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慕容日月坐在武林盟主的寶座上。
風從她的耳邊吹過,但她卻不覺得冷。再冷的風、再寒的雪,也比不上她的
心還要冷。她靠著鑲著金箔寶石的椅背,心想著要僕人再多拿幾個軟墊來。
武林已經在她的手上。
這幾個月來,她又掃平了幾十個不服武林同盟的門派。她故意不讓自己手下
的門派輕易獲勝,而是讓血流成河,屍體堆積如山。
看著血肉骸骨堆成的山,她以為自己會感到恐懼或是愉悅。但真正踏在戰場
上,她心中卻一點感動也沒有。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只有一種接近目標的失落感
──傾覆武林的目標已經近在咫尺,但她丟失的東西只有越來越多。
她曾經深愛的身影,離她好遠、好遠。
闔著眼,聽著身邊的寂寥。
沒有狄仇的聲音,她卻總是想起第一次見到狄仇時的渾身顫抖,她沒有見過
一個這麼像自己的人。沒有父親的聲音,她卻總是忘不了自己揮劍斬下父親首級
時,看著血在雪地上擴散,她的手指去碰才發現有溫度。
死亡讓她和父親貼近,她終於觸碰到了總是對她極為冷淡的父親。那是她第
一次愛上死亡,愛上殺死別人時的溫柔和冷酷,愛上被殺時的溫暖。
她想擁抱死亡,死在狄仇的手中、父親的手中,最後卻只有她留下來。孤單
和寂寞將她淹沒、掩埋。
風吹過來,臉上有點涼涼的,伸手去摸才發現自己掉了眼淚。
慕容日月忍不住失笑──
原來,她還有眼淚。
原來,她還會感傷。
原來,她是那麼希望有人殺死她,還想被那雙手環抱在懷裡。她可以想像得
到韓紹衡殺死狄仇時,懷抱有多麼溫暖。
那雙手殺人的時候一定會狠狠地、毫不猶豫地抱住她吧。她用手環著著自己
的肩膀,想像著韓紹衡的溫度,感覺到無止境地幸福和愉快。那是狄仇和她的血
混合成的溫暖,終有一天會屬於她。
雖然韓紹衡總不肯離開別莊,但她知道韓紹衡的雙手已經復原,也許連武功
也復原了。總有辦法讓韓紹衡自己來找他。
用他的那雙手……
光是想像,就讓她忍不住顫抖。
※
自從韓紹衡的手傷復原之後,就一直待在別莊練劍。狄愛吩咐其它人別去打
擾他,只有幾個人不怕死地會去找韓紹衡。這幾個人就是狄雷、狄雨、慕容劍二
、雲樓蘭、燕歌行還有唐柔。
韓紹衡獨自一人坐在湖邊,驚蟄劍就在他的身邊。
凌雲還活著的時候,他雖然也很愛這把和雨水劍配成一對的驚蟄劍,卻從來
沒有和劍真正融為一體。
劍是劍,他是他。
最近,他越來越分不清楚自己是劍還是韓紹衡。
也許因為劍本身就是孤獨的東西,變得孤獨的他漸漸地也只能聽見劍的聲音
。
韓紹衡靠在劍身上,有個聲音在隱隱約約之間鼓動他去一個地方。他知道那
個地方是哪裡,也知道去那裡之後,一切都會有個結束。
可是他卻沒有去。
因為慕容劍二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請他不要殺慕容日月。
現在,慕容劍二就站在他的身後。到底是怕他忽然動了殺意,還是真的只是
擔心他呢?韓紹衡不想問這個問題,「你不必一直在別莊盯著我瞧,我沒打算去
慕容山莊。」
慕容劍二愣了一下,低下頭小聲地說,「……看著你,我總是比較安心點。
」
「左右為難?」
「我擔心你會殺了當家……」
「你怎麼知道不是慕容日月殺死我,而是我會殺死慕容日月?」韓紹衡忍不
住失笑,「你對她的武功就這麼沒有信心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當家殺不了你。」慕容劍二執拗地說,韓紹衡真不
知道他的信心是從哪裡來。說起來,慕容劍二和凌雲這點還真像,心理認定了什
麼事情就不管那件事多不合理或是旁人怎麼勸說。
他還記得凌雲聽了鬼故事睡不著,整晚一直吵著他說話。也還記得狄雷講了
個除了凌雲之外沒人會相信的傷心故事,但凌雲就是可以哭一個晚上。
到底是固執還是任性呢?
