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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板主勿M,感謝您。 再次跟杜思恆相遇並不令我詫異。 令我驚訝的應該是他現在的身分。 這個出版業界的年末聚會,自從我入業界以來,這已是參加的第八次。 抬眼望去,不少雜誌週刊上面常會出現的名人也一個個冒了出來,到處帶著笑周旋在一些 編輯記者作者身旁,期許著自己可以多點版面上新聞。 而看到杜思恆時,正好是我要走的時候。 他挽著一個最近常出現在娛樂版的女星,印象中的俊逸臉龐上帶著那讓我熟悉的笑,風度 翩翩的出現在會場中。 不多時就吸引許多人的目光還有招呼,才沒一會,他就跟那女星深陷在人群中。 我站在人群外,看著那光輝燦爛的他,想想,沒想到跟他居然這麼久沒見了。 每次參加這個晚會,我待的時間大多不長,畢竟我只是幾個專欄的作家,名氣說大不大, 說小的話在報紙雜誌上出現名字的機率又不少。 但如果說是寫到好的讓人想高攀那倒是不可能就是了。 我唯一的優點,就是當編輯要求幾號交出,我可以準時交,不會延遲,有什麼要求也很好 做到──文字本身並沒有好到哪去,也就是一般人可以懂的程度。 而我身在的出版社,規模不大,銷售數量也只能算中等,唯一可以誇耀的是長期出版的文 學雜誌銷路一直不錯,評價在業界中也頗好,因此跟某些作家邀稿的話,大多都能很順利 。 但也僅此於這樣了。 我們上面的老大是一個很熱愛文學,且不會貪進的經營者,對於他來說好像覺得自己的出 版社這種二十來人的小規模就已很足夠,每個月的雜誌銷售量不差,偶爾固定跟一些專欄 作家約約出些散文集,就很好了。 他十分樂見自己底下的生意這樣穩定,所以他也從不會要求我們多搞什麼大計畫或是多拉 些關係之類的。 他的口頭禪就是:『過於躁進的話是會汙辱深廣的文學的,適當就好,適當就好。反正我 們是沒有企圖心的小出版社嗎。』 相信我,他這句話一天出現的機率高達四次以上。 只要你交稿子給他,他起碼就會跟你說一次。 也基於他這樣的心態,所以我在這個地方工作了八年,一直是很愉快的。 「嘿,好久不見。」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去看,是何君。 她是另外一家出版社的編輯,我曾經也有幾份稿子在她負責的雜誌上出現過。 「恩,大概半年了吧。」 「你們出版社還是老樣子吧?」何君爽朗的笑著,「吶,你要走了哦?我在旁邊看了你好 會,都沒有多跟人打點招呼啊。」 「都這麼熟了,也懶得打。而且這聚會重點不是在這邊吧。」我笑,這年末聚會說的好聽 是讓業界彼此聯絡感情,說難聽點就是編輯跟作家還有明星之間的相識大會──催稿邀稿 ,請求某雜誌讓某明星下期上版面這之類的。 然後也有可能某出版社快倒了得找人來收,或是某作家想跳槽來讓編輯找……總之就是年 末大清倉,要撿快來撿。 而這些當然跟我沒關係,我只是來吃好料順便看看業界狀況的路人甲。 「是啦是啦,反正你們是安於現狀的小出版社嗎。」何君大笑,她知道我不會在意,更也 知道我們老闆那一向很自豪的現況,「吶,你剛一直在看那個杜思恆耶,認識?」 「妳認識?」我說。 「認識啊,他熬了這麼多年今年終於出名了,十二個月的雜誌每個月起碼有三本上面有他 上封面,我們雜也有訪問過他。」何君道,她下面負責的雜誌在印象中有兩本,其中一本 就是女性雜誌。 而我幫她寫過稿子的則是旅遊雜誌的小專欄。 「哦。」我點頭。 「欸,你還沒說,你認識啊?」 「恩,高中同學啊。」我說,搔了搜鼻子,「不是很熟的那種,而且我們高中都沒有同學 會過,所以這是我跟他畢業後頭一次見面吧。」 雜誌電視上的當然不算。 「哇哇,高中同學啊。那你真是的,也不去攀攀關係,他今年火紅的很呢。」 「我攀什麼關係啊,我們這邊出版的內容妳又不是不知道。」