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老派約會（完）

[user19940218 (YTKJ)]

※原創耽美


















（上）



當萊斯扁起嘴巴的時候，亞伯露出了苦笑。

「嘿，」亞伯勉強撐起身子，「孩子。」

萊斯扭著手，手指交纏著，湖水般清澈的綠色雙眸正一點一滴地漾著水光。

「嘿！」亞伯終於坐了起來，嘶啞的聲音帶著慌張與無奈的寵溺，「萊斯，親愛的孩子，
別哭。」

萊斯扭扭捏捏，在原地好半晌才慢慢靠近床沿。「舅舅。」他小聲地喚，還沒有長開的骨
架在亞伯眼裡比實際的十二歲還要小。

「哭什麼？」亞伯摸了摸萊斯柔軟的金色髮絲，溫和地問。

萊斯是亞伯的姐姐，安娜的孩子，亞伯很慶幸在他最後的冬天還有這個孩子陪伴。他吻了
吻萊斯的髮漩，以男人而言少見的柔軟姿態道，「別哭了，親愛的孩子。」

萊斯伸出手抱緊亞伯的脖子小聲地啜泣，「對不起，舅舅。」

「別道歉，我的天使。」

萊斯一邊啜泣一邊說，「對不起，」他又重複了一次，似乎是因為無措，「舅舅。」他吸
了吸鼻子，「因為媽咪……因為媽媽、媽媽說，」萊斯的聲音因為哽咽而模糊不清，「媽
媽說，舅舅要……要離開了。」

亞伯笑出了聲，摸了摸萊斯的頭。「離開」絕對是萊斯美化過後的詞，因為他那親愛的姊
姊絕不會用「離開」這麼委婉的詞彙。

「安娜肯定不是這麼說的。」亞伯笑著說。

萊斯也沒有反駁，他咬著嘴唇，竟在這個傷感的時間露出無辜的表情。

「你舅舅要死啦」——安娜一定是這麼說的，亞伯知道。安娜從來不是這麼溫柔的人，她
更是痛恨用「離開」取代「死亡」的人，她總說「死就死，『離開』是最無謂的溫柔——
不，」她會咬牙切齒，「那簡直是蠢驢的自我安慰！」

死亡即是再也無法見面，安娜說，誰都必須接受這些。

亞伯苦笑著，卻聽見房間的門被撞了開來。

「萊斯！」

懷裡的孩子抖了一下，亞伯收緊手臂。「安娜。」他無奈地喚。

安娜瞪了他一眼走近床邊，「碰」的一聲將臉盆重重放到床旁的小桌上。「萊斯，親愛的
，」安娜的口氣很嚴厲，「你該離開了。」

「媽、媽咪。」萊斯懇求的聲音顯得恐懼。

「別讓我說第二次，萊斯。」安娜指著門，「去門口等著！」

萊斯抬起頭，飛快地親了亞伯的臉頰一下，然後像是一陣風一樣溜到門邊，亞伯張大著嘴
，看著萊斯探出頭說，「舅舅，我愛您！」然後便將門關上。

亞伯好半晌才回過神，「……安娜，妳對萊斯是不是太嚴厲了？」

安娜冷冷地說，「你有意見你來教？」

亞伯靠著床頭苦笑，「我怎麼能？」

安娜又瞪了他一眼，「你怎麼不能？」她一邊說一邊扭乾臉盆的毛巾，「只是沒時間罷了
。」她說，「你快死了，我親愛的弟弟。」

亞伯感受到手臂的疼痛，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被安娜壓回床上，額前一陣冰冷，那是毛巾
。「噢，安娜，」他低聲道，「溫柔，安娜。親愛的姊姊。」

安娜紅色的髮絲看起來就像火一樣，那雙綠色的眼睛似乎也帶著名為怒火的紅，「溫柔？
哪方面？死亡——噢不，『離開』？」她的聲音有些戲謔。

亞伯呻吟著，「動作。」他說，「我是說動作。」

安娜哼了哼，放開了掐著亞伯手臂的指，「死亡就足夠溫柔？」

亞伯就像回到小時候那樣，討好地對著姊姊笑，「親愛的姊姊，正如您所說，『死亡』並
不殘酷。」

安娜喃喃，「活著才是真正的殘酷。」

亞伯苦笑，「安娜，我不能同意妳更多——我一直認同妳，所有的一切，從小到大，我親
愛的姊妹。然而，」他的聲音變得柔軟，「萊斯，妳的孩子，我深愛的甥，我懇求妳不要
教導他這樣的殘酷，至少，不是現在。」

