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慕容世家的校場之上,武林中最重要的人物齊聚一處。所有武林人的目光都
集中在校場中央──韓紹衡將驚蟄劍立在身前,手放在劍柄上,環視周圍。有一
股睥睨天下的氣勢籠罩住整個校場,有幾個人本來想開口說話,都被他的眼神壓
了下去。
原本,今天慕容家今天要在武林大會上對雲樓蘭與燕歌行往來一事做出懲處
,但當事人沒來,反而來了這個眾人只聞其名、不識其人的當代第一劍手。
韓紹衡臉上掛著冷然的微笑,心裡卻是不太舒服。
幾個月前,他曾在此地動劍,當時是為了救凌雲而動劍,現在不是也要為了
雲樓蘭而動劍?當時的情景在眼前浮現,與眼前的場景重疊在一起。他抬起頭就
看見慕容日月與慕容明同坐在主位上,這景像同樣讓他感到不愉快。
如果可以的話,他並不想踏上慕容家的教場。但他今天是代替雲樓蘭而來,
說什麼也不能一走了之。
「時辰已到,雲樓蘭卻還不來,這是怎麼一回事?還請慕容當家說個明白。
」最先開口的人是歐陽家的代表。凌雲與歐陽家嫡子之死有關,因此造成歐陽家
對韓紹衡毫無善意,所以明知韓紹衡是代替雲樓蘭而來,卻故意視而不見。
「歐陽大俠所說正是我等眾人的疑問。」一名道士點了點頭,附和歐陽代表
之言。一時之間,校場上人聲鼎沸,紛紛要求慕容世家解釋。
慕容明連忙看向身邊慕容日月,姊姊既然在場,自然是由姊姊在做主,一時
之間他也不知該說回話才話才對。慕容日月舉起一隻手平息眾人的聲音,接著說
道,「各位請稍安勿躁。雲樓蘭前日斷了一臂,傷重不適而未到。」
「斷了一臂?」眾人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即使是雲樓蘭,慕容家的家法仍不能輕饒,今天一定會給在場眾人一個交
待。」慕容日月的聲音傳了出去,將眾人的聲音又壓了下來,「雖然雲樓蘭未能
出現,但韓公子亦可代表雲樓蘭,是吧?」
慕容日月說完,意味深長的眼光看向韓紹衡。
「不錯。」韓紹衡直視慕容日月,無所畏懼。他知道雲樓蘭的處境很不利,
想救人就必需付出相當的代價。眼前的情勢握在慕容日月手上,他已經有付出某
些代價的打算。
「眾人的問題,也由公子代答嗎?」一名老和尚問道。
「不錯。」
「那老朽敢問公子,雲樓蘭和燕魔頭有來往一事,是否為實?」
「事實。」
「公子既為雲樓蘭好友,為何不加以阻止?」
「練劍之人,以劍相交,無關正邪、黑白。再者,燕歌行避居西方,早已有
二十餘年沒和魔教中人來往,現在不過是個沒門沒派的劍客,與之為友並無不妥
。佛祖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師應該比他人更懂得這道理。」韓紹衡不急不
徐地回答,說來合情合理。老和尚一時語塞,只能看向他人。
「燕魔頭放下屠刀,殺師之仇卻無法就此了解。」一名四十開外的刀客站了
出來,「魔頭避居前殺害眾多武林人士,這仇我魯殺燕一定要報。」
「敢問閣下,尊師是否是比鬥而亡?」
「不錯,我師父死得光明磊落,只可惜沒能除掉魔頭。」
「既然是尊師與燕歌行是比鬥而死,死而無怨,光明磊落。但二十幾年前,
雲樓蘭才剛出生,與尊師並無過節,為何說是殺師之仇?」
「這……」刀客一時無法反駁,只能向其它人求助。
「敢問在場眾人,有幾個人的手上沒沾過血,沒傷過人?」韓紹衡環視周圍
,揚聲道,「再者,魔教已經有二十多年沒做過什麼大事,雲樓蘭才二十出頭,
並不知曉當年發生的事也是理所當然。」
慕容日月看眾人皆說不出話來,連忙替眾人緩頰,「燕魔頭當年殘殺武林人
士是事實,雲樓蘭不知當年往事,與此等魔頭往來只是無心之過,這件事慕容家
已經斷其一臂為懲,還請各位見諒慕容家對子弟管教不嚴。除此之外,雲樓蘭仍
身負誅殺燕魔頭之任務,還請諸位給他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慕容大小姐說得有理。」眾人連忙附和。
「但雲樓蘭六年來都未能擊敗燕歌行,現在又失一臂,難免令人懷疑。」歐
陽家的代表再次提出質疑。
「這個問題,就要看韓公子和雲樓蘭的交情有多深了。」慕容日月嘴角邊微
笑,目光直視韓紹衡。眾人的目光又再一次的集中再他身上,這位年輕的劍客,
號稱無敵的劍神,是不是真的會為好友出頭?
