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韓紹衡翻了翻書。
狄家有近三萬卷的藏書,其中絕大部份都是手抄的珍本。韓紹衡隨手抽了幾
本藥書放在桌上。手指翻過紙頁時微微地顫抖著,無法拿穩。纏繞著繃帶、手指
的顫抖都在強烈地提醒他手腕筋脈受到的嚴重傷害,韓紹衡根本無法專注在書卷
上。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書卷。一壺酒和兩個碗被放在他的面前,韓紹衡抬起頭
,正好就看到慕容劍二的臉。
「這是?」
「酒。」慕容劍二答道,「陪我喝一杯?」
「……你的傷還沒完全好,少喝些對你比較好。」韓紹衡將酒搶了過來,倒
滿了整整一碗。酒香濃醇,但進到他嘴裡卻淡而無味。
人死了,心也跟死了。
「那你呢?」慕容劍二在韓紹衡的對面坐下,卻沒有拿起酒碗。
「我的傷好不好都沒有差別了。」韓紹衡笑了笑。
「為什麼你覺得好不好都沒有差別?」慕容劍二替韓紹衡斟滿了一碗,「因
為你覺得活著沒有意義了?」
「但我不會跟著凌雲去死,我答應過他。」
「就像你答應過狄愁。」
「我從沒答應過他。」韓紹衡笑了笑,頭靠在椅背上,用一種很舒服的姿勢
坐著,「我答應的是狄仇,不是狄愁。」
「什麼意思?」慕容劍二露出好奇地表情,看著韓紹衡慢慢地品嘗第二碗酒
。
「那是一個故事,我答應他不會說出事實。」韓紹衡有些醉了,說話雖然還
是平常的樣子,但臉卻微微發紅。以韓紹衡的內力修為本來不應該輕易酒醉,但
韓紹衡卻沒有注意到自身的狀況。
「凌雲呢?」
「你想問他嗎?」
「要讓你開口太難,他還是孩子。」慕容劍二露出淺笑。
「你自己也是個孩子……」韓紹衡偏著頭,「雖然說我也沒有大你幾歲。」
「他知道嗎?」
「凌雲?」韓紹衡頓了一下,「他知道一些,但不知道全部。如果他還活著
的話,也許會告訴你吧。」
「真好。」
「嗯?」
慕容劍二毫不掩飾地說,「我很羨慕凌雲。」
「為什麼?」
「他能讓你哭、讓你笑,而我只是你的敵人。」
「你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
「我當你是我的兄弟。」
「如果我不只想當你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面對近乎赤裸裸的告白,韓紹衡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境,
拿起酒碗一乾而盡,太急太快的動作幾乎讓他打翻酒碗,「我好像有點醉了。」
「你不是醉了。」慕容劍二定定地看著他,雙眼裡有一種濕潤的渴望。
韓紹衡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喝得太快了,而慕容劍二什麼也沒有喝。兩個酒
碗中的一個還是乾的,另一個已經不知道見底了幾次。只有他一個人在喝酒,只
有他一個人覺得頭暈目眩。
他很少喝醉……氣提不起來。
「劍二?」韓紹衡手扶著桌面。
「你不是喝醉了。」慕容劍二也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背後,伸手扶他。韓紹
衡想要揮開他的手,可是卻使不出力來。
「酒裡下了藥嗎?」韓紹衡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嘆息,他也沒有掙扎。
「麻藥和春藥。」慕容劍二說,「麻藥是狄愛給的,要一個時辰才會有作用
,所以連你也分不出來,春藥卻是我自己的主意,只是你沒有注意到。」
「我不是沒注意。」韓紹衡闔著眼,「我只是沒想過。」
劍二。
慕容劍二從來沒有這麼恨過自己的名字。
因為這個名字,所以他永遠只能是一個人的影子,只能成為天下第二,不能
成為天下第一。不是每一個人都想成為天下第一,但沒有人希望成為天下第二,
因為那個『二』字裡有很深的悲哀。
但慕容劍二注定只能是韓紹衡的替代品,只能是一個無法成為韓紹衡的缺憾
。他應該要恨韓紹衡,恨他必需承受原本應該是由韓紹衡來承擔的一切,和韓紹
衡擁有他無法想像的幸福人生。
但慕容劍二卻無法去恨韓紹衡。
如果能恨的話,他就無需像現在這樣痛苦。
初次見面兩人就正面衝突,但不管是風采、劍術、氣度,都讓他徹徹底底地
了解到自己只是個贗品。
第二次見面,他違背慕容日月的命令找韓紹衡挑戰。讓他發現自己還是個人
,還有心,還想要溫暖。從那天起他和韓紹衡成為好友,雖然他們身處不同的陣
營,但在戰場之外他們可以是朋友。
