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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記得,他遍尋不著浪跡江湖的羽人非獍。
只記得,重金買命而來的殺手光明正大指名挑戰自己,面對蟬翼刀吃盡
苦頭的他,失去新近得手的孤問槍。
只記得,殺手慈悲地保留最後一招,讓他拖著傷軀回到平水窟道別西風。
接下來,又是一場漫長的江湖夢境。夢裡他傷勢盡復、被人安排手持孤
問獨守陣式,一夫擋關接下一波又一波洶湧攻勢。
夢裡,他遇上莫名眼熟的白衫身形持刀闖關,卻止不住手上長槍的殺意
騰騰。
與白衫人對陣數次,面對白衫人下手不殺只傷的執著,他終於忍不住開
口──「為什麼?」
「我要帶你回去。」白衫人說。
長槍翻轉,他不懂再問,「為什麼?」
「因為是朋友。」刀刃斜指,白衫人又說。
朋友?如此干冒生死大險前來闖關,就因為是朋友?
心頭反感忽起,手上攻擊未停,他不死心地續問:「為什麼?」
「沒需要為什麼。」白衫人迴刀擋格,語氣倉促地不問反答:「數次重
手殺不了我,你遲疑了嗎?燕歸人?」
「這次我會讓你滿意!」刻意的挑釁不知為何燃起他滿懷殺意,孤問槍
當場直指白衫人心窩,極招應聲出手。「──燕復還!」
同一時刻,風穴殞、淚陽墜,長生殿禁地宣告攻破。遭到改造成守關戰
將的他在長生殿被破霎那及時甦醒。
清醒瞬間、生死瞬間。
眼見青年心窩堪堪僅距離槍尖幾指之前,卻背抵山壁退無可退,男子未
及收力之下,大掌使勁偏過槍頭,孤問堪堪擦過青年胸側,筆直插入青年身
後岩壁。
「羽人?這是怎麼一回事?」黃沙滾滾、漫天飛塵中,男子驚疑不定急
急開口:「難道又是迷藥?咦、你的手?」
收起六翼及寂滅刀,青年淡淡微笑。「好久不見,燕歸人。」
衣擺盡碎的白衫身形微微一晃,男子張臂環抱滿身鮮血不支昏倒的青年。
一直到青年清醒後堅持自己下地步行,燕歸人才發現,自己原來私心希
望揹著青年一道走的這段路,永遠沒有盡頭。
斜眼瞄向青年,滿眼只見青年因自己血痕斑斑的臉頰與雙手、凌亂的馬
尾髮絲、蒼白的唇瓣顏色,即使自己再怎麼想去碰觸、再也找不到觸碰的理
由。
大掌張而復握。
青年清醒時發現身下揹負者是自己時幾近慌亂的反應,讓男子不由得胸
臆一陣窒悶。
那段迷谷療毒的日子,對羽人來說本就不堪回首,他竟然私心自用堅持
揹負受傷昏迷的羽人,對同伴來說無異再一次的酷刑折磨。
讓出看護羽人身邊的位置由金盆洗手的蟬翼殺手頂上,男子艱難地違背
本心,隊伍行進間放慢腳步,逐漸拉開與青年的距離,保持不近不遠的態勢
,默默地走。
抬頭挺胸朝前看,白衫身影深深映在故意落後的男子視線中,趁著沒人
注意的時候,大眼閉而復睜數回眨去微微溼意,自我安慰地想著──
就這樣吧,這樣就好,只要羽人平安無事,自己怎樣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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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後的男子近而後遠保持距離的行徑,青年不必回頭看,心底明白。
這陣子的腥風血雨刀戟對峙,自己一心一意只想儘快令同伴清醒,幾乎
忘記,對於心繫西風、重情重義的男子而言,迷谷療毒的那一段,註定橫亙
他們之間長長久久。
男子刻意與自己保持距離,是再自然不過的舉動。
堅持下地行走,只因不願被男子察覺自己不捨放手的非份妄想。男子亦
如他預料,有意無意間與自己漸行漸遠,彷彿預告兩人往後交誼註定日漸淡
薄。
分離的日子太久,久到讓他忘記兩人重逢後必然要面對的尷尬境地。
面對男子的疏離,青年只覺胸口陣陣抽疼,猶似利刃刀刀在心頭上來回
琢磨。
舉掌捂胸,白衫刀客蹙緊眉間。
與其拖拖拉拉,不如一刀斬斷乾淨俐落。
按捺心緒,青年抬眸望向方攀上天際的一彎勾月。
今夜,該真真正正地一醉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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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無心或是有意,大戰方歇聚集玄宗根據地天波浩渺休養療傷的正道