「將如意算盤打在我身上嗎?」韓紹衡喃喃自語道。他原本就想過慕容日月
一定會把這麻煩丟到他身上,果然不出他所料。
如果他替雲樓蘭做出保證,雲樓蘭勢必要和燕歌行決一死戰,萬一雲樓蘭戰
死或是不願出戰,那殺燕歌行的麻煩就會落到他頭上。慕容日月明知他和燕歌行
亦是朋友,卻故意出了這難題給他。
認為他不敢保證是嗎?
韓紹衡揚起嘴角。
「可以,如果雲樓蘭無法出戰,我會替他殺了燕歌行。」
※
燕歌行睜開眼時,已經是日落時分。口很渴,他也許該找點水,但他只想找
酒喝。放在桌上的酒是昨天柳青青留給他的,雖然冷了一些,卻比沒有酒要好的
多。他已經昏昏沉沉了很多天,每天就是喝酒、爛醉,然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即使每一次酒醒之後頭都痛得像是要裂開,他還是要喝。
就在他要舉起酒杯的那一瞬間,韓紹衡的劍抵在他的眼前。
很危險,他卻絲毫不為所動。
不得不佩服韓紹衡的速度,在他看到對方進門到劍尖抵在他的眼前,他連酒
杯都來不及放開,比傳說中更快,更狠。韓紹衡的劍絕不會比雲樓蘭慢,只是要
看什麼人才能讓他使出來。
他躲不過。
所以索性連動也不動。
「你不想躲嗎?」
「你要殺我不必等到現在,早在幾年之前,你就有很多機會可以殺我了。」
燕歌行淡然地說著,一點也不擔心的將酒杯靠近唇邊。
「我突然想殺你,這個理由如何?」
「那我也無話可說,只是,這符合正道作風嗎?」
「我一向不會說自己是正道人士。」韓紹衡揚起嘴角,「你還記得我師父第
一次見到你說的話嗎?」
「即使不是正確的,但是,那種執念讓我覺得他是正確的。」燕歌行低聲地
說。
韓紹衡收起了劍,那把劍就像是有生命一般,縮回他的袖子裡。
「你果然還記得。」
「你師父和你一樣,都是令人很難忘的人。」
韓紹衡拿起桌上的酒壺,聞了聞,沾了些許在唇上,接著皺著眉把酒壺放回
了桌上,「酒裡有毒。」
「我知道,反正毒不死我。」燕歌行淡淡地說,伸手想去拿酒瓶卻沒能碰照
。韓紹衡看了他一眼,將酒瓶推到他面前。燕歌行倒了滿滿的一碗,彷彿毫不在
意酒裡有沒有毒,「這毒你識得嗎?」
「很熟。」韓紹衡微微皺眉,「這酒你在哪裡拿到的?」
「那先不提。」
韓紹衡點點頭,看著燕歌行,心中無限的感慨,「你變了很多。」
「有嗎?」燕歌行的語氣裡也不若過去的豁達,也許不願面對自己有多滄桑
,他換了個話題,「你和雲樓蘭是朋友吧?」
「不錯。」
「司徒峻和你也有些交情吧?」
「和我師父有點交情。」
「那你和我的交情如何?」
「也不錯。」
「如果我和他們師徒之一決戰,你會站在我這邊嗎?」
「比較總會令人傷心,我不想告訴你答案。」其實這和說出答案有何分別呢
?韓紹衡自己也知道這種說法並沒有比較不傷人。
「我已經夠傷心了。」燕歌行苦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他不得不承認紹衡說
的是對的。比較總是會讓人傷心,不管傷得是誰的心。而他已經夠傷心了,「樓
蘭他……他還好嗎?」
「你指的是他的人?」韓紹衡頓了頓,「還是他的心?」
「……說吧。」
「被司徒峻斬斷一隻左手了事,算是運氣不錯了。但這裡恐怕傷得很重。」
韓紹衡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司徒峻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他了?」
