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冷雨葬詩魂
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
窗外下著細雨,雨打浮萍,萍聲斷斷續續;絮雨斜月,清風搖搖曳曳,誰瞧見了今
晚的月亮,嫦娥不登廣寒、吳剛不斫玉桂?
『翠袖凝寒薄,簾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絲殘篆舊薰籠。暗覺歡期過
,遙知別恨同。?花已是不禁風,那更夜深清露濕愁紅!』
枝頭稀稀落落的花已經不起陣風再來摧折,哪裡還能忍受深夜時分的清清露露?杜
鵑啼血、白猿哀鳴,勉強撐起病體觀望月色,容若〈南歌子〉裡的風景,又何嘗不是在
說自己?
抽刀斷水水難斷,流水更加長流;舉杯澆愁愁不滅,憂愁更堪憂愁。病中西施、愁
裡昭君,自古美人若非病重便是濃愁,可是西子捧心、誰知道那痛有多痛?昭君蹙眉、
誰又知道那愁有多愁?
彩雲飛盡彩雲飛,惆悵碧落知何許?朝朝不見合歡花,暮暮空倚相思樹。
別情時訣別情時,隻字片語不分明。夜夜長宵不得寐,厭厭碎雨數不盡。
「梁汾,扶我起來好嗎?」
「容若…。」
顧貞觀的淚已經流盡,他守在容若身旁七天七夜,幾乎不眠不休,他的雙頰凹陷,
深深的眼圈掩蓋了他俊逸的容顏,一夕間添了不知多少白髮,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
圓缺,此事難道真的古難全…古難全…?
容若萬分困難的從床上爬起,他無法移動,全身酸軟無力,只好靠在顧貞觀的肩頭
上,愣愣看著窗外。
「我讓大夫來看你?」
「不用了。」容若揮揮手,拍著好友的肩,什麼風流倜儻、什麼側帽縱馬,眼前的
慘綠少年只剩一口氣勉強吊著,隨時都可能離開這個塵世。顧貞觀紅了眼眶,閻王三更
要人,誰能拖過五更?明珠早已聘請天下名醫、皇上也把大內御醫全部遣來,可惜容若
似乎已經對塵世厭倦,沒有活下來的意思了。
「皇上呢?」
「他沒來…。」
「是嗎?」容若慘澹一笑,「不來也好,他原是不該來的…。」
「容若,你想見他嗎?不如派人去宮裡通報,或許…。」
「梁汾。」容若打斷顧貞觀的話,笑的那麼自然、那麼沒有防備,但那樣的笑卻又
是這般淒苦、這般斷腸,叫他看了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碎成一段一段。
「天下間只有臣子晉見君王,哪有君王來看臣子的道理?」
「他若不來,你們這一生只怕…只怕…。」
「只怕再難相見?」
「不!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從小到大就一直和寒疾纏鬥,這次發病最重,我自己清楚。」
容若挪 了挪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動作,繼續靠在顧貞觀肩上,「我剛剛作了個夢。」
「什麼夢?」
「夢到我剛晉升一等侍衛、伴駕秋狩,皇上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放了他的獵物,
他處罰我…。」
「處罰你?」
「真重的處罰啊…他要我的心作賠償,讓我這輩子再也忘不了他…我們原不該相識
,一切只是徒增斷腸…。」
「容若…。」
「梁汾,你還記得我們去江南的那次嗎?酒樓裡有個道士說我一臉富貴,要幫我算
命,我嫌他江湖味太重,必定道聽塗說,本不想搭理,是你勸我讓他算的…。」
「記得…我真懷念那段時光,那時你並非御前侍衛,從心所欲,不似如今這般愁苦
…。」
「道士看了我的手相臉色大變,說我這輩子雖然大富大貴,卻是清孤之命,必不得
與所愛之人相守……所以雨嬋(註十三)死了、宛君(註十四)走了,她們都不在我身邊…。」
「容若,我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陪你…陪你到最後…。」
容若沒有說話,顧貞觀也沒有說話,兩人就這麼靜靜的坐著,好久好久,外邊突然
有人敲門,一個婢女端著藥湯進來,打破了這難得的空靈。
「公子,大夫來看你了。」
「不用了,叫他回去吧。」
「不,快請大夫進來。」
「梁汾,我沒救了,這又何必?」
「我不許你這樣失意!」
「唉…。」容若拗不過顧貞觀,只好同意讓大夫診治。
白髮蒼蒼的大夫坐在容若床沿,反反覆覆為他把脈,充滿皺紋的臉皺在一起,兩個
面色凝重的中年男女一臉焦急,他們是容若的阿瑪、額娘。
「怎麼樣了?」明珠急出一身冷汗。
「?稟太師,公子的脈相是死脈,無力回天,可以淨早準備後事了。」
「不!不可能!你再看看!再看看哪!」
「老朽已經看了很多次,連宮中御醫診治結果都和老朽一樣,公子實在是……」
「他從小到大患過很多次寒疾,每次都會沒事,怎麼這次這麼嚴重?」
「病由心生,公子抑鬱寡歡,愁眉深鎖,人不開心,命又怎麼會長?」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阿瑪。」容若動了動幾乎裂開的嘴唇,很吃力的開口,「先生既然這麼說了…你
就別再為難他了…。」
「容若…容若…你是阿瑪最心愛的兒子,阿瑪無論如何要救你,不會讓你死的!」
納蘭明珠,官拜太子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朝中最有權勢的實力派人物。他
精於權謀、長於鬥爭,翻手為雨、覆掌成雲,天下間多少人要看他的臉色?多少人的生
死榮辱廢黜升遷因他一句話而決定?如今他最心愛的孩子憂傷成疾,病厭厭躺在床上隨
時都可能死去,莫非是現世報,要他付出這巨大的代價,以謝那些被他陷害的孤魂野鬼
嗎?