第三次見面,他才知道原來韓紹衡心中有無法取代的存在。
不知為何,他有些難受,原來──他只是影子。
再一次見面,兩人的處境顛倒。
韓紹衡成為慕容日月的階下囚,雙手經脈被他的主子所廢。他知道我了韓紹
衡就是主子唯一個兒子,是他名義上的兄長,是他無法取代的『那個人』。
韓紹衡從地牢中逃走之後,他又再一次來到狄家。慕容日月要他殺了凌雲,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下手,雖然不喜歡凌雲這個人,也沒有任何和凌雲有任
何交情,但他已經答應了韓紹衡絕不會傷害這個人。
他下不了手。
韓紹衡的話對他而言,比起慕容日月更加重要。
結果,慕容日月不惜犧牲他也要殺凌雲,在他的血濺在韓紹衡的臉上時,韓
紹衡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將他擁入懷中。
「沒事了……」
那一次,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落淚。
雖然他們不是攣生子,但韓紹衡身上的傷口卻同樣讓他痛得要命。如果韓紹
衡是光,他願意成為影。他訝異地發現自己對韓紹衡有慾望,他不能確定那是不
是愛情,可是他確定他渴望得到韓紹衡渴望得快瘋狂了。
現在,韓紹衡微闔著眼,坐在書房的椅子上。
低而淺的嘆息聲。
即使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韓紹衡仍下意識控制著自己,手抓著椅子的把手
,抗拒著藥力。慕容劍二看得出來韓紹衡掙扎著,在理智和慾望之間掙扎著無法
往偏向任何一方,他正用內力在抵抗著藥性,但也知道只是徒勞無功,春藥和毒
藥不同,身體不會本能地排斥藥物。但慕容劍二在意的只有韓紹衡,強壓著慾望
的模樣更讓慕容劍二更想要觸碰、擁有對方。
韓紹衡是個美青年,但和女人天差地遠。韓紹衡的肩膀很寬,胸口平坦,呼
吸之間起伏似乎都帶有力量。
慕容劍二吻著韓紹衡的臉頰,韓紹衡沒有拒絕,卻也沒有回應。
「紹衡?」他試著叫韓紹衡的名字,想知道自己有沒有進入對方的眼中。
紹衡睜開了眼,深黑色的眼眸彷彿沒有底,可是映照出來的影像卻模模糊糊
,像是慕容劍二,又像是其它人。
「紹衡?」又是興奮、又是害怕。
紹衡慢慢地靠近他,手指撫摸著他的臉。手指慢慢地滑過唇角,像是捧著世
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一樣捧著他的臉。有短短的一小段時間,慕容劍二以為紹衡會
吻他,但是紹衡只是輕碰了下他的額頭,不帶任何情慾的意味。
「凌雲……」
聽到這兩個字的一瞬間,慕容劍二幾乎要落下淚來。他想像過這雙手是他的
,這懷抱是他的,這個人是他的。
但那只是想像而已。
韓紹衡伸出手抱著劍二。雖然劍二沒有問出口,但他也猜得到在紹衡的眼中
,現在的他是凌雲不是慕容劍二。
他從一個替代品變成另一個替代品。
想哭、又想笑。
可是,即使是個替代品也好,他現在只想要這雙手、這個懷抱。
「抱著我,好嗎?」劍二輕聲地說。
不知道紹衡是否聽見了他的話,到那雙手的確環繞在他的身上,像是保護、
又像是囚禁但究竟是囚禁自己還囚禁對方,連劍二自己也不明白了。
靠在紹衡身上,替自己找了個舒服的位子。
「只要一下子就好了……」
※
狄愛手裡拿著藥刀,坐在房間裡,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倒上酒。
「妳這是幹嘛?」唐柔用清水和酒洗過了雙手,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洗自己
的手臂。
「做準備。」
「做準備做到手臂上的,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當然是做替我的右手臂動刀的準備。」
「右臂?妳在胡鬧嗎?」唐柔皺起眉頭,「慕容劍二既然願意貢獻自己的筋
脈,還要做什麼準備……難道是你怕我失敗?未免太小看我了,在這天下間,如
果我不能完成,我就不相信還有別人能……」
「不是,我對妳有一千一萬個信心。世界上如果有人能續脈,除了妳別無他
人。」狄愛不慌不忙地迷湯灌下去。
「別這麼說,還有你嘛。」
「謝了。」狄愛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唐柔這麼大個人了還像個小孩子,真
讓人有點受不了,「我打算由我和慕容劍二一人各出一條手臂的筋脈。」
