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道遂成知己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
清冷的囚牢鎖著一顆顆孤寂的靈魂，窗外落盡最後一瓣殘蕊，秋去冬來，暮至夕又
改。
朱明覆亡，滿清異族入主中原，士大夫、讀書人紛紛隱於山林，避而不仕，當今天
子為了籠絡民心，順利控御這片九州沃土，特創『博學鴻儒』開科取士，一時獲得極大
迴響。
康熙十七年正月，紫禁城大殿下了一道聖旨，玄燁已經預見未來綿延不絕的大清江
山將如何強盛，特命吏部擬旨如下：
『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振起文運，闡發經史，潤色詞章，以備顧問者著作
之選才。朕萬幾餘暇，游心文翰，思得博學之士，用資典學。我朝定鼎以來，崇儒重道
，培養人才。四海之內，豈無奇才碩彥、學問淵通、文澡瑰麗，可以追蹤前哲者。凡有
學行兼優，文詞卓越之人，不論已仕、未仕，令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員，在外督、撫
、布、按，各代為題薦，務令虛公延訪，期得真才，以副求賢右文之意。爾部即通行傳
諭。』
聖旨裡說的明明白白，皇上要向天下招募賢才，無分滿漢，以示他求賢若渴之心。
玄燁是聰明的，選在這個時間點上開科取士無疑具有政治作用。此時三藩之亂才方
平息，明朝遺老們恢復故國的幻想正式破滅了，那些清初堅決不仕異族，欲取法伯夷、
叔齊(註五)的名節之士，看到新皇帝的文治武功未有不被懾服者。
這個具有雄才大略的英明聖主，他太清楚鞏固政權不能只用武力，他必須振興社稷
、爭取民心，拉攏那些懷念舊朝、拒絕仕清但卻極有才幹的高人雅士，這些人本身的出
仕就代表著一種民心歸向。
中國的科舉制度始自漢朝，設有賢良方正、直言敢諫、文學異等諸科。形式是薦舉
與考試相結合，由丞相、列侯、州郡等推薦，再由皇帝臨軒親試錄取。
經過隋朝的發展，到了唐玄宗開元十九年創『博學宏詞科』，於進士中再考拔一些
所謂淹通能文之士加以重用。宋朝時雖有延續，但因艱澀難考未能普及。及至元、明兩
代更以進士科為主，八股取士，僵化學子思考，對文藝創作是一大傷害，人人都只是讀
書的機器。
如今玄燁巧妙地將『宏詞』改為『鴻儒』，兩字之差，深意大增。鴻儒乃『碩學能
文之大儒』，字句裡帶上了幾分尊重榮譽之意，率先在心理上贏得好感，大大減少了反
對聲浪。
至於選拔博學鴻儒的方法比起唐代更加靈活，玄燁此舉旨在招募有才華有氣節的威
望之士，所以考試並不重要，它只是種手段，用來邀請藏之以名山的儒者耆老出仕任職
罷了。
顧貞觀，字華?，號梁汾，江蘇無錫人，是當時著名文士，康熙十五年受聘?蘭家
西席，而今已過兩年，他自然也在玄燁網羅的人才之列。
「梁汾，皇上是不可多得的英明君主，他是真心拋開種族成見接納漢人的，這是個
出仕的大好機會，你千萬要把握。」
「嗯。」淡淡答了一句，青年臉上是說不清的高雅俊逸。顧貞觀比容若大了好幾個
年頭，他少年失意，未能在仕圖上一展抱負，加之出身微寒，雖然是江南一代的著名才
子，但現實很殘酷，空有名氣是無法填飽肚子的。
兩人結識始於康熙丙辰(一六七六)年十月，那是一個秋陽高照的好天氣。
容若之父?蘭明珠官拜內務府總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納蘭氏乃正統八旗出身
，皇族貴冑，地位顯赫，容若身為明珠嫡長子，自幼受盡萬般寵愛，幾乎是要風得風、
要雨得雨，他的要求天下間莫敢弗逆。
這樣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公子理當任性蠻橫、眼比天高，可難得的是容若完全沒有
貴族子弟的玩?霸道、無賴自私。他禮賢下士，喜好與漢儒結交，他被博大精深的儒家
文化吸引，一頭栽入漢學的浩海裡，養成了一付多愁善感的俠骨柔腸，傷春悲秋、觀花
聽雨、才華橫溢、快人快語，人人都喜歡他，都以與納蘭容若結交為喜。
容若很喜歡讀書，常常待在父親的書房裡，一讀就是大半天不肯出來，還要僕人三
催四請才肯用膳休息，標準的廢寢忘餐。
因為身有寒疾，容若自幼就得和病魔抵抗，不被允許外出。當別人家的孩子在草原
裡奔跑時，他被關在房裡，理由是春風太涼，易得傷寒；當別人家的孩子拿雪球互擲嘻
鬧時，他還是被關在房裡，原因是天寒地凍，擔憂他舊疾復發。
