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是一個有關少年的傳說。
和一座不是城的城的故事。
※
雨落得很急。
打落片片飛花似白雪的樣子,的確十分美麗,甚至可以稱得上賞心悅目。
豐悅客棧的店小二一臉無聊地看向窗外。
老闆不在,他可不能因此休息一天。
今天,客棧裡總共只有三個客人。一個在東邊窗戶旁的桌子上睡著了。那
位客人每天都來,沒喝幾杯就醉死在桌上,有時候一醉就是好幾天。老闆吩咐過
小二,這個客人要什麼就給他什麼,不要這客人付錢。小二雖然不清楚其中原因
卻也沒怠慢過這個客人。
另外一個是站在櫃台前的女子。她在鎮上唯一的一家酒樓唱歌,賣她的微
笑。不過,女子不是來賣笑,她是來買茶。只要女子付了錢,不管她是賣菜還是
賣笑小二都不會怠慢她。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少年。少年只叫了一壺茶,兩個饅頭。店小二會去注
意少年並不是因為少年點得少,叫得便宜,吃得隨便,而是少年挑了一個在客棧
外頭的位子。
現在,外頭正下著雨。豐悅客棧沒有棚子。下雨時沒人會選擇坐在外頭。
而且,少年不是坐著,是站著。
少年持傘佇立在雨中。他已經等了很久,久到忘了時間的行進。不知道有
幾柱香的時間隨著白煙裊裊而沒入水霧之中,他卻渾然不覺。
店小二看著他,是好奇,也是關心。
少年在等什麼人呢?
少年等了多久了呢?
店小二很好奇。他想知道,少年為什麼要等?他等待著的、或是等待著他
的又是什麼?
雨越落越急。現在變得連幾尺之外的路也看不清了。
少年仍然在等。等到眉眼都顯得老了。連少年自己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店小二有些想叫少年不要再等了,這種天氣有誰會來?這種天氣又有誰在等人?
為什麼要等一個不知道何時會來的人?
少年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只怕轉個身就錯過了,錯過了那個人來的時
間。所以少年不敢動,不回頭,他只是在那裡一直等下去。
他已經打算花一輩子的時間去等。
※
香氣漫漫地飄散開來。這是當下最流行的沉香,聽說放在房裡便會有一種
靜心的作用。
一個少女坐在妝臺前梳著頭。發亮的銅鏡照亮了少女的臉,美麗而年輕的
生命。
她將長髮挽在頭上,這是最近流行的樣子,很適合要出嫁的少女。接著用
百合味道的香精抹上,烏黑滑順的從指尖散落又拾起。然後,在臉上撲上粉。聽
說是遠從西洋送過來的,最昂貴也是最好的,用來妝點少女再適合不過。
拿起髮簪,簪上。
第一次拿到它就是為了這一天,最珍惜的那個人在少女及笄那天送給她的
禮物。
少女回想著,收到這隻簪有幾年了呢?大概有一年多了吧。感覺卻像有十
年那麼久。在送她這隻簪的那一天起,他就失蹤了。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少女放下了鏡,不再去回想。那個人已經離去,她卻還有要做的事。
最後,少女拿起了胭脂,紅得像是火燄又像是美麗的毒。有個成名多年的
大俠說過,女人的唇最毒,因為,那是所有男人都逃不出的陷阱圈套,那位大俠
也沒逃過,最後他就是死在他最愛的女人手中。
少女的雙唇一抿,豔紅的楓色便貼在臉上。
女為悅己者容。
少女畫妝,又是為誰?
她準備好了要死去。在袖子裡藏了三把又薄又短又輕的柳葉刀。少女看似
柔若無骨的手實際上很要命。
少女看著鏡中的自己,笑著。
她要殺人的時候臉上還是笑著,笑得很精彩、很美。這並不是她第一次殺
人,卻是她第一次要真真正正地去殺一個人。苦練十年─學笑、學拿刀─都是為
今天做準備,。
她已經等待了很久,但她還得再等一等。
怎麼樣的人值得一個女子花十年的時間、有限的生命、還有無限的青春去
殺?
那是一個她最愛也最恨的人。
少女今天就要出嫁,嫁給一個天城的城主秦琴。每一個二八年華的女子都
想嫁給他。天城是現今江湖上最神秘的幫派,據說,秦琴要誰生誰就能生,要誰
死誰就得死。能有一個偉大的丈夫,她應該是全天下最令人羨慕的人了。
的確,少女是全天下最快樂的女人,但她也是全天下最痛苦的女人。在她
這一生唯一的婚禮裡,刺殺她今生唯一的丈夫。她的快樂是她要嫁了,她也要完
成她的任務,她痛苦也是因為她要嫁了,她得去完成她的任務。
如果她從沒有遇見對她最重要的那個人,她一定會愛那尚未見過、從小定
下的丈夫。可惜、可惜……
一個侍女在她的臉上蓋上了紅巾,將她扶進了花轎。咿咿喔喔的樂聲響
起,數十個人,數匹馬,一箱箱的嫁妝,伴著少女出嫁。不時聽見前頭要人離遠
些別壞了新娘子的喜氣。
少女坐在轎中,靜靜的等著。透過紅色的布巾,她聽到落雨的聲音。就在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一個少年,少年現在在哪兒呢?
她忽然想見那個少年,告訴他一句很簡單的話。
保重。
但她找不著少年的身影,少年去了哪兒?是不是正在找她呢?