「當然,不過那只是他知道的事實。」
燕歌行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遠處,又喝了一杯。
韓紹衡看著他,不發一語。記憶中的燕歌行一直是神采飛揚的樣子,總帶著
一種灑脫,一種狂傲。現在的燕歌行看起,只是個年近五十,才發現自己其實並
不如外表瀟灑的普通男子。
「小樓去世幾年我都記不得了,還以為這輩子就會記著她,然後……沒想到
,還有說出那個字的一天。」燕歌行輕聲地嘆了口氣,看向韓紹衡,「他就拜託
你照顧了。」
「……你真的想要我動手殺你嗎?」韓紹衡的表情在一瞬間變得險惡。
「如果你真能下得了手殺我還簡單一些……唉,你那天說得不錯,我對他是
有情。但只要我是燕歌行,這感情對他實在是再糟糕不過。」
「這就是你為他好的方式?也許……」韓紹衡本來還想勸他幾句話,燕歌行
卻搶先一步打斷他。
「如果是你,會走還是會留?」
韓紹衡也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是很難回答的問題。他會帶著凌雲一起走,
但他也知道這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做得到,「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找你?」
「因為我們是朋友?」
「不是。武林大會決定給雲樓蘭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燕歌行抬起頭來看著韓紹衡,放下了酒碗,頓時明白了韓紹衡要來找他的原
因,「用我的頭?」
韓紹衡點了點頭。
「而你就是那個保證的人。」燕歌行大笑出聲,那種笑聲裡有一種悲涼,「
所以,你要來殺我?」
「我沒有殺朋友的習慣。」韓紹衡瞪了他一眼。
「呵,也不用你動手……」
「什麼意思?」
「三天後,我就要離開杭州城到西方去,從此誰也不見,即使是雲樓蘭。」
「……三天嗎?」韓紹衡在心中盤算了一會,接著點了點頭,「三天夠了。
」
「三天夠做什麼?」
「這件事還不能告訴任何人。」韓紹衡賣了一個關子,「既然你三天之後要
離開,應該還有些事情等著你去做個了結吧。」
「你說的是……柳青青?」
「我想不需要我多說,她一直在等你,而你也該給她一個答案吧。」
燕歌行沒有回答,只是轉過頭去看著沒打開的窗戶,彷彿能穿透窗子看到外
面的風景。
※
月已西沉,接近日初的時刻。燕歌行拿著酒壺走出城,又進城裡,走過了幾
間客棧,到了最後,他還是走進了綠花坊。
這裡,有一個他非見不可的人。
柳青青看到他時十分訝異,燕歌行在雲樓蘭離開之後就避不見她。他以為自
己再也沒有機會和燕歌行說話,於是,她走到後頭去拿一壺酒。
燕歌行坐在桌前,輕敲兩塊打火石,客棧頓時亮了起來,被風吹動的燈火在
牆上晃動著,照出了他的影子,也在晃動。
「找我?」好一會兒之後,柳青青從後頭端了酒出來。
「想到,就來了。」
「嗯,打算什麼時候再去太平樓聽我的歌?」
「恐怕沒機會了。三天之後,我要回西域。」
柳青青的手抖了一下,她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到底受了多大的震憾,「這是
玩笑?」
「不,只是我累了。」多希望這只是一場夢,醒來之後,一切就可以消失不
