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大略將他的資料夾翻了翻,琳瑯滿目的圖片和資料,說明了我眼前這個悶不吭聲的
小傢伙倒斗資歷可能比我還長,且其中有幾樣的瓷器、玉件的出土位置,都和早期北派那
個圈子的活動範圍重疊,看來他確實是當年傳說中的人,且在此間,直到他遇到陳皮阿四
後,他的精神狀況與記憶應該是正常的,不然不會有這些物件的紀錄與保存……陳皮阿四
給他擺道了。
其實這沒什麼好值得讚嘆他的聰明,他實際年齡該有四十幾,確實是個該思慮沉著的
年紀,雖然我想他若是站在時間之外,年齡對他應該是沒有意義的計算單位,是以他也不
會意識到自己的轉變。前後思想一番,我不自覺地輕笑了聲,本以為他不會介意的,但也
可能他太無聊,輕聲一句:『笑什麼?』
『你的型錄跟你的身手一樣啊!』
我揉了揉真有些發痠的眼睛,直接問他:『有多寶格或轉心瓶之類的嗎?』
他愣了一下,可能有點驚訝我指名的東西並不特別罕見稀有,不過這也不代表他沒有
。只見他往前挪了挪身子,右手跨過橫在我們之間的桌面,奇長的二指直接壓在他的資料
夾的邊上,也不用讓我替他轉過方向,他稍一摸索,夾住一個深藍色分頁標籤翻了過去,
道:『你是小孩子嗎?』
我似乎看見他嘴角有小幅度的上揚,無關緊要的,他笑起來挺好看,只是不適合。
『嘖,玩具店的老闆也是童心未泯的一員。』我指了其中清代的竹雕多寶格圓盒,他
看了眼只說這是全品,下次會帶來。
『那麼……』我把本子還給他,我必須在他開口前說話,唯有如此我才能掌控事情發
展的主導權,我問:『你希望我怎麼替你聯絡?』
『都行,只要能重回西沙海底沉船墓就好。』
喔!看來他資訊非常清楚。
我搖頭笑了一下,說:『我是問,你要用什麼身分進入?土夫子張起靈或者阿坤?』
他愣了一下,一雙淡定的眸子緊緊鎖著我看,可能也是想到什麼了,他開口:
『需要潛水的狀況下,易容有可行性嗎?』
『對我來說,是容易的。』
他沉吟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像做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說:『瞎子,你開個價吧!』
『洋人喜歡專業,你說,來個考古專家教授之類的身分好嗎?』
『只要可以下去。』
『別心急,談生意的話,我服務很周到的。』
『我看過裘德考的計畫書,他們下西沙塵船墓不是為了倒斗,而是有其他研究目的。
』
『嗯?』
『我不曉得你們西沙考察隊當年下去的時候,知不知道那是誰的斗?但就裘德考的報
告裡來說,該是明代建築大師汪藏海的墓。』我觀察著他表情的變化,一如所有聽故事的
人一樣平穩。
『我查過裘德考的生平,他前半生是文物飯子,後半生執迷於某種不知名的追求……
這次他下西沙沈船墓,就是要找尋找這個線索。』
他沒說話,靜靜聽著,也沒有其他的表情。想來是這項資訊對他是有用且未知的,我
又說:『在我的資訊中,吳三省跟也在查西沙的事,要找你們當時的領隊……我想你應知
道了,但之前裘德考親自打電話跟我接洽的過程中,他表示二十年前他託人下這個斗一次
,前不久和吳三省合作”又”失敗了。』
那一瞬間,他波瀾不興的眼瞳裡,似乎閃逝了狂風巨浪。這讓我很開心,因為這些資
訊對我來說是零碎而無用的耳語,但我能零碎拼湊出一點點的模樣。
大概是這樣的感覺,有的時候人之所已用盡全力去爭奪某一樣東西,並不是自己想要
,而是不要使別人得到……我無法對這樣的行為做出一個合理的解是,但我知道人們會如
此。
如同陳皮阿四、如同我。
我說不出提供他資訊的原因,可能是無聊、可能是順手、可能是同感……但最大可能
在於,我比較希望阿坤是個壞孩子,還有吳三省那幫人的警告。
