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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raight Line(1)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喜愛直線就勝過圓弧。   我指的直線就是我家門前的那條路,都市裡的人稱之為臨海大道。一邊是海 ,另一邊是大街,在大街之後是居民的住宅、窄小的店舖、生活的空間。大街的 對面則全都是碼頭,停滿了船隻,從白色的遊艇,破爛的小魚船,什麼都有。   這種靠海的城市只能依賴著海生活,不管海帶過來的東西是什麼都得接收。 包括魚、海浪、垃圾、難民、還有光靠想像猜不到的東西。   我跨過欄杆,一屁股坐在公園的長椅上。   伸長雙腿之後,兩截小腿從不夠長的褲子裡露了出來。胖子給了我一個白眼 ,一臉我在秀什麼長腿的表情。我又有什麼辦法?腿生得這麼長又不是我的錯─ ─就像胖子會變得那麼胖也不完全是他的錯一樣。   大概有四個星期沒有見到胖子了,他好像又比以前更胖了一點。他指著我的 臉說:   「小妹,你最近還好吧?」   「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小妹了。」   「誰叫你長得那麼漂亮,不叫你小妹叫什麼。」   「葉敬、阿敬、小敬……」   「還是叫你小葉妹妹好了……好啦,阿敬,你最近臉頰有點凹下去了,在老 闆面前混得還不錯吧?」   看到我翻了白眼準備走人,胖子連忙改口。   大概是這幾個星期太忙了吧。一忙起來我就會忘了注意吃飯之類的事,開始 實習之後籃球也沒再打了,雖然偶爾還會上上健身房,可是一忙起來就真的什麼 都忘了。也許我該建議地檢署在大樓後面加個籃框,有益身心健康。   「嗯,混得還不錯啦。」   我有些心虛地把手插進口袋裡,沒讓胖子看見。   修車時用的手套還在我的口袋裡,如果拿出來他搞不好會以為我還在幹黑手 那一行。其實,自從我老爸上天堂之後,我已經不再做修車的工作了,不過偶爾 還是會手癢幫別人修一下。而且,修車已經變成我最近唯一的運動了,真糟糕。   「最近都在幹嘛?」   胖子沒有回過頭,從口袋裡拿出煙來。   「老樣子囉,加班……喂,把菸收起來。」   我瞪了他一眼。從很久以前我就很討厭煙味,不過『他』和胖子都不討厭, 甚至還會故意在我面前炫耀似地抽。   笨蛋,胖子一直以為抽煙是大人的證明。我只能說,等到肺部全都變黑來再 哭爹喊娘吧,我跟小螃蟹都不會幫你們這兩個白癡。   「有什麼消息可以對我說嗎?」   「怎麼,在跟我套消息?」   我好笑地看著他,胖子也笑了。   「我也不是要你透露太多,只要告訴我不要漏了什麼大新聞就好了。」   胖子開玩笑地說,不過我知道他是認真的。   他現在是記者。以前我們根本就不會想到他會變記者……呃,其實也是有點 跡象的。我們總是開玩笑著說胖子以後一定會是流氓,而記者的確也都是流氓。   「沒有,最近沒有什麼大新聞。」   「小螃蟹呢?」   「剛升上總醫生,不賴吧?」   「哇咧,他那隻手還可以開刀喔,在哪一科?」   小螃蟹的手在以前打架的時候和別人互砍受了點傷,到現在還有兩隻手指沒 感覺。不知道被我這麼一說,還有沒有人敢去看有兩隻手指不能動的醫生。其實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用三隻手指可以砍人,我想用三隻手指開刀應該也沒問題吧 。   「婦產科。」   「那還勉勉強強。」   「有什麼差別……」   「不知道在開刀前,他有沒有替病人想過改找別的醫生?」   「他可是我們之中最認真在想的人了。」   胖子搖搖頭,不知道是不敢相信小螃蟹變成醫生,還是不敢相信小螃蟹在幫 人家開刀:   「他在哪間醫院?」   