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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得要命的夏天可沒有那麼容易過去,胖子被他老媽帶去醫院檢查氣喘,小 螃蟹因為打架事件被父母禁足,在街頭流浪的就只剩下我和阿磊。   我拖著阿磊到圖書館。   兩個人縮在角落裡,他看電影我看書。   偶爾我會抬起頭來看時鐘,阿磊則完全不會,他專注地看著電影時,目光一 次也沒有移開。每次看到他專注看電影的表情,我都會想知道阿磊這時候在想什 麼。   阿磊對電影有一種特別喜愛,但胖子說他將來可以去演電影時,他又露出一 臉不屑的表情。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喜歡電影,可能他並不是喜歡電 影,而是比起書來,電影至少比較不無聊。又或者他喜歡的不是電影,只是喜歡 和我一起坐在圖書館。因為小螃蟹邀他上圖書館他會拒絕,但是我邀的時候他又 一口答應。   「阿磊,你為什麼會陪我來圖書館?」   阿磊沒有按下暫停鍵,但拿下耳機隔著桌子問我:   「你為什麼覺得是我陪你來?」   「嗯……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陪我來,為什麼你會來圖書館?」   為什麼呢?我也說不上來。   「……因為我喜歡冷氣。」   阿磊說完就戴上耳機。   有一種被逃走的感覺。   可是就算得到了答案又怎麼樣呢?好像有用但又好像沒有用。   很多念頭在我的腦海裡轉,轉到腦袋裡的東西都在大喊受不了了,但就是沒 辦法歸納出一個結論。今天圖書館的冷氣壞了,我的腦袋也像過熱的車子一樣宣 告罷工無法運作。但我倒是可以肯定喜歡冷氣是騙人……   算了,結論是什麼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吧。   我把那本厚重的世界史放在桌子上,當做枕頭趴在上面陷入夢鄉。   我醒來的時候他本世界史已經消失,我的頭枕在阿磊的大腿上。   我的天啊,國王的大腿耶。   阿磊倒是沒有生氣的樣子,還是盯著電影在看,也沒有移開我的頭。不過我 睜開眼的時候他應該是發現了,一邊關掉播放器拿出光碟片,一邊對我說:   「要回去了嗎?」   「嗯。」   傍晚修車的人會比較多,我最近玩得兇了點,也該幫我老爸修一下車了。   「那走吧。」   阿磊把光碟片放在櫃台小姐的面前,用他那獨一無二的姿勢走了出去。我也 學著他把那本世界史放在小姐的面前,跟在阿磊後面。   不過我學不來他那樣的姿勢。   要是我學得來國王走路的姿勢,那又怎麼能叫獨一無二呢?   進入八月份有一週的黃金假期。   倒不是有什麼節日,而是那一週是我們這條街的跳蚤市場週,每一個家庭會 把堆了一整年的垃圾全都拿出來曬。運氣好的話,還可以賣掉一些垃圾賺點錢。   我們家的垃圾一向最值錢。   因為我們家開的是摩托車修理行,我老爸會把他一整箱修理剩下來的零件不 論好壞全都拿來賣。會有很多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跑來我們家挑東揀西,他 們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小飛俠羅西。但我知道羅西不會想要用我家的舊零件拼裝出 一台摩托車。   我拿了本從圖書館借來的《伊豆的舞女》,一邊和來買零件的年輕人聊天, 一邊看書。阿磊如果有空的話會來找我,不過今天他沒什麼空。   阿磊如果還幾天沒有出現,表示他們家最近的問題大了。他媽喜歡在外面釣 男人的性格永遠改不了,而且偷吃永遠不擦嘴,老是要留點痕跡被他老爸發現。 阿磊在街頭是無敵的,但在自己家裡卻沒有辦法用他的拳頭解決他媽和他爸之間 的問題。   隨著天色漸暗,來逛我家攤子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整整有一小時,街上 幾乎一個人也沒有了。我把東西全都丟進箱子,拖進車庫裡。   我老爸還沒回來。   他常常會喝酒喝得很晚,我通常會趁這個時間修兩部機車,然後再他回來之 前躲進我的房間把門鎖起來,免得他回來發酒瘋揍我一頓。   也許有人會覺得他不是個好父親,可是我還是要替他說幾句話。他並不是真 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當他把我揍個半死的隔天他都會很懊悔,盡力地想要補償 我。但這並不代表我完全不恨他,老實說,每一次他發酒瘋時我都有想殺了他的 衝動。   但那只是一時的想法。   我愛我老爸,當我媽去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一定得好好地愛我老爸。   今天我照往例開始修車庫裡那兩輛車,但我犯了一個大錯。我忘了今天下午 有跳蚤市場,也忘了我遲了一個小時把東西收起來。   我老爸在我把第一個輪胎裝上去的時候回來了。   「你在這裡幹嘛?」   「沒有,我什麼事也沒做。」   我拿著扳手退後。   「你現在在幹嘛?」   我老爸的手上拿著酒瓶,砰的一聲用力砸在我頭上,我舉起手去擋,碎片在 我手上濺開來,向四處飛散。   「爸,爸……」   「你這死小孩,在這裡做什麼……」   我老爸用斷掉的酒瓶頸又打了我幾下,最後我終於受不了。把扳手丟向我老 爸的腳,阻止他追上來之後逃出家門。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唯一的念頭就是逃命。我沒有回頭去看背後,不過可以 聽見我老爸的怒吼聲和追過來的腳步聲。