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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逃了是嗎?」慕容日月將蓉兒奉上來的熱茶放到一旁,看也不看慕容
劍二一眼。她已經完完全全對慕容劍二死心了。
「是的,當家。」
「他的雙手筋脈被我所斷,照理說應該無力從你的手中逃脫。」
「屬下一時不察,沒有料到他也會使用『殺人歌』。」
「殺人歌?」聽聞到殺人歌的名字,慕容日月也吃了一驚。她知道殺人歌是
狄家的不外傳的絕技,也是狄仇成名絕招。能在此招下生還的人也僅有數年前刺
殺狄仇的韓紹衡而已,「是狄家的不傳之秘?」
「是的。」慕容劍二點了點頭,「屬下想要阻攔他時曾想出招傷他,但韓紹
衡使出『殺人歌』裡的招式,屬下一靠近他周身五尺之處,就感覺到一股強大的
力量扯動五臟六腑,內息受到牽動,因此而受傷。」
「喔,這聽起來不像是殺人歌。」慕容日月所知的殺人歌是一種威力極強的
招式,但只要在被歌聲影響的範圍之內,不分敵我都會受到影響。
「據韓紹衡所言,他和狄仇曾改善過此招的招式。」
「原來如此,看來他能破得了殺人歌絕不是偶然,他必定也掌握了殺人歌的
秘訣。」慕容日月自言自語地說,一邊說話時還一邊帶著奇特的興奮笑容,「但
他真的能和將這一招用得和狄仇一樣好嗎?」
「當家?」
慕容日月從自言自語地狀態回過神來,神色不悅地看著慕容劍二,「你可知
道我為什麼會生氣嗎?」
「因為屬下追丟了韓紹衡?」
「不,我生氣的是你竟然沒遵照我的話,不要靠近地牢。」
「……屬下對韓紹衡實在是太好奇。」
「好奇什麼?」慕容日月皺起眉頭,從慕容劍二的語氣聽來,他已經對韓紹
衡有了朋友的感情。這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一件事。
「他是……第一個把屬下當成一個普通人來看待的人。」
「那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慕容日月冷笑一聲,「他是狄仇的兒子,看來
身上流著的也是狄家欺瞞世人的血液。」
「屬下看他倒不像是騙人。」
「哼,你對狄家的人又了解多少。」慕容日月不屑地說。
「但是……」
「該不會你連我的話都不相信了。」
「屬下不敢。」慕容劍二低下頭,不敢再說一句有關韓紹衡的好話。
「這次韓紹衡會從地牢逃走是你的責任。」慕容日月揮手叫蓉兒把準備好的
東西拿過來,「原本我應該要重重地處罰你,但是,我現在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
機會。」
慕容劍二抬起頭,就看到蓉兒將一把劍遞向他。
那是韓紹衡的「雨水劍」。
在唐門時韓紹衡被慕容日月所擒,這把劍自然也落到了她的手裡。慕容劍二
卻不明白現在拿這把劍來有何用意。
「這把劍?」
「這是韓紹衡所擁有的雨水劍。」慕容日月說,「這把劍對韓紹衡意義非凡
,他一定很想要取回它。」
「當家的意思是韓紹衡遲早會來取回這把劍嗎?」
「不,我要你拿這把劍去還給他。」
「還給他?」慕容劍二不明所以。
「不錯,我就是要你拿這把劍去狄家。」慕容日月點頭說,「韓紹衡絕不會
傷你,若是他有傷你的意思,你絕不可能在殺人歌之下還留著性命。他為你毫無
防備,那就是你的機會了……」
「毫無防備?當家的意思莫非是要我……」
「不錯,他毫無防備時,就是你殺他的機會。」
「紹衡大……不,韓紹衡是當家的親生兒子啊。」慕容劍二心中一慌,不知
該怎麼回答。現在要他怎麼下得了手?韓紹衡已經放過了他兩次,又當他是朋友
,他實在是辦不到。
「本座已經放棄他了。」慕容日月微微地握緊手。
她曾經因為一時的心軟而失去狄仇,也讓她的計劃拖延的十年。現在,她絕
對不會再重蹈覆轍。不管是情人也好,兒子也好,都沒有她的理想來得重要,她
