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兔最初是為取代看門狗,牠們的食量小,性情比狗更兇悍,外型卻比狗更不引人注意,
對居心不良的有心人,具有極大的反撲效果。科學家認為,狗不易控制,而兔子就算變的
兇猛如狼、性喜食肉,終究還是兔子。
若知道伊恩和卡特琳娜冒了多少風險、耗費多少力氣才殺死一隻猛兔,他們可能就會了解
到自己的想法多麼簡單又天真,並重新評估實驗構想。嗚,那樣的確他們今天就不會有猛
兔,但也許會有什麼更可怕的替代品也不一定。
儘管是他親手將尖刀刺入猛兔頸部,伊恩很難將桌上香噴噴的兔肉捲,和那隻迫使他從四
樓跳下來的兇惡猛兔聯想在一塊。綜合豆湯十分濃稠,散發出厚實的香味,烤得微焦的麵
包吃起來有酥脆的口感,旁邊是一盆水果沙拉。
「蟻丘」的餐廳在一樓,足夠十五人用餐的空間,如今只有寥寥五人。十張長桌以三張一
排的間距整齊排列,半數以上全是空的,室內為節省能源,燈只亮了半邊,令人感覺分外
空寂。
戴文斯等人按慣例已在靠近餐廳門口的那張桌邊圍坐,享用唯有狩獵當晚能吃到的豐盛佳
餚。
「怎麼回事?你很少這麼晚才來吃飯。」克雷爾關心道。
「沒什麼,洗完澡坐在床上不小心睡著了。」伊恩不好意思地說。
「注意別感冒啦。來,趕快喝碗熱湯。」在班奈特說話的同時,座位離湯鍋較近的戴文斯
起身舀了碗滿滿的湯,放在伊恩面前。
「謝謝。」伊恩感激道。
他拿起湯匙先淺嘗幾口豆湯,接著大口咬下兔肉捲,入味的兔肉散發出一股特殊的香氣,
味道清爽軟嫩,酥皮滿是奶香,與裡面包裹的兔肉與切碎蔬菜一起下肚,熱騰騰的氣味令
人非常滿足。
不過他的心思很快就離開眼前的美食,耳邊大夥埋頭大吃的鍋碗碰撞聲,及不時響起的交
談聲,都成了模糊不堪聞的背景。
伊恩從沒有過這種感覺,再好吃的食物都失去味道,再有趣的談話都失了興味,所有的注
意力都集中在心頭那件懸而未決的要事,強勢佔據他的心神。
他多想趕快解決,多想快點有個答案,可是他根本不知從何找起,也不確定他是不是真想
要這事早點結束,或者永不結束。那樣他就不必去面對李奧聽到答案之後的表情,還有在
那之後發生的任何事情。
伊恩身上散發淡淡的沐浴清香,他在從林子回來後,發現身上全是泥土草屑,以及與帕森
人近距離在一起久了,勢必沾染到的柑橘味。這些污漬與氣味太明顯,他不得不趕著又去
草草沖個澡,換套衣服,這才敢到餐廳來。
在找到答案之前,他都不能去見李奧,無疑這正是最令他難受的事。他相信李奧一定會如
同往常向他微笑,和他談天說地,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但伊恩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麼面
目面對李奧。
他無法忽視李奧微笑底下的憂愁,李奧的掙扎、壓抑與等待。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他對李奧到底是怎麼想的?喜歡一個人,愛上一個人,究竟是什麼
感覺?他該如何分辨自己對李奧的感情,和李奧對自己的感情,是不是同一回事?