我拼命地加快速度,根本沒有注意到我 的兩隻手手臂都是血。事實上,一開始我以為那是酒,因為同樣都是有顏色的液 體。   腳步聲越來越遠,一直到完全聽不見了我才停下來。   喘著氣的我回頭看不到我老爸,可是也不知道我自己跑到那裡了。我抬起頭 四處觀看,喔,那是阿磊他們家。   不知不覺之中,我竟然跑到這裡來了。   拖著兩條血跡走到他家門口,手幾乎舉不起來。這時候才開始覺得痛,而且 是痛得要命。我用肩膀撞了幾下門,希望他們家裡的人還沒睡。   好幾分鐘之後沒有任何反應。   沒有人在家。   接下來要去找誰?我的腦袋裡一點概念也沒有。累得要命的我背靠著阿磊家 的門滑了下來,呆愣地望著天空。   不知道過了多久了,中間我似乎睡了一下子,但是我記不得了。有個人搖醒 我:   「阿敬?」   我睜開眼,看到胖子那張圓圓地臉出現在我面前,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胖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家就住在對面啊。」   胖子的眼睛腫腫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打到。   「對喔。」   我都忘記胖子家就在阿磊家對面了。   說起來也真好玩,隔了那條不到三十公尺的馬路,世界好像就完全不一樣。 阿磊的老媽會偷人還會和他老爸打架,胖子家的正好相反,他老媽是個好女人卻 老是被他老爸打。   「你的手怎麼啦?」   我舉起手想讓他看手上的傷口,可是手痛得只能舉到一半:   「我老爸喝醉酒。我想他打斷我的手了。」   「你能舉起手嗎?」   「就這麼高了。」   我再舉起手,但也只能舉到肩膀那麼高而已。   「我想應該沒斷。」   胖子碰了一下我的傷口,讓我痛得發出和豬叫差不多的聲音。   「但是我痛得要死。」   「好吧……你先到我家來好了。」   胖子讓迷迷糊糊的我把手搭在他肩上,把我扶進他家。他家和阿磊家差得可 真多,客廳和房間都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看得出來他媽常常整理。   他把我放在沙發上。   在廚房裡跑來跑去,發出東西掉到地板上的聲音。   「胖子?」   「等等。」   我闔上眼,讓自己休息一下。但才剛闔上眼,胖子就跑了過來把裝了水的杯 子和藥塞進我的手裡。   「這是什麼?」   胖子盯著我吞了兩顆藥之後又說:   「止痛藥,或是差不多的東西。你等一下,我去買冰塊還有紗布。」   「記得酒精。」   「喔,對對。」   胖子打開抽屜抓出一把零錢就跑了出去,也不知道有沒有鎖門。我的手溼溼 黏黏的,痛得不得了,也顧不得他有沒有鎖門。   冰涼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臂上,慢慢地把血擦拭掉。   我沒注意到胖子什麼時候回來,只聽見某種東西放在桌上的聲音。溼冷的東 西持續地往上移,一開始我以為是冰塊或是沾水的紗布。   「胖子?」   我緩緩地睜開眼。   胖子常常會捉弄我和阿磊,倒是不敢捉弄小螃蟹。他總是會躲在某個我們沒 有注意到的地方,然後偷偷跳出來嚇我們。有一次,他在小螃蟹手上還拿著球棒 的時候跳出來嚇我們,小螃蟹用一臉沉著的表情把球棒往他頭上揮過去。   還好他躲得快,不然世界上可能沒有胖子這個人了。   但這次我真的嚇到了。   在我面前有一雙眼睛,泛著血絲,突出像是魚眼一樣。   但那不是胖子。   那是胖子的老爸。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起來有關胖子他爸的傳聞,和胖子有著類似身材的胖子爸 在小學教體育,他特別喜歡和小男生單獨在一起,而且有很多小男孩的照片。這 原本沒什麼,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嗜好,雖然和一般人比起來是奇怪了點。   要很久很久之後我開始去回憶著一切,我才知道那其實不小心露出來的真實 ,而我自己則陰錯陽差地成為事情的導火線。   胖子的老爸那雙死魚眼盯著我,有一種色情片裡的男主角常會有的眼神。他 抬起頭之前正用舌頭舔著我的手臂。   就算我的腦袋無法正常運轉,我也不會把這種行為當作是在幫傷口消毒。   舌頭在一瞬之間打結了。我想我該問胖子爸為什麼舔我的手臂,可是又覺得 問他這個問題真是有夠笨的。   我舉起手想要推開他,可是身體重得不聽使喚。   胖子倒底拿了什麼藥給我吃?   胖子爸肯定知道那是什麼藥,因為他開始脫我的衣服,舌頭舔著的脖子。我 想要尖叫,或者是跳起來給他一拳。   可是我辦不到。   「離開……離開我身上。」   胖子爸的大手壓住我的嘴,不讓我發出聲音,   「安靜。你只要乖乖的不要出聲,我就不會傷害你。」   胖子爸的臉上有一種爬蟲類常有的表情。   我想起胖子說他爸的話。   『我爸有點問題。』   我一直以為是胖子他老爸會打老婆,這條街上的每一戶人家多多少少都會有 類似的問題。但我沒想過是這樣子的問題。   我開始拼命掙扎。   「不要動,不要動。」   胖子爸壓著我的身體不讓我動。   門在這時候打了開來,胖子拿著一大包的東西走進來,看到他老爸壓著我的 時後整個人都呆住了:   「爸,你在幹嘛?」   「你在這裡幹嘛?」   胖子爸抬起頭來看胖子,可是那種眼神不是胖子認識的老爸了,有魔鬼附在 他的身上。   「你才是在這裡幹嘛,放開阿敬。」   胖子爸一動也不動,抬起頭來看他:   「這是你的朋友嗎?」   