他看著我,眼神裡多了些初次見面的戒備,這讓我覺得有趣,所以笑說了:『但若我
不替你牽線,或者直接讓張起靈碰上吳三省……你知道這些也沒用吧?』
『你要多少?』
『嘖嘖,這次非關黃粱鏡,不在合作之中……那麼我很貴呀!』我衝著他微微一笑,
他的眼神依然淡定,但手指卻握得死緊,想來這破碎的資料讓他凌亂的記憶有了小部分的
重整。我非常喜歡這個反應,在這個世界上,能用錢解決的事情大多不太困難,比方說他
可以花一筆錢讓自己重回當年案發現場,看著他那一本型錄,我嘴角的笑容更大了,我說
:『一個人情怎麼樣?』
人情往往是最高的代價,它是一張支票,我壓著要他什麼時候他就得什麼時候還。大
多數的人喜歡提出這樣的要求,可大多數的人討厭這樣的要求……所以最後,幾乎沒有人
會使用這樣的交易。
他看著我,眼神一如往常的淡定。右手奇長的二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他的左肩,然
後慢慢地眨了一下眼,開口,語氣是難得的認真……這不是說他平常說話太過輕慢,而是
他在談論一切事情或者表達他個人需求的時候,語氣總如鴻毛般可有可無。
『我不曉得我的過去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我會死這樣尋找過往的路途上……在我活
著的時候,我欠你。』
也許我找到我們之間可以溝通的因素了。
陌生、毫無關聯、沒有追究、亂數談話。
所以沒有距離。
我喜歡這種感覺,就像一場可以隨時抽離無關痛癢的消遣遊戲。我想我和他之是不需
要太多的過場,是以目前的狀況表示我們再次合作愉快。
我站起身子,說:『裘德考團隊出發的日子是下個月,要做完整而能夠下水、出海的
易容面具,現在就要開始製作,不過這不包含你自己的心理狀態易容……』t
『這我會考量。』
『好,那麼跟我過來,先用短暫的化妝決定你要易容的模樣,我再幫你製作石膏模型
和面具,可以嗎?』
我領著他去我那充滿工具的房間裡,按下冷氣與音響的開關。隨手從牆邊扯出黑色的
皮製折疊躺椅,往空位一擺,隨腳挪開一地的噴槍跟模型,我說:『上去躺著,我準備一
下。』
我洗乾淨了手,理論上應該是要帶著手套的。但我習慣以手指去感受骨骼與肌理的變
化。當我再次回到這個房間,他靜靜地躺在上頭,很熟稔且自在地閉目養神。
『嘿,睡著啦?』
他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又閉回去。
我坐到他身邊,用手指去感受他面容的輪廓,他非常安然地躺著,即便我將手指輕放
在他眼皮上時,他的眼珠也只是靜靜停著。如果不是他還有些溫度、胸口有那麼點起伏…
…他和石膏模型其實沒有差別。
『哎,小張……』他聞聲,反射性地想睜開眼,不過在我把手指按回他眼皮上要他悠
著點,他只輕嗯了聲,表示疑惑。
我說:『你年都怎麼過?』因為徹底不相干,所以沒有什麼不能說。像他這樣站在時
間之外的人,我想任何時間之內的事情,都只是他的過客。我說:『北京的年味很不錯,
就是天氣冷了些、胡同破了點……但我還是喜歡在美國過年,因為那裡的年味都是假的。
』
他一聲悶笑,誰也不懂他究竟在笑什麼,不過也不需要追究就是。我在要上塗料之前
囑咐了他幾聲,也許就像我那個陽光從不直射的窗子突然停了一隻鳥,而我在抬眼的瞬間
發現了一樣,不在意料之內的,愚蠢地問題脫口而出,我說:『吶,為什麼還要倒斗?』
他皺了眉,然後緩緩張他那一雙不管放在任何面容裡都顯眼萬分的淡定雙眼,我暗忖
到時候可得要他改改眼神或者在加強眉眼間的妝容。
『我只知道倒斗,我只知道陳文錦和西沙考察隊……我得補足那二十年的空白,才可
以落葉歸根。』
『呵,落葉歸根?這我倒是挺羨慕的。』