安娜當然不會哭泣，但她卻破天荒地嘆了一口氣，「亞伯，我親愛的弟弟，別太寵那孩子
了。」

「我的姊姊，妳總說他沒有父親，而我是唯一能夠教導他成為男人的男人。」

「我沒有說錯，亞伯。」

亞伯熱切地說，「這就是我的教導，」他誠懇地道，「萊斯會成為出色的男人，溫柔而且
強大的男人。」

安娜冷笑，卻也不再言語。

兩姊弟默默無語了好一陣子，亞伯感受著空氣的飛塵、看著閣樓木頭的霉斑。他知道安娜
已經盡力將這裡打掃乾淨了，就連萊斯也幫了不少忙，但過於倉促的緣故，經年未用的閣
樓很難乾淨到哪裡去，當然也不適合病人養病。然而他哪是「病人」，他僅是「等死的人
」罷了。

「亞伯，你知道的，」安娜開口打破這個沉默，「你沒必要答應母親。」——他們的母親
。

安娜的口吻太過冷淡，且帶著一觸即發的怨懟，亞伯只是搖了搖頭，「母親沒有錯，她是
養育我們長大的偉大母親。」

安娜煩躁地揮了揮手，「愚昧的鄉村！他們必須知道呼吸與唾液並不會傳染。」

亞伯故意露出敬佩的表情，「噢，我的天啊，我偉大的姊姊！不愧是首都醫學院畢業的天
才。」

安娜被猝然不及地逗樂了，她掩住嘴巴，又氣又好笑地道，「我這弟弟總愛糗我。」

「不，我並沒有，我是十足十的敬佩呢！」亞伯連忙說。

安娜瞪了他一眼，放下手，又恢復方才的強硬。「我不勉強你，亞伯，但身為母親——我
們的母親，她理當愛你。」

「不，親愛的姊姊。」他道，「母親已經足夠愛我了，然而，是我讓她失望了。」

「你並沒有罪，亞伯。」

「人生而有罪，安娜。」

安娜露出很可怕的表情，「胡扯！我不相信上帝，我不相信原罪！」

亞伯揮舞著雙手，驚慌地道，「安娜！噓，安娜！我敢打賭萊斯肯定在門外，妳不該在他
的面前褻瀆上帝。噢，上帝，請赦免她，請愛她，安娜是善良的。」

安娜冷冷地看著手指交叉、在垂死之時依然信仰虔誠的兄弟。「上帝不愛你，亞伯。」她
惡狠狠地道，「你該知道神父班森是怎麼說你的——」

「不，」亞伯打斷他，「我信仰上帝，我愛祂、敬祂，我不在意班森神父的言詞，我只在
乎上帝。」

安娜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隨即冷笑，「是啊，你愛著上帝，但祂卻不愛你。」

亞伯搖頭，「不，上帝愛所有的人，愛我、愛萊斯，當然也愛你，安娜。噓，請不要拒絕
，請相信我，上帝愛你，愛著所有的人，即便那個人有罪。」

安娜原本還想說什麼，卻在看見與自己爭辯的弟弟，臉色更加蒼白後緊緊地咬住了唇。「
隨便你吧，亞伯。」

亞伯在胸前畫了十字，低聲道，「神愛世人，阿門。」

安娜嘆了一口氣。「亞伯，出去走走好嗎？」

「安娜？」

「明天，萊斯想要去遊樂園，陪他去好嗎？」

亞伯笑了笑，「我？安娜，別說笑了，我無法讓他盡興。」

這是亞伯第一次看見安娜侷促不安的模樣，她總說萊斯不像自己——總是扭捏懦弱，但她
現在遲疑的模樣，就像萊斯方才手指絞著衣服那般相似。

亞伯過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他想，原來，這是安娜給他的禮物。他即將離別人世的鑒別禮
。

「噢，安娜。」亞伯低聲。

安娜嘆了一口氣，「亞伯，聽著，我知道這是很爛的主意，但——」

「不，安娜！」亞伯打斷她，「這很棒，親愛的，這是很棒的主意！」他幾乎熱淚盈眶，
「謝謝妳，」他哽咽著，「安娜。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真的——謝謝，安娜。親愛
的。在我寂涼的尾聲，只有妳和萊斯是我唯一的慰藉。」