眾人,在燕歸人拎著酒、羽人非獍拎著胡琴,一前一後往臨崖孤亭中落坐後
,頃刻間紛紛不見蹤影。
戡魔刀戟,幾經患難,難得聚首,自然需要獨處敘舊。
見青年不請而來,存心躲人的男子驚喜之餘不免有些意外。
「羽人,你的傷……?」
「不要緊。」青年搖頭。
「那你的手……?」男子頓了頓,又問。
「一名神醫接回來的。」青年微笑:「出迷谷後,途中偶遇一位學琴的
小姑娘,為了想聽我拉琴,硬是要她爺爺幫我接回了手。」
「有時候面對你,個性強悍些,不見得不好。」男子跟著笑:
「……聽起來是位不錯的姑娘啊,羽人,你可得好好珍惜。」
青年眉稍揚起。「這樣講,倒似我一向行情很差?」
「哈哈。你有傷在身,這味酒燕某可就代喝了。」男子打個哈哈,伸手
扳開酒壺栓塞,對著月下浪潮痛飲大口,長聲一嘆;「賞月觀海、有酒無菜
,可惜啊可惜。」
「誰說無菜?」青年架琴張弓,「這裡不就正好有你指名過的下酒菜?」
男子見狀撫掌。「好、好!好景、好友、好菜、好酒,人生至此,夫復
何求?」
「來場比試如何?」青年一面調弦,一面提議:「你既然代喝我的酒,
不如來較量一下,是羽人非獍能彈得久、還是燕歸人能喝得久?」
挑眉,「你等我!」
男子立時轉身出亭來回幾趟自玄宗庫房搬來十幾罈陳年老酒,腳跨酒甕
,對著調好弦音的青年展示不惜一醉的氣魄:「來,儘管放馬過來!」
青年彎唇一笑,斂目彈奏。
這夜,青年每奏畢一曲,男子便乾盡一罈酒。
乾到第十三罈,未曾動用內力抵擋酒意的男子已然醉眼茫茫,正在迷迷
朦朦間,耳邊傳來熟悉的絃歌曲調。
趴於桌前的燕歸人心下一動,舉目上望。
夜風中,青年不知何時轉身背對展翅彈奏,自男子座位處看去,只見純
白羽翼晃盪著金色月光,翅翼根處猶自沾染刀戟對決留下的淡淡血暈。
音調轉折間,大掌遲緩伸出,凌空作勢正欲觸上羽翼時,正好一曲告終。
青年放下胡琴,站起身來。
訕訕收回手勢,男子遲疑開口。「羽……羽人?」
「這曲弦歌原本便說要送你,此後天涯海角,無論如何,羽人非獍不會
再拉第二回。」側目回首,青年幽幽開口。
「嗯?」濃眉皺起。「你說什麼?」
「燕歸人,高山流水,就此別過。」青年淡淡一笑,殊可莫測。
「珍重!」
話聲未落,白衫身影翻往亭外縱跳而出。
「羽人非獍!」
男子一驚起身,衝至亭邊,只見勾月下、海面上、羽翼鼓動翩翩,白色
隻影半空中劃出大圈大圈的圓弧。
遙望六翼遠颺天際,男子不禁五味雜陳。
原來……彈奏那首弦歌竟是羽人非獍對他的最後道別。
與其如此,他寧可不聽。
心中隱隱作疼,大掌伸入懷中攢緊貼身而藏的布帛。
即使遭長生殿改造,不知為何,布帛仍留在他身邊。只是幾經暈染,墨
跡已糊瞧不清內容,他便是因為發現了這塊布帛,才動了喝酒的念頭。
上回,青年不告而別;這回,青年以曲作別,感覺只有一次比一次糟。
罷、罷!至交執意天涯孤行,留他一人獨醉明月,又有何妨?
燕歸人坐回亭中,繼續開罈痛飲。
燒酒落喉,男子的哈氣聲一轉成了嘆氣聲──
習慣是件可怕的事,要讓習慣不再是習慣,需要時間往往遠比養成習慣
時間還要久。
只是,自己因為迷谷療毒附帶而來的不習慣,怎麼能持續這麼久……?
夜月曙星 2007/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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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回,風飛沙要出場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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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雲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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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來雙月滿 曙後一星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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