伊恩心緒混亂,咬肉捲的速度愈來愈慢,一碗湯喝了許久仍沒見底。幸好其他人聊得熱絡
,沒有注意到伊恩的心不在焉。
「班奈特,你真厲害!以前要吃到這種菜,我還得特地花錢去餐廳,想不到你竟然做得出
來!」
「我憑印象做的,家常口味而已。材料有限,比不上真正的高級料理,不曉得有沒有成功
。」班奈特說得平淡,目光卻滿是喜悅和驕傲。
「肉捲不難做,但需要花時間。布萊絲也會做,她都是包雞肉,作法跟班奈特有點不同,
不過一樣好吃。」
「聽起來,克雷爾好像常常回家吃飯?城市的治安不好,警察的工作應該很忙吧?」戴文
斯問。
「再忙也要回家陪老婆吃晚餐。就算吃完再出去執勤也沒關係。克雷爾可是個愛妻家呢。
」
「不能以行動表示的愛,就什麼都不是。」享用美食的輕鬆氣氛柔化了克雷爾剛硬的臉部
線條,但個性使然,他的語調聽來依舊低沉肅穆,「有時不用執勤的時候,我會跟布萊絲
一起做菜,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包的肉捲形狀都很醜。」
「什麼!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下廚做飯!太羨慕了!明明我不缺追求者,裡頭怎麼就是沒
有這種貨色!」卡特琳娜誇張地嘆息道:「班奈特又會工作又會做菜,你的太太跟小孩一
定很幸福!」
「我工作忙,家裡都是太太在打理,反而很少下廚。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滿足所愛之人
的需要,都是另一半該做的事。」班奈特講得理所當然,「話說回來,凱西,你第一次煎
蛋,是不是沒在平底鍋放油?」
「你怎麼知道!」卡特琳娜驚呼。
「這麼說來愛莉的手藝還不錯,她會把外面買來的冷凍披薩皮抹上番茄醬,舖上臘腸跟起
士,送進烤箱。」
「那樣哪裡需要什麼特別的技術!我也會啊!」卡特琳娜向戴文斯抗議。
「凱西這麼漂亮,以前一定很多人追吧!怎麼後來還是沒結婚?沒遇到喜歡的人?」
伊恩順勢問出這個問題時沒有多想,前面四人的談話他並沒認真聽,只是剛好卡特琳娜的
大音量吸引他的注意。
「伊恩!還是你對我最好了!你這個貼心的孩子!」卡特琳娜感動地用力抱一下伊恩,「
大學時我還沒那個心思,直到畢業後才開始約會,可是感覺都不對。早知道會變成這樣,
隨便跟個順眼的在一起也好,白白浪費我的青春。」
「我懷疑這世上有哪個男人能達到凱西的標準。」
「戴文斯!」
「可是,凱西,妳怎麼知道那些人不適合妳?也可能是妳還不夠了解對方?」
「你會很在乎她的一舉一動,一下子沒看到她就會很擔心,就算你們剛剛才見過面。如果
發生爭執,你會特別煩燥,做什麼都不安穩。一但她原諒你,你就覺得自己彷彿擁有全世
界。」
「就克雷爾的程度,可以給個A+了。」卡特琳娜半開玩笑道:「『感覺』是個非常大的重
點,要是連一起吃飯出去玩都受不了一輩子綁在一起可是很痛苦的啊。兩個人在一起沒有
比一個人快樂,那又何必勉強?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自在。」
「那妳怎麼知道自己的感覺對不對?」
「經驗夠多自然就會知道囉。」戴文斯不甚在乎地聳聳肩,一派輕鬆。
伊恩訝異地瞪著他,戴文斯平常態度看似散漫,有時說起話來帶點輕挑的味道,但很少如
此直接露骨地談論男女關係,惹得伊恩臉龐又是一紅。
「同是男人,我懂你想炫耀的心情。不過,這對伊恩似乎太刺激,還是注意一下吧。」
「有什麼關係呢,班奈特,伊恩今年十八歲,也算成年啦。沒有女朋友也罷,要是連這種
話題都不能講,生活就太無趣了。」
「就以女人多到連一個名字的字母都記不起來這點來說,你的人生的確很多采多姿。」卡
特琳娜不服氣道:「玩弄女人的男人最差勁,我就不信你沒栽過跟頭。」
