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狄愁好久沒有見到狄仇了。
比他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瘦了許多，整個人看起來是那麼憔悴。狄仇彷彿沒
有注意到他，腳步不停地往後院走去。他跟在後頭，一直跟到祠堂外才停住腳步
。
狄仇站在一把黑色的長劍前，似乎在思索什麼。
狄愁就站在門外，不知道該跟進去還是不該跟進去。就在他猶豫之時，狄仇
開了口，「既然來了，怎麼不進來。」
狄愁還以為自己沒被發現，看來狄仇在武功上的造詣還是高上他一籌，他也
不再躲藏，跨步走進祠堂，「大哥。」
「數年不見，你的輕功又精進不少。」
「還比不上大哥。」
狄仇的手放在那把墨黑長劍上，用一種極為溫和的表情看著那把劍，「現在
，江湖上已經沒有幾個人是你的對手了。」
「若是大哥想爭那個位子，天下人又有誰勝得了大哥。」
「就如同狄家一般嗎？」狄仇露出了苦笑，「這麼多年了，我從未見過狄家
以外的世界……」
聽到狄仇這麼說時，狄愁心中無限驚訝。他原本以為狄仇熱愛狄家勝過一切
，但現在卻不是那麼有肯定了。也許，他所認識的狄仇一直不是真正的狄仇，只
不過是為了狄家而在自我壓抑之下誕生假面具罷了。
「大哥，你這輩子最在乎的不就是狄家嗎？」
「不，我這輩子最在乎的是一個人。」狄仇提起「人」的時候，臉上不自覺
地露出溫和的笑容。
狄愁的手微微地顫抖，他強自握著自己的手，鼓起勇氣說，「那個人是誰？
」
「是一個很單純，很可憐的女人……」
「是她吧。」狄愁怒吼出聲，數年的等待，無數次的希望，終究是在狄仇這
句話中變成了一場空，「是慕容日月嗎？」
狄仇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的弟弟。
對狄愁而言，這就等於是回答了。
「哈哈，到頭來，我只不過是在做夢……」狄愁靠在門邊，不停地大笑，「
是因為我是男人，還是……」
「你是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狄仇走上前，想要伸手安撫他，但他的手卻
被狄愁推開，「你是我的弟弟，這一點永遠無法改變……」
「我不想當你的弟弟。」狄愁抬起頭，睜大了眼看著祠堂的天頂。眼眶四周
開始泛起霧氣，但他希望自己不要在狄仇面前落淚。
狄仇的雙手環住了他的肩膀，將他拉進懷裡。
明知道這只是兄弟之間的擁抱，這其中沒有半點情人之間的愛，但是他仍沒
有辦法推開狄仇。溫暖的熱度讓他捨不得逃離，他永遠無法割捨這個和他有同一
張臉孔，曾經共有同一個生命的哥哥。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愛上另一個自己……」狄仇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
※
從慕容日月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前之後，不願去回憶的往事好像無法停止一
般不斷地在腦海中浮現。韓紹衡眨了眨眼，將回憶丟在夢中，再睜開眼的時候，
感覺到狄愛就在他的身旁。他躺在乾淨的床上，不是骯髒的地牢裡。在慕容山莊
地牢的那幾天彷彿是一場惡夢，現在已經是夢醒的時候。除了一件事之外……他
的雙手腕包上了繃帶，動彈不得。
微微地失落感籠罩在心頭，但他很快地將這種失落感從心頭拂去。事情已經
無可挽回時，感傷也毫無意義。
「醒了？」狄愛輕聲地問。
「嗯。」他掙扎地想起身，卻被狄愛按住肩膀。
「你傷得不輕，乖乖地休息幾天吧。」
「凌雲呢？」
「他沒受什麼傷，雖然受到了殺人歌的衝擊，但畢竟不是正面衝擊，休息個
幾天自然會痊癒。」狄愛嘆了口氣，「倒是你……」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我的手已經廢了。」
「……我還以為瞞得過你。」
「我至少也是半個大夫啊。」韓紹衡輕聲地笑了。
「要是我能治好這傷就好了。」狄愛又嘆了口氣，「看你這樣強顏歡笑的，
我反而更傷心。」
韓紹衡沉默了一會，不知該說些什麼。他知道狄愛一定是自責不已，因為這
一次會去唐門全是狄愛的堅持，韓紹衡已經多次對她說過唐柔絕對是不安好心，