見。雖然這很像是小孩子的心態,但是總是會抱著那麼一點期待。期待睜開眼時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很美好。
「你就這樣丟下一切逃走。」柳青青倒了一杯酒,遞給了他。
「差不多。」燕歌行接過酒杯,就要往嘴裡送。就在杯緣靠近嘴邊的時候,
柳青青忽然張開了口,想說什麼,又說不出。
「怎麼了?」
「你看見了,不是嗎?」
「看見什麼?」
「看見我把毒下在壺裡。」她的聲音讓很多人心碎過,今天的她不唱歌,依
然能讓人心碎。燕歌行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有為女人心碎的一天。人真的不能對
自己太有自信,沒有人不會犯錯,連他也不能。
「這酒中也有毒嗎?」
「你到今天才發覺?」柳青青點了點頭,她所下的是一種很輕、很淺、不會
致命,相對的,也很不容易發覺、幾乎無人能解。
「也許我早就發現了,只是不想相信。」燕歌行拿起酒杯,毫不在意的灌下
去。
「想不到你完全不會懷疑我。」柳青青拿起酒,同樣毫不在意的喝了一大杯
。
兩個人就這樣一杯接著一杯,直到那壺酒見底。最後,燕歌行放下了酒杯。
「我能問是誰要你著麼做嗎?有誰值得你這麼賣命?」他看著杯子,「妳今
天是故意讓我知道是你下的毒。這又是為什麼?」
「一切都是他的計畫,我只是他的一步棋。柳青青坐了下來,露出了笑容,
「但我不能告訴你名字。」
「不該知道的人嗎?」
「他太可怕……」柳青青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你是否想知道
為什麼我要告訴我對你下毒的理由?」
「說吧。」
柳青青低著頭,看著匕首。十分懷念地撫摸著柄的部份,上面有一個畫著圓
形的圖騰。為了這個圖騰,眾多棋子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你知道嗎?我以前
很崇拜他,他是我的主子,我的天,我的一切,為了他和他的理想,我所有的家
人不惜一切。」她低低的聲音充滿了愁傷。
「所以,他命令妳毒殺我?」
「雲樓蘭也是他的一步棋。他並不認為雲樓蘭能夠殺死你,但他相信你注意
到雲樓蘭就會忽略了我。」
「這一點,他倒是沒有看錯。」
「他希望你把注意力放在雲樓蘭的身上,你越是相信雲樓蘭會殺你,就越不
會懷疑我。」柳青青的聲音低低的,憂傷在他們之間凝聚,「但是他沒有想到,
你會對雲樓蘭……」
「他從沒想過我竟然會雲樓蘭生出感情,更想不到雲樓蘭也是一樣。」
「是的。但還有一件事也是他猜不到的。」柳青青輕聲的笑了。
「猜不到的事?」
「他沒想到人和人在一起久了,總會生出感情,特別是女人。」柳青青咬了
咬牙,「我愛上了你。」
燕歌行不說話了,這時候他什麼話也不能說。
「所以我希望你發現,這毒是我下的。」柳青青拿起匕首,聲音似乎變得有
點啞啞的,不像是她平常的聲音。
高昂,清澈的聲音變啞了,顯得更加的滄桑。
燕歌行沒有說話,拿起酒杯,才想起酒杯已空。
「唱首歌吧。」
「嗯?」
「為我唱首歌吧。」
沉默了半晌之後,柳青青笑了。她拿著匕首站到了舞台上。燕歌行看著她,
燈光搖曳之下。
她開始跳著舞。
他常常聽她唱歌,卻是第一次知道她也會跳舞。
他想起了柳青青說過的話──我們總是抗拒不了那些會讓我們毀滅的情感,
因為我們無法拒溫暖。這是在警告他,還是再說她自己?