我敲了敲了他的額頭,示意他把眼睛再次閉上。他出發的那天,我替他把面具給帶好
,順便見識了縮骨功的神奇。
『張教授,一路順風。』
他笑著跟我揮手道別,看來他連心理都易容了。如果不是易容的影響,我想我一輩子
都不會跟這樣的油禿子打交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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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翻開行事曆查查,近來沒什麼大事情。便把幾個明器整理、整理,約了濟南一個鋪
子的老闆見面,比較起直接把貨交給客戶,我是挺不喜歡這種透過仲介的方式,但不是每
個客戶財主都曉得門道,所以這是無法避免的。
『小姑娘,你家叔叔呢?』
我踏入那間鋪子,招呼我的是一個年約十七可愛小姑娘,我認得她,打我和這鋪子開
始打交道,就常看見這小姑娘在這裡進進出出,這些年也長高了些。
『奄這就去叫他出來!老闆您坐著先。』
溫茶入口沒多久,他便走了出來,我笑道:『老海,生意架子挺大的呀!』
『黑老闆,別挖苦我,我天天巴著你送貨來呢?』
我把帶來的兩只木箱子推到他眼前,用手比了個數字,他拿起來端詳沒多久,就說等
他一會兒他開票子先。
我看著他店鋪裡的貨樣,沒什麼改動,便問:『怎麼著?大家天冷都休假去啦?淨是
些舊貨。』
他晃著票子嘆氣,我直接問他還有沒有人在等啥奇貨的,這些日子閒久了有點慌。只
見他慌張地看了外頭一眼,道:『得了老闆,你若要自己下地,歇著先吧!三爺放了些舊
案子的消息出去,現在雷子查得緊,你去市場那問,要啥沒啥,還能下地嗎?』
我一聽來了興致,細細思量後,時間點感覺太過巧合,西沙海底沈船墓的事情後,吳
三省就放風聲,讓整個市場停擺,這不像他多年來的風格……太過偏執也有點愚蠢。除非
他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做,大到他寧願毀了太半的事業也在所不惜。
『你瞧這裡看起來沒事兒,雷子可是一周就來了四天找我泡茶,我連鐵門都不敢亂拉
啊!』
我收下票子,又跟他問了最近的事,聽他說了好些,大多是喊著近來生意難做,不停
暗示我不要壓貨,我只能無奈地聳肩表示大多數的明器不是拖在陳皮阿四那裡就是我先前
去國外的時候轉掉了。
閒扯了許多,他才帶著些試探性地小聲說了:『黑老闆,我知道你國外路子多,前不
久跟四爺那裡的人吃飯,喝多給我套出消息,他們要和吳三爺去倒東夏的皇陵……』
『哎哎,這下該老海你歇著先。那兩個老爺子誰惹得起?要不我替你傳個口信,加你
一員下地去?』我推了眼鏡笑一下,擺手表示我要離開了。而我剛起身,他卻一個側身擋
在我前頭,猛對我擺手要我坐回去。
他道:『聽你說的?我要有那手藝還要你替我傳口信啊?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像四
爺或三爺他們有自己的路子、鋪子,豈能分口湯?』我挑了眉,想說近日也無聊,若如他
所言風聲緊,那我可能連出海關都麻煩,有趣事多少打聽也不差,便坐回位子上。
他一見我改變動作,立刻說了:『是有消息傳來,國外有個考察隊也要去那兒做研究
,你有沒有辦法混進去,順便倒些東西出來?』
我搖頭苦笑說:『老海,你的底子會撐不過這陣子?』
『我再沒新的貨色,老主顧都要跑光了。現在風聲緊成這樣,我看三爺他準故意的,
也只有你有國外的路子能使……求你了,出來的東西我用兩倍價跟你帶?啊?好不?』
我隻手撐著頭,心裡想著總不會這樣巧合,前不久裘德考手下的甯才通了電話過來,