「為什麼?反正那小子……」只會帶給你們麻煩。唐柔本來要說出這句話,
卻被狄愛打斷。
「我倒不這麼認為。」狄愛說,「他看起來對紹衡有意思的很。」
「有意思的很……你該不會是想將紹衡和慕容劍二送做一堆。」
「不然呢?」
「這、這……凌雲屍骨未寒,你就紹衡另找新歡。」
「底下水流湍急,有什麼屍骨也被沖到海裡去冷了。」
「我也不是反對將來我不小心墜崖、失蹤、落海很久之後妳令結新歡,可是
你總得懷念我一段時間啊。」唐柔本身也是個不怎麼通人情的人,但在這件事
上,狄愛的想法比她更驚世駭俗。
「換作你自己呢?你丈夫落崖時你有沒有等個幾天在另結新歡。」
唐柔搖了搖頭,「是我親手毒死他。再說,我又不喜歡他,總覺得他煩人,
既然他已經死了,我何必要在乎。」
「那不就得了。」
「可是我看你不像討厭凌雲的樣子啊。」唐柔說,「換作我女兒,要是他死
了,再怎麼樣也會為他哭了兩滴淚。」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希望慕容劍二跟紹衡在一起。」
「這我就一點也不懂了。」
「反正我說了半天,妳也不會再更懂。」狄愛揮了揮手,要唐柔別再提那件
事了,「你過來幫我準備藥吧。」
「這簡單,我的好姑娘。」唐柔笑了笑,把那些事情都丟到腦後。
慕容劍二聽見屋子裡的聲音小了,才抱著韓紹衡走進去。
雖然聽不清楚裡頭在說什麼,但肯定是狄愛和唐柔在講些什麼。他實在不想
見到唐柔,這次卻不能不見。
初次見到唐柔時就讓慕容劍二渾身不自在,除了唐柔高人一等的身材帶給他
壓迫感之外,唐柔看神的眼神也讓他很不舒服。那種將惡意、敵意、善意、好意
全都原原本本、毫無掩飾地顯露出來,讓人怎麼看都害怕。
當慕容劍二把韓紹衡放在床上時,唐柔更是從頭到尾一直盯著他看。雖然慕
容劍二告訴自己別去在意,但卻還是能感覺到背後被然注視的不快。
狄愛等慕容劍二服了麻藥之後,坐在一旁邊等藥性發作邊問,「那春藥有沒
有效果?」
「大概有吧。」慕容劍二閉上眼,他只覺得好累、好想睡,身體變得笨重。
「什麼叫做大概有,你也說清楚一點。」
「一開始他還分得清我是誰,所以碰也不碰我一下。」慕容劍二說,「後
來,他把我錯認成凌雲……」
「然後呢?」
「我要他抱著我一會,沒多久,春藥的藥性過了。但在那之前他就被麻藥迷
昏過去。」
「就這樣?」
「就這樣。」
「哈哈,我就說吧,狄愛你對這小子期望太高了。」唐柔撫掌大笑,「他根
本就沒那個膽。」
「該不會是他把你錯認成凌雲的關係吧?」
「也許……」頭好重,眼皮也好沉,這句話他也答不上來。一瞬之間他似乎
有點難過,可是又有點安心,慕容劍二決定什麼也不去想──他現在只想睡。
「錯認又有什麼關係?」狄愛又問,但這次慕容劍二沒有回答他。狄愛見他
似乎睡著了,又喚了一聲,「劍二?」
沒半點反應。
唐柔走了過來,「好啦,我可以開始動手了,妳真的打算用自己的筋脈嗎?
萬一你右手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怎麼辦?」
「別擔心,我和紹衡一樣,左手比右手的本事強多了。」狄愛笑了笑,替劍
二和紹衡捲起袖子。在他捲袖子時,雲樓蘭和燕歌行也在外頭敲門。
「狄當家?」雲樓蘭從窗子探進頭來,一臉擔心地看到著韓紹衡,「我看慕
容劍二抱個人往這裡來,還以為有什麼不對,現在怎麼兩個人都躺平在床上
了?」
「這事複雜了點,待會再說吧。」狄愛看到燕歌行和雲樓蘭,心中忍不住歡
喜,雖說她不認為慕容日月的人會這麼湊巧在這時出現,但沒人守著總不放心,
現在正好有這兩大劍客,她可放心不少,「我和唐門主正設法醫紹衡的手,接下
來的五個時辰,你們別讓任何人進入這屋子裡。」
「原來是叫我們來做看門狗來著。」燕歌行道。
狄愛也不去理會他的言語,只是對著雲樓蘭說,「就當是幫紹衡個忙。」
「當然,紹衡的事就是我的事。」雲樓蘭微笑著說,拿著劍就在藥室前坐了
下來。
「你呀……」燕歌行苦笑,也跟著坐了下來。
「不高興嗎?」雲樓蘭轉頭去瞪他,燕歌行連忙搖頭。
「沒這回事,我高興得很。我們欠了紹衡老弟那麼多,就當作是還他個人情
吧。」
唐柔挑了下眉,在狄愛耳邊小聲地說,「燕魔頭看起來可不太願意呢。」
「放心,只要有雲樓蘭在,他絕對會乖得很,放心吧。」狄愛深吸了一口
氣,他已經在狗、牛身上做過很多次實驗,但在人身上卻還是第一次,「我們開
始吧。」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15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