要文學雜誌上面放男明星─ ─標題難道要打,文學新潮流,男明星的愛火文學嗎? 「欸,你不是常幫其他雜誌跑腿嗎。或許有天會寫到吧。」何君大笑,「防範未然嗎。」 「到時候真要寫,人家雜誌社那裡也會幫忙先套好關係的。」知道何君只是貧嘴,她自己 就在做這些事情的人怎會不清楚。 「哎喲,那就當撿個明星當同學也不錯啊。」 「本來就是同學啊!」 「不一樣嗎,同學有分熟不熟,很熟很不熟,很難熟很好熟……。」 「妳還真會分。」我翻了白眼,「欸,妳自己很想認識就別找我麻煩了,自己上吧何大美 女。」 何君聽我這樣說,吐了個舌。 「我開玩笑的,雖然他真的很帥,但我可高攀不上。」何君的確是美女,但是在這業界的 人都明白,感情不好玩的,越是同業中人、鄰業中人,越是別靠太近的好,做做朋友可以 ,當男女朋友可就累了。 「既然知道高攀不上就別要我去攀了。」對她甩了甩手,我喝乾手上的香檳,「吶,先走 了。」 這種聚會參加多次後感覺就膩了,出版業界中來來去去,新人不少舊人亦多,但多年下來 的風氣跟感覺也沒什麼改變,而我又不是什麼在這裡頭如魚得水的人,所以沒什麼興趣在 這裡淌太久。 「那改天出來一起吃飯吧。」何君笑道。 「要妳這大忙人有空很難哦。」我說,算是答應了,但想想應該是要很久之後才會有可能 實現,她身兼兩個雜誌的編輯,恐怕忙都忙瘋了──尤其是她在的公司比我在的小公司不 知道大了幾倍有。 「哼哼,我魔鬼編輯的稱號不是假的──虐待下屬自己消遙,放心,絕對有空。」 「妳的下屬聽到會哭吧。」我失笑。 「欸,早就淚淹編輯部啦。」她俏皮的說,恰好這時旁邊有個人來找她搭話,我對她揮了 揮手,算是道別。 臨走前我在看向了大廳中心,杜思恆那裡被圍繞的模樣。 他看起來當然不是我印象中高中時期的他了。 但那種專屬於他的氣質依舊存在於他的身上。 那種引人注目的光輝,氣質優雅的模樣,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眼睛,還有感覺良好的笑臉 ──真沒想到他真的成為明星。 就好像我沒想到當初的我,現在居然成為一個專欄作家一樣。 而時間飛逝如此之快,不知不覺中,我跟他都已經邁入了三十二歲── 三十二歲,他離過婚,而我沒有成家立業,曾經是高中同學,但彼此卻不太熟悉,如今在 同一個會場相遇,卻連招呼也沒有,他是大名鼎鼎的明星,我是小小專欄作家,而且恐怕 只有我記得他,沒有他記得我這回事。 人生,人生就是這樣吧。 〈中〉 接到杜思恆的電話令我意外。 當耳邊傳來那個在電視上聽過無數次的聲音時,我懷疑自己幻聽。 那時是禮拜二的晚上七點半,稍等一會,八點的民眾電視台就會播放最近很紅的連續劇《 海洋》──目前進入第六十三集,是一部發生在台灣,但莫名其妙扯上環境保育,還有男 女主角因為海相識而相戀的怪故事。 我每天晚上都收看。 如果有事無法準時收看,我會錄影。 我電視櫃下面也因此排滿一堆碟子。 每個都有杜思恆。 每片我都看過。 電話響了── 當時我正作著晚餐,水煮馬鈴薯加上奶油,灑上一點胡椒,青豆沙拉,還有奶油培根義大 利麵,酒的話則是海尼根啤酒,湯打算煮羅宋湯,番茄是今天早上買的,顏色很漂亮也很 紮實,拿來煮湯一定很美味,所以我很期待這頓晚餐。 然後就當我努力的監視著煮義大利麵的鍋子時,電話響了。 我很猶豫要不要離開鍋子一會──畢竟義大利麵是非常纖細的,煮太久或太短都不行── 比彆扭的少女還難搞。 幸好是手機。 拿起放在客廳的電話,我趕忙跑回鍋子前。 看著那陌生的號碼,我歪了歪嘴,最後還是接起電話。 有可能是某雜誌的吧……。反正這業界中電話傳來傳去,常有編輯直接電話一Call就要稿 。 我習慣了。 但這次卻不是。 「好久不見。」他那略帶磁性的聲音,輕柔的在我耳邊響起。 ……唔。出乎意料之外的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問候語。 「好久不見。」我說,的確是很久沒見,從高中畢業之後……十四年,夠嗆的長。 