「這個嘛,是有一類人會假裝好像澈底愛上你,恨不得把心剖開來給你。通常這種人演技
逼真,十之八九都會上當。說穿了她們只想藉此取得一些自己想要,但對我來說無傷大雅
的東西,陪她們玩玩倒無妨。」
「生意做久就會發現,在大老闆之中,這種情況很常見。一邊甜蜜蜜地跟老婆講手機,另
一手抱著情人的腰。有時候,這是一場明擺著的交易。」班奈特瞭然道。
「既然不能好好珍惜對方,就不該隨便招惹那麼多人。」
「這方面我很謹慎,也做得很有技巧,剛開始還會焦頭爛額,到後來完全不是問題。可惜
你沒機會在警局見到我了,克雷爾。」
「這麼多女人,難道你當真沒愛過裡頭任何一個?總有那麼一兩個人,會想讓你捧在掌心
呵護的吧?」卡特琳娜不死心地追問。
「分辨從來就不容易,再多的感覺或經驗,都不見得派上用場。兩個人對彼此有相同的感
覺,雙方都了解這一點,並且維持幾十年不變,這簡直是奇蹟啊。」
戴文斯將身體往後傾,結結實實地靠上椅背,這個動作算不上禮貌,甚至有點漫不經心的
意味,但他的衣著依然整齊,白袍好端端地掛在身上,即便室內有點悶,也沒有脫掉。
「那你有過嗎?沒有辦法分辨,經驗、感覺都沒用的時候。」這與他當下境況具有互通的
相似性,使伊恩不由自主地開口。
「也不是說沒用……有時人反而會被誤導,只看見自己想看的事物。」戴文斯雙手環胸,
塵封的回憶伴隨難以忘懷的感受,隨著連番的對話被喚醒。
他不是個擅於傾訴,也不需要傾訴的人,但言語卻就這麼被一點一滴地擠壓出來,宛如受
到某股無以名狀的力量催發。
「你可能很愛某個人,瘋狂追求彼此,不只床上契合度好,感情上也覺得沒有對方不行,
她就是你生活的支柱,所有的一切。直到有一天,你才忽然驚覺,你與對方的感情,並不
是自己原本認為的樣子,你利用了對方的好,也因此忽略生活中對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
」
「我想是凱西問錯話了。比起有沒有動過心,應該問你後悔的經驗才是。人不一定談過戀
愛,但總會做錯幾件事。」班奈特接口,他的語氣由始至終,都帶著一股歷經時光長年淬
煉,所磨出的穩定力量。
「做錯事一般是因為粗心大意,但更多情況不一定如此。」
「喔?真稀奇,你才剛說自己沒栽過跟頭,現在又說自己犯了錯?」卡特琳娜調侃道,她
終於感到自己稍稍占了上風。
「我不這麼認為。」
「怎麼說?」伊恩好奇道。
「你喜歡一個人,但對方的脾氣難以捉摸,偶爾會給你一點似有若無的暗示,不過從沒上
過床。你搞不懂對方究竟對你有沒有意思,好像他也喜歡你,又好像不是。你們的友誼維
持很多年,連同這種不清不楚的關係。直到失去對方,你才豁然明白,原來彼此只有一步
的距離,卻誰都沒有率先跨越的勇氣……」
他的目光飄忽,時而銳利,時而深邃,時而淡遠,顯露出一個與眾人日常所見截然不同的
戴文斯。
雖然白袍的袖口會髒,扣子絕不會扣到頂,有時衣襬還沒拉好,但他從不會頂著頭亂髮、
鬍子沒刮就出現在人前。每件事都正正經經地思考過,但略嫌輕挑的口吻常使他說出的話
打了折扣。會笑嘻嘻地開玩笑,抓住話柄踩踩別人痛處,具有玩世不恭的氣息,偶爾會讓
人覺得太隨便。
那才是戴文斯平常的樣子。眼下這個沉思的智者角色,克雷爾或班奈特來做,都比戴文斯
適合。
但就連這樣的戴文斯,也懷有不為人知的愁苦,揮之不去的傷痛。沒有人能為他分擔,因
為在場沒有人知道這些傷痛或愁苦的面貌,乍聽之下戴文斯好像說了很多話,細究起來,
卻是什麼也沒說。
「我不覺得那是個錯誤。重視一個人,本來就沒對錯可言。」克雷爾忽然義正詞嚴地說,
「當我第一次看到布萊絲的時候,我非常清楚,自己深深為她吸引。」
「你們甜蜜小夫妻的故事我聽過很多遍,暫且饒了我,別在餐桌上曬恩愛吧!」
