼續說下去,一直以期待的眼神望向對方,身體也往前靠得更近,
後來發現李奧居然沒來由地摸起自己的頭髮,他臉上難掩失望,好氣又好笑地拍下李奧的
手,「跟老人家一樣的頭髮,有什麼好摸的?」
「很好看。」李奧的手再接再厲地伸回去。
「手邊沒有染劑,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本的髮色,不然我早就染掉了。」伊恩繼續把李奧的
手拍掉。
「不要,我喜歡這樣。」李奧固執地說,這回他雖然沒再摸伊恩頭髮,但滾了一圈抱住伊
恩的腰,自動把頭枕在對方腿上。
「我該回去了,李奧。班奈特會擔心。」
「我知道。」李奧說歸說,手完全沒鬆開的意思。伊恩雖然口頭一再催促,卻也沒有更大
的動作。
伊恩心知兩人下次見面,就是狩獵結束的時候,儘管有事前的調查,誰也無法保證途中會
發生什麼事。這讓他實在很難把李奧推開。相較於李奧的智商,他的撒嬌方式既幼稚又不
高明,但對伊恩就是有用。
「我還沒到過城市以外的地方,平常最多也不會離開葛雷司諾的範圍。說好要一起去探索
這個世界,我不會食言。」伊恩用手指爬梳李奧的頭髮,像在理順一隻寵物貓的毛,放緩
的語調也充滿誘哄安撫的意味。
李奧再次挫敗地認知到,就算他的頭腦不亞於人類,以致於不管在族人或戴文斯等人面前
都得適度隱藏自己,他還是像其他心智永遠如同孩子的族人一樣,無法抗拒對伊恩的依戀
,無法不遵照伊恩的意願。儘管理由大不相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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