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羞作無情死
辛苦最憐天上月。
清孤的缺月掛在黑幕裡,沒有星子陪襯,冷冷的風拂過大地,滿眼悽愴。
露寒霧重,水珠滴滴凝結在葉上,乾清宮內燭火依舊,少年天子挑燈夜讀書,伺
候的太監婢女們不敢怠慢,即便打著哈欠也要強忍惺忪睡眼熬夜執勤。
他們眼前的弱冠少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代明君,年紀輕輕就削平三藩之亂
(註二),收攏清初以來長期散逸的軍權政權,並打下了絕無僅有的大清江山,中國歷
代沒有一個君王能夠比擬他的功勳,即便秦皇、漢武也只是他偉大傳說裡的一塊墊腳
石罷了。
康熙大帝──愛新覺羅玄燁。
俗曰:「伴君如伴虎。」君王的心很捉摸,現在就是如此。
他們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一臉煩躁的捧著《資治通鑑》,眼睛停在同一頁面已
經半柱香了,可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只是不斷喚來宮人添火而已。
「皇上…。」
「什麼事?」
「那個…。」太監吞吞吐吐,話到嘴邊又不曉得該不該說,皇上不睡覺累的可不
只他一個,其他下人連代要被折騰整晚,不趕快伺候他老人家就寢,今晚大家都別想
有好日子過了。
「有話就說,朕又不會吃了你。」玄燁瞪了太監一眼,似乎想以此轉移自己注意。
「納蘭公子已經跪了三個時辰。」
「那又如何?」
「公子身子孱弱,若是寒疾復發,奴才怕…。」
「住口!」玄燁勃然大怒,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斥道:「他身子骨弱,朕便該向
他妥協,什麼都由他嗎?」
「奴才不敢。」太監倏地一聲跪下,連磕三個響頭,自己還真是一針見血,馬上
戳到皇上痛處,可是這藥…下的似乎太猛了,皇上反應過激啊!
「你去告訴他,他若不走,朕今晚就在御書房夜讀跟他耗著,朕有的是時間!」
可是奴才沒有時間啊!太監在心裡苦笑。當然,這只敢在心裡想,嘴上是萬萬說
不得的,除非他嫌腦袋在脖子上住膩了,想換個風水搬家。
「奴才這就去告訴納蘭公子…。」
一臉委屈,太監苦著一張臉禮數十足地退出御書房,宮門外濕濕冷冷,一陣寒風
吹來,冷不妨打了個哆嗦,太監皺起眉,連他這種爛泥巴裡打滾的下人都會冷,何況
萬金之軀的權相之子,不是早凍僵了?
皇上賭氣歸賭氣,真要出了岔子,到時候怪罪的還是他們這幫無辜的下人,當下
不敢多想,急忙喚來兩個宮女去取棉衣。
「拿走,我不要。」
一臉平靜,聲音沉穩如幽深潭水半分不為所動,跪在宮門外的少年緩緩抬頭,神
色倔強,漆黑的眸子似乎瞧入人心深處,只消看了一眼,就被那天生傲骨懾服,不得
不退後一步。
「公子,天氣冷,您好歹穿上,若是出了岔子…。」
「?蘭容若賤命一條,老天若要儘管拿去,反正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唉唷我的主子,您的命貴的很,別隨便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您要真病了別說總
管大人(註三)那兒交代不過去,皇上也會生氣的。」
「皇上?」容若冷哼一聲,刻意提高音量,「他若真在乎,便該允了我的請求,
請我進去御書房休息,而不是任我在這邊跪著。」
「噓─噓──!」太監拼命向容若使眼色,要他小聲點別讓皇上聽到,可容若似
乎吃了趁鉈鐵了心,硬是要跟皇上作對,越說越大聲。
「玄燁,我知道你聽的見我說話,你別躲我,快出來見我!」
「公子,你是跪傻了不成?直呼皇上名誨是大不敬啊!」
「那又如何,我就是大不敬,他若不開心儘管砍了我的腦袋!」
「公子!」
「夠了,全都給我住口!」玄燁大喝一聲,跨步邁出宮門,宮女們慌張從後面追
上,一人一件外衣、棉奧、馬褂、罩杉什麼的,全部披在萬聖之尊身上,深怕他有個
萬一。
「?蘭容若,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玄燁精明的鳳眸瞇成一條細線,冷冷瞪著
不知死活的傢伙,自己是不是太寵他了,讓他這樣沒大沒小,甚至騎到自己頭上?