戴文斯很不給面子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忍耐幾秒發現忍不住,隨即乾脆地放聲大笑。
班奈特本就忍俊不住,被戴文斯的笑聲感染,跟著笑出聲來。見狀,伊恩和卡特琳那也不
禁笑了,一時間,滿室笑聲,溫馨盎然。
克雷爾繃著張臉,有些困窘,但沒有多言。
在狩獵的極端緊繃之後,回到熟悉而安全的環境分外令人放鬆,一頓豐盛飽足的晚餐更是
疲憊心靈最好的撫慰,大夥又多聊了好一會兒,才動手收拾全都見底的碗盤。
伊恩不曉得那些聊天內容,因為他的全付心神都放在方才的談話。在李奧跟他告白之前,
他總覺得感情的本質很單純,小說和電影裡那些複雜糾葛的愛恨情仇,是因為發生在不同
人身上,再不然就是為戲劇效果而做的誇張演出。
他一度覺得弄不清自己的感情,不能及時給李奧回答,是自己的錯。直到剛剛那陣談話,
他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不是所有人都會付出真情,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利用謊言,過於重
視或不夠重視,都有可能造成錯過、誤解與傷害。
也許就像戴文斯說的,一個人能察覺自己喜歡上另一個人,對方湊巧也愛上自己,雙方剛
剛好都能發現自己的心意並傳達給對方,各種巧合的集大成,確實很難教人不用「奇蹟」
稱呼。
年紀僅不到他們一半的自己,真有可能釐清自己的內心嗎?如果他接受了李奧的感情,他
們又能走多久?他跟李奧若有一天其中一人,或彼此都有所改變,他們還能接受對方嗎?
未來他會不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會不會有一天,他也將露出如同戴文斯那樣的表情?
無謂的擔憂無濟於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緒。或許真是他多心,過於謹慎小心,認為
必須通透了解感情這件事後,才有可能分清自己的心情。可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每個人對感情各有不同的看法和說詞,這些絲毫沒有妨礙眾人了解自己的內心。論感覺或
經驗,克雷爾恐怕是最少的,然而這些對於他與布萊絲共組家庭的渴望,幾乎無涉。他依
然擁有一段穩定親密的關係。
卡特琳娜一直都是單身,她卻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永遠是那般樂觀自信。至於戴文斯
,他雖曾傷過他人也曾受過傷害,可能有些地方因此改變,有些地方始終沒變,戴文斯依
舊是戴文斯。
也許這和對象是誰沒有關係。喜歡一個人,不會因為對方討厭自己,馬上就變得不喜歡;
討厭一個人,也不會因為對方喜歡自己,立刻就喜歡上對方。同樣的,李奧喜歡自己,那
是李奧的感情,並不是他的。
他不需要因此而迫使自己去和對方在一起,除非他也喜歡對方,否則毫無意義。外在環境
或對象都無法改變他的心情,那才談得上是真正的「喜歡」。
伊恩眸光倏然一亮,混沌的腦海突然出現一絲清明,坐在笑語不斷的明亮餐廳裡,燈光落
在他淡色的眼瞳裡如同閃爍的星辰,躁動的心思漸漸歸於安定。
他感覺自己如同站在一個神祕的洞穴入口,裡頭充滿未知,但不會有危險。當他穿過長長
的隧道,將會有一處廣大而開闊的世界展現在他眼前,他還不知道那處世界的面貌,但是
他有一個隱隱約約,將明未明的希望——
李奧會在那裡,跟他在一起,就像過去兩年一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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