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幾次秋獵,皇帝都會召李從青和其他一些文官前去。
李從青的騎術沒變好,每回依舊一無所獲,可每次都會得到皇帝賞賜的一塊肉,讓許
多人眼紅得要命。
而每次秋獵,他和皇帝會於夜深人靜時在大草原碰面,簡直像背地裡偷偷摸摸的半夜
幽會,儘管二人只是悠悠淡淡地閒談些無關緊要的話,有時安安靜靜地沒說上幾句,並無
任何親近或逾矩的奇怪行為,可似有意、若無意地,一股曖昧氛圍在他們之間悄悄萌發、
滋長、盤根錯結。
李從青為此感到既困惑、又困擾,有種自己活像女人偷漢子的錯覺,著實讓他想先哈
哈大笑個二聲,再抱頭大叫我不是女人啊啊啊──
皇帝為此很鬱悶,他明明是個穩重如山的人,從不毛燥,更不急色,可如今卻有種想
將李從青壓倒在地、拆吃入腹的糟糕衝動。祖上有明訓,一個好皇帝是不能用這種方式把
臣子給撲殺吃掉的……
他們都告訴自己,下回不要再去了,可恨兩條腿不聽話地往草原移動,把這輩子唯一
一次的優柔寡斷給了對方。
平靜的表面下暗潮洶湧,說穿了,就是一種叫做「悶騷」的東西在發酵。
天氣於一次降霜的黎明之後,迅速轉為寒冷,不再適合狩獵,李從青終於不用像吃毒
藥一樣的吃肉了,更不用做啥見不得人的事般地和皇帝私下見面,大大鬆口了氣,然而心
底卻隱隱有一絲絲不明所以的悵然若失。
草原天空幾乎讓他目眩神迷的星星,成為他這一年發生在秋天的小祕密。
不久,冬天的第一場瑞雪從灰僕僕的天空飄下來。
李從青怕冷,冬日清晨的早朝更是折磨他。大殿中雖放置很多個燒炭火的暖爐,然而
他站在最靠近門邊的地方,背部毫無遮蔽,凍骨的寒氣直往他身上灌,令他不斷縮著身子
皮皮痤,磕睡蟲不是冬眠就是凍死了。
皇帝當然注意到了,儘管沒對此有任何吩咐,但魏小渺是何等的七巧玲瓏心,隔日便
將大殿左右二邊的門扉裝上,只留中間敞開。
大殿門扉共有六片,非是用推拉開啟的,而是整片卸下。早朝時會全卸下來,下朝後
才再將它們裝回去,冬天也一樣。不過從這之後的每年冬天,便只卸下中間二扇,左右四
扇皆留著。
魏小渺還特地在李從青身旁多放一盆暖爐,不使他再挨凍。
身後有門扉擋著,身邊有暖爐烘著,只差沒在地上替他佈枕舖被,冬天的早朝變得溫
暖舒適,冬眠的磕睡蟲再度活了過來。
皇帝瞧他又開始打盹,嘴角不由噙起一抹不著痕跡的哂意。
朝廷的春節假期於立春開始放起,直到元宵結束。然而一些位高權重的朝廷命官於這
段期間仍不得離京,必須隨時等候皇帝的召見。所以說大官其實不是那麼好當的,二十四
小時隨傳隨到全年無休。
不過這並不包括李從青,尚書省的六部官員除尚書大人之外,只要輪排值班即可,十
分清閒,值班官員通常會聚在一起下棋賭牌,打發時間。
正月初九,禮部輪到李從青與二名郎中值班。李從青照樣瞌他的睡,二名郎中則到工
部去串門子。
正盹得香,忽有人輕拍了拍他,喚道:「李大人、李大人。」
李從青勉強睜開雙眼,緩緩坐好,眨眨惺忪的眼望向來人。「魏大人,有什麼事嗎?
