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念與願
起初,殊十二覺得自己身處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
有一股巨大的吸扯之力不停的要將他捲入更深的黑暗之中,即便他拚命想
掙脫,卻是怎麼都掙脫不開,只能越陷越深,動彈不得,隨著身體越是被埋入,終是只剩
一隻手勉強能高舉在外。他拚命的向外伸著。
誰、誰來救救我----
突然間,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抓住,緊而有力的,而得此助力,殊十二如得千鈞之力
,瞬間便自漩渦之中掙脫,才脫離了危機,便見著遠方有著微小的光芒,是不是要朝那裡
走去呢?他遲疑著,但自那看不見對方的人的手中,所傳遞給他的屬於人的體溫讓他安下
心來,打定了主意,他依循著光芒的方向走去。
一直屬於黑闇中的視力無法在一時之間適應強烈的光線,殊十二扎了好幾次眼睛,才
慢慢能辨識出眼前的景象。只見到的是一座白色紗曼的床鋪頂蓋,他似乎是在一間寢室,
但是又不知是在何處。
「醒了?」突然,一道陌生的聲音自他的身旁傳來,那是個聽起來相當年輕,高揚,
卻有著無限溫柔很是好聽的聲音。殊十二往聲音來源的地方望去,是他!是他昏迷之前見
到的那個人。
「你──咳咳咳!」急欲說話的殊十二,卻沒想到喉嚨一時乾渴而忍不住咳嗽出聲。
在一旁的宮女則是趕緊遞過茶水,殊十二起了身接過仰頭就灌。
「喝慢點別噎著了。」那人關心的說道。「你昏迷了一天一夜,滴水未進,突然要開
口說話自然是這樣了。」
「一天一夜?我?」
「愁大夫說,你應是旅途勞頓,加上神經的持續緊繃,那時見了父皇終於鬆懈下來,
才暈了過去的。」
是這樣嗎?殊十二感到疑惑。他試著回想那一日的情景。記得他那時候正被父親摟在
懷裡,然後父親說了甚麼自己是弟弟,所以他急忙抬頭想要看看自己的另一位親人,就看
見了這個人,穿著一件--什麼顏色來著?
「嗚--!」想到這裡殊十二又是一陣頭疼,到這裡,腦中像是有什麼阻斷他去回想一
些事情。他直覺覺得這些事情非常重要,卻連這些事情是什麼都想不起來。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來人啊--快召太醫!」見殊十二痛苦的神色,那人頓時緊
張起來。
「不、不用啦!我沒事了。」殊十二趕緊回答,他有些不習慣讓這麼多人為他忙來忙
去的。
「真的沒事嗎?」那人臉上帶著明顯擔憂的神情。而見著他這樣的神情,殊十二不知
為何也感到難過起來,只希望能讓眼前這個人展露歡顏。
「真的!真的!」殊十二趕緊想自床上站起,好表示自己已經痊癒了。卻發現自己的
手與這人緊緊相握。殊十二不好意思的抽回手,對於自己在這個人面前顯示出的脆弱感到
很懊悔。
只是放開手的那一瞬間,殘留在手上的餘溫,竟是讓他感到依戀不已。為什麼呢……
明明是才見面的人,為何他會如此放不開?
