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煜每每回想起那年的春祭宴,總禁不住莞爾。
月季花下的醉鬼、被挾持的人質、任性哭鬧的傷患,他看到了李從青三種不同風貌,
而這三種風貌都是那般可愛。雖然李從青是個男人,但除了「可愛」,再想不出其他更貼
切的形容詞。
「嗯嗯,他有時確實滿可愛的,尤其是想睡覺時的表情,像隻楚楚可憐的幼犬……不
對,我來不是要說這個,三哥,您讓小渺去楚南,是想把他送給小七嗎?」宋炫問。
「要不要跟小七,由著小渺自己的意思。」皇帝淡淡回道。
「那麼何必叫李從青一起跟去呢?」
「朕自有用意。」
宋炫沈吟一會兒,欲言又止的再說:「三哥,最近臣弟聽到一些傳言……嗯……不知
當不當跟您說。」
「朕和李從青的傳言嗎?」
「果然天下底沒有能瞞得了您的事啊!」宋炫大大嘆服。「您讓他這時候離開,不怕
他從此不回來了嗎?」
「不,他一定會回來,回到朕的身邊。」皇帝的神色依然不興波闌,言語間透露出堅
定的信心。
「有時臣弟真搞不清楚,到底是您吃定李從青,還是李從青吃定您。」
皇帝但笑不語。
正確來說,是二人互相吃定對方呵。
每當李從青耍牛脾氣時,他總會溫言軟語的耐心哄順他,從未感到厭煩,對他生不起
一丁半點的怒氣,只想疼寵他、縱容他、把世上一切的好都給他,根本就是溺愛了。想他
乃堂堂大紹天子,世上有誰能這樣使他心甘情願的幾近卑微,唯有李從青。
所謂一物剋一物,說的大概就是這種道理吧。
當初他也沒料到李從青會在他心中佔有如此重要的份量,絲絲縷縷的、點點滴滴的,
往心窩裡頭深深扎根,纏得緊緊密密,再拔除不掉。
這一生是少不了這個人了。
而他相信,李從青亦是如此。
誰也少不了誰。
他知道御書房外頭,關於皇帝和禮部侍郎的流言正悄悄泛起漣漪,想必再過不久,將
激起一波風浪衝擊他們,而他太了解這個人,幾乎已經預見他會有什麼反應。
會逃走吧。
然後,會再回到他的身邊。
星星無論在天空中如何運行,最後都會回到相同的地方。李從青曾經指著滿天星子對
他說,那雙白日裡老是半開半閤沒睡飽的眼睛,在夜色中卻那般清澈明亮。
所以不管走到哪裡,離他多遠、多久,終究都會回到他的身邊。
一定。
◇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很倒楣卻也很幸運的李從青應驗了這句話。
其實他的肩膀雖被一劍捅穿了,可那劍又薄又利削鐵如泥,劍口又小,所以傷口受得
相當俐落,沒鈍刀鈍劍拉扯所造成的更大傷害,同時更幸運的是未傷及筋脈。那一劍看似
要命,卻剛剛好都避過要害,頭腦不怎麼靈光的刺客的劍術倒也神乎其神了,厲害厲害。
嚴格說起來,他的傷算是比較嚴重的皮肉傷罷了,在大御醫用最好的御用藥材治療下
,傷口過一陣子便慢慢癒合,復原情況非常良好,他也不再偶爾痛叫得像殺雞。
但他仍足足窩在家中嬌生慣養了二個月,家人對受傷的他呵護倍至,連嗜財如命的李
從銀都不惜花大把銀子,購買最上等珍貴的滋養聖品每天給他十全大補。
不過老大的嘴巴依舊苛薄,說,不用太感動,你哥哥我還指望你官商勾結,所以不要
浪費我的頂級鹿茸千年人蔘,快點好起來滾回宮裡去。
李從青笑嘻嘻的應嘴道,弟弟我還想吃玉蟾雪蛤和極地冰蓮子。
渾小子,還不撐死你!
翌日,玉蟾雪蛤羹和冰蓮子湯成為他的飯後點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真真是醉生
夢死的人間天堂哈。
後福是什麼呢?
就是回宮復職的當天,他終於得償所願,調職到禮部任侍郎一職。
事情是這樣的,早朝後,他被召至御書房,當時吏部許尚書、禮部張尚書和上智國師
在場,三個都是好大的官,及和尚。
叩拜過皇帝後,上智國師慈眉善目的對他說:「花開了,要不要再來摘啊?」
李從青拱手回道:「感謝大國師當日的指點,花已獻給皇上,下官不必再摘了。」
「我記得花是給你吃了吧。」張尚書說,同上智國師一樣慈眉善目,一看就是一副好
好老先生的樣兒。
李從青不顯尷尬,笑了笑又拱手道:「張大人好記性,記得下官那日的糗事。」
「今日皇上召你來此,是因為月前你救駕有功,想問你可有想要什麼賞賜?」許尚書
提起正題。
救駕有功?李從青稍愣了下,難道是指他推開皇帝而沒使皇帝被刺客所傷嗎?噯,其
實那是因為刺客太使勁推他了,他才會順勢把皇帝推開,當時場面混亂得跟打翻的大雜鍋
一樣,哪還會想到要救什麼駕,只能說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下官惶恐,只要皇上平安,下官死了也值,萬萬不敢求賞。」李從青裝出誠惶誠恐
,官場體面話說得心虛不已。
「李從青,你有什麼願望儘管說無妨。」皇帝開口道。
「沒錯,不必推辭,該是你的,就是你的。」上智國師笑瞇瞇的附合,看來頗喜歡這
個年輕人。
一直推却別人的贈禮是種不禮貌,而皇帝堅持要給的,不接受就是不敬了。李從青想
了想,從善如流的說:「那麼,下官只有一個願望,希望能調職。」
「想升官?」許尚書抬了下眉。
「不,下官希望能轉調禮部,若需降職亦無不可。」
升官都來不及了,竟有人會自請降職?許尚書訝異的看他,難不成這小子的腦子被刺
客打壞了?