胖子衝了過來推開他爸,拿著買回來的東西用力往他老爸頭上砸。   「小兔崽子。」   他爸舉起手擋住頭,我趁機用力踹了一腳胖子爸的下體。胖子在他老爸痛得 慘叫時對我大喊:   「阿敬,快逃。」   「啊,你這小王八蛋,竟敢……」   胖子爸在地上打滾。   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狠狠地踹他個兩腳再逃走,可是現再的我已經沒有那個 力氣了。我拖著身體往外跑,光是從沙發到門口這短短的二十公尺我就跌倒了兩 次。不過我還是在胖子爸有力氣追上來之前衝了出去。   那時,我唯一的念頭是只要到對面就安全了,沒有顧慮其它的事就衝出去。   接下來的經歷我沒有辦法用完整的句子說明,即使到了現在,印象還是像一 張張拍立得的照片一樣停在我的腦海裡,就像刑事組常常會有的那種照片,有很 多現場、血跡、片段記憶,卻缺了最重要的部份。   我看見燈光在我的右側亮起,我轉過頭去看到兩個巨大的燈光照向我。應該 沒有那麼大的螢火蟲吧,所以那是車燈囉。我一面想著我應該要往右跳或是往左 跳,可是我卻一步也動不了,最後我舉起了手,擋住眼前的光線。   我可能飛起來,也可能沒有,我不太確定。   我好像看見小螃蟹和我一起從堤防跳下去,身體接觸水面的時候水花濺了起 來。也好像看見我睡在阿磊的大腿上,一睜開眼就是他踢恤胸前的紅十字標誌和 我愛你的英文。   我好像夢見了某個夏天。   強烈的痛楚從我腳上擴散開來的時候,我已經倒在地上了。   車子停了下來,從上面走下來一個女人,我模糊地闔上眼時好像聽見她在尖 叫。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子圍到我身邊來。   朦朧的月光像是糊掉了一樣,在我面前散了開來。   光線越來越暗。   在視野慢慢縮小的同時,人群圍成一圈向我的方向圍了過來。   一個,接著一個。   慢慢地將我包圍。   住過病房的人對病房通常會有什麼印象?   我對病房的印象是綠色。   小螃蟹的爸服務的醫院有著綠色的標誌,醫院內的醫生穿著綠色的手術服, 床單是攙了點黃綠色的白床單,窗戶上掛著淺綠色的百葉窗,心電圖的表也閃著 綠色的光芒。   據說綠色是讓人舒服的顏色,也是讓人最想購買的顏色。我不知道這個說法 有沒有根據,不過我可以肯定綠色並不是我喜歡的顏色,至少在往後的二十年內 ,我希望能不要看到綠色就不要看到綠色。   當我醒來的時候,旁邊圍著小螃蟹、胖子、我爸還有小螃蟹他爸。阿磊站在 靠近門窗口的地方,看著窗外。光線讓我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當然也不知道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唯一能理解的事情是疼痛,手和腳都在發熱 。   「我怎麼了?」   小螃蟹他爸用很平靜的表情看著我:   「你很安全,放輕鬆點。」   太過平靜的表情反而讓我擔心了起來,我掙扎地想要爬下床,卻發現自己動 彈不得,兩條腿重得像是石頭。我聽過一些關於車禍的事,恐懼在一瞬之間像海 浪一樣將我淹沒。下意識的第一個反應是去摸我的腿。   他們都還在,只是蓋著紗布。這並沒有讓我安心:   「我怎麼了?」   「你剛動過手術,先好好休息,我再慢慢告訴你。」   小螃蟹爸對我安慰性的笑了一笑,卻一點也沒有安慰到我。   「叔叔……不,醫生,拜託你告訴我我到底怎麼了。」   我抓著小螃蟹爸的白色醫生外套,不讓他逃避我的問題。不管發生了什麼事 ,我都要知道真相。因為這是我的身體,我的腳,我的生命,我有權利知道發生 了什麼事。   「你被一輛車撞傷了,雖然速度不怎麼快,不過膝蓋正面受到撞擊……」   小螃蟹爸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索著該用什麼樣的句子告訴我比較安全。   「那現在我的腳怎麼了。」   小螃蟹爸拍拍我的肩膀:   「醫生們盡了力,但接下來還要經過復健才知道會復原到什麼程度。你現在 只要安心休養就好。」   我的心涼了一半。   小螃蟹對我笑了一下,拖著胖子走到病房外面。我老爸喃喃自語地對我說了 幾句「一切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的話之後也走了出去。只剩下阿磊一個人 站在窗邊,他對窗外的景色有著莫名地著迷似地盯著,移不開視線。   「阿磊?」   阿磊轉過頭來看著我:   「聽小螃蟹說,你跑到我家去?」   「嗯。」   對了,我是因為受不了我老爸發酒瘋才跑到阿磊家去的。不過後面的事就沒 有人知道了……除了胖子之外。   阿磊也知道了嗎?不,看他的態度應該不像是知道的樣子。   其實我也沒有怎麼樣,只不過胖子爸摸過的地方感覺髒的要命,而且有一種 噁心的感覺。下意識地抓著胸口的衣服,我希望阿磊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給其它人知道沒關係,我就是不想讓阿磊知道。   「不好意思,我不在家。」   「沒關係。胖子有在家。」   「說到胖子,你為什麼會從胖子他家跑出來?」   阿磊盯著我看,在那種眼神下我無法逃避他的問題。於是我轉過頭,只要不 看他的眼神我就不會那麼心虛:   「嗯,我忘記了。」   「是嗎?」   阿磊一臉狐疑,我的心跳得很快。   一旁的心電圖波也變得密集了一些,體溫也在上升。這簡直就跟警探片裡那 種測謊器一模一樣,只要說了謊話,心跳就會一下子變得很快,可是只有一小段 的高峰期馬上又會變回平靜。幸好,那東西在我的正前方,卻正好在阿磊的背後 ,所以他根本沒看見我一瞬之間的緊張。   