而那人,只是收回手,隨即一抹寬懷的淺淺微笑,在他臉上綻開,然後不發一語的望
著殊十二。只是他的眼神,就像是在見著一名許久未見的故人一般,讓殊十二想起了愁未
央也曾這樣看著自己。為什麼呢……他想問,卻發現自己還不太記得這個人的名字。
「呃--對不起,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殊十二!」
見著殊十二認真的問著,那人又笑了,只是這次是相當單純的微笑,不帶有傷懷或是
依戀。「吾知曉你喚殊十二。吾的名字是──」那人頓了頓,低聲,緩慢的,似是相當小
心地說出:
「吾的名字是──槐破夢。」
槐破夢……他叫作槐破夢,殊十二在心裡珍惜地覆誦著,彷彿多念一次,就可以將這
個名字多刻在心底一次。
「對了!我想起來了!爹說你是我的哥哥!真的嗎?」
「…是的。」槐破夢似是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道:「吾是你的兄長。」
聞言,殊十二可開心了,「所以我除了爹以外,還有一個親人!太好了!」
說完,他極為自然的拉起槐破夢的手,笑的傻,笑的開心。為什麼這麼開心呢?殊十二有
點不懂自己,握在手中的這雙手,也讓他覺得開心的不得了。
見著殊十二這般歡欣,槐破夢開口道:
「多了一個親人,你歡喜嗎?」
「嗯!當然啊!」見殊十二毫不遲疑的回答,槐破夢瞇起了他那雙細長的眼,笑了。
「你開心,那就好了。」
殊十二見著眼前人這般表情,他卻感到難過了。為什麼……你要笑的這麼哀傷?他無
法理解他悲傷的緣由,是自己說了什麼嗎?他該要怎麼做,才能讓眼前人笑得開懷?殊十
二只感到左胸一陣疼痛。
「我──」
「我說我大哥在裡面阿!為什麼不讓我進去?」突然,競豹兒的聲音自房外傳來,讓
殊十二一時之間被拉開了注意力。
「豹兒?是豹兒嗎?我在裡面阿!」見殊十二嚷嚷起來,槐破夢一個眼神,紅流隨即
自藏身之處走出,向兩人欠了欠身,便朝門外走去。殊十二詫異著這個人方才為止都是躲
在何處,怎麼自己一點都沒發現,槐破夢只是隨口解釋了這是他的貼身侍衛,名喚紅流。
只見紅流領著競豹兒走了進來,而競豹兒一見到處在房中的殊十二,隨即就衝到床邊
。槐破夢則順勢著鬆開了自己被握在殊十二掌心的雙手,退到一邊,不發一語,只是眼神
從未離開殊十二的身上。
「大哥你好多了嗎?那天我看到你突然昏倒,嚇死我了!」競豹兒邊說,邊打量殊十
二周身,見他精神似乎不錯,才安下心來。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滔滔不絕的繼續說道。
「大哥大哥我跟你說!我睡的那間房間,比我們的破廟還大好幾倍吶!還有還有──
「咕嚕嚕嚕~」
一陣響亮的腹鳴聲在房中響起。只見殊十二一臉尷尬。
「呃──我──」
「是吾疏忽了,」槐碰夢自責的說道,「來人,快去準備殊皇子的膳食來!」停了回
兒,他轉向問競豹兒,「豹兒你吃了嗎?」
「還沒!我聽到大哥醒了,就立刻衝過來了。」競豹兒揉著肚子說道。「破夢哥你吃
了嗎?」此話一出,立即引起在一旁的宮女的斥責。
「大,大膽!怎可直呼皇子名諱!」
「是吾允的,你們就別大驚小怪了。」槐破夢不甚在意。
「可是──」
「好了!還不快下去準備殊皇子的膳食?若是餓壞了人,你們怎麼說!」突然,槐破
夢變了臉色,厲聲說道。讓在場眾人皆吃了一驚。宮女們也嚇的立即跪了下去。
「請、請槐皇子恕罪!」
莫要說殊競二人才與槐破夢相識不久,只知槐破夢一直都對他們相當好、相當溫柔。
這還是頭一次見他發了脾氣。宮女們更是在地上一直發抖,驚愕不已。
因為這位槐皇子,向來以溫順的好脾氣著稱,自入宮以來,除了沒有一般官宦子弟的
嬌縱脾氣之外,對下人總是好聲好氣的說話,也不像一般的孩童大起大落的情緒或是哭鬧
過。即使宮人犯了錯,他也不會因此刁難,或是趕人出宮。因此,眾人皆是很喜歡服侍這
位主子的。
只有一回,讓這位皇子動了情緒;更是他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落了淚。
在仁重殿後方,是國主劍之初所居住的玉懷宮。而其周遭的園林裡,有一株已過世的
王后當年嫁過來時,自鷲國移植過來的槐樹。王后生前一直都很寶貝著這棵槐樹,更時常
與國主,以及後來入宮的槐皇子在樹下乘涼,共享天倫之樂。
王后過世後,像是懷念王后一般,槐皇子天天都到槐樹下,有時候只是坐著休憩,有
時是在樹下練劍,或是帶著太子師教過的授課內容,然後就像在對王后說話一般,小小聲
的朗誦著。經過的宮人們每每見著,都會溫馨一笑。
只是在一次,負責照料宮中花樹的宮人不小心施錯栽肥,讓槐樹枯了大半葉片,與劍
之初請安過後來到庭中的槐皇子見到,驚惶失措的嚷了起來。
母后、母后她──!