「還記得我吧?」他問,感覺良好的問法,口氣輕快的就像是深夜時段的電台播報員。 「當然,在電視上面天天看得到哦,週一至週五晚上八點的民眾電視台《海洋》,週六則 是三十七台的偶像劇《光輝燦爛》,禮拜天是四十一台的談話性節目,我還記得上禮拜邀 請的是那位雖然四十歲了但腰卻跟水蛇一樣曼妙的女星,你還稱讚她的眼睛非常美。不過 我一直覺得《海洋》這部片,不管是劇情還是片名都很怪,啊,你除外。」 當我一口氣說完這些,電話的另一端泛起一片沉默。 一。二。三。四──我數到十二的時候,金槍魚游過我的腦海──我在想或許我應該做金 槍魚義大利麵才對吧?那時,金槍魚正被我殺掉,他才再度開口。 「可以見面嗎。」他說。 這次換我沉默了。 但只有三秒。 一。 二。 三── 「好啊。」我說。 好啊。我說。 結果還是只有奶油培根義大利麵。 為什麼我要想著金槍魚啊? 我瞪著那煮得有點過頭的義大利麵。 想想,果然還是不應該接電話。 然後九點四十分,我家那個二十幾年的老公寓外,停了一台瑪沙蒂拉。 看起來就像在錯了的地方放了錯了的東西一樣,這種平凡的巷口不應該出現馬沙拉蒂的, 不到三十萬的國產車啊,或是二手的TOYOTA也好,平凡一點的車子才適合這個平凡的街。 但它確實在那邊。 馬殺拉弟──我在腦中試著將那四個字轉換成其他有點蠢的字眼,希望可以減輕它的存在 感,可惜這個方式不太有用。 我站在陽台上面瞪著那台白色的義大利車種。 要命,這種豪華的東西根本一點都不適合出現在我平凡的世界。我還是喜歡簡單一點的車 子,可以開,不用很大,停車方便,空調安靜,可以聽音樂,就這樣的車子。 更要命的是,我等等還得坐到那車子上面去。 在度持續瞪了那車子十秒,最後我放棄這個愚蠢的舉動。 馬殺拉弟──我再度試著唸一次。 唔,那瞬間它的感覺好多了。 沒有這麼誇張了。 「嘿。」我站在那台過於誇張的車子旁邊,看著它那厚實的玻璃降了下來。 杜思恆確實就坐在那裡面。 不是另一個世界。 不是電視上面。 不是畢業紀念冊裡。 而是真的杜思恆──就跟幾天前,我在那個聚會上面看到的他一樣。 質感良好的V領毛衣,搭配著看起來舒服的襯衫,西裝褲上面的皺折也自然的就像是雜誌 上模特兒會出現得一樣,杜思恆的臉上閃著氣質良好的笑,幾撮頭髮微微落在他的臉頰上 面──就好像是電視上的廣告一般的場景。 其實那些衣服如果是穿在其他人身上可能沒什麼。 但他就是有種力量可以讓那身衣服有著存在感。 真要命。 為什麼我非得在禮拜二的晚上,喝過啤酒吃過培根義大利麵之後跟一個不太熟的高中同學 見面呢?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看起來就像還放在電視機裡面一樣。 我跨不進去電視機吧。 想是這樣想,但我還是打開電視了。 打開電視──嗶──對著螢幕說,『Hi,杜思恆。』 「嗨。」他對我說,然後開了車門。 沒有遲疑的,我鑽了進去,摸到椅墊的那瞬間,那種質感良好的觸感讓我不太習慣。 他還是在電視機裡面。 「突然找你……很不好意思。」他說。帶著電視上面會出現的完美微笑。 「不會啊,反正我沒什麼事情。」我摸摸鼻子,轉著頭看著車內,「很不錯的車子。」 「是嗎。」他笑,「但有點過頭了,這種車子。嘿,你真的沒事吧?」 他又確定一次。 「恩,閒得發慌啊,年末截稿了,明年一月的稿子也都先Over了,稿費也一個子都沒少的 在我帳戶內安穩的睡覺,所以我就像十二月挪威的松鼠一樣。睡在樹動裡面每天數著果子 ,然後用大尾巴把自己捲起來。」我說。 「……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盯著我好一會,他像是要確認什麼似的,很仔細的看著我。 「好像有什麼跟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但很棒的地方。」 他說,然後伸出手,輕輕的握著我的手,「嘿,可以找個地方喝酒嗎?」 