「……姑姑，我真的不要緊。」
「你這孩子就是太堅強了點，才讓我擔心。」狄愛替他蓋上被子，「你好好
休息吧，狄家的長老們全都來了，我還得向他們解釋你的傷才行。」
「能不能先瞞著他們？」
「我也不知道，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狄愛站起身走到門邊，開門的同時
也在心裡盤算這要怎麼和凌雲等人說。
想了半天，她還是不知該怎麼提起。
狄愛將門闔上時輕聲地嘆了口氣，一回頭就被站立在中庭的一大群人嚇了一
大跳。凌雲、雲樓蘭、燕歌行等人不提，狄雷、莫非、唐柔甚至是狄家的長老們
全都來了。
「你們全都在這裡做什麼？」
「紹衡的傷怎麼樣？」凌雲焦急地問。
「暫時是性命無虞。」狄愛對著凌雲說，實在狠不下心把最殘忍的事實告訴
凌雲。
「還好。」雲樓蘭拍了拍凌雲的肩膀安撫他，狄愛的話讓他們放心不少。
有一名留著雪白長髯的狄家長老之一走上前來，面色凝重地詢問狄愛，「他
的性命並不重要，他的武功何時才能恢復呢？」
「這……」狄愛遲疑了一會兒。
另一名穿著刺有金錢圖樣的長老也走上錢來，「他回來的時候雙手連茶杯都
無力拿起，就連我這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傷得不輕，若是他那雙手無法復原，那
叫整個狄家要如何是好？」
「你們關心的只有他的武功嗎？」凌雲不滿地說。
「外人無權對狄家的事插嘴。」那名長老看也不看凌雲一眼，繼續逼問猶豫
著要不要說出來的狄愛，「他的雙手究竟要多久才能復原？」
「紹衡的手……」狄愛咬了下唇，在心中掙扎了老半天之後還是搖了搖頭，
「紹衡雙手的筋脈已經壞死，沒有復原的可能了。」
「妳的意思是？」
「是的，紹衡再也不能拿劍了。」
「什麼？」幾乎是所有人同時驚呼出聲，不只是凌雲不能接受，雲樓蘭、狄
雷等人也無法接受。
長老們聽到韓紹衡的手再也不能復原之後，臉色鐵青地聚在一起不知道在商
討什麼事。狄愛也不想去管他們，找了一個石階坐了下來。雲樓蘭等人圍了上去
，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追問。
「真的沒有復原的可能嗎？」雲樓蘭開始後悔沒有阻止韓紹衡到唐門去。
「如果有辦法的話，我就會說有辦法了。」狄愛搖了搖頭。
如果她能的話，就算要傾盡狄家的力量他也會去救紹衡。可是醫術也有其限
度，就如同死去的人不能復活，毀壞的東西也不是盡力就可修好的，「狄家恐怕
會變得很亂吧，那些長老們一定沒想過紹衡也會有無法再用劍的時候。」
「我才不想知道那些老頭子們的想法，我只關心紹衡大哥的傷勢。」狄雷皺
著眉頭看向長老那一邊，但在看到一個小男孩被長老們帶到中庭來的時候也露出
了難得慌張表情，「那不是狄雨嗎？」
狄愛聽到狄雨的名字時也吃了一驚，「狄雨？他怎麼會在這裡？」
「狄雨？」燕歌行和雲樓蘭面面覷，他們都不知道狄雨是什麼人。
「是我弟。」狄雷露出了苦笑，「他是長老們為防紹衡出事時挑的人，哼，
動作還真快呢。」
「什麼意思？」雲樓蘭看不出來一個八歲的孩子能替代紹衡，「難道他們要
讓他去拿狄家的那把劍嗎？」
「是啊。」狄雷笑得更苦澀了，「他們當紹衡大哥已經死人了嗎？」
「對那些臭老頭們來說，不能拿劍的紹衡根本就……」狄雷說到這時，忽然
想起一件事，「凌雲到哪裡去了？」
「咦？」雲樓蘭環顧四周，「剛才就沒看見他了。」
「奇怪，這時候他會跑哪裡去了？」狄雷看著那群長老就不舒服，想到狄雨
以後會面臨的事就更是不愉快。但在狄家他根本沒有資格開口。
「他還能去哪裡，不就是……」燕歌行根本就沒費力去找，想來想去，凌雲
還不是只能往一個地方跑。
「你知道？」狄雷抬起頭來看他，他對這個邪魔歪道出身的劍客一向沒有什
麼好感。
「除了韓紹衡的身邊之外，他還能到哪裡去？」燕歌行苦笑著說，「已經離
不開韓紹衡了吧。」
雲樓蘭苦笑著點了點頭。
※
有一個人輕輕地開了門，脫下了鞋子，坐在床邊。手指捲著他的長髮尾端，
不自覺地嘆氣，又嘆氣。
即使天色暗了下來，僅有些微的月光透過窗櫺落在房間裡，韓紹衡還是能感
覺得出周圍的一舉一動。噗嗤一聲，韓紹衡終究還是笑了出來。原本他裝作熟睡
的樣子，等著看這人打算要做什麼，可是手指在那裡捲啊捲的，嘆氣一聲接著一