那一次,除了負責的宮人被罰跪了三天,最後領了俸被辭退之外,卻也沒有更嚴厲的
懲罰了。而槐皇子只是一直待在槐樹旁,不停對槐樹說話,結果是因體力不支而昏倒在樹
下,讓國主親自抱著回宮,還下了在身體回復前不准下床的述旨。
之後,槐皇子便親自接下了照料槐樹的工作。誰勸都不聽。他讓匠師在一旁指導,自
己親自鬆土、撥肥,剪枝,終是救回了槐樹,重現滿株翠綠。才讓皇子再次展開了笑顏。
於是,這變成了皇子的早課。而在這之後,槐皇子就沒有再顯露過更為激動的情緒了。
宮女們依舊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殊十二見著不忍心,出聲勸著。
「我沒這麼餓的,大哥你不要生氣。」第一次喊出?大哥?這各稱謂,殊十二感覺非常
奇異卻也相當自然。
聽到殊十二這一聲叫喚,槐破夢身形一震。雖說見不到對方的表情,殊十二卻不知怎
麼的,就是覺得槐破夢似乎有些…激動?
「唉…」槐破夢幽幽的嘆了口氣。「對不住,是吾說的太重了。你們都起來吧!」
得了恩赦,眾宮女趕緊謝過,便手腳俐落的退出房去準備。槐破夢回過頭,帶著歉意
的口氣對兩人道:「剛剛嚇著你們了?真是對不住。」
「沒有的!大哥,都是我讓你這樣生氣,我才該要說對不起的。」聽聞槐破夢對自己
道歉,殊十二不太歡喜,明明是自己的錯,大哥為什麼要道歉呢?
「我也沒有嚇到喔!」競豹兒也趕緊說話。
見兩個孩子就急著想讓自己不要這樣生氣,槐破夢有些寬懷。「十二──吾可以這樣
喚你嗎?」
「嗯!」殊十二答的飛快。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這麼好聽,十二十二…這樣給槐
破夢喚著,他就覺得相當歡喜。而見著情緒明顯好起來的殊十二,槐破夢笑得更溫和了。
「十二,你忍得住飢嗎?還是我先命人上一些糕點?」
一聽見糕點二字,競豹兒忙道:「糕點嗎?我有我有!」
只見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攤開來裡面是幾塊像是雪花糕的甜餅。
「這是我吃了好吃,給大哥留下來的!大哥你嘗嘗看!」競豹兒向獻寶似的小心翼翼
的捧著,殊十二也開心的吃了起來,見兩個孩子分享著小小的快樂,槐破夢笑的溫柔,只
是一直守在一旁,未從殊十二身上移開過目光。
沒過多久,宮女們便回來了。因為是在寢殿裡,他們另行設置了桌椅,再擺上六七道
小點還有米粥,都是方便消化的菜色。待準備完畢,宮女們欲上前攙扶殊十二下床,卻給
殊十二擋開了。說真的,殊競兩人都相當不習慣做甚麼事情都有人要搶著幫你這樣的宮廷
生活。
只見兩個孩子飛快的跑到桌前坐下,還不待槐破夢坐下,抓起筷子便低頭猛扒起飯來
。真是餓了,槐破夢再次止住宮人欲說些甚麼,自己也跟著坐在桌邊,卻並未進食。殊十
二一瞧,忙道。
「大哥你怎麼不吃呢?」難道是怕自己跟競豹兒兩個人不夠吃嗎?自小的流浪生活,
殊十二不只一次將食物分給比自己還小的孩子,即便自己也還餓著。因此他立即聯想到會
不會槐破夢也是這樣。
「吾不餓,你們吃就好。」
「真的嗎?」殊十二盯著槐破夢瞧,希望他不是勉強自己這樣說。競豹兒也停下筷子
。
「別擔心吾,你們倆快吃吧。」
「殿下才應該要好好擔心。」突然自槐破夢身後傳出一道男聲,只見是不知何時消失