問我認不認識幾個研究宋代、東夏文化的人,最好有當代文字辨識能力的,又問我加不加
他們下回的計畫,我當時隨手賣了幾條方向給他找後,覺得給洋人挾喇嘛太囉嗦,便推說
沒空,也沒細問計畫內容。
聽老海這樣一講,可能裘德考和吳三省這次的目標一樣。我想了一下,決定回去好好
研究,反正最近閒得發慌,可我還是對他說:『省省吧!』搖著票子離開老海的鋪子。
回去後,立刻打了幾通電話去問消息,確實,除了基本的工具外,軍用配備和熱武器
現在黑市裡是有錢也買不到,就連購買登山配備,雷子也會抽查,更別說車站的臨檢和海
關……簡直強迫休假。
我打開電腦,叫出所有資產管理的檔案,但看沒多久我便放棄了,人類文明之所以能
有所進步,其原動力在於貪婪與怠惰,假使九死一生的得到錢財是必須平庸磨練十數年才
有的累積,我想十分之一的機率在某個程度來說是八成的輕而易舉。
期間又來去幾通電話,確定了這次他們要倒的斗是東夏萬奴王的九龍抬屍棺……我必
須承認我對風水、卦象一竅不通,頂多碰久了有點概念,可以在小地區定位出一個墓穴的
大略位置,至於更詳細……我也只能說這便是挾喇嘛所以會存在的因素。
我看著電腦螢幕沉思了好些,檢索了幾筆資料,又去書房找了些文獻,確定這次吳三
省跟陳皮阿四不是又要聯合新生訓練、而裘德考只是剛好要去研究地貌改變。
最後我還是翻出甯的電話,印象中當時他們開的價位挺高,只是前後過程太複雜,畢
竟研究跟下地是徹底的兩回事,最簡單的說法就是武俠小說向來是文人創作的。
我跟甯說我改變主意,她簡略說了一下計畫內容,看來她們上回下海還不夠,這次要
上雪山了。她把計畫書寄到我的電腦裡,她是個非常精明的女子,主客立場對調之後,她
的態度一樣是有禮的,只是多了好些強硬。
『甯,我要求不多,你們提供裝備,我提供下地之後的一切經驗。』
『所以你只需要裝備?』她沉默了一下,話筒裡隨即傳來她帶著懷疑又自信的嗓音,
她說:『黑先生,還有其他條件吧?』
我呵呵笑了,滑鼠滾動電腦螢幕畫面的改變,我說:『對我們來說,一生能進一次皇
陵也是夠了……進了皇陵之後,你們做你們的研究、我倒我的斗。』
『多一分裝備不是問題,不過在群體活動時,我要你遵守領隊……也就是我的指揮,
否則我們的討論難以進行。』
她的語氣堅定,雖然沒有與她正式合作過,但想來她該是驃悍的女子,否則也無法勝
任這樣上山下海的工作。對於最終目的的達成,期間任何的妥協都是應當並且合理,我不
是個會特別執著在這些層面的人,我說了聲好,便問他出發日期。
她問了我的所在地,說兩天後會派人接我過去集合地點,等人員陸續到齊,會先確認
所有路線、裝備,再統一由公司的車子載大家上山。她問有什麼特別的東西需要準備嗎?
我說能給我個深色的風鏡我會更開心。
結束電話後我就去準備自己的東西,上次自國外回來,帶了幾盒華和尚給我的角膜變
色遮光片,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能派上用場。
但也不曉得是平時墨鏡的存在感太過強烈,還是我跟甯的片面相見其實是不深刻的,
等我扛著行李見到坐在車子裡的甯時,她愣了一下,才說:『啊?黑先生?』
『親愛的甯,你的眼神裡有驚訝。』
我笑著把行李甩上車子,坐在她身邊,她翻了手上的資料夾,丟了一份資料給我,說
:『抱歉,我沒想到黑先生的眼睛這麼好看。』她笑了一下,很漂亮地,不過下一秒立刻
換上一副幹練的神色,說:『先看一下資料吧!我們這幾天重新修正了路線,不過這也只
是計劃,和當地的嚮導討論後,應該會有小幅度的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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