聲，連韓紹衡這麼有耐性的人也忍不住要笑了。
天下間能讓韓紹衡毫無防備的也只有凌雲了。
「你還笑得出來。」
「怎麼笑不出來。」韓紹衡坐了起來，「姑姑嘆氣了半天，你又嘆氣了半天
，叫我怎麼能不笑出來？」
「但你的手……」
「別擔心，我又不是只會使劍了。」韓紹衡笑道，「你也看到我擊退慕容劍
二了，不必替我擔心。」
「可是，劍不是你的第二生命？」
「誰說的？」韓紹衡挑起眉，他記得自己從未說過劍是自己的第二生命這回
事。
「劍客不都是這樣嗎？」
「哈哈，哪有這回事。」韓紹衡笑著說，「我倒比較擔心手指無力，以後彈
琴之類的事可能就不行了。」
「你倒是看得很開。」凌雲爬到他身上。
溫暖的身子壓在韓紹衡身上，靜靜地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怎麼了？」韓紹衡的手環抱著凌雲，他看得出來凌雲有心事。
「也沒什麼，只是害怕。」
「害怕？」
「怕我有一天會失去你。」凌雲想起見不到紹衡的那幾天，他的心裡總是十
分擔心。明知道以韓紹衡的武功幾乎是天下無敵，但他總是有種不好的預感。
直到韓紹衡負傷回來，他才真正發現自己真的很喜歡韓紹衡。那時跟著韓紹
衡、帶著莫非往北行時，還覺得這個人真是麻煩。漸漸地變成了喜歡，不想離開
這個人，因為跟韓紹衡東南西北到處跑實在很有趣，可以見到各種各樣的奇人異
事。直到現在，他才真真正正地知道什麼叫愛上一個人。
以前啊，總覺得那是等到娶了妻子就會懂得東西。只要一個女人嫁給了他，
自然就會帶著「愛」嫁過來。
原來，不是那麼一回事。
「放心，我一直在你身邊。」韓紹衡微微收緊了手，輕聲地保證。但是他心
裡也不像以前那麼踏實了。畢竟他在劍上耗費了十數年的時間，知道自己無法再
次執起長劍時，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不安。
但此時此刻，他只想讓凌雲安心而已。
「……我今天見到了一個孩子。」
「嗯？」
「在狄家別莊，那孩子有點像你。」
「長像？」
「不，我總覺得你小時候就是像他那個樣子。」凌雲想起那個向他介紹自己
叫做狄雨的小男孩就想笑。明明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偏偏板著臉裝作大人的樣
子。
「……該不會是狄雨吧？」
「你知道？」
「我小時候應該不是那麼彆扭的孩子吧。」韓紹衡苦笑著回答，「你在狄家
別莊見到他，應該是他來找我了。」
「是，那孩子和你很親？」
「他是狄雷的弟弟，他們兩兄弟的父母是因為我……或者說是我師伯而死的
。」
「嗯？」
「好幾年前，也就是在天城計畫尚未完成時，武林同盟曾經有組織各門各派
的精英一起偷襲狄家大宅。那時有無數的狄家精英戰死，狄雷的父母也是其中之
一。」
「這和你有何關係？」
「同盟的人是慕容日月組織起來對付狄仇師伯，當時我曾回到狄家幫助狄家
擊退武林同盟的人，但因為一些事，我晚了半個時辰才趕到狄家大宅。」韓紹衡
回想起當時的場景仍有些難過，「在我趕到之前，狄雷和狄雨的父母已經戰死了
。」
狄家的精英裡有不少人以前很照顧他，而武林同盟的精英也有他的朋友。
「所以你才對他們兄弟特別照顧？」
「我多多少少是有點責任的。」韓紹衡點點頭，「狄雨是個乖孩子，只不過
……」
「只不過什麼？」
「長老們老是想將狄雨培養成狄家的下一把『劍』。」韓紹衡冷哼一聲，「
那些人可從來沒把我們當成一個人過。」
凌雲回想了一下狄雨說的話，「狄雨好像是要去接那把劍了。」
「什麼？」
「我也不太清楚，只聽狄雨說明天長老們要他去祠堂。」
「祠堂嗎……」韓紹衡眉頭一皺，接著就不再說話。
「紹衡？」凌雲抬起頭來看著他，但韓紹衡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抱著凌雲，
慢慢地闔上眼。
輕輕地抱著他，像是抱著世界上最珍貴的事物。
「睡一下吧。」韓紹衡輕聲地說。
凌雲點了點頭，挪動了下身子，在韓紹衡的身邊睡下。
夜涼如水，四周寂靜無聲，兩人平穩的氣息漸漸地一致……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15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