又何時出現的紅流,手中捧著一道白瓷湯盅,小心翼翼的放在槐破夢面前。掀開來,卻是
人蔘雞湯。
槐破夢似是不耐的揮了下手「吾說過吾沒有食欲,這湯給十二他們吃了吧。」
「殿下。」堅定的語氣令眾人一愣。「您照顧了殊皇子"一日一夜滴水未進",再不進
食,會換做您倒下的。」刻意在關鍵字上加重語氣,紅流往殊十二的方向看去,又將被挪
開的湯盅放回槐破夢面前。
「大哥您照顧了我一天一夜?!那怎麼可以!你才要吃東西阿!」被關鍵字引起注意
的殊十二果然如紅流所預想的,連忙跳下椅子跑到槐破夢身旁,跟著一起堅持。
見著眼前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都死盯著自己,只差沒一個負責架住,一個負責餵食的架
勢,槐破夢略帶埋怨的瞪了一眼紅流,似是在控訴他挾天子以令諸侯,這才舉起湯匙,一
口一口喝了起來。
直到湯盅見了底,殊十二才安下心,回到自己坐位上繼續吃著,過一回兒,卻是又看
到紅流在槐破夢面前放下一碗黃澄的粥品。槐破夢眼神一亮,才放上桌的湯匙又舉了起來
。
見殊競二人有些好奇的神情,紅流開口:「這是殿下──槐皇子最喜歡吃的東西。」
「這…不是小米粥嗎?」殊競兩人對於這平民吃食卻是槐破夢這樣宮廷長大的人所喜
好的食物,不禁好奇一問。
「就是阿!這東西是我們窮人家吃的,破夢哥你怎麼喜歡吃阿?」競豹兒魯莽的一問
,讓在一旁的宮女又是一個狠瞪。雖說隊宮廷禮節什麼的還不甚清楚的殊十二,卻也懂得
方才競豹兒的發言有些失禮了。真該管管他那口無遮攔的嘴!
槐破夢笑而不答,只是很珍惜的,一小口一小口慢慢的吃著。吃完了,才讓紅流撤下
,開口道。「這是母后生前,每當吾患病食慾不振之時,總會親手熬煮給吾的東西。」像
是帶著無限懷念,槐破夢幽幽的說道。
我的……娘親?
這個名詞,是自他懂事以來,就常聽人說的,母親是全天下會對自己最好的人。雖說
老樵夫一直都非常疼愛他,他仍是對?母親?有所憧憬,更不時幻想著如果哪一天能和母親
相認,他一定要跟她說自己有多麼想見她。
可是這個願望已經不可能了。想到要不是因為自己的出世,母親也不會──
殊十二靜默下來。
如果自己沒有出世就好了──
「你莫要那樣想。」突然,槐破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何時,槐破夢繞過桌子走
到他的身旁,並蹲下身來面對著他。「父皇與母后都是萬分期待你的出世,尤其是父皇,
這次尋回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開心。」
見著殊十二眼巴巴的望著他,槐破夢堅定的說道:「十二,你要記得,你是在眾人的
期盼與祝福下來到這個世上的孩子。」所以,你一定要過的很好。伸出手,他輕撫著殊十
二的頭。手下的觸感是與母后一同柔順的金髮。
「那你呢?我回來大哥你開心嗎?」殊十二猛然問道,只見槐破夢停下了動作,望著
殊十二。頓時,在場的眾人沒有一個人說話。
「……自很久很久以前,吾就一直在等著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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