安娜不顧亞伯的抗拒，低頭親吻他的手背。「我愛你，亞伯，我最可愛的弟弟。」

亞伯卻只是虛弱地搖了搖頭，帶著令他心碎的表情說，「安娜，」他低聲地說，「你不該
讓萊斯親吻我的。」安娜看著亞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了淚水。


（下）



亞伯費了好大的勁才抬起手臂，顫抖著手，將鈔票交給餐車內的店員。

「不用找了。」他啞聲道。

店員驚喜地收下，老天！將近五元的小費呢！他露出笑容問道，「謝謝您，老先生。」他
說，「您還好嗎？需要幫忙嗎？」

亞伯再度費勁地搖頭，枯槁的手指像是枯萎的花，透露著寒冬的死相。「不需要，謝謝你
，善良的小伙子。」他圍起圍巾，點了點頭。

「舅舅！」萊斯飛奔而來，接過他手中的冰淇淋。

亞伯讓萊斯推著自己離開，下意識地將毛帽拉低，他並不想看見店員驚訝的表情。「老先
生」，他想，剛過不惑的自己，竟已經是別人眼中的「老先生」了。

「萊斯，親愛的，」亞伯溫和地說，「謝謝你。」

「不！是我要說謝謝，親愛的舅舅！」萊斯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謝謝您的冰淇淋！媽
咪總不喜歡讓我吃這些。」

亞伯點了點頭，帶著溫和的笑容，他想自己回去必須提醒一下安娜，別對萊斯這個年輕的
孩子這麼嚴苛——即使安娜想要反駁，他也要帶著將死之人的特權堅持。

「萊斯，你想要坐這個嗎？」亞伯努力地伸出手，枯萎般的手指指著不遠處忽高忽低的飛
機，上面的孩子們興奮地尖叫。

「不，舅舅。」萊斯發出困惑的聲音，「您不能坐這個。」

亞伯心裡想，其實就連旋轉木馬他都很勉強，這個遊樂園大概沒有適合他的遊樂設施。

「去吧，萊斯。」亞伯說，「我想看見你快樂，即使在下面看著！」

萊斯顯得遲疑，亞伯鼓勵道，「真的，舅舅想看著你玩——想像著自己也能玩。」

「噢，當然，舅舅。」萊斯遲疑著，「但，我想媽咪——」

「去他的媽咪，萊斯。」

萊斯嚇了一跳，這是他第一次聽見亞伯罵粗話。亞伯繼續說，「去吧，舅舅在下面看著你
。」

萊斯三兩下吃掉冰淇淋，舔了舔嘴唇，然後點頭，「好的舅舅！去他的媽咪！」說完，他
咧開了嘴，一蹦一跳地去排隊。

噢，亞伯想，『去他的媽咪』——安娜會殺了自己。

亞伯滿意地看著雀躍排隊的萊斯，後者似乎碰見了同齡的孩子，兩個人很快地玩鬧在一起
，亞伯咳了一聲，有點恍惚。

萊斯看起來很快樂。他想。

真羨慕。

又咳了咳，他感覺到圍巾似乎不夠，毛帽也不夠，冷風直竄進他的骨髓，骨與骨之間的縫
隙硬生生地疼著，下半身早已麻木，大腿骨隱隱作痛，他想像著小腿的疤痕，雖然已經不
痛了，卻在這個時候令他顫抖。

他瞇起眼睛，忍不住打盹。





「——亞伯？」





亞伯先是喘了一聲，困惑地眨了眨眼，駝坐在輪椅上他的腰幹努力地打直，頂著毛帽的腦
袋四處張望，試圖搞清楚是自己的幻想還是現實。





「亞伯？」





聲音從後面傳來，正當亞伯手忙腳亂地想要轉動輪椅時，肩膀傳來溫熱的觸碰，他想要轉
過頭時，眼前已經跪著一個男人。

「亞伯。」聲音的遲疑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確信的冷硬。

噢。老天。

亞伯知道男人黑色的髮絲絕對不會帶來不幸，但此時卻帶來他難以承受的苦痛。

上帝，噢，亞伯想，去他的上帝。

這是亞伯第一次意識到，他與背信信仰的安娜絕對是親生姊弟。

「不，老天，」亞伯用低啞如老者的聲音說，「年輕人，你肯定認錯了。」

男人看起來似乎比當年更加俊美。男人的髮色繼承自來自東方的母親，黑如夜、如墨、如
夜裡深沈的湖水，卻不該如他日日夜裡痛苦打翻的黑色藥水。

男人是他的夢、他的思念、他的渴望，他的過去，卻也是他的痛。

這是亞伯第一次看見男人露出這樣的錯愕的表情，臉再度繃緊，似乎正謹慎地審試著他。
亞伯很清楚男人鮮少犯錯，所以他盡力瞇起眼睛，像是風中殘燭的老者，甚至露出愚傻的
痴呆相。