「是啊。」   我連忙點點頭,不想再引起他的懷疑。阿磊也沒有再多問。   「小螃蟹的爸說等到傷口好了你要開始做復健。」   「復……復健?」   我愣了一下。阿磊指著我的腳,   「對,復健。你以為真的不會好了嗎?」   「會好嗎?」   難道我的腳還有希望?   「當然,我說會好就一定會好。」   阿磊根本就不是在保證,他只是在陳述他的信念或是信仰,不過,最奇怪的 是,我竟然覺得他相信的事就會實現。即使那時我的心已經絕望到了極點,幾乎 已經沉沒在港口的最底下,還是被阿磊這句話給釣了起來。   而且,事實上,他的信念也真的會實現。   不幸但也幸運的是,事情進展的沒那麼順利。   我在八月底得到醫生的允許,從九月初開始復健。最初的復健不是從腳,而 是從手開始──就是那兩隻被我老爸用酒瓶打到的手,它們需要某種程度上的復 健。   不幸的是我大概復健有一個月了之後腳還是連站都很困難。甚至連用拐杖來 走路也只能走個幾十公尺,差不多是病房到醫院大門口的距離。我總是站在門口 走不出去,那種感覺只能用世界末日來形容。   當你努力了半天卻看不到成果時,你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完蛋了。我 也一樣,那時我只覺得再也不能走路了,更別提打籃球、打棒球。一直到半年之 後我才能好好地面對這件事,當時我可是完全無法接受。   幸運的事情則是我並沒有在一個月裡就奇蹟復原。奇蹟是要以某種程度的東 西來交換,像是出了名的盲人女高音,得了絕症的作家,還有喀藥成癮的搖滾歌 手,他們都用了一些不可以換的東西去換了奇蹟。   我不夠虔誠的祈禱反而成了幸運。   九月底的天氣熱得要命,雖然開了冷氣可是還是一樣熱得讓人睡不著。我翻 了個身讓肚皮小小地露了出來,心滿意足繼續夢之國的旅行,在夢裡我不但可以 用雙腳走路、跑步,甚至還有翅膀可以飛行。   但那天就是怎麼樣也沒辦法好好入睡。   我翻來翻去,就是有點不安。   溼溼黏黏地東西從背上流下,我本來以為是汗。可是那種感覺十分地不舒服 ,就像手指在我身上爬一樣。   我翻了個身。   在我面前有一雙眼睛,泛著血絲,突出像是魚眼一樣。   那是胖子的老爸。   他的手指在我的臉上、身上亂摸一通,把我的衣服扯開。   我的手腳不得動彈,好像被鬼壓住了一樣。腦袋一片混亂,他怎麼會醫院裡 ,他應該不能出現這裡才對啊。我放開喉嚨想要大叫,可是喉嚨好像被誰塞住了 一樣,只能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就像是魚缺水一樣拼命的呼吸。   滾開、滾開。   「阿敬。」   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大叫。   救我,救我。   我努力地想要伸出手抓住這個聲音的來源,可是身體重得像是石塊一樣。   動啊,動啊。   我拼命地動著手指,奇蹟似地,左手指竟然慢慢可以動了。我拼命地動著手 指,希望僵硬的咒語從手指開始慢慢解開,到我的手腕,手肘,全身……   我猛然睜開眼,阿磊的臉在我面前猛然蹦了出來。   「阿敬。」   我看了看周圍,沒有胖子爸,也沒有其他東西,只有阿磊一臉擔心的表情, 我抓著阿磊的手問他:   「胖子爸呢?」   「胖子爸?」   阿磊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用力地拍著身上,想把那種濕濕黏黏地感覺揮去。我用 力地抓著皮膚,想把上面殘留的感覺和味道都抓掉。這是一種受到性侵害之後會 出現的症狀,但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胖子爸對我做的事讓我受傷很深。   阿磊卻發現了,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不讓我把自己的手臂抓成紅色:   「胖子爸怎麼了?他對你做了什麼?」   我惶恐地看著他,不想要他知道,不想告訴他有關胖子爸的事:   「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事也沒有,嗚……」   阿磊咬了咬下唇,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他也聽過那個傳聞,他也知道那些 事,所以,他也知道胖子爸是什麼人。阿磊坐到床上,用雙手抱緊我:   「你沒事了,我不會讓他傷害你。」   「不要,不要……」   「我不會傷害你。」   他像是保證似地說著,手又縮緊了一下,但還不到會讓我喘不過氣來的程度 。   「不要,不要……」   「我絕不會傷害你,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拼命地掙扎,但聽到他這幾句話之後,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他依然抱著我,我的背部靠著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平穩而有力,不是那種胖 子爸或是我爸那種可怕的聲音。   慢慢地,我也平靜下來了。   我伸出了手,緊抓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開。   「阿敬?」   我沒有開口,只是緊抓著阿磊的手。   他大概也明白我心裡的恐懼,希望他不要離開卻說不出口的願望。所以他只 是握著我的手,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我會一直在這裡。」   