「好啊。」我說。「哪裡也可以,挪威的樹洞或是故宮的廁所。」 曾經有朋友跟我說過──他很討厭我的笑話。 雖然我一向都覺得自己講得很有趣。 但可惜的是這世界上懂得單口相聲樂趣的人太少,所以我的幽默一直都像是櫻桃小丸子裡 面的爺爺一樣,可憐的心之緋句。 但杜思恆卻笑了。 他露出一個很微妙的微笑。 不是那種在電視機裡面的笑。 不是那種在晚宴上面客氣的笑。 而是曾經,我們高中時期,十七歲十八歲的時候,某天我在屋頂上面,看過的笑。 在那一瞬間,我原本緊繃的神經才終於可以放鬆。 我無法習慣那種,電視機前面觀眾的感覺──明明他就是活生生的在我面前,但我好像還 是按著遙控器選擇看著哪一台的他一樣。 這種感覺很差勁。 幸好他現在不是這樣子了。 「不要挪威的樹洞,故宮現在鎖上了。海邊好嗎?」他說。 「當然好,冬天的海邊,充滿著垃圾,一點都不浪漫。然後啤酒會不夠冰,海龜還有章魚 會上岸邀請我們去撿垃圾──謝禮的話是金槍魚。」我說。 他笑了。 非常溫柔的笑,又有點靦腆的笑。 當然,我們沒有去海邊。 兩個三十二歲的男人去海邊──冬天的海邊兩個三十二歲的男人──不管是哪句話成為這 個畫面的標題,都很糟糕,就算有杜思恆這個大明星在,這樣的東西作成海報,還是會被 少女們唾棄的。 所以我們去了一個我還算熟悉的Pub。 那種給我們這種老男人去的地方。 可以一個人孤單的坐在櫃檯喝酒,或是在角落的小沙發繼續一個人孤單喝酒的地方。 兩個人也沒問題噢。 「突然找你出來,真的很不好意思。」他叫了Vodka Lime,我則叫了Cuba Libre。 「沒關係啊,就像剛剛說的。」我喝著Cuba Libre,吃著花生米。 「因為還在挪威嗎。」他笑。 「恩,認真的數著果子,等著春天。但春天也不會太忙,因為是挪威的松鼠。」 他噢了聲,轉著酒杯。 我又開始數數。 這次數的是海龜。 一個海龜說來龍宮吧。 兩個海龜說來龍宮吧。 三個海龜說來龍宮吧── 七個章魚說來抓海龜吧── 咦,章魚? 「為什麼要幫我呢?」杜思恆說。 我停下了拋花生米的動作。 看向他。 「我是說,電影的事情。」他說。 〈下〉 對於杜思恆的印象。 最早來自高中的時候。 還記得我的高中時期,旁邊所有的同學就像是框架中的高中生一樣,一樣的蠢,一樣的白 目,一樣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每天來學校,玩鬧、沒有心情上課、期待下課放學,一 天到晚只想做蠢事,美好的十六十七十八歲,美好的浪費──當某個同學稍微功課好點, 或是某些地方優異點,就會被排擠;當某個同學怪一點,沒有跟隨大家的潮流而走時,也 會被排擠── 那是一個大家不知道為什麼眼界小的不可思議的時期。 總是擠在一起,像是南極的企鵝一樣,害怕別人奪走自己的蛋一樣的──把自己侷限在小 小的框架之中。 那是一所不怎樣的高中。 而裡面的學生理所當然的不怎樣。 我也是那理所當然中的一群。 但稍微的不同點是在於,可能我過早認清了企鵝的命運,所以我是屬於被排擠的那種。 在南極圈外划著水,看著企鵝們在大陸中央取暖的非企鵝。 畢業旅行沒參加,大合照總是被擠在最外面的一個。 但說孤單倒也不會,因為我不是企鵝。 而杜思恆呢? 他跟我一樣不是企鵝。 卻被企鵝們接受。 他那時,就跟現在一樣的,備受注目,閃閃發亮。 俊美的外表,良好的家教,功課也是一極棒──卻沒什麼脾氣,人溫和,常常笑得讓女孩 子們臉紅,做事情很有一套自己的方式,連老師也很喜歡他,高中三年,他就當了三年的 幹部──而很奇怪的是,這樣的他卻不會讓人排擠。 男生們不會忌妒,一點都不會忌妒他,甚至還有點敬佩。 女孩子們就像春天花叢裡的蜂蜜一樣嗡嗡嗡的在他身旁想要採花蜜。 而老師們一點都不能沒有他,有事情杜思恆,沒事情也杜思恆。 他就像是在大海中,翻滾的鯨魚一樣,氣定神閒,用著好看的笑,得體的應對方式,排迴 在老師、男同學、女同學之間。 