「噢。」男人的薄唇抿起，眼角勾起卻不帶媚態的雙眸瞇著。

正當亞伯渾身緊繃時，遠處卻傳來萊斯興奮的聲音。

「舅舅——」

老天。去他的上帝。亞伯再度短暫地咒罵他的上帝。他奮力地咳嗽，在因為跑近而露出困
惑表情的萊斯面前瘋狂眨眼。

「親愛的萊斯。」亞伯的聲音很粗啞，「玩得開心嗎？」他發現，萊斯正牽著另一個男孩
。

那個男孩有著和男人相同的墨色髮絲，唯獨眼睛是藍色的。

「開、開心，舅舅。」

男人站了起來，摸了摸萊斯手裡男孩的頭。

「你呢？愛德。」

名為愛德的男孩內斂地點了點頭，雙頰泛紅，「是的。」

萊斯敬畏地看著黑髮的高大男性，侷促地考慮著放開牽著愛德的手，但愛德的手指卻緊緊
地抓著他。

「您好，先生。」萊斯遲疑地道，「我叫做萊斯。」

「我們剛剛才認識。」愛德說。

萊斯走近亞伯身邊，愛德也若無其事地跟著。

「請問您找我的舅舅有什麼事嗎？」萊斯充滿戒心地問。

男人再度蹲下，與萊斯的眼神平行。萊斯咬著唇，那雙黑色的雙眸令他戰慄，但卻不帶反
感。

「不，」男人說，「我只是在想，這位先生是否需要幫助。」

「噢、先生，」萊斯結巴地說，「謝謝您。」

男人點了點頭，伸出了手。

萊斯原本想要抽出握著愛德的右手，但後者卻裝做沒注意，硬是緊緊握著，萊斯沒辦法，
只好伸出另一隻手，男人也配合地換了手。

亞伯閉上眼睛，這是他知道自己將死之後，第一次有了「逃走」的念頭。

他想起男人有個很好聽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安樂，」男人說，「很高興認識你，萊斯。」

安樂，平安快樂，那是他的母親為他取的。





「我的名字叫做安樂，平安快樂的意思，很高興認識你，亞伯。」

亞伯突然又想起那雙冰冷冷的手曾經是怎麼握住自己的。

※

「安樂先生！」萊斯興奮地喊，「我們想要玩那個！」

安樂點了點頭，亞伯也只得揮了揮手，兩個小孩便飛也似地跑走了。

「您會冷嗎？」安樂問。

亞伯瞇起眼睛，「噢，有點。」他用嘶啞的聲音笑著道，「你知道的，到了這個年紀，怕
冷是理所當然的。」

安樂頓了頓，犀利的眼神再度在亞伯身上游移。亞伯看著男人的臉，恍恍惚惚，歲月雖然
在安樂的眼角與鼻樑刻下痕跡，卻也讓這個與自己同樣過了不惑的男人更加充滿魅力。挺
拔的身材撐得起屬於年輕人的黑色風衣，並令他比年輕小伙子更具吸引力。

男人指腹的粗糙讓亞伯起了雞皮疙瘩，他僵硬地感受到脖頸的猶疑，卻虛弱地無法動彈。
當安樂解開自己的圍巾時，亞伯有一瞬間懊悔自己的演戲。

「不、不，安樂、先生，」亞伯有點慌張，「不需要這樣。」

安樂解開自己的圍巾，以不容亞伯拒絕的氣勢替他圍上，縝密且溫柔地覆蓋他的口鼻。

「這樣冷風就不會灌進去了。」安樂淡淡地說。

亞伯閉上眼睛，感受著眼角的溫熱。

當萊斯與愛德回來的時候，安樂正固定好輪椅，並讓亞伯的手搭上自己的肩。

「不、不，安樂先生！」亞伯幾乎想要尖叫，「這樣、這太麻煩您了。」

安樂環過亞伯的腰，後者的臉靠在安樂的胸膛上，只好逃避地閉上眼，感受到自己只剩微
弱知覺的雙腿被溫柔地覆蓋，下一秒，整個人被騰空抱起，他幾乎聽見少年們倒抽一口氣
的聲音。