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在她有生之年,一定要完成她當年對著父親的屍身許下的
諾言。
她要傾覆這個武林。
「但是……」
「我心意已決,你不用再提。」
「當家,據探子們的回報,還有前天守衛的供訴,雲樓蘭和燕歌行不但未死
,而且已經到了狄家,韓紹衡此時傷勢沉重,劍二公子到狄家時他們一定不會放
心讓韓紹衡隻身一人,想必是會待在他的身邊,狄家的人肯定也在。」侍女蓉兒
照顧慕容劍二長大,對慕容劍二有著如同母姊般的疼惜之情。聽到慕容日月要慕
容劍二去刺殺韓紹衡,她難免也感到擔心,「不論劍二公子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
,都難以在這些人手下生還啊。」
「生還?他多次違背我的意思,還放走韓紹衡,本來就該以死謝罪。」慕容
日月冷冷地看著慕容劍二,「我養你這麼大,你也該有為我而死的覺悟了。」
慕容劍二低下頭。
他知道自己難再回到慕容山莊。
慕容日月已經決意要犧牲他了。
應該是要感到悲憤的,但他現在只有一種想要大笑的衝動。二十幾年來他盡
心盡力,等待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為了慕容日月而死。
只要韓紹衡不在,他對慕容日月也就毫無價值了。
但是,他能不去嗎?
他的命是慕容日月賜與的,他是為慕容日月而存在的,如果不是為慕容日月
而活,他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他抬起頭,從蓉兒的手上接過劍。
「屬下知道了。」他跪在地上,向背對著他的慕容日月拜了幾拜,「劍二就
此向當家拜別。」
「……你去吧。」慕容日月不帶感情地揮了揮手。
慕容劍二站起身之後拿著劍頭也不回地走出書房的門,他不敢去看慕容日月
,也不知道背對著他的慕容日月是否會為他的死而流下一滴眼淚。
「劍二公子。」
慕容劍二還沒有走遠,蓉兒就追了上來,他停下了腳步等著這個照顧他長大
的女性。他與蓉兒之間身份懸殊,雖然他只是慕容日月手下的工具,但終究是姓
慕容,也就是蓉兒的主子,所以蓉兒總是叫他劍二公子。但蓉兒十幾歲時剛入慕
容家就負責照顧他,等於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姊姊。是除了慕容日月之外,他在
慕容山莊裡唯一關心的人。
「蓉兒,也許說這話有些遲了,謝謝你一直照顧我。」
「劍二公子,您快別這麼說。」蓉兒聽他這麼說,眼淚就掉了下來,「當家
正在氣頭上才會叫公子去做這不理智的事,公子您千萬別去啊。」
「不,當家是認真的,這我看得出來。」慕容劍二苦笑著說,「我死了之後
,就只剩下妳一個人服侍當家了。」
「公子……」
「我走了。」慕容劍二握著劍,轉身離開。
「等等。」蓉兒還想要追上去,不管會受到慕容日月怎樣的責罰,她也不能
讓慕容劍二去送死。
但她還沒踏出一步,後頭就有一隻手拉住了她的肩膀,「連妳也不聽我的話
了嗎?」
「當……當家。」蓉兒驚恐地回過頭,慕容日月已經飛快地點了她身上的數
個大穴,「妳對我一向忠心耿耿,我不會殺妳,不過妳就在這裡等著我回來吧。
」
蓉兒想要開口問當家要去哪裡,但啞穴被點,她張開了口卻未能發出任何聲
音,只能目送著慕容日月和慕容劍二漸漸消失的背影。
到幾乎看不見為止,她終於死心地闔上眼。
※
外頭殺聲震天,跟祠堂中的寧靜形成強烈的對比。
外頭是武林同盟的精英,以狄家本家的守衛能力遲早會被攻下。但只要身在
祠堂的這個人走出去,一切都會完全不一樣了。
祠堂中擺放著無數的祖先牌位,他身穿著白色的長袍穿過祠堂的大門,空氣
中殘留的檀香味和放在案前的利器有種詭異的協調感。
他現在的名字是狄仇。
目光投向案上的劍。黑色的劍鞘樸實無華,劍柄也是普通的樣式。
有幾年沒有碰這把劍了?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只記得很久很久沒有碰過了
,也沒想過還有再拿起它的一天。