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想知道。
有些事,知道的越少就越好。
柳青青唱起了歌。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燕歌行看著她,身影在他的眼前模糊不清,最後只剩下一個影子在火光中的
晃動。影子好像幻化成雲樓蘭的身影,對著他笑。
那笑容卻像是在哭。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我們相遇,然後就注定了分離,歡笑的日子那不過是一個夢罷了。柳青青高
昂的歌聲顫動著他的心,他看著柳青青高舉匕首,聲音中透露出無限的痛苦和深
情。
我無法違背我的天,我卻愛上了你。
最後一句聲音未完,柳青青把匕首狠狠的刺進自己的胸口。
像是斷線的木偶,聲音突然之間中止了。
往下落。
燕歌行反應過來時已來不及阻止,他飛身上前只接住了她往台下摔落的身軀
。想將內力灌入她的體內,卻不可行。燕歌行知道柳青青已經離死不遠,他緩緩
地放下她。
「妳何必……」他搖搖頭,為什麼要這麼傻?
柳青青的唇顫抖著。
「我不能背叛他……卻也,不能背叛……自己……」
「我知道。」燕歌行輕撫著她的髮,他的這一生裡有過很多女人,即使他不
能回應她們的情感,他也不願意去傷害她們。
「酒裡有毒……」
「我知道。」
「不同……我……」柳青青努力的想說什麼,但是她已經看不見了。
「我知道。」燕歌行輕聲的安撫她,柳青青嘴唇顫抖了幾下,卻不再動了。
燕歌行抱緊的她,卻什麼話也沒辦法說。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他一直都知道,但卻沒有說出口,現在說還來得及嗎?
燕歌行的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到喉嚨處有一陣腥味,接著就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放下柳青青,但柳青青的臉上已經沾上了他的一大口鮮血。
他伸手想替她拭去,卻已經力不從心……
「別動真氣!」韓紹衡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來得很及時,伸手連點幾個穴道
之後,將內力灌入燕歌行的體內穩住真氣。
好半晌之後,他才收回氣。
「為什麼你總是在最剛好的時候到最正確的地方?」燕歌行喘了起口氣,接
過韓紹衡遞給他的小瓶子,「怎麼樣,好得了嗎?」
「好不了,怎麼好得了。」韓紹衡將帶在身上的金針插入燕歌行身上的幾個
穴道。
「現在天多亮了?」
「亮得很。」韓紹衡抽出金針,手指連點幾個穴道,燕歌行頓時覺得全身一
陣舒適。
「很亮,我卻看不見。」
「光線很強時也許可以看見東西,總比死來得好。」韓紹衡收起金針,「毒
藥是解藥,解藥是毒藥,這真是……」
「連你也解不了的毒,有厲害可想而知。」
「只能以毒攻毒,能不厲害嗎?這一年多來,竟然沒有半個人發現你雙目半
盲的事實,連雲樓蘭都不知道。」
柳青青並不知道,她下的毒對燕歌行其實半點用也沒有。
早在十多年前,燕歌行就中了一種無解之毒,雖然沒能毒死燕歌行,卻讓他
雙眼半盲,失去大半功力。直到狄愛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把毒性壓抑在他體內,情
況才好轉,誤打誤撞之下竟然讓他成了百毒不侵的體質。
柳青青這幾天一點一點對他下毒,其實對他一點用處也沒有。反倒是柳青青
最後放在他酒裡的解藥變成了毒藥。
命運真的是一種很妙的東西,他不得不承認。
只是,世事豈能盡如人意。毒雖然化解了,雙眼卻無法復原。他並沒有告訴
柳青青這個事實,原本是出自他的善意。
「司徒峻不會相信,當年和他不分高下的人,現在卻是個雙眼半盲的老頭子
,他恐怕怎麼樣也不敢相信。」燕歌行笑了笑,「幫助我,不會替狄家惹上麻煩
嗎?」
「朋友和麻煩總是分不開,但是,我們總會選擇朋友。」