家人原是好意，怕這個得來不易的孩子出了什麼意外，於是容若的童年就這麼孤孤
單單的過完了，春去秋來，一年四季他都被關在房裡，愣愣看著外邊的小孩們打成一片
，這與滿州勇士天生好動的熱血是相衝的。
天資聰穎的容若自然不會放任自己虛度光陰下去，他向父親提出學習武藝的要求，
很快的也被批准了。明珠聘請名師至?蘭府親自教授，拳法、劍法、刀法、棍法、棒法
、弓法，幾乎是天才般的，容若一學就會，明珠大喜，送了一匹蒙古純種的棗紅馬給容
若，雄姿英發的小主人縱馬奔馳在廣大無垠的草原上，天不蒼蒼、野不茫茫，風吹草低
雖不見牛羊群群，但已可從他身上窺見當年努爾哈赤(註七)揮兵南下一統華夏九州的英
姿了。
文韜武略，詩賦雙絕，納蘭公子的威名遠播，詩名更遠播，他與顧貞觀就是在這種
情況下相逢了、相識了、進而相知了。
容若著有一本詞集，名之曰《側帽集》，取自北魏一貴族美男子獨孤信側帽縱馬之
故(註六)，頗有風流自賞之意。容若之詞多情思、閨怨、傷春、惜別、詠柳、題花，頗
有六朝綺麗文風，取法李後主婉約清艷但又不失雅致，空靈飄逸的風格已經形成。
顧貞觀的詩名容若也是聽說過的，他甚至還買了幾本他的詞集，放在家中蒐藏，早
晚都要讀個幾遍，內心為他的文采傾慕不已。
兩人還沒見面，早已從對方的作品讀熟了彼此，他們心裡都在想著：『啊，天下間
竟有這等人才！若能與他見上一面，今生死而無憾！』
對於騷人墨客而言，天下中最快意的事莫過於尋覓到知己。知己，知己有多難求？
兩個不相干的人藉著文字知曉另一人的心，這需要多浩瀚的素養、多深廣的默契？他們
一個是漢人、一個是滿人，種族與血緣區隔不了兩顆註定貼近的心，他們是對方生命理
不可或缺的另一半，古云：『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這從小唸到大的諺語，又有
多少人體會它的深意？
大抵文人雅士都有時不予我的惆悵怨對，孤高清雅，必不能得利於仕宦，陶潛『不
為五斗米折腰』千古以來贏得無數喝采，箇中心酸貧苦卻不是常人能體會的。傳統士大
夫流傳著這麼一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讀書
是為了作官、是為了光宗燿祖，所以多少學子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
但為官之道是與聖賢之道相誖的，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功名利祿往往伴隨著
人心腐化，官官相衛是常態，結黨營私是常識，官字兩個口，上口奉承下口收賄，舉世
皆濁，獨清者必遭禍害，是以屈原投汨羅，東坡謫異鄉，鉤心鬥角一直是中國政治舞台
上的主角，數千萬年如一日，無人能出其右。
十年寒窗，讀遍經史子集、熟誦孔孟騷賦，一旦金榜題名，投身入這黃沙滾滾的官
場，誰能自清？誰能獨白？一個人堅持了數十年的理想不過是場笑劇，什麼精忠報國、
什麼回饋鄉里都只是空口大話，誰會拿辛苦十年的成果賭在素昧平生的『黎民黔首』之
上？即便有，那也只是少數，只是無力回天記載在史冊裡讓後世瞻仰傳頌的孤臣孽子罷
了。
所以中國文人大多失意、大多不得志、大多感嘆生不逢時、大多流浪草莽長嘯英雄
無用武之地，顧貞觀也是如此。不過他雖失望，卻不絕望，因為他認識了納蘭容若。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錙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
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峨嵋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
。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這是容若寫給顧貞觀的〈金縷曲‧贈梁汾〉，定交之始，他們自比為元微之和白樂
天，是今生唯一的知己；他們還約定來生相聚，再續前緣，無論門第高低，無論漢滿蒙
回，最純粹的友誼原是不需要任何條件與束縛的，是不？
「容若，我這一生最快意的事，就是認識了你。」
「我也是的，梁汾。」
顧貞觀受聘於納蘭府西席自然是容若的意思，他搬入納蘭府長住，與容若日夜討論