就像是在加拿大外海的暖流潮中追隨著浮游生物的鯨魚一樣。 或者說像童話故事中,周旋在森林大王們旁邊的狐狸一樣──這句話可能有點冒昧,因為 他的氣質跟狐狸扯不上關係。 但那時的他,在我眼中是一個非常神奇的人物。 當時我總覺得,他大概除了當政治家這之類的,沒有更好的前途了吧。 更何況他的功課很好,好到其實一點都不應該在我們這所學校才是。 老師們也覺得他當醫生啊,律師啊,這之類的一定前途光明。 升大學時,他也的確如大家所期望的,考上了法律系。 一副光輝燦爛的未來就在他的身上上演──但人生總有意外,意外就像鯨魚也還是會被捕 殺一樣。 他最後沒有選擇當律師。 而是當一個明星。 二十四歲秋天那年,我剛當完兵沒多久,回到家中,悠哉的找著工作,還記得那天有點涼 ,我無聊的躺在沙發上面,一邊翻著報紙的求職欄,一邊轉著電視,下午一點,正好是偶 像劇重播的時候── 然後我就看到了杜思恆。 他穿著一身搭配完美的西裝,優雅的叼著煙,一臉寂寞的看著遠處正幸福相擁的男女主角 。 那是他第一部戲。 戲名叫做《愛如潮水》。 那也是第一部,我買的偶像劇。 劇情很爛,女主角男主角演技也很爛,連導演拍攝的技巧都爛──卻紅得發紫的偶像劇。 杜思恆就這樣出道了,拋棄了大學的學歷,拋棄了律師輝煌的未來,跌破眾人眼鏡的成為 一個,說紅不太紅,但是不討人厭的演員。 那之後過了七年。 他一直都是要紅不紅的掛在那。 演了不少片子,長相也好看,演技要說不好的話更不會──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紅不起來 。 他不唱歌,演很多戲,但沒有主角過;拍了不少廣告片,但大多是配角,有幾隻是主角, 但廣告本身的創意爛到足以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可能偶爾八卦雜誌上面會有他,也有時候會傳傳他跟某些女星的緋聞──鬧最大的一次新 聞是他跟他的妻子離婚──他的妻子也是圈內人,一個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怪沒氣質但就 是很紅的女星──而那次新聞紅的是那個妻子而不是他。 他就是這樣,也只有這樣程度的紅而已。 感覺上就好像把他抽出演藝圈也不會怎樣的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 更覺得他演得那幾部戲把他換了其他某某男星也不會怎樣的存在。 甚至是那篇離婚的新聞把他換了恐怕會鬧得更紅的一個奇妙存在。 有雜誌曾經說他是『時候未到』。 也就是一直沒有遇到適合他的。 但我在一旁看著,也覺得這時候太久了。 七年,說長不長,說短倒也不短。 演藝圈當中也的確有很多人是這樣要紅不紅的,總是演配角的,但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真正認識杜思恆的人都會這樣想吧。 而那個時候到了,終於來了。 一年半前,一個國內拍攝影片頗有聲名的導演在物色他新電影的角色。 就這樣物色到了杜思恆身上。 那是一個很需要演技,還有給人印象的角色。 很多人一開始以為杜思恆演不好的。 圈內的人大多也抱著看好戲的心態想知道杜思恆會怎麼演爛他。 但現實就是這樣無可預料的。 當電影出來,杜思恆那張充滿魅力的臉,帶著讓人印象深刻的演技出現在螢幕上──在那 一刻開始,杜思恆身上的命運開始完全的逆轉。 好的電影,好的劇情,好的演員,好的導演──這一切少一樣都不行的,將杜思恆包圍在 其中,他開始紅了。 就像是要彌補他前面七年的空虛一樣,他紅得亂七八糟。 他那美好的笑容開始在電視機前面頻繁的出現。 他那姣好的身材優雅的身段也頻繁的出現在雜誌上。 他就像睡了太久的鳳凰一樣,一醒來世界都跟著他轉動。 那部電影。 我進去電影院內看了四次。 每次都同一個座位。 每次都瞪大眼看著。 相關的海報還有影碟以及白金紀念版,我都有。 