聽他這麼說,燕歌行也只能苦笑著接受他的幫助。說起韓紹衡的麻煩,就會
想起那個衝動又莽撞的年輕人。其實,就算沒了燕歌行,韓紹衡的麻煩也從沒少
過,再加上這一件也沒什麼大不了。
「凌雲沒有跟著你?」
「我要他跟著雲樓蘭。」
「你怕樓蘭會做出什麼事?」
「算是猜對一半。」另一半的理由是因為凌雲跟著雲樓蘭才不會出去惹麻煩
。
「嗯……」燕歌行沉默了一會,伸手在桌上摸索,「有酒嗎?」
韓紹衡遞給他一個酒壺。他和燕歌行相識已經很久了,他不會忘了燕歌行最
愛的就是酒,不管何時都離不開酒。燕歌行打開了蓋子,豪爽地灌入嘴裡。香醇
的味道立刻從喉嚨擴散出來,這是他這輩子喝過最香醇的酒。
「好酒。」
「那是當然,我從姑姑那裡拿來的酒怎麼可能會不好?」
「狄愛的藏酒?那我可得好好的醉一場了。」燕歌行又喝了一口「你知道嗎
?其實,我希望能被她所殺。」
「嗯?」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妻子的事嗎?」
「她是被我殺死的。」燕歌行躺在地上,看著天空。
韓紹衡沒有回答。有時候,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二十年前的往事,到了現在卻比當時更加清晰。不知道有多少次夢到那一天
發生的事,他一直在想,如果像是惡夢一樣,醒來就忘記有多好。他的妻子前一
刻還對他微笑,下一刻卻倒在血泊之中。
她會不會恨他?
她將他帶出武林,他卻把她帶進武林裡。
「如果她當初不要跟我走的話。」
「因為你很愛她。」
「是的,我很愛很愛她。」燕歌行低聲地說道。清晨的微風拂過他的臉,濕
冷的感覺在臉上漫延開來。韓紹衡沒有說話,他比誰都還清楚,因為他也看過同
樣的愛情。
「我也很愛樓蘭。」燕歌行闔上眼,感覺到眼淚不斷落下。他以為自己不會
流淚,一個男人不該流淚。
「我知道。」韓紹衡輕輕地點點頭。
所以不得不離開。
※
雲樓蘭站在窗口,看著外頭的雨。
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師父是在這個別院裡教他劍術還有做人的道裡。
等到他長大了些,師父就不曾長久停在一處。似乎總是有些事在等著他師父去做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看著師父。他從沒有想過反抗他師父。也許是因為他一直
認為他師父是對的。魔教危害武林,所以殺死他們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他不曾
懷疑過。
現在他仍然不懷疑。
燕歌行殺了自己的妻子,也是師父的未婚妻。
殺了很多正道人士,殺了很多人的朋友、親人。雲樓蘭這個名字,或是他這
個人所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殺死燕歌行──為了復仇。
這是他師父養育他,唯一的一個要求。
但他卻……卻愛上了燕歌行。
韓紹衡以前就說過,他太天真。他總覺得是韓紹衡太過憤世嫉俗,但是,他
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韓紹衡說對了──他真的太天真。
你說不出來可是做得到的那個字,將來一定會傷你最深。
如果你沒有不會日久生情的把握,就不要靠近他。
韓紹衡的話常常令人討厭地正中人心裡的痛處。那時候並不相信韓紹衡說的
話。他心裡想著,只要他一直想殺燕歌行,就一定不會對他產生感情。韓紹衡很
了解他,早就看透了感情並不是人所能控制。要在什麼時候發生,在什麼地點遇
上另一個人?他全都不知道。
當世界不在是黑與白的時候,他很痛苦。
記得一年前,韓紹衡為了救凌雲,在武林同盟的教場上被刺傷,幾乎失去性
命。他曾在事情過後問韓紹衡,如果凌雲真的是殺人兇手,他還會保護他嗎?韓
紹衡是這麼回答他──只要他對我說不是,那就不是。
就當作是愚蠢的愛吧,只要他對我說,我就相信。
他該相信燕歌行嗎?