「禮部不錯,要調到禮部去,就能常常去白鵠寺摘牡丹了。」上智國師笑瞇瞇的道。
哪壺不開提哪哪壺,上智國師特愛提起這事兒。李從青不禁心想,聽說不斷重複講同
一件事是老人失智的徵兆之一,上智國師莫不是老人痴呆了?
「為什麼想調到禮部來呢?」張尚書問。
按理說,他現在待的戶部是六部中較容易表現才智、獲得賞識機會的部門,為何會想
調到六部中最沒前途的禮部?
「回張大人,因為下官對於禮部所掌之事務較有興趣。」
興趣?他將朝廷事務當兒戲嗎?許尚書的訝然目光轉變成睥夷,在負責四品以下官員
任免調動的吏部待久了,自然瞧不上無進取心的人。
「禮部可有職缺?」皇帝問。
「回皇上,禮部尚可再添一名侍郎。」張尚書回答。
「那麼明日起,李從青調任禮部任禮部侍郎一職,封正三品。」皇帝當場下旨。
「微臣叩謝皇上。」李從青再次跪地叩拜。禮部侍郎對他而言是個求之不得的好差使
,事少、薪多、離家近。
「你們都各自忙去吧,李從青留下。」皇帝又令道。
「臣等告退。」
「李從青,平身吧。」
「謝皇上。」
「抬起頭來。」
李從青依言抬頭。
皇帝仔細注視他,整整二個月未見,氣色比受傷時已好很多,甚至更加紅潤飽滿,十
分滋潤的樣子,皮膚散發出細滑的光采,唇色亦恢復春花般色澤,柔嫰鮮麗。
皇帝發現,沒來由的想念他了。
「傷還疼嗎?」語調不知不覺柔軟了些許,不似先前的不可攀。
「感謝皇上關心,不疼了。」
皇帝突然有種想看看李從青的傷口的衝動,想看看是否真的好了。身為皇帝當然不可
能如此做,而這衝動令他心中詫愕了一下,不解自己為何特別關心這個人?只因為二個月
前差點因他而死?
他是皇帝,即使以德治世,可因他而死的人還少得了嗎?他未曾對誰有這種異樣的關
懷,為此他不禁有點微惱,對於不該有的莫名情愫。
李從青又被皇帝瞅得頭皮又要發麻了,向來處在任何一種境地都能自在的他,在皇帝
面前老是感到不自在,甚至有一滴滴彆扭,尤其皇帝靜靜注視著他的時候,彷彿想在他身
上發覺出什麼來,讓他很想對皇帝說,可不可以不要再盯著我直瞧啊?我一點都不好看的
。
皇帝看穿他的不自在,肅容問道:「你已過弱冠之年,為何尚未娶親?」
咦?對於皇帝有點八卦的問題,李從青不由得怔了怔。「回皇上,微臣還未遇到合適
的對象。」
事實上滿多人搶著要替他做媒,或者想把待字閨中的女兒嫁給他,二者都不在少數,
畢竟他是一甲及第的探花郎,前途可期,但都被他一一回絕了。而李家對於感情婚姻的態
度和觀念相當寬容,要成親要單身他自己高興就好,不會勉強他,他的人生是他自個兒的
,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朕替你說媒如何?」
咦咦?李從青難得感到錯愕,頓時又愣了愣。偉大的皇帝陛下,能不能請您不要用這
麼嚴肅的表情和語氣,說出這麼三姑六婆的話,與您英明神武威儀凜凜的形象不搭呀。(
囧)
「感謝皇上的關心,微臣目前尚未有成親的想法。」
「為什麼?」打破沙碢問到底。
就是不想唄,哪有什麼為什麼。「回皇上,微臣希望能真正有所成就時,再行成家。
」假若真是如此,那他這輩子大概甭想成家了吧。
皇帝又注視他一會兒,才道:「下去吧。」
「微臣告退。」呼,李從青暗暗鬆口氣。沒想到皇帝也是我愛紅娘一族,連臣子的婚
姻都關心,不愧是愛民如子有口皆碑的好皇帝吶。(是嗎?)