「當然是他老爸那間,還會有別的嗎?」   胖子又不知不覺地拿出菸來,無視於我的瞪視點起煙:   「說的也是。看來你也混得不錯,現在是檢察官了?」   「去年開始。」   我有一種自己在搖尾巴的感覺,可是我知道胖子不會讓我得意太久,遲早會 給我一巴掌讓我清醒。   「我真不敢相信你這種人也可以當檢察官。」   「不可以嗎?」   胖子聳聳肩。   「沒有,當然可以。看起來大家都混得不錯啊,你是檢察官,小螃蟹是醫生 ,雖然都差我這個記者一點……」   「喂、喂。」   「說來說去,就只剩下他了。」   提到『他』的時候似乎都要先深呼吸一下,停頓一下,增加一點氣氛。我該 怎麼形容呢?就是每到了緊張時刻,特別是要打扁壞人的臉時,時間總是會自動 自發慢下來,一切都會變成慢動作。沒看過電影的人大概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反正就是創造一點氣氛。   每一次聽到『他』,周圍的空氣都冷下來。因為『他』在我們四個人之中實 在是太傳奇,也消失的太莫名其妙了。   「阿磊……」   說到他的名字,後面總是要加上意味不明的嘆息聲。   「最近你有和他聯絡嗎?」   胖子問我,但我只能聳聳肩。   不能說有,可是也不能說沒有。   因為即使他沒有和我聯絡,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他還在這個世界上,活在一個 我不太清楚可是比我們生長的都市更混亂的地方,愉快自信又自大。我也相信他 總有一天會回來,以我們幾乎認不出他的面貌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對這一點我一直很有自信,比我自己可不可以通過司法官特考都還有自信。   自信的原因只有一個,他離開的那天晚上在碼頭對我承諾過。   我對他的相信就像是他對我的承諾──   這兩者的契約永遠有效力。   故事要從十年前開始說起。   阿磊、我、胖子、小螃蟹。   我們四個人是在街頭認識的,在我們長大的城市在海邊,離學校不到二十分 鐘的腳踏車車程就可以到港口。這個城市的興衰一直是由港口來決定,在華麗外 表底下有著黑暗的部份,不斷地吞吐著金錢、貨物還有人命。在繁華的都市表象 下,沒有父母的孩子啦,沒有明天的青少年啦,連毒品、援交什麼的已經到了司 空見慣的程度了。早在十年前,美麗的港都就從極盛期摔落,然後一路跌到谷底 。   雖然港口還是一樣美麗,但在繁華落盡之後,裡面的肉啊、血啊、填充物啊 全都露出來了。   胖子的本名是江世華,是我們四個人之中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看到現在 的胖子一定很難想像,他現在足足有以前的兩倍大。話又說回來,小時候的胖子 就已經不瘦了,不然怎麼會被叫胖子。他一直是大家的小跟班,很少出主意,也 很少衝第一個,膽小,什麼都怕。我還記得有一次他被一個叫阿基的小流氓給攔 住了,要他脫褲子學狗叫才肯放他走。我的天,他還真的脫了褲子,卻怎麼樣也 叫不出來。最後那流氓怎麼放過他我忘了,不過兩天之後我和阿磊扁了那個小白 癡一頓。那小子的手大概有三個星期都不能動了吧。   小螃蟹的本名是羅義,他是我們之中最會念書的傢伙,也是我們之中父母還 算正常的傢伙。不過小螃蟹本人一點也不正常,他砍起人來是我們之中最兇狠的 一個,會叫小螃蟹也和這他砍人的狠勁有點關係。有一次有個傢伙被我們揍了之 後逃進防火巷裡,當時我們都認為算了,就讓那傢伙揀了一條命。小螃蟹卻拿著 西瓜刀橫著進去,像螃蟹一樣在小小的防火巷裡,用一隻手把那傢伙的手和半邊 身子砍了個稀八爛。   葉敬是我的名字。我是負責出主意的人,也是負責踩煞車的人。