古聖先賢、詩詞歌賦，兩人都在對方身上找到了理想，他們甚至自比為周瑜孔明，只是
他們更幸運、更福氣，不用各為其主，而是光明正大相交友好，而非互相鬥爭算計。
「既生瑜、何生亮，後人多為公瑾抱不平，說他生不逢時，偏嫌生亮並英雄，但他
們究竟有沒有想過，孔明原是這世上最了解公瑾的人？」
「就像我們一樣？」
「對，就像我們一樣。」
容若和顧貞觀相視而笑，朋友就是這樣，當你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就知道你接下來
要說什麼，甚至猜到結尾了。容若愛極了與顧貞觀相處的點點滴滴，他甚至在《通志堂
經集注解》(註八)裡寫著：『這世上還是梁汾兄知我啊！』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幸福的日子總是過的特別短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素
來是經國大道，容若既然熟讀四書五經，那麼滿腦子忠君愛國為民喉舌的他，終有一日
要踏入仕途。
納蘭明珠貴為一國之相，上得君寵，下懾臣威，他的愛子入仕自然是平步青雲，決
計沒有從基層做起的道理。
第一次參加科舉，容若因為寒疾復發無法參與殿試，為此消極了大半年，好不容易
三年過去，容若以二甲第七名獲進士，冊封乾清門三等侍衛，位列金殿玉階，得以時時
親賭龍顏，覽天子之尊。
侍衛，這在滿州人心中是踏向成功的第一步，明珠就曾是先帝福臨的侍衛。
侍衛制度是清代獨創，始於清太祖努爾哈赤，當時滿語稱作『蝦』或『轄』，他們
跟著努爾哈赤出生入死，各個英勇無比，立下不少汗馬功勞。清太宗皇太極時，他身後
已站著四十多位『轄』，這時候侍衛地位更被重視，形成一套完整的體系制度。
紫禁城是大清帝國政治與軍事的中樞，防守嚴密、戒備森嚴，上三旗護軍營、前鋒
營、內務府護軍營、前鋒、驍騎營在紫禁城四周守衛巡護；侍衛又分兩部，宮門、外廷
值班由三旗侍衛負責，內廷則是由御前侍衛、乾清門侍衛負責，而後兩者一般都是由皇
帝親自選授。
侍衛的工作很辛苦，日出之始就得入皇宮值班，每六天輪值一次夜班，皇帝每次出
京巡視、狩獵侍衛都須隨侍在側，他們精神隨時處於緊繃狀態，但卻是皇帝最親近最信
任的人，特別是御前侍衛。
御前侍衛經常不離皇帝左右，與皇帝有著極密切的關係，他們待遇優厚、前途無量
，御前侍衛中最優秀的往往又被特別選拔出來委以重任，因此被視為滿州貴族子弟通往
輝煌前程的必經之路。
玄燁站在高高的台階上，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少年得志的天之驕子不只後宮
佳麗三千，文治武功也是千古未有的強盛。他帶著睥睨的神情欣賞在他眼前跪成一排的
八旗子弟，這些人都是與他血脈相親、助他打天下的英雄後裔，從今以後這些和他年齡
相仿的侍衛親兵，將肩負起御前隨侍的重責大任，尊前尊後與他寸步不離，他要好好看
一看他們，將他們每一個人的長相都記在心裡。
「納蘭…容若？」
玄燁的視線停在一名少年身上，他們都穿著一樣的衣服，但他就是能認出他的與眾
不同；這就是明珠家的獨子，和自己同年出生的納蘭容若？
「臣在。」
玄燁笑了笑，特地走到容若面前扶起他，拍著他的肩，「愛卿，朕讀過你的《側帽
集》，真是好文采、絕妙好辭哪！」
「臣惶恐！」
倏地一聲又跪在地面，容若朝玄燁叩了三個響頭，天子的恩寵來的這樣快，快的叫
他不知所措，他無法分辨皇上是真心喜歡他的文章而對他另眼相看，抑或只因他是明珠
之子，拉攏臣下的一種手段？
玄燁微微皺眉，對這樣恪守禮節的容若產生了一股疏離，伴君如伴虎，天下人都懼
他、怕他，難道連納蘭容若這樣的性情中人也如天下人一般，望不穿君王的內心，不能
分擔他那流不盡的許多愁嗎？都說了上者無私情，但若真無私情，那又怎會是人、怎會
是他愛新覺羅玄燁呢？
「朕累了，今天就到此為止吧。」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金殿玉階，鳳臺樓閣，浮光掠影，鏡花水月。
從此容若時時出入乾清宮，任憑九重宮闕生滿了煙塵，那抹飄蕩在雲深不知處的悠
悠倩影，留下無盡風流，讓世人說到今天依然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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