我們就用同樣的姿勢,抱在一起,一直到天亮。   最後一場嘉年華會在十月初,雖然說是嘉年華比起那些有錢都市當然是差多 了。我們有的嘉年華內容少得可憐,頂多是整個城市的人都跑出來看不是明星的 明星表演。   在被稱為白色海灘的月之灣海水浴場,今照例要舉辦一場邀請一些非主流表 演者的夏日嘉年華會。今年有二十八組表演者,從黃昏的六點一直表演到晚上八 點,沒有主持人囉哩八唆,只有不斷的表演。這場嘉年華大概會吸引五到十萬名 觀眾,多到離舞台最遠處的人只能看燈光在閃動,離舞台一半的人能看到幾個小 點。   每一年我們都會跑到堤防那邊去看,雖然距離遠了點,聲音也有點不清楚, 但是能參與嘉年華會我們就很高興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擠在人群又哭又叫 ,像隻被燙到的蝦子般到處亂跳。   今年我並沒有想到要去看。除了努力復健想要能再走路之外,我什麼事也沒 有多想。所以當我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兩張票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最貴的搖滾區票,在舞台的正前方第一區。   我緊盯著那張票,幾乎不相信那是真的票。可能是因為我太想去出現的幻影 ,或是哪個護士要去卻把他忘記在我的桌上,我找了很多理由來說服我自己那是 假的,但當我的手指碰到時就知道那是真的了。   「這是什麼?」   我看著桌上的票,抬起頭來看阿磊。   「表演的票。」   廢話,這我當然知道:   「我是問怎麼來的?」   「我抽到的。」   阿磊頓了一下,眼神往上飄。   我知道商店街裡有幾家店有抽這種門票,可是搖滾區的票可以用抽的抽到嗎 ?還不如騙我說是小螃蟹他爸拿到的免費貴賓票還比較有可能呢。   「只有一張?你不去看?」   阿磊點點頭。   「我不喜歡,而且那天晚上我和我爸媽要一起去吃飯。」阿磊的眼神又開始 往上飄,「不過我會先和你一起過去,然後先回去。」   「只有我?」   總覺得有哪裡不對。   「嗯,我會再問小螃蟹要不要和你一起去。」   阿磊的眼神又飄了起來。   小螃蟹說他不去,不過如果我覺得怕他可以陪我到門口。我決定趁這個機會 好好地問小螃蟹,於是同意了他陪我一起進去,而拒絕了阿磊的陪伴。   「這張票真的是抽獎抽到的嗎?」   我晃了晃手上的票?   「他是這麼說嗎?」   小螃蟹看了看我,好像在期待我回答不是。   「我覺得很奇怪,可是我也不敢說一定不是。」   小螃蟹推著我的輪椅,從海灘的路口處進去:   「一半一半。那張票是阿磊自己花錢買的,他自己原本也想來,不過他老媽 的事情真是太麻煩了。」   「阿磊的媽怎麼了?」   小螃蟹聳了聳肩。   「想離婚吧。如果你在外面可以有很多比你現在這個更好的男人,誰會堅持 現在這一個?」   「胖子他媽?」   小螃蟹苦笑了一下。   「……那倒是一個,他媽真的是個好女人,偏偏他嫁給胖子他老爸。話又說 回來,他家是不是有一點怪怪的?」   「哪裡奇怪?胖子他沒有……」   我的心臟差點漏跳一拍,小螃蟹是不是知道什麼事了?那個死胖子,又說了 什麼不該說的事情了吧。   「你沒事從胖子他家衝出來,結果被車撞到不是很奇怪嗎?」   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讓我愣了一下。   「胖子沒說嗎?」   「胖子要說什麼?他不是不在?」   小螃蟹也同樣不解地看著我。   「沒事。那天晚上的事我記不得了。」   「沒事就好。」   小螃蟹推著我的輪椅到了搖滾區的最前排。   當金屬的輪子發出怪聲,在沙灘上留下兩道痕跡時,排隊入場的觀眾讓開了 一條道路讓我過去。   穿著比基尼的上衣,五彩顏色裙子圍在腰間的波霸美女,或是只有穿一見寬 大海灘褲的各種顏色男性,他們有些認識我,但大多是這輩子從未見過面的陌生 人。他們臉上都是同一種表情──我知道我正坐在同情的寶座上面,但我一點都 不喜歡這個怪異的王冠,那上面有憐憫的荊棘,帶起來痛得要命。   「我先走了。」   小螃蟹把我的輪椅推到了最前面那一排。   「嗯。」   我點了點頭,手抓著輪子有一種不安全感。小螃蟹只是對我笑了一笑,很快 地就被工作人員請了出去。   我一個人坐在最前排,只有我一個人,孤獨地佇立在這個世界上。   但在我感覺到孤獨還不到十五分鐘,我就忘記了這一切。表演很快地開始, 而我也很快地就被這一切吸引住。   你知道夏日嘉年華會最高潮的表演是什麼嗎?   去年是某個有名的非主流樂團,我喜歡穿著長靴和新娘禮服的女主唱,她高 亢渾厚的聲音有能迎擊一切的力量。即使在離海灘有幾公里遠的碼頭都感受得到 她的聲音,高低起伏都能牽動人心。   今年是的壓軸表演應該是差不多的東西吧。   可是我猜錯了,今年的壓軸表演是什麼非主流藝術,一大群穿著各色緊身衣 的女人在舞台上跳舞。一開始我以為沒什麼,根本就不覺得這種表演有壓軸的必 要性,我相信其它人和我有同樣的看法。   但是我錯了。   女人跳了幾十秒之後,彩色的油漆從天而降。   那種油漆不只是淋在女舞者的身上,也淋在觀眾的身上,我的身上也沾了幾 滴。   所有的觀眾都站了起來,那種特殊的油漆在黑夜中放出各種光芒,油漆雖然 只有三種顏色,但基本上所有的色彩都是由三原色組成,如果從人群正上方往下 看,應該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色彩。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跳舞,以他們各自的舞步、各自的狂熱在夜空下獨舞。