看著在海報上面,他那纖長的睫毛,深邃的眼睛──我記得我將海報貼上牆壁的時候,我 忍不住將手貼在上面。 『鳳凰醒來了,全世界都在歌唱。』我這樣說。『而企鵝們喧騰著,然後不是企鵝的我繼 續在外面游泳。』 而他的眼睛還是一樣的深邃。 一樣的深邃。 「為什麼要幫我呢?」杜思恆說。 我停下了拋花生米的動作。 看向他。 「我是說,電影的事情。」他說。 「噢。」我繼續拋著花生米,「因為啊,非你不可啊。」 他靜靜的看著我,疑惑的歪著頭──好看的歪頭方式,那種歪頭的方式不是一般人可以辦 到的,既好看又充滿味道,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在表達什麼的歪頭──我認識的人很多,而 至今可以讓我有這樣感覺的,也還是只有杜思恆而已。 「看到那個劇本的一瞬間,我就覺得只有你可以演出來。那種蒼白無力的年輕人不能演, 那種老的過頭的老明星也不能演,只有你而已噢。」我說。 「……你為什麼可以看到劇本呢?」他問。 「沒什麼啊,一起躺在床上的時候就看到了。」我又點了一杯God Father。 執導杜思恆大紅那部電影的導演,眾所週知是同性戀。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 沉默在我們彼此之間蔓延。 這次我沒有數數也沒有數海龜或是章魚。 「……對不起,我不太懂。」 「恩,沒關係,不懂也是當然的。」舔著紅櫻桃,我替他點了Bloody Mary,酒很快就送 來了,這種小Pub的好處就在於舒適、安靜、服務貼心。 跟時下那種專給年輕人玩得熱鬧喧騰的Pub不一樣。 這裡是給來談話的人,給已經不是年輕人的人呆的。 在這邊沒有人會管你是什麼大明星,還是同性戀。 酒保人很好,調得酒也棒呆了,音樂更是一九六零年代那樣,真正的好音樂。 但這樣好的地方有個地方不太好──就是太容易讓人說出真話來了。 良好的空氣配上良好的地點,在加上良好的調酒,語言就像藏不住的威士忌。 「會認識那導演是在前兩天那種年末劇會上。都是同類人啊,所以眼神對到的時候就知道 了。結果呢,一個不小心就一起躺到床上面去了,說真的,不是過兩天在電視上看到他受 訪問,我還真不知道他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導演。」 我就像被打開的水匣一樣,嘎拉嘎拉的,將威士忌吐出來了。 「從高中的時候就一直記得你啊。認真的笑容啊,靦腆的樣子啊,還有總是洗得白白的襯 衫跟燙得筆挺的褲子,黑板上面的字跡非常的漂亮……這之類的。等到畢業上了大學之後 ,回頭檢視你的存在,才發現以前曾經覺得你那種認真的樣子很蠢的我,才是最蠢的。不 過也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噢,就好像中毒一樣。我常常不停的想著黑板上面你的字,還有一起打籃球的 時候你的手指頭之類的。而當我想到頭快炸掉的時候,你就出現在電視上了。」我歪了歪 嘴,露出一個不太算笑的笑。 「之後就像得了強迫症一樣,剪貼簿貼了十來本,花了一堆錢買了很多關於你的故事,很 著急你的不紅,很想要打電話給你……弄得到的噢,你的電話,因為畢竟是在出版業界當 中打滾嗎,跟我關係良好的雜誌也不少,但我始終提不起勇氣。因為我不是企鵝……說這 個你可能聽不懂,但是就是沒辦法……所以我的剪貼簿又滿了一堆,而在這樣子的日子裡 ,我跟其他男人上床。」 「總之,就是這樣啊。」喝下最後一口God Father,我回想著剛剛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卻 發現想不太起來。 只能說大概說了一堆蠢事吧。 自己是同性戀的這種蠢事。 自己喜歡他整整十四年的這種蠢事。 自己因為喜歡他,又剛好認識拍那片子的導演,跟那導演因為同樣喜好而上過床,而剛好 看到他的劇本,就順手推薦他一下,這樣的蠢事。 