做狄家的主人不一定需要用到劍,可是這把劍代表的是狄家當家必需悍衛狄
家的義務。只要交到了狄仇的手上,除非他死,否則不會有交到其他人手上的一
天。
它是名譽,它是權力,同時它也是負擔。狄仇伸出手去拿劍的時候心中充滿
了感慨,可是他並沒有遲疑。對守住狄家這個責任,他從來就沒有後悔接受它,
即使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也是一樣。就像他明明不喜歡傷人,卻會為了很多的理由
傷人。
這原本不是屬於他的劍。
他的名字也不是狄仇。
他的名字應該是狄愁。
五年前,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之下,狄仇變成了狄愁,狄愁變成了狄仇。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再也不屬於自己,可是他卻感覺到無比幸福。他終於變
成了自己最喜歡的人,擁有了狄仇的名字,擁有了狄仇的身份。
這是除了他們四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已經
死去但隨著狄愁這個名字下葬的狄仇,一個是替他們保守這個秘密的狄愛,另外
還有一個……
他還記得狄愛告訴他們,他們兩個兄弟的生命都不會太久時,狄仇的表情。
那不是生氣,也沒有傷心,那一種終於可以解脫的表情。狄仇用一種他從來
沒有見過的表情看著他,輕聲地對他說,「我從來沒有好好地見過這個世界上的
東西,現在我終於可以真正見到了。」
聽到狄仇這麼說時,他的心痛得幾乎就要立刻死去了一樣,那一瞬間,他忽
然想起了一個讓自己和狄仇永遠分不開的方法。
這也許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可以擁有這個和自己有著同樣的一張臉,卻
永遠沒有辦法了解的兄長。他的兄長也永遠不會了解他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去看這
個兄長。
他抓著狄仇的手對狄仇說,「我們來交換身份吧。」
從今天開始,你是狄愁,我是狄仇。
狄仇答應了。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把他的自由給了他的哥哥,然後換了他一輩子都得不到
的東西。
狄愁從來沒有後悔過。
「讓我來吧。」在他拿起劍的同時,背後響起了聲音。
這聲音他已經聽過了很多次了。狄愁訝異地回過頭看向聲音的方向,帶著三
分訝異和七分驚喜,「你回來了。」
三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孩子變成大人,也讓一個人從平凡的劍客成為為絕世
劍神。
一瞬之間他錯覺自己已經不認識韓紹衡,可是再仔細去看,他又會發現眼前
的人依然是原來的韓紹衡。
祠堂之上兩個人沉默相對。
仔細看,可以發現兩個人有太多相似之處,比如說他們同樣有略顯狹長銳利
的眼眸,嘴角揚起的弧度也是那麼相似。雖然並不完全相同──比起狄愁過於剛
硬的臉,韓紹衡帶有些微的陰柔美感。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他們必定有某種很親
近的關係,才會有這麼相似的臉孔和表情。
「……你回來了。」狄愁心中感慨萬千,一時之間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可是
卻不知道從哪裡開口。最終,他還是像千千萬萬的平凡人一樣,說出最平凡但含
意卻最深遠的話,「你是回來殺我嗎?」
韓紹衡目光直視著他,讓人無法從其中捉摸出任何情緒,「我是回來幫你。
」
彷彿沒有恨。
可是也沒有愛。
狄愁只是輕聲地笑了,他拿起劍就往外走,走過韓紹衡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