紹衡也說不上來。
偶爾想起這些往事時,說不上是好還是壞,他總是會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但
是,當他從回憶中驚醒,找不著那熟悉的身影時,總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扯著他,
將他四分五裂。雖然總是讓他痛得想要縮起身子,但再怎麼痛,也不會比失去的
那一刻更痛了。
「如果我真能殺了她,你以為我聽了你說之後,就會不殺她嗎?」
「我不知道,不過,就當我犧牲了我的經脈和你……」慕容劍二話還沒有說
完,韓紹衡凌厲的目光就掃了過來,「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劍二小心翼翼地看著紹衡。他以前從來沒有擔心過自己說過的話,就算是慕
容當家,他也一向直來直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現在卻擔心起是不是紹衡聽了
他的話不高興,這種感覺連自己都覺得很窩囊,可是這件事就是會懸在心上,怎
麼樣也忘不了。
「沒什麼。」紹衡轉過頭不去看他,「我還不算太小心眼,不然就要錯以為
你是要激我自斷經脈嗎?」
「不是,當然不是。」慕容劍二連忙搖頭,「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為難慕
容當家,她只是太想要某些東西。」
慕容劍二沒有說出韓紹衡這三個字。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說出來也沒有用。現在的韓紹衡聽不進去,就算
聽進去了也不會相信這些話。
「想要嗎?」韓紹衡冷笑了一聲,「那個女人是個瘋子,沒有任何在乎的東
西。」
「對她來說,你不同於其它人。」慕容劍二努力解釋著,雖然他不知道說這
些話有什麼用,可是他覺得自己應該說,就說出了口。
「你跟在她身邊多久?她一劍刺下去的時候,又猶豫過了嗎?」為了刺傷韓
紹衡,連親如兒子的慕容劍二都可以犧牲,韓紹衡想不出來慕容日月會在乎任何
東西。
「我只是她的……她的一件工具。」這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來,慕容
劍二緊握著拳說,「你卻不同。」
「不同嗎?我只是……算了,說了你也不會懂。」韓紹衡笑了笑,「就算你
不說,我也不會殺她。」
慕容劍二心中一愣,他並不認為紹衡不恨慕容日月,而是凌雲死了之後,那
種恨意就沒有消失過,幾乎和韓紹衡融為一體,「為什麼?」
「我答應過一個人不殺她。」
「誰?」幾乎是反射性地問出這個問題。
韓紹衡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拿著劍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向湖邊的小屋。
留下慕容劍二站在湖邊,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
跟上去也不是,不跟上去也不是。
坐在這裡,離韓紹衡就有天和地那麼遠,但就算跟了上去,又會變得近一些
嗎?他知道自己永遠比不上凌雲。就像是死去的狄愁、狄仇、凌雲,活著的人絕
對無法替代他們在韓紹衡心中所佔的地位。
「不跟上去嗎?」慕容日月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時,慕容劍二反射性地想要拔
劍,但手摸到腰間時才想起自己沒有帶劍,「連劍也不帶,你和一個死人有什麼