亞伯的手指纏著男人手臂的布料，臉頰很燙。

安樂溫柔地報著亞伯坐到旁邊的座椅上。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安樂這麼溫柔。」愛德悄悄地說。

萊斯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的手被冰涼的手握得更緊了。

安樂從皮夾掏出幾張紙鈔，「去買點什麼吧。」

亞伯來不及說什麼，兩個少年便手牽著手離開了。

安樂坐到亞伯身邊，亞伯虛弱地說，「先生，真的麻煩您了。」

安樂的表情很平淡，「不會。如果這樣您能開心就好。」

亞伯想，安樂大概太久沒回到這個國家了，語法顯得有點奇怪，卻也令他覺得懷念。「謝
謝你，先生。」

安樂看著他，動了動嘴角，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您在這邊等我一下。」

亞伯頷首。他以為安樂是去買吃的，但安樂卻很快就回來了，手裡只拿著礦泉水和棉花棒
。

「我讓他們幫我們買點吃的。」

亞伯想，其實他已經不太能吃什麼了，卻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悸動道，「謝謝你，安樂。」

安樂扭開礦泉水，從口袋拿出棉花棒，沾了點水然後碰了碰亞伯的唇。

「唔。」

「剛買的，先生。」安樂一邊湊近他的唇，一邊淡淡地道，「很乾淨。」

亞伯垂下眼簾，看著湊近自己的俊美臉龐，不禁覺得悲涼，卻也心動得恍如當年。「謝謝
你。」他低聲地道。

這個男人竟願意為了又老又醜的自己這麼做。亞伯想，他該感到知足了。

安娜的禮物多麼美好，讓他親愛的甥陪伴自己，甚至遇到了當年自己深愛的少年。





當少年捧著三明治、漢堡，以及熱狗的時候，男人的眉頭擰得很緊。

「沒關係的。」亞伯連忙說，「孩子們吃得開心就好。」男人才鬆了眉頭。

男人將沒有沾醬的熱狗用水洗了洗，略微粗略地掰斷，然後靠近亞伯。亞伯遲疑了一下，
張開了嘴，緩慢地咀嚼，有點費力。

安樂皺起了眉，忽然對著少年們說，「那邊的遊樂設施人變少，玩完再回來吃吧。」

萊斯跳了起來，「肯定是因為中午大家都去吃飯的關係！」

愛德看著萊斯跳下座椅，也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漢堡。

「舅舅！我玩完就回來！」說完，他飛快地親了亞伯的唇，一蹦一跳地離開了。

愛德呆了兩秒，戀戀不捨地看著亞伯的唇，然後也飛快地跟上萊斯的腳步。

安樂見少年們走了之後便咳了一聲，「如果您不介意的話。」

亞伯露出困惑的表情。

安樂指了指熱狗，遲疑地看著亞伯。

噢。亞伯臉頰泛紅。「不介意。」他說得很快，說完便有些後悔。

天啊。他想。自己就像是什麼覬覦年輕男人的老色胚一樣。然而，他卻知道，自己無法抗
拒安樂。

少年時期如此，過了不惑依然。

安樂咬了一口熱狗，然後將之送進亞伯的嘴裡。如此一來一往，亞伯面耳紅赤，安樂的表
情卻也變得更加柔和。亞伯緩緩地咀嚼，安樂分神地收回手指，舔了舔，亞伯瞪大了眼睛
，安樂卻只是拿著衛生紙幫他擦了擦嘴角。

「還要嗎？」安樂問。

亞伯連忙搖頭，「不、不用了。」聲音也不若方才低啞，反而顯得有些高亢。

安樂點了點頭，嘴角不再緊繃，手指揉了揉亞伯的後頸，重新將自己與亞伯的圍巾圍上，
順便替他整理頭頂的毛帽。

「喝點水嗎？」安樂問。

亞伯點完頭後，安樂又用沾水的棉花棒濕潤亞伯的唇，湊近的時候，亞伯以為安樂會親吻
自己，當安樂離開時，亞伯痛恨病態與老態的自己。不用鏡子他也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醜，
毛帽下不再有他自豪柔軟的金髮。