,「我還沒有落魄到需要你來幫我。」
韓紹衡持劍的右手伸出來擋在狄愁身前,阻止了狄愁往前。
「讓我出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狄仇低下頭去看,看清了在韓紹衡握在手裡的雨水劍
。
那原本和他的雨水劍是一對的劍。在拿到的那一天,狄仇將兩把劍分別交給
他這一生中最重視的兩個人……
「我不想讓狄仇這個名字染上鮮血了。」
「只因為這樣的原因嗎?」狄愁轉過頭看向韓紹衡。他很擅於從毫無表情的
人眼中找到情緒,但在韓紹衡的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獨自一個人生活下去的堅強,無論發生任何事都要保住這個狄家的強韌,韓
紹衡都已經擁有了,他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他可以死了。
這是他答應狄仇的事,他一定辦到。
「你離開的時候不是發誓有一天一定要殺了我?」狄仇揚起嘴角,露出鄙夷
的表情,「到頭來還是離不開狄家?終究還是要回來?」
韓紹衡看著狄愁,「那把劍原本就屬於我,我已經答應了他。」
「劍?滾吧,狄家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狄仇說完就推開韓紹衡的手,往前
院的方向走,「這種傢伙我還可以應付。」
韓紹衡追上狄愁,擋在狄愁身前,「我知道你得了和師伯同樣的病。」
狄仇愣了一下,隨即想起紹衡有和狄愛學醫術,他生病的事原本就瞞不了他
,「你這是同情我嗎?」
「我不是要幫你。」
「你不是恨我恨到想殺我?現在又想幫我?」狄仇瞪視著他,「從我第一天
教你練武開始我就告訴過你,同情是一種……」
「只有我能殺你。我答應了你只有我能殺你,我就一定會做到。」
「……是為了狄仇嗎?」
「不錯。」
「你對他可真是情深意重。」狄愁笑出了聲,他拿起桌上拿把劍,丟向韓紹
衡,「那就讓你去吧,我也不想讓狄仇這個名字再染上鮮血了。」
「……謝謝。」韓紹衡接住劍,用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看著那把劍。
狄愁看著韓紹衡微微地闔上眼,好像決定了什麼之後轉身就要離開。不由自
主地出聲叫他,「等等。」
「還有事嗎?」
「你為什麼要為狄仇守住這個家?」狄愁不明白這個家對韓紹衡還有什麼意
義,只是因為狄仇的希望嗎?還是……這是一個回憶?以前的他絕不會問這個問
題,但他現在忽然很想想要知道答案,「你已經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回來。」
韓紹衡沒有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你呢?」
「我?」
「交換身份這件事。」
狄愁沉默了一會,最後搖了搖頭,「我和你師伯之間的感情,是世人永遠不
會了解,說是愛都太敷淺,是更……」
「我知道了。」韓紹衡轉過頭來看著狄愁,「我很快會來找你。」
很快,很快……
武林同盟這一次的行動被一名神秘劍客所破壞,他所使的劍法和早已死去的
狄愁幾乎毫無分別。有人說那是狄愁的鬼魂,守護著狄家,也有人說那是失蹤已
久的韓紹衡,但最多人相信的說法是那個人就是狄家當家狄仇本人。
說法很多,但真相是什麼,應該只有那名神秘客本身知道了。
唯一有明確記載下來的事情是,狄家當家狄仇在武林同盟這一次失敗的偷襲
之後不久,就狠狠地報復武林同盟,十大門派之中有過半受到傷害。
但在不到半年之後,狄仇卻在前往欣賞名妓青衣舞蹈時,遭到韓紹衡的刺殺
,和其二弟狄愁死於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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