」
「皇上讓您到白鵠寺一塊兒賞花。」魏小渺說。
「微臣領旨。」李從青慢吞吞的起身,慢吞吞的整理衣帽,東摸摸西摸摸。
魏小渺十分有耐心的等候,未出言催促。
立春殘雪將溶未溶,氣溫甚寒,臨出門前,魏小渺敞開一件滾毛邊紫絨大裘,仔細圍
到李從青身上,藏羚羊毛編織的質地又輕又暖。
「謝謝。」李從青向他道謝。
「李大人客氣了,這是皇上特地吩咐小人給您披上的。」
李從青沈默,隨同魏小渺跨出禮部,即便披了大裘,冰冷的空氣一吸進肺裡,仍教他
打了個冷機靈,當下抖擻了起來。
步行半刻,進入白鵠寺,寺內種植的牡丹花已陸續盛開,一朵朵魏紫姚黃爭妍競艷,
一片冷香芳塵,繁華絢麗。
魏小渺領他穿過花圃小徑,來到一座竹亭前,二年前李從青便是在這兒摘了皇帝種的
牡丹獻給皇帝。
大紹皇帝每年皆需親手種植一株牡丹,向大紹的列祖列宗祈願國運昌隆,此時皇帝正
手持一把金剪子,細心修剪亭中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枝葉,花苞足有一個娃娃拳頭大,可
以想像盛開時將如何驚人眼目,豔冠群芳。
「微臣參見皇上。」李從青站在亭外向皇帝福身拜揖。
皇帝未放下剪子,邊修整枝葉邊說:「這株牡丹是你二年前摘的那?,原以為那年給
你剪了,就不會開花了,沒想到連二年都結了苞,開得比以前更好。」
「此乃皇上鴻福。」
皇帝轉頭望向他,淺淺一哂。「朕每次瞧見它,就會想起那年的牛嚼牡丹。」
「微臣羞愧。」
「朕倒看不出你有何羞愧之情,坦然的很。」
「微臣惶恐。」
「李從青,你認為花是摘了放在房裡好,還是任由它在枝頭枯萎凋謝的好?」皇帝問
,似話中有話。
「回皇上,雖有言有花堪折直須折,然而摘下的花總不如枝頭上的花期綿長。」
「所以……」皇帝放下剪子,溫柔撫摸花苞。「連盆帶土放在房裡也許是最好的,不
知李卿是否贊同朕這說法?」
李從青沈吟了一下,恭謹回答:「皇上說好,便是好。」
皇帝尚有話想說,卻被不遠處揚來的傳報聲截斷。「諸位皇子公主及娘娘晉見──」
俄而,三個孩子及數名宮裝麗人款款而來。
說起皇帝的妻妾,大抵是後宮三千佳麗的印象,然德治皇帝的後宮並沒有美女無數,
僅於登基時依宗禮冊四妃,尚未立后。往後每年雖依後宮規矩遴選二十四名采女入宮,可
只有皇帝臨幸過的采女會留下,晉升為貴人或嬪妃。若入宮滿一年仍未蒙召幸,則給予賞
賜後,原封不動的打包退貨,另行婚嫁。
登基六年以來,至今為止只留下五名采女,加上原來的四妃,皇帝目前的老婆共有九
名,其中三人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與歷代皇帝的子女成群比較起來,顯然未克盡增報國
的義務,也讓許多費盡心機送女兒入宮、欲藉此鞏固權勢的人徒勞無功。
話說回來,有皇帝的後宮妃嬪在,身為男子的李從青不適合在場,向皇帝作揖告退。
皇帝卻將他留了下來,他只好退到一邊去。
皇子公主和眾娘娘向皇帝拜禮,皇帝把二歲的小女兒抱起來,二個兒子傍在身旁,妃
嬪們跟隨在後,一家子十幾個人相敬如賓,和樂融融地一起遊賞春花。
李從青遠遠觀看,見到皇帝溫柔的笑容,美好的天倫景象遙遠得像一齣戲,心口沒來
由有一點點憋悶,不是挺暢快。他不喜歡自己有這樣莫名奇妙的怪異情緒,宛如有什麼酸
酸澀澀的,要從胃裡湧吐出來。
「李大人,外邊冷,請到裡頭候著吧。」魏小渺過來跟他說。
「不,我要回去了。」李從青淡淡應道,不顧皇帝要他留下的旨意,逕自轉身離開。
回到禮部,倒頭想繼續打小盹兒,磕睡蟲卻集體離家出走,只好隨手拿起待處理的卷
宗審閱。
二名去串門子的值班郎中回來時,瞧見素來半醒半睡的他竟雙目全開,認真看公文,
驚訝得下巴差點掉下來,暗忖,咱們的磕睡侍郎轉性了不成?
「李大人,您是怎麼啦?」郎中甲問。
「什麼怎麼啦?」
「下官第一次看見您眼睛睜這麼大。」郎中乙說。
「是嗎?難怪覺得眼痠。」擱下卷宗揉了揉眼,伸了伸懶腰,眼皮當即掩下一半,恢
復平時半開半閤的瞇瞇眼。
「噯呀,怎麼又閉上了?下官發現大人的眼睛其實很好看。」
「是啊是啊,精精神神的李大人看起來也挺俊朗,人模人樣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爭相誇讚,近乎狗腿了。
難道我平日是狗模貓樣或牛頭馬面嗎?李從青心裡好笑,懶洋洋的回道:「成天睜大
著眼睛多累。」
隨口與同僚閒聊,心頭那悶悶的、不暢快的感覺仍未消散,此後一直跟隨著他,直到
元宵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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