差別。」
冰涼的劍尖抵在後心,慕容劍二卻出奇的冷靜。
也許已經在鬼門關前走過一回,所以變得不在乎了吧。
「怎麼不想回答?」
「我能回答什麼?」慕容劍二苦笑,「對妳來說,我和旁人根本毫無分別。
」
「當然有分別,劍二。」慕容日月的語氣充滿了遺憾,「在慕容家裡只有你
能跟在我身邊,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
「我不懂。」慕容劍二搖搖頭,「我曾以為我懂,其實我什麼都不懂。」
「……聽你這麼說還是有點感傷。」慕容日月搖了搖頭,「這還是我第一次
聽見你用這種方式來稱呼我。」
慕容劍二愣了一會,接著就苦笑出聲。連他自己也沒有發現到,什麼時候開
始,他不再稱呼慕容日月是當家,而變成了妳。那個事事以慕容日月為重的慕容
劍二去了哪裡?也許在慕容日月幾乎刺死他的那一刀之後就死了。
「我卻不認為。」慕容劍二將心中的感傷扔到一旁,「妳為什麼會來狄家別
莊?韓紹衡既然盡可能地避開妳,妳何必和他正面衝突呢?」
「我正是等著他來找我。」慕容日月輕聲地笑了,「你何不喊一喊韓紹衡的
名字,雖然離小屋有一段距離,但他還是聽得見。」
「然後呢?」
「你不需要知道。」慕容日月輕聲地笑了。
沒有人能理解她。
慕容劍二不能、司徒峻也不能,也許韓紹衡可以理解她。因為那雙手是真正
沾過血的手,一定能理解血有多溫暖吧。
「我不了解。」慕容劍二閉上雙眼,「你想要殺了我就殺吧,我不會出聲,
也不會讓他知道妳在這裡。」
「那我就在他面前殺了你。」慕容日月笑得像是一朵盛開的花,只是從花中
綻放出來的不是香氣而是冰雪的寒冷,「不過在這裡殺了你,事情就變得很無趣
了。」
「你……」慕容劍二還來不及開口,慕容日月運指如風,連點他身上的二十
一個要穴,慕容劍二眼前一暗,昏了過去。
慕容日月伸手扶起倒下的慕容劍二,自言自語地說,「紹衡,我等著你。」
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她將慕容劍二扛在肩上,離開了狄家別莊。
※
狄雷在別莊和大宅裡找了大半天,就是找不著韓紹衡和慕容劍二。
倒是在偏院找到了雲樓蘭和燕歌行,「兩位前輩有見到紹衡大哥嗎?」
「不就是在別莊練劍嗎?」雲樓蘭從燕歌行手中搶過酒壺,給了燕歌行好幾
個白眼。他很清楚自己的行為和管家婆、老媽子沒什麼兩樣,可是白天就喝到滿
身酒氣會讓他想到綠花樓、迷糊巷那些煙花之地,心裡就有一千、一萬個不愉快
。偏偏一到杭州來,燕歌行的酒癮就無止無盡地發作起來,狄家有的是好酒,綠
花樓、迷糊巷這些有美人有好酒的地方也多,再加上韓紹衡也會喝個一兩杯,常
常就約著喝酒聊天,更是替燕歌行找了很多喝酒的理由。
「紹衡大哥不在別莊。」狄雷著急地說,「還有慕容劍二也不見了。」
「你沒聽他說過什麼嗎?」雲樓蘭愣了一下。
「這還要問嗎?」燕歌行從雲樓蘭的手中把酒搶了回來,「紹衡老弟還能去
哪裡?他把自己關在別莊,出了別莊,他還能去哪裡?」
「若是再加上慕容劍二也找不到人,難道是……」
「除了慕容山莊,我可想不出別的地方。」燕歌行點點頭。
「去慕容山莊?」狄雷一愣。
「就紹衡一個人?」雲樓蘭也是一愣,「這真是糟糕。」
「沒錯,就算紹衡大哥已經完全恢復昔日的身手,但那可是慕容山莊……」
「我們可不是擔心紹衡老弟的安危。」燕歌行抬起頭看了雲樓蘭一眼,「你
說是吧?」
雲樓蘭無奈地露出苦笑,「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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