有 快有慢,有好有壞,但是每一種舞步都是獨一無二的。   如果攝影機從上頭往下照,一定可以形成一幅偉大的畫吧?   不知道阿磊有沒有在注意這場表演,我把目光投向堤防的方向,以前我們都 會坐在那裡一起參與著場嘉年華。   但是現在我身處的環境太亮了,亮到我無法分辨堤防上的任何東西。我抬起 頭看著狂舞的舞者,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不知不覺地流下眼淚。   阿磊坐在我旁邊,拿著筆在筆記本上畫來畫去,解釋給我聽怎麼解方程式。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認真念書的阿磊。我還記得阿磊永遠會早早到學校來只 是為了坐最後一排的位置,然後從第一堂課睡到最後一堂課,抄筆記的人是我, 小螃蟹還會錄音,但是小螃蟹總是抱怨他錄的上課內容有打呼的聲音。   「阿磊,我現在不太想聽。」   「聽不懂嗎?」   「不是,我只是不想聽而已。」   我不想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也不在意自己的未來了。只要想到自己再 也不能走路,我不想去思考任何事情。   阿磊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了,所以也沒有勉強我,他把筆記本還有課本全都收 了起來,丟進一個袋子裡:   「……好吧。那你想做什麼?」   他注視著我,澄澈透明的眼眸裡一點雜質都沒有。那雙眼睛反應出我的自暴 自棄,我的不耐煩,還我內心裡的醜陋。   拿個什麼東西來遮一下吧,我下意識地把被子拉高,想要躲開他的視線。但 阿磊剛好坐在被單上,讓我連躲的機會都沒有。   「可不可以不要理我?讓我靜一下。」   我近乎是哀求了,希望他不是遲鈍的人。   「你的心情不好,我不能放你一個人。」   講得可真明白。不過並不會讓我不舒服,反而有一種比較可以放開來說話的 感覺。比起總是拐灣抹角的小螃蟹,阿磊的直接反而比較好應對。   對他不夠信任的眼神,我又補了一句:   「放心,我不會跑去自殺什麼的。我只是心情不好想要睡一下,我可以保證 。」   雖然現在我的保證可能不太值錢了。   阿磊顯然也沒有對我的保證有著比市面流通的價格更高的評價,光從他的眼 神我都可以看出我的信用和最近的股票指數有著同樣的趨勢──不斷下跌。   沉默了好久之後,阿磊突然去把放在一旁的輪椅打開,從床上將我抱起塞進 輪椅裡:   「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喂、喂,等等。」   這有沒有顧慮到我的個人意願啊?   「你一定會喜歡,我保證。」   顯然並沒有。   我有一種全身無力地感覺,乾脆閉上眼任他把我推出病房,裝作若無其事的 樣子在走廊上慢慢穿過,再偷偷趁護士沒注意時從醫院後門溜走。   中間我可以大叫的,不過我沒有。   你如果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可能是心裡也有一點小小的期待吧,不 過期待什麼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阿磊說的好地方是最近才剛完工的新公園,據說是某個船運公司回饋給港口 附近的居民,不過一直有流言說這是給政府的另類獻金。   新的公園裡沒有半個人,剛種的防風樹種看起來像是有點禿的雞毛毯子,很 醜。欄杆也是鐵灰色,連油漆都懶得上,更醜。遠遠地可以看見煉油廠的煙囪冒 出火和黑煙,濃煙把天空的一小角染成完全的灰色,太陽掛在和濃煙相反位置的 天空中央,這倒是有一種科幻小說裡城市即將毀滅時的美感。   阿磊把輪椅推到了海灘上,讓我坐在公園的正中央。   這海灘的沙顏色真的很醜,灰黑色的就和水泥地差不多。照片裡的沙灘不是 黃色就是白色,這世界上哪來這麼醜的沙灘?唯一不醜的就是海水的顏色,海水 的顏色是一種深沉的藍綠色,用手掬起卻又是透明無色。   阿磊拖著飄到沙攤的一截浮木,放在地上當做椅子陪我坐了下來。   灰白色的木頭和黑色的沙灘莫名地相配,竟然有一種微妙的美。海風比起街 上要強上許多,吹亂了阿磊一直沒剪的頭髮。他伸手抓著頭髮,胡亂地用頭髮打 了個結。我第一次見到有人這麼粗魯地對待自己的頭髮。   「你這麼討厭長頭髮幹嘛要留長?」   阿磊回過頭看了我好一會兒,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   「因為我有許願。」   「願望達成之前不剪頭髮?」   「對。」   阿磊點點頭。   「有用嗎?」   「我相信有用。」   我不知道他許了什麼願望,但如果真的實現的話。我覺得與其說神被他不剪 頭髮的決心感動,還不如說是被他堅信一定會實現的信心感動了吧。   我也有一點點想許個願望。如果我的腳可以好的話,我一定把頭髮留到像阿 磊現在這麼長,然後十年內不剪頭髮。   「你為什麼想帶我來這裡呢?」   「這裡的夕陽很漂亮,海聲也很好聽。」   鬼才會相信他這些鬼話。我在腦海裡想著倒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帶我到這裡來 ,依稀記得好像聽過護士說過海潮的聲音對病人有正面的影響。是因為這個原因 嗎?   我偏過頭去偷看他的側臉。線條就像是摩艾島的石像,剛硬而不洩漏一絲情 緒。   我默默地闔上眼,聽著海水的打在岸上的聲音。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車禍那 一天的片段記憶,我跑過街道想要逃到阿磊家門口,回過頭卻發現一輛車開了過 來,巨大的燈光像是蜻蜓之類昆蟲,頭上有兩隻大眼睛。   