雨越落越急,他用左手拿起了桌上的熱茶。
很完美的一隻左手,連一隻手指的動作都都能操控自如,韓紹衡將狄家用來
易容的人皮覆蓋在那隻手上之後,幾乎沒有人能看出那是一隻假手。
隱藏的很完美。
但他什麼感覺都無法隱藏。先愛上的人總是輸家,他先愛上了燕歌行,就注
定了這段感情裡他永遠會是受傷的那個人。
左肩又痛了起來,他的心緒很亂,心亂如麻。每一次他想釐清那是什麼樣的
情感,卻只是越纏越亂。和燕歌行在一起的時候,有種平常所沒有的快意。連紹
衡都說,只有和燕歌行在一起的他才算是有笑容。
他很尊敬師父,但是,他在師父面前並不會笑,師父面對他時也是不茍言笑
。
他知道這其中有些不同,他對燕歌行和其他人不同。可是,不同到什麼樣的
地步?忽然想起來的時候,還是覺得害怕。他不知道韓紹衡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情
去殺一個他尊敬如父親,愛他如情人,但確也是仇家的人。
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
但是,他們之間沒有未來,一定要有一個人死。
另一個人才能存活下來。
他想到這裡時,推門的聲音傳進他耳裡。立刻轉過身來,少了一隻手有些不
平衡,但他忍著痛,等待他要等待的人。
「樓蘭,你的傷勢如何?」出乎意料之外,進來的人不是韓紹衡,而是司徒
峻。
敬畏的心情油然而生,忍不住想後退。在受傷之後,他就沒有再見過師父。
他以為師父已經氣得不想管他,但現在師父臉上並沒有怒氣,而是擔心,讓他在
一瞬間迷惑了。
「我……徒兒已經好得多了。」
「那就好。」司徒峻聽到這句話之後,表情變回平時的面表無情。快得讓雲
樓蘭懷疑方才師父的擔心是他看錯了。
「……對不起,徒兒讓師父失望了。」雲樓蘭低下頭。除了這句話之外,他
好像就沒有其它的話可以對師父說了。
「為師想了想,要你對燕歌行下毒,也許是太困難了。」
「師父的意思是……」雲樓蘭抬起頭來,隱隱約約之中有個不好的預感。
「你好好地練幾年,以你的練劍天份,一定可以殺得了燕歌行。」
看著師父急切的樣子,雲樓蘭卻搖了搖頭。要他去殺燕歌行,他的手還是一
樣會抖。不管拿得是毒藥還是劍都一樣。
「怎麼?少了一臂,就讓你灰心喪志了?」
「師父,徒兒沒有辦法殺燕歌行。」
「沒有辦法殺他?」看他搖頭,司徒峻雙手抓著雲樓蘭的肩,太過用力讓雲
樓蘭痛得皺
起眉頭,「難道師父告訴你的話還不足以讓你去殺了那魔頭?」
「是的,徒兒只能師父失望了……」
「那此事就只能依靠韓紹衡了。」司徒峻失望地放開他。
「紹衡?這……這關紹衡什麼事?」
「武林大會上,紹衡已經在眾人面前替你作保,如果你無法殺燕歌行,他會
替你動手。」司徒峻說。
「什麼?」雲樓蘭靠在窗邊,有些站立不穩。燕歌行和韓紹衡之間的決鬥誰
會獲勝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但如果讓韓紹衡出手殺了燕歌行……
他會恨誰?
燕歌行?
韓紹衡?
還是他自己?