安樂曾經親吻他的髮，用性感嘶啞的聲音說：亞伯，你的髮絲是太陽的顏色。

就像是一場老派的約會，安樂溫柔地照顧他，除了親吻以外，安樂做了當初亞伯想也不敢
想的親密舉動。在那個時候，兩個人在路上除了肩並著肩以外什麼也不敢做，而如今，安
樂能夠餵他吃熱狗、餵他喝水，抱他、環著他的腰，擔心他著涼，也擔心他覺得無趣。

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幸福。





「舅舅，」萊斯說，「摩天輪您能搭嗎？」

亞伯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當到他們的時候，安樂對著工作人員說，「兩兩。」指了指萊斯、愛德和自己與亞伯。

萊斯驚訝地看著安樂，安樂卻讓他們趕快上去，亞伯也微笑地點頭，「去吧。」

萊斯還有點猶豫，卻被愛德一把拉了上去。

安樂再度環住他的腰。「抱緊我。」安樂說。

亞伯閉上眼睛，緊緊地、像是最後一次般，兩隻手死死地抱著安樂，將臉埋進安樂的胸膛
。

不再漂亮的自己，可能是最後一次得到安樂的寵愛吧。亞伯想。

當摩天輪的門關上的時候，亞伯才又睜開眼睛。安樂與自己緊緊貼在一起，兩人肩並著肩
，手指交纏。亞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卻不後悔。

當摩天輪到三點中方向的時候，安樂親吻了他的髮漩。

「亞伯。」安樂喚。

亞伯濕了眼眶，他不敢看向安樂。他是失敗的騙子，眼神卻挪不開交纏的手指，不知羞恥
、不知饜足。

安樂慢慢地撫摸他的髮、然後是後頸、後背，最後環住他的腰。

「亞伯。」安樂又喚了一次。

亞伯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

「安樂。」他小聲地回應。

他聽見安樂笑了，摩天輪動得很緩慢，視界逐漸變得廣闊，人們與建築物也變得越來越小
。

世界逐漸變得寬闊，卻來得太遲。

「沒想到我們還會再相遇。」安樂說。

「我知道。」亞伯喃喃。

「二十年了，亞伯。」安樂說，「我的青春與回憶只有你。只有你。」

「安樂，」亞伯低聲地說，「不。」

安樂讓亞伯靠著他的肩，亞伯也不再顧慮自己醜陋的毛帽會玷污他心中的少年。

「為什麼不？」安樂一個字一個字道，「我一直愛著你。」

亞伯恐懼地顫抖，安樂只是耐心地上下撫著他的背，就像在安撫啼哭的孩子般。

「安樂。」亞伯絕望卻也歡喜地說，「太遲了。」

「我知道，亞伯。」

亞伯道，「我們生得太晚，而我活得不夠久。」

安樂的手僵住，亞伯則閉上眼睛，溫熱的淚水滑過臉頰。「親愛的安樂，一如你的名字，
我祈求上帝帶給你後半生的平安與喜樂，我的死亡已是註定，而你的幸福卻未結束。」

「亞伯，你即是我的平安喜樂。」

摩天輪到了最高點，安樂低頭親吻安樂的唇，吻溫馨卻也悲傷，沒有年少輕狂的性與衝動
，也沒有再度相遇的興奮熱烈，就像是燃燒到最後的餘燼，不冷不熱，卻溫情四溢。

「你不該親吻我的，安樂。」亞伯說。

說完他便按住安樂的肩膀，再度將自己的唇送了上去。兩個人交換著比方才更為熾熱的吻
，溫熱的氣息戰慄著彼此的肌膚。

「去他的。」安樂含糊地道，「去他的。」

亞伯貼著安樂，直到摩天輪緩緩地下降。

「再見了，安樂。再見了。」亞伯像是催眠般地道，「再見了，我心中的少年，再見了，
我親愛的安樂。我感謝上帝賜予我份臨終禮——或許安娜便是上帝吧——我將重歸上帝的
懷抱，我有罪，但我仍舊祈求上帝的救贖。」

亞伯非常緩慢地說，帶著心碎的溫柔。

「感謝上帝，結束這老派約會的是你的吻，而不是孤寂的死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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