車子撞上的時候我依稀聽見某種聲音,有點像是海浪一樣,拍打在我身上。   我開始發起抖來,手抓著雙臂也無法停止。恐懼在無聲無息之中籠罩在我的 身上,我感覺到自己沉進海中,海水漸漸淹沒我的頭頂,我伸出手想要爬出水面 ,可是卻離有光線的地方越來越遠……   一雙手握緊了我的手   「阿敬?」   我回過神來,才發現阿磊就在我的面前,他單膝跪在地上,擔心地望著我。   「我沒事。」   我搖搖頭。   「你剛剛一直在發抖。」   「……我只是想起車禍時的事情。我以為我會死,只覺得冷和黑,感覺好像 沒有人愛過我就這樣死去。」   我很難解釋那種感覺,你要怎麼告訴別人你快要死掉時的恐懼呢?我那時候 並不覺得自己被撞到了,只覺得好寂寞、好孤單、好害怕,我不要一個人孤孤單 單地躺進木盒子裡。我現在也有同樣害怕。   「你現在已經沒事了。」   「但是也差不多了。我想我的腳大概真的殘廢了,不知道還可以做什麼,到 火車站賣口香糖?還是到港口賣香煙?」   我老爸最近沒有再來醫院看我,雖然小螃蟹的爸說不用去擔心錢的事,但我 想我老爸大概認為我的腳不會好,所以放棄我了。   我不知道我還可以做什麼,我從來沒有想過。   「你不會殘廢。」   阿磊的手緊緊握著,不知道是因為生氣地想揍我一拳還是想揍自己,但那動 作看起來很堅毅,有某種力量。   「不用安慰我啦。我只是努力在想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做的……」   已經不會傷心了,不管怎麼樣,日子都還是要過下去,總要想個辦法讓自己 好好。   「如果你真的殘廢了,我會照顧你。」   我愣了一下,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他說什麼,只呆呆地回了一句,   「照顧我?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喜歡這種事情,是可以隨隨便便就講出來嗎?   就算這個時代和這個社會都已經壞掉,文字和語言意思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吧 。至少我所能理解的「喜歡」應該沒有改變。他用平靜到讓人感到可怕的語氣對 我說「喜歡我」,這裡的喜歡應該是我能理解的那種喜歡吧?   但我現在不能理解了。   阿磊執拗地說:   「我當然知道。」   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的表情看起來是那麼認真 ,認真到讓我有一點點相信他的話,只有食指和中指張開極限的那麼一點點而已 喔。   「……你真的知道嗎?」   他一直重覆著同樣的一句話。   「我知道,我喜歡你。」   那不像是安慰我或是甜言蜜語,反倒像是在描述天氣──正在發生的這一切 都是事實,下雨就是雨天,出太陽就是晴天,喜歡我就是喜歡。   復建的前半段很緩慢,不過後來就快多了。   出院之後,阿磊、小螃蟹和胖子會每天輪流推我的輪椅去附近一間地方醫院 復健,那裡有不錯的復健設備和漂亮的復健師姊姊,前者是阿磊和小螃蟹帶我去 的原因,後者是胖子喜歡的原因。   我自己喜歡復健時會聽到的音樂。   漂亮的復健師總會放她喜歡的外國唱片,我喜歡某個歌聲渾厚的女性歌手, 那充滿力量的聲音總是讓我以為自己泡在海水,聽了心情就很愉快。在我生日的 時候,復健師姊姊送了我一捲她錄的錄音帶,方便不能聽唱片的我隨時帶著聽。   冬天來臨時,錄音帶的音質已經被我聽得很差了,但我總是捨不得將它拿出 隨身聽。不管是去上課還是到海邊,我都會把他帶在身上。   今天是入冬以來第一個有太陽的日子,我們四個人一起到海邊去釣魚。真正 在釣魚的人只有胖子和小螃蟹,阿磊則是將小螃蟹帶來的小說蓋在臉上打瞌睡。 我則坐在阿磊身邊,一邊聽隨身聽一邊活動著還不算靈活的雙腳。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化做泡沫也無所謂。   有一天,我要用我的雙腳去尋找王子,就算太陽升起也無所謂……   「你在哼什麼歌啊?」   胖子一邊釣魚一邊問我,臉上滿滿是好奇。   「不知道。」   我從來沒有問過這個女歌手的名字,只知道歌很好聽。   「你唱得真難聽。」   胖子轉過頭去。   「你是嫉妒嗎?」   「嫉妒?哈哈,我才不會。」   胖子乾笑了兩聲,轉過頭去面對大海。   雖然嘴上說很難聽,但在幾分鐘之後,他也開始跟著我哼同樣首歌。   他知道那捲錄音帶是美麗的復健師姊姊送給我的禮物。我在心裡偷笑,這也 算是一種小小的勝利吧。   胖子指著街角的便利商店。   「誰要冰棒?」   說是便利商店,但在這個不夠發達的城市裡便利商店和古早的雜貨店混合成 了一種新的型態,介於兩者之間,比起兩者都適合這個城市。這家便利商店還兼 賣自己製作的冰棒,不是扁得像是鐵製鉛筆盒的形狀,而是圓圓的長筒狀,但是 兩端大小有些差距,看起來有一點像是棒球球棒。   我舉手、小螃蟹舉手,胖子自己也舉手。   四隻。   阿磊就算不舉手,胖子也會買一隻給阿磊。只要主動買給他,雖然他不會說 謝謝,不過也不會拒絕。   我們坐在便利商店外頭等胖子回來的時候,小流氓阿基的帶著他的狐群狗黨 從街的另一頭走過。其中一個叫做老鼠的傢伙不顧水果店老太婆的叫喊聲,拿起 價格頗貴的水蜜桃就咬下去。   低水準的小流氓到處都是,雖然也有為了保護城市而存在的青少年團體,不 過以為當流氓可以白吃白喝收保護費的小孩子還是比較多。這種人通常會在被警 察抓走一兩次,或是被店長揍過一兩次之後學乖,但阿基和他的手下例外。   