「樓蘭,再怎麼說,你都是慕容世家的一份子。自己的恩怨都要由自己了解
,絕不能假手他人。希望你不要再讓師父失望了。」司徒峻重話說完之後,轉身
就來開。走出門口時,還撞上了一直在外頭等的凌雲。
「等……」凌雲摸著被撞疼的肩頭,話還沒有說完,房內就一陣東西摔落的
聲音。他連忙抬起頭,只見雲樓蘭抓著左手,將所有的東西都掃落在地。他飛身
上前,想要抓住雲樓蘭,「樓蘭,你冷靜點。」
「走開。」雲樓蘭推開他,衝了出去。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凌雲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還是追了上
去。
※
韓紹衡打開房門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雲樓蘭,桌上凌亂的樣子就像是經過一
場打鬥。有種不祥的感覺在心中升起,他的手立刻搭上了劍柄。
就在這時,門被推了開來,凌雲扶著雲樓蘭走了進來。如果不是因為腳步聲
對他而言太過熟悉,恐怕連韓紹衡會把進來的人斬成兩段。一看到凌雲扶著雲樓
蘭走了進來,他隨即鬆開手,走過去幫忙把雲樓蘭扶到椅子上。
「這是怎麼回事?」韓紹衡抬起頭來問凌雲。
「我哪知道,他那隻左手忽然就發起瘋來,把房子裡弄得亂七八糟,然後就
衝出去,我也想問他是怎麼搞的。」
「左手?」韓紹衡正要觸碰到雲樓蘭的假左手時,雲樓蘭推開了他。
「我沒事,我只是喝醉了。」
「樓蘭。」韓紹衡把雙臂交疊在胸前,看得他的眼神有責怪的意味在。
「我真的沒事。」
「我還是個大夫,你不用欺騙我。」韓紹衡對凌雲點了點頭,示意他先出去
。
「再發生什麼事我可不管。」凌雲丟下這句話就走了出去。韓紹衡目送凌雲
的背影,直到門關上之後,才把視線轉回雲樓蘭身上。
「你不能再用這隻左手。」
「我沒有問題。」
「我直說好了。」韓紹衡勸不了雲樓蘭,乾脆直接把那隻手拆了下來,「你
心裡有傷,在這個傷還沒有復原之前,你不能夠使用這隻手。」
「我可以。」雲樓蘭依舊堅持,「今天早上你去了武林大會?」
「沒錯。」韓紹衡點點頭,「你總會知道,所以我也不打算說謊。」
「是我師父拜託你?」
「以你我的交情,我當然會去。」
「慕容大小姐要求你做擔保?」
「誰告訴你這件事?」
「別管是誰,你只要告訴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事實。如果你無法殺他,我就必須代替你殺他。」
「看來,我替你惹的麻煩並不比凌雲少……」
「你不必擔心。」韓紹衡微微一笑,笑裡有著雲樓蘭沒有看出來的算計,「
燕歌行的事是有一點麻煩,不過,我還解決得了。你就好好休息吧。」
「我不想……」
我不想恨你,紹衡。
雲樓蘭在心底說著。如果紹衡殺了燕歌行的話,他一定會恨不得殺了紹衡。
與燕歌行之間的恩恩怨怨,本來就是由他自己解決……
「樓蘭,你看著我。」韓紹衡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很柔,那是雲樓蘭第一
次聽到的聲音,「我可以解決這些麻煩,你千萬不要做傻事。」
雲樓蘭看著他,最後點了點頭。
韓紹衡露出了笑容,輕輕拍了下雲樓蘭的肩膀。雲樓蘭回以同樣的微笑,但
卻在心中搖搖頭──
對不起,紹衡,這次我要做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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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寫小說永遠是因為寫小說這件事帶給我快樂也帶給你們快樂
如果有一天它變成為了達成某種目的的過程或是被強迫搾出來的東西
甚至是痛苦和失望時也就是我們說再見說謝謝說好聚好散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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