她不知道。
她只有等。
等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剎那。
──────‧──────‧──────
少年在等,等一個人走過來。
少女也在等,也是在等一個人走過來。
不過,這其中還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少年在等一個不能錯過的人,少女
卻在等一個她希望錯過的人。
少女的心跳得正急時,少年已經等到。
有一個男子向客棧走了過來。他走的很慢,腳步輕浮,像是一點也沒有武
功,而他咳嗽的樣子也彷彿是他很老、很老了,因為他的聲音已經咳得沙啞。
他是一個,很老的人。
其實男人並不老,他看起來約莫只有三十來歲,可是他的樣子卻很老,像
是歷經了半生滄桑,他偏偏還得繼續滄桑下去。少年的年輕更是顯得他的老,他
的老像是刻畫出來的,一出生就刻印在他身上。也許是因為,他知道的太多,所
以變老。
他似乎真的知道很多天機。
當他走到少年面前的時候,少年拋下了傘,跪了下去。然後,拼了命地磕
頭。
磕頭,磕,磕,磕。
響聲震驚了店小二,他驚奇、也訝異,因為少年等的是這麼一個其貌不揚
的人。店小二轉過了頭來,賣笑的女子卻沒有回頭,東窗下的人也沒有醒過來。
除了跪下的少年,和停下腳步的來人,一切都沒有變。小二依然在旁邊看著,賣
笑的女子依然買著茶,東窗下的人也依舊睡著。
男人停下了腳步。
雖然說他本來就走得慢,但是他停下來的時候,就好像自自然然的就是該
停下來。就好像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也許,男人看出了天機,他知道有個少年
會攔住他,他也知道自己該停下來。
「請您收我為徒吧。」少年拼命的磕著頭,額上都磕出了血。
那鮮血看來就像少年的生命,他不惜一切也要付出的年輕,就像是歲月裡
每一個人都有過的狂狷,就像一個少年想成為英雄的夢。
男子沒有說話,他只是抬起了頭,看著天空。
「今天的天氣,很好。」男子這麼地說,他好像沒有看到少年,反而比較像一
個每天看天氣去耕作收成的老農夫。天氣對一般人來說也許是帶傘不帶傘,晒衣
不晒衣,一種簡單的生活需求。但是,天象在男子的眼中一定和人的禍福、命運
吉凶有關係吧。
少年還是拼命磕著頭。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拼命吧。
「走吧。」男人低下頭來看著少年,這麼說了。
說完。
就走了。
就像不曾在這兒停留過,不曾在這裡停駐過。 但少年已聽見,他一生最
重要的一句話。
於是,少年跳了起來,跟著男人走了。一大一小,踏同樣的步伐,同樣的
速度,走著同樣的一條路,同樣的離去。
※
少女並沒有動作。
雖然有個男人─從手的大小,她猜那是一個男人─牽了下她的手,她還是
沒有動作。要等到一個絕對可以殺死對方的時機才動手,不能露出任何的破綻,
她這麼提醒自己。
對一個殺手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功力的深淺,而是沉著。能沉住氣的殺手
就是最好的殺手。
少女是個不差的殺手,雖然還沒有出手的機會,但她知道那個時間已經不
遠。所以,她沒有去確認刀在不在她袖子裡,因為,當她下定決心的時候就已經
將刀牢牢地握在心裡。
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夫妻對拜。
吵吵鬧鬧的聲音沒停過。也許是因為喜慶,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敏銳。
「人最放鬆的時候,就是最脆弱的時候。」
這是那個人告訴少女的話,她從沒忘過。
一個侍女扶著她坐在新房的一張大床上。把一切都安置好之後,侍女就退
出了房外。現在,能與少女在一起的人只有秦琴。
少女探向了衣裡的刀,她知道機會到了,暗暗地抽出了那三把刀,握在手上。
牢牢地緊握,像是抓著最後一絲希望,雖然知道那可能是無限的絕望。身子微微
地顫抖,手卻很穩。她已經練習過很多次怎麼殺人。雖然她很緊張,卻不會忘記
怎麼樣才能殺人。
就在這時,呀的一聲,門開了。
細碎的腳步聲慢慢地從門口移到窗前,接著傳來關窗的聲音。然後又慢慢
地移到桌前,坐下,彷彿沒看到他的新娘。
少女變得緊張了。
是他發現了?還是他喝得太多而不在意了?這個男人是發現了嗎?他知道
她是要來殺他的了嗎?
無數的疑問在少女心中升起。
當一個殺手開始猜測的時候,就容易緊張。一個人緊張的時候,最容易害
怕。少女變得非常、非常地緊張,幾乎要忍不住了。
但她還是決定等一等,等一個好機會再動手。
男人走近她。
她聽見拉開椅子的聲音,男子並沒有撲上床。
少女再一次的握緊手上的刀。她知道她的機會只有一次,錯過了便不能成
功,她知道對方武功比她好,她如果這次殺不了他便永遠沒了機會,她得要十分
小心,出手卻不能遲疑。
腳步聲停了下來,停在她面前一步。好像是要伸手掀起少女頭上的紅巾,
少女知道她的機會到了,沒有一個比這更好的機會。
誰會去想一個新娘是個殺手,又有誰會在爛醉中想起要防備呢?
少女扣緊刀的手指節都發白了,她在顫抖,狂喜,又有點失望,失落。
於是,她遞出了刀。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2.178.206.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