「臣不敢,臣知罪。」容若深深一伏,神色恭敬朝著少年天子叩頭膜拜,方才恃
寵而驕的模樣早已收的乾乾淨淨,恢復成知書答禮的皇族貴胄。
「你…。」發覺自己上當,玄燁惱羞成怒,容若不過以此相激,逼自己出來見他
罷了。
「皇上,臣一生從沒求過你什麼,唯獨這次…。」容若誠摯看著玄燁,溫言軟語
,一字一句說的入心入肺,任憑天下間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拒絕不了他的請求。
可惜玄燁不僅是天下間最鐵石心腸的人,還是天下間最決絕最無情的人,否則他
如何以少年之尊智擒權臣鰲拜(註四)?又如何擅用制衡之術游走索額圖(註五)與納蘭
明珠兩黨、用之而不害之?
「不用說了,朕不會允你。」
「皇上!」容若顫抖著身子,微微拉扯玄燁褲管,「臣只求皇上這次…只要能救
他…臣什麼都依皇上…。」
「容若!」玄燁踢開容若顫抖的手,不說還好,一說更怒。他蹲下身,挑起容若
下巴,狠狠抿過他蒼白的嘴唇,怒道:「你就真這麼痴心,為了他屈從至此?」
「士為知己者死。」
「知己?究竟是風雅知己,還是風流知己?」玄燁一聲冷笑。
「皇上,你可以汙辱臣,但不可以汙辱臣與梁汾的友誼!」
「梁汾?叫的多親密啊。」玄燁更加不悅,一甩衣袖,又走回御書房,冷冷拋下
一句,「文字獄是祖宗定下的規矩,朕救不了,你等著給顧貞觀收屍吧。」
「皇上!」容若咬牙,顧不得天寒地凍,也顧不得側目紛紛,刷地一聲扒開自己
外袍,露出單薄的中衣,萬分艱難的解開結扣,面無表情。
太監嚇傻了眼,宮女們也愣在原地不知所以,他們一各個都化作雕像,看著容若
一層一層脫去自己上衣,終至赤裸著上半身,光潔的肌膚暴露在寒風裡,更顯的慘白
無助。
「你這是在做什麼?」玄燁大驚,立刻奔上前去,將容若摟在懷裡,用棉奧一圈
一圈捆個嚴實,罵道:「你有寒疾,這樣吹風不要命了嗎?」
容若伏在玄燁炙熱的胸膛上,將臉埋藏在天子特有的溫暖裡,從來沒有這麼溫馴
柔順過,「臣自請陪侍…求皇上恩準…。」
「為什麼…為什麼你可以為他做到這個地步…為什麼…!」玄燁吼了一聲,緊緊
抱住容若,可惜兩人不管如何貼近,他的心都已經裝了另一個人,容不下他這萬聖英
主、容不下他這千古一帝、容不下他這大清子民視若神祇的聖祖康熙。
「臣還是那一句話…士為知己者死…。」容若悽愴一笑,幾乎是顫抖著說出不完
整的字句,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蘭容若今生
今世有顧貞觀相伴,夫復何求?
「容若…容若…。」玄燁將容若摟的更緊,他一皺眉、天下大變;他一跺腳、地
動山搖。素來呼風喚雨慣了,這世上理應沒有他得不到的東西,可那一顆藏在玉壺裡
的冰心,為什麼無論他如何努力,卻連邊兒也勾不著?
容若啊容若,你說朕該拿你怎麼辦…朕該拿你怎麼辦呢?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叫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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