因為他們的腦袋特別笨,卻又會挑那些沒辦法反擊的老婆婆去攻擊。   阿基的目光轉向我們這一邊時,先是因為看到阿磊恐懼了一會,接著目光就 轉到了我的腳上。   一瞬之間,他露出了算計的表情。   通常他露出這種表情時就是想要害人,但他曾經被阿磊修理的很慘,實在很 難想像他還學不乖。再說,自從上次那一架之後,阿基和我們之間應該已經有了 協定,井水不犯河水,他當他的小流氓,我們過我們的生活。   不過……阿基那顆智商不到七十的腦袋可能已經忘記這件事了吧。   阿基帶著他的狐群狗黨穿過馬路,走到我們面前。阿磊看也不看他一眼,小 螃蟹卻顯得有些緊張,手伸進口袋裡握成拳頭。   「喂,那是什麼?」   阿基走到我的面前,雙手交叉在胸前,我有不好的預感。   「基哥,那傢伙的腿出了車禍之後就不能動了。」   老鼠手裡拿著水蜜桃走到我面前,我下意識地將手擋在膝蓋上,但是不用想 也知道,兩隻手是擋不住我蒼白的腿。   「我可是第一次知道,號稱這條街上最強的國王,手下竟然還有殘廢。」   老鼠指著我的腿,開始放聲大笑。據說老鼠是在我們和阿基那場大架之後才 加入阿基的小流氓團體,所以他並不知道阿基曾被阿磊揍得很慘。   他的狐群狗黨也跟著笑。   我低著頭假裝沒有聽見他們的笑聲。小螃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回過頭瞪了 阿基一眼。   「笑屁。」   「喔,很兇嘛。我聽說你再出一次事就會進少年監獄,真的還假的?」   阿基的臉原本就被我們揍得有點變形,上一次歪掉的鼻子像是爛掉的水果一 樣掛在臉上,這一笑起來,臉扭曲得厲害,鼻子更是彎曲的厲害。   他還真是學不乖。   我的腦海裡才剛閃過這個念頭,阿基就伸手拿起老鼠吃剩的果核,丟在我的 腿上。   「這個賞給你吧,小殘廢。」   阿基哈哈大笑,老鼠和手下們也跟著笑,但他們還沒笑完,阿磊就跳到阿基 的面前,一腿踢在他的肚子上。阿基痛得彎下腰,叫不出聲音來。如果是光明正 大的對決,阿基一樣要輸,只不過不會輸得那麼快,這次突如其然的攻擊把他給 嚇傻了,一時之間沒辦法反應,阿磊很快地補上第二、第三拳,把阿基打倒在地 。阿基的狐群狗黨嚇了一跳,老鼠第一個衝上來要救他們老大。在他揮著拳頭衝 過來的同時,小螃蟹踢斷了木椅的把手,將斷木砸在老鼠的頭上,擋在他們面前 。   「全部不準動。」   小螃蟹只是目光惡狠狠地瞪著那一群手下,那群孬種竟然沒有半個敢動。   阿磊蹲了下來,拉著阿基頭髮,將他拉起來。   「我記得,上次那場架好像是我贏了。」   「沒……才沒有。」   「那是我和你同時落水了?」   「沒錯。」   阿基揮拳想要揍對阿磊,手卻被阿磊踩在腳下,痛得他哇哇大哭。路過的人 全都轉過頭來,但在看到被揍的是阿基時,全部都轉過頭去,裝作沒有看見。   這個城市雖然已經漸漸失去往日的繁華,卻還沒有失去正義。   「那我揍你就沒什麼關係了。」   阿磊露出微笑,一拳打在阿基的肚子上。   「嗚、嗚……不要以為你們人多。」   「一、二、三……還有一個在店裡,我們的人還真的比你們多不少哩。」   阿磊抬起頭看著阿基帶來的狐群狗黨,只剩下被小螃蟹踹倒在地的老鼠還躺 在地上哀號,其它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小螃蟹回頭看了阿基一眼,冷冷地說:   「打他鼻子。」   「喔?」   阿磊挑起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看他的鼻子很不爽。」   小螃蟹的話剛說完,阿磊就把阿基丟到小螃蟹面前。   「你自己給他一拳吧。」   「你……你這隻橫著走的傢伙,不要以為我真的怕了你。」   阿基嘴裡雖然這麼說,可是嚇得兩腿發抖,一副隨時要昏倒的樣子。我忍不 住在心中嘆了口氣,到頭來我們在這條街上的對手就是這種不入流的角色嗎?連 打架都懶得打了。   小螃蟹看起來也失去了揍人的興致,一腳將阿基踢到我面前。   「你還想要揍他嗎?」   「算了吧。」   「我看也是。」   小螃蟹搖了搖頭,用眼神尋問阿磊要拿眼前這傢伙怎麼辦。阿磊走了過來, 又踢了對方一腳,這一腳比小螃蟹重多了,讓阿基哭爹喊娘的。   「滾。」   「是、是。」   阿基從地上爬起來就想跑,但阿磊卻一把糾住他。   「對了,以後別再讓我見到你,也別再讓我聽到你的名字。應該沒問題吧? 」   「是、是。」   阿基的臉上滿是汗和眼淚,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消失在街角。小螃蟹大拇 指比了比還躺在地上的老鼠。   「這個怎麼辦?」   老鼠原本一直躺在地上裝死,一聽到小螃蟹提到他,整個人抖了一下。在阿 磊和小螃蟹走到他身邊時,他跳了起來,飛也似地逃跑。阿磊和小螃蟹也沒有去 追他,換成是我,即使腳還可以跑也不會去追老鼠,這種人連追都沒有意義了。   「就讓他這麼走掉可以嗎?你不擔心他去告密?」   買了冰棒,從店裡走出來的胖子看到老鼠逃走的樣子,也猜得到發生什麼事 了。小螃蟹搖了搖頭,對胖子說:   「反正他也不會孬到去告密。放心吧,他還想當老大。」   阿磊也搖了搖頭,有一種同情的語氣說:   「真可憐,腦袋一直線的傢伙。」   那是我們和阿基的最後一場戰爭。   阿基就再也沒有來找我們麻煩。不過,在那之後沒多久,阿基想要找我們麻 煩也找不到人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15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