「阿瑪、額娘…容若不孝…從此不能承歡膝下…若有來生,容若給你們作牛作馬了
…。」
「不!」明珠激動落淚,緊緊握住容若的手,「這些年來阿瑪的官越作越大,家財萬
貫、良田萬頃,等我百歲以後,這些全都是你的…你喜歡與漢人結交我從不反對,你愛
看書我命人四處網羅,你喜歡的阿瑪都為你辦到,為什麼…為什麼你總是愁眉深鎖,沒
有一刻快活過?」
「是孩兒不孝…。」
「容若…容若…。」
「蒼天倘能盡人意…山作黃金海作田…阿瑪,你又何曾快活過?」
「我?」
「孩兒一生什麼都有了…惟獨自由…。」
「自由…原來你要自由嗎?」
「老爺!」屋裡的人哭成一團,屋外的僕人慌慌張張衝進來,連禮也來不及行,大
聲喊著,「皇上來了!」
「皇上?」明珠一愣,理了理衣帽趕緊奔出去,邊說邊喊,「快!全都隨我去接駕
!快!」
擠滿人的屋子一瞬間靜下來,一夥人走得乾乾淨淨,偌大的屋子只剩容若與顧貞觀。
「阿瑪究竟是作官的料子,這時候也不敢怠慢皇上。」
「皇上是來看你的。」
「可我不想見他。」
「為什麼?」
容若沒有回答,漆黑的雙眸看著遠方,顧貞觀最是了解容若,這表示他有千言萬語
,任何文字都訴不盡他現在的心情,所以無聲勝有聲。
「相見不如不見…。」
「今日不見,你不怕是永訣?」
「我是千古傷心人,一人傷心足矣…何苦讓皇上也陪我傷心?」
「何苦呢?你這又是何苦?」
「好冷。」
顧貞觀嘆了一口氣,拉著錦被蓋在容若身上,柔聲問道:「這樣暖些嗎?」
「嗯。」
容若靜靜閉上眼,他已不再寫詞。少年不是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
味,終究還是欲說還休、欲說還休,真是天涼好箇秋。
「皇上,您不進去嗎?」
玄燁站在容若門外,本要推門進去,卻從窗口瞥見顧貞觀與容若相依偎的身影;一
雙麗人如畫,他驀地停下,卻步不前。
「皇上?」
十指深深陷落手心,玄燁面無表情,儘管內心波濤洶湧,平靜如水的臉上卻看不出
任何端倪。從小到大就被要求收斂自己的感情,君王應該喜怒不行於色,應該端作廟堂
不能被人讀出心事,貴為一國之君,有太多他明明不喜歡卻不得不遵守的束縛約定,他
又何嘗快活過?
納蘭容若,你離了紫禁城還可以做自己,你有朋友、有自由,哪比的我日日鎖在深
宮裡,只能做個統治天下的機器?你還有什麼不滿?還有什麼憂愁?憑什麼就這麼一走
了之!
一譜《飲水詞》深深寫入君王內心,玄燁大歎其才,以為終於尋到知音人,可惜他
們緣分太淺,責任太多,玄燁不能為他做什麼,他也不能為玄燁做什麼。一朝相識、終
身痛苦,既然相見時難別亦難,那麼是否不要相見,東風就不會無力,百花也不會凋殘?
「皇上,您站了半柱香了,要不要奴才進去通報一聲?」
「擺駕回宮。」
「啊?」
「朕說擺駕回宮!」
「奴才遵旨。」太監吐了吐舌頭,一臉委屈,這些日子忙的要死,皇上幾乎是拼著
命連續好幾個晚上不睡處理朝政,好不容易奏摺都看完了,硬是湊出一點空閒就匆匆忙
忙趕來太師府說要見納蘭公子,怎麼這會兒連見也沒見到,在門口站了半天就說要回去?
「納蘭容若,我一顆真心攤在你面前,你怎能不屑一顧?你就真這麼狠心,這樣對
待一個痴心人?」玄燁一揮衣袖,揚長而去。
「起駕──起駕回宮───!」
無憑蹤跡,無聊心緒,誰說與多情。
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74.15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