完了完了,我到底是在幹嘛啊我。 腦中雖然這樣想,但我卻還是伸手點了第三杯飲料。 Blue Hawaii。 我一定喝太多了。 而且還亂喝亂搭。 但停不住啊。 自從他打給我,我就知道事情藏不住了。 都是那多嘴的導演啊──跟他說幹什麼呢? 反正我只是隨口提的。 最終決定的又不是我! 我很想這樣跟杜思恆喊,跟他說別看了,好歹說些什麼嗎──把酒往我臉上潑啊(雖然我 知道以他的教養來講,他並不會)或是說聲什麼也好嗎。 但他卻什麼也沒說。 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而我只是拼命的喝著Blue Hawaii。 藍色夏威夷。 那瞬間我真希望自己是溺死在那裡的屍體。 藍色海洋的屍體。 在夏威夷的草裙旁邊漂浮。 還會有海底火山說哈哇咦。 「我也記得你。」杜思恆說。 我停下了啜飲的舉動,看著他。 他的眼睛很深邃。 就像在海報上面那樣的深邃。 「高中的時候你總是站在所有人的最外面。大家沒辦法靠近你,你也不靠近大家──就連 我也靠不近。唯一近的一次是在屋頂上面,我才剛拒絕一個女孩子的告白,你就從水塔那 邊滑了下來。」他輕輕的喝著Bloody Mary,沒有看著我,而是看著遠處的酒櫃。 「那時候你說,『你就是地球的漩渦哦。百慕達的大漩渦,女孩子們是可憐的飛機,嗚嗚 嗚的飛過。不過別太在意,反正只是不由自主的漩渦嗎,你也是很想跟上帝抗議說,你想 要當颱風而不是當漩渦的。』,我還記得,一個字也沒忘。」 「記憶力很好哦。」 「當然,背劇本的速度很快呢。」他笑。 然後他伸手點了一杯Tequila Sunrise。 Tequila Sunrise很快的就送到了。他優雅的捻著柳橙片,啜飲著Tequila Sunrise。 「那是唯一一次,我看過你笑。」他說。 「而當前幾天我聽到導演說出你的名字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屋頂上的那次。」 「然後又前幾天,我在晚會上面看到你。」他停了一下,終於把頭轉向我。 深邃的眼睛。 三十二歲的男明星。 捧著Tequila Sunrise充滿著魅力的男明星。 此刻離我這麼近,不是在海報上面,也不是在電視機裡面,也沒有很多人圍著他的,杜思 恆。 「曾經我很喜歡我的妻子。離婚的那個。」他說,「真的真的很愛她噢。但是當某天回到 家中,看到她跟一個才高中生左右的孩子在床上纏綿的時候,我的愛就冷掉了。迅速的, 光速般的,冷掉了。從那之後的上床都很義務,甚至連勃起都覺得很厭煩,演戲啊什麼都 覺得無所謂了,可是為了生活又沒辦法,只能繼續下去。直到接了那部電影的時候,我才 終於找回一點感覺。」 「……是這樣嗎。」很微妙,這些他跟我說的,都不是雜誌、電視上面可以得到的。 「但是勃起還是沒辦法。」他這樣說,然後伸出手,輕輕的握住我的手。 真奇妙,為什麼他說出勃起兩個字的時候,那兩個字聽起來一點都不猥褻,而且讓人覺得 是美好的字眼呢? 我的口有點乾。 而他握住我的手有點熱。 我只是靜靜的看著他,他只是用著深邃的眼睛看著我。 「那天在晚宴上面,你穿著白色西裝,長相跟高中時候相同,但髮型卻很好看,襯衫的口 開著,你一臉懶散的靠在牆壁上面,拿著香檳喝著。」他用著像是在吟詩的語調說著。 ──讓我想起,曾經老師也說過他,不當律師不當醫生,當老師也很不錯。 如今看來,的確。 「那瞬間,我勃起了。」他輕輕的說著。 像是唱歌一般不可思議的語調。 那瞬間,我勃起了。 多美好的名詞。 好像天生就應該這樣述說的語句。 不帶猥褻的,純粹的敘述。 那瞬間,我勃起了。 他靜靜的看著我。 深邃的眼睛令人著迷。 深邃的眼睛深處,帶著像是太平洋暖流的溫度。 那溫度,總是讓浮游生物,隨之沉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