於是乎,我們的李同學走馬上任,歡歡喜喜地跨進禮部的門檻,得個不大不小的清閒
官職,展開他理想中的好日子。
除了開始每天要準時入大殿早朝之外。
以往雖然也要早朝,但四品以下的官員都在大殿外的大廣場,對大殿內看不見的皇帝
朝拜,於高拔的「有事上奏,無事退朝──」之後,即能回到公務處再小憩半刻,不必強
忍未睡飽的睏意站在大殿中不能走。
得入大殿參與議事,幾乎可說是一飛沖天了,別人對他又羨慕、又嫉妒,然在他來說
是個苦差事。唉,早知道當初就直接說他只要做郎中,甚至降為員外郎也好,沒事給他升
什麼官、當什麼正三品的侍郎啊。
不過也是有好處,禮部比戶部果然輕鬆許多,雖然也有不少事務,但他現在是侍郎,
品階只比尚書低,可以名正言順的指派別人,整理抄寫那種小雜務都不用他來做,他只要
把底下人做好的成果過過目,審視一遍看看有無錯誤,再上呈尚書簽呈即可。
禮部侍郎是個公認的閒官,一個大家最不想坐的位子,因為沒有升遷機會,但李從青
坐得可樂悠了。
禮部的同僚也比戶部的好相處,在禮部官員的眼中,李從青是個滿神奇的人。這個沒
有架子的長官讓他們能輕鬆愉快的做事,有時做錯了,他會好聲好氣的糾正指導,不會嚴
厲斥責;看似散漫少根筋,卻能發覺很多細微之處,避免掉許多可能發生的錯誤。
最神奇的是,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打瞌睡,有事叫醒他,只見他惺忪著瞇成一條線的眼
睛看文件,快一頭栽到文件上。可看完後依然能正確無誤的指出錯誤,並做出如何修正的
指示,然後倒頭又繼續盹。張尚書對他相當寬宥,愛盹讓他盹去,份內責任盡好便好。
李大人其實挺聰明,就是愛睡覺了點兒、身子骨軟黏了點兒,很少瞧他站或坐得精神
奕奕直挺挺,除此之外沒啥不好。這是禮部官員對他的觀察結論。
而李從青自己的觀點則是──不求有功,只求無過。
這禮部侍郎做得太合他的意,一點都不想再調職升官啦。
另一方面,皇帝注意到李從青常常在早朝時打磕睡,有時從頭到尾做閉目專注聆聽貌
,有時腦袋一點一點的,別人還道他是贊成議事言論,然皇帝可以清楚的看出,他分明是
在打盹兒。縱使站在最後頭的邊角,一個最不會被注意到的角落,皇帝仍然注意到他,而
且不曾當眾喝斥,當做沒看見。
漸漸的,也有其他人發覺,李從青從此獲得一個封號──瞌睡侍郎。
許尚書更瞧不起他了,常想找他的碴,趁機把他趕出大殿,無法忍受一個態度輕忽的
人站在神聖的大殿中。偏生除了瞌睡,沒碴可找,皇帝對他的瞌睡又視若無睹,令李從青
安穩地站在那兒,站了大半輩子。
後來皇帝無意間發現李從青不僅只在早朝上打,平時亦是懶散酣盹。
某日午后,偶然經過禮部,瞥見趴在桌上睡午覺的李從青,睡得口水都流出來了還不
自知,心道這人嗜好睡覺,性情慵懶,難怪想調至禮部呵。
皇帝走進禮部公務處,眾官員放下手上的活兒跪拜叩首,有一人慌忙要搖醒李從青。
皇帝做噤聲手勢,示意不要吵醒他。
「你們都先退下吧。」魏小渺低聲對其他官員說,與官員們一同退出,留皇帝與睡得
不知人事的禮部侍郎獨處一室。
皇帝坐到他身旁,默默注視他孩子般天真的睡顏,有一種奇妙的未曾有過的感覺,光
只是看著這個人,心情便能感到輕鬆悠然,彷彿所有的重擔都暫時卸下了。
或許是因為從未有人會在他面前顯得如此放鬆吧,即使是他二個年紀尚幼的孩子,面
對他時亦都顯得拘謹,唯有這個李從青,恭敬中仍會透出渾然天成的閑適自在。
微微一笑,舉袖為他擦拭嘴邊溢出來的一滴口水,手指如蝴蝶拍翅,摩娑微微開閤的
雙唇。
蝴蝶的翅膀忽地撲上皇帝的胸口,輕輕地、細細地,悸動。
立夏時節,窗外偶有清風,輕柔拂過屋簷下的一串琉璃風鈴,發出叮叮鈴鈴的晶脆清
音,悅耳沁心。
皇帝沒有出聲喚醒他,更沒有對他動手動腳,只是寧靜地坐在那兒,無聲望著他,一
直到離開時,李從青都沒有醒過來。
當皇帝離開之後,李從青慢慢張開眼睛,慢慢坐起來,抬手輕觸唇瓣,木然呆坐出神
,直到其他人回來了,他才站起來伸大懶腰,捶捶肩膀捏捏腰。
呼哈──今天這個午覺著實睡得他四肢僵硬,腰痠背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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