這幾個傢伙 全都不懂得「節制」這兩個字要怎麼寫,我如果不牢牢地盯著他們,遲早是會鬧 出人命。我老媽幾年前過世,我老爸又出了點小意外,所以不上學的時間我都會 在我爸的店裡幫我老爸修摩托車,不過,我不會天天待在店裡。因為要是我老爸 那天心情不好喝了酒,我剛好出現在他面前就有苦頭吃了──他會把我打到去跟 我老媽作伴,我還沒有打算這麼早就去找我老媽。   阿磊的本名是王磊,他是我們的頭頭,是我們的邪惡,是我們的傲慢,是我 們的頑劣,不過也同樣是我們的良心,我們的驕傲,我們的靈魂。很少會有那麼 矛盾的人,那麼頑皮又那麼善良,他會帶著我們做壞事,偷東西、打架、惡作劇 ,他的惡名是整個社區的人都知道的。但是很少人知道他每個星期天會去安養院 當義工,連胖子和小螃蟹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而已。   我可以用一句話形容胖子、小螃蟹還有我自己,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形容他。   我只能說,他正如那些敗在他手下的小流氓偷偷流傳的綽號──這個城市的 國王。   自由、傲慢卻又純真的國王。   也是我心中唯一的國王   國王理所當然是傲慢的。   我跟在阿磊的後頭,學著他手插在口袋裡的姿勢,不過沒有抬起頭看天空。 我很難理解有人把頭抬起來手插在口袋裡不會撞到電線桿也不會跌個狗吃屎,但 是阿磊就是不會。   這沒有什麼理由。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有些人就是人高馬大卻跳不高,有些人個子很矮卻可以 灌到籃,這是天生的,改也改不了。   「你一直跟我幹嘛?」   阿磊停下腳步,正好停在我們最喜歡的公園長椅上。   「我沒事可做,跟著你看有沒有什麼好玩的。」   ──真是狗屁不通。   我知道這個謊扯得有點爛,可是我總不好說是我要盯著他免得他做出什麼事 來吧。   昨天我們四個人約了在河邊放煙火,小螃蟹他老爸買了一箱的煙火給他。據 他所說,應該是他家某個開煙火工廠的親戚不要的垃圾,可是他老爸還是買了一 箱意思意思,捧場一下。有個醫生老爸就是這一點好,我要是說我要買隻沖天砲 來玩,我老爸搞不好真的會買一隻,只不過不是給我玩,而是塞進我的屁眼裡而 已。   我們玩得很開心,但是胖子沒來。   今天早上警察到我們家來找人時才知道,胖子被人給揍了一頓,現在還在醫 院裡。幸好揍他的人只是想教訓他一下,除了全身上下都瘀青之外,倒是沒有打 他的頭。阿磊沒說什麼就跟我說他要先回去。   通常我都不會相信這種鬼話,憑我還算可以的記憶,每一次他說完這句話的 隔天眼角都會有瘀青,然後我會在醫院見到不成人形的人。   他去幹嘛就不用問我了吧?   「你要去哪裡?」   「回家。」   「狗屁。」   「既然是狗屁就別跟著我。」   「告訴我實話我就不跟著你。」   「狗屁。上一次你也是這麼說,最後還不是一直跟著我?」   這一次換成阿磊給我白眼了。   「我沒跟著你,我是和你去同一個地方。」   我辯解說我不是跟著他,這種鬼話大概不會被阿磊接受。不過他不接受也沒 關係,因為到頭來他還是會讓我跟。   阿磊哼了一聲:   「你這跟屁蟲。放心,我沒有打算去打架。」   「真的還假的?」   騙鬼,以阿磊的個性一定是十倍報復,他罩的人被打,他一定會打十倍回來 。   「真的。我還沒想到是哪群人打胖子,等我想到他們就死定了。」   阿磊用手支著下巴,很認真地思考的模樣。   「一定是阿基吧?」   「除非他有第三隻手可以被我打斷,不然他不敢。」   阿磊對剛被他扁過的人很有信心,不過我倒是覺得阿基一定會在哪裡做怪。   這個社區裡的流氓真的不夠多,不管怎麼想我都只會想到阿基。還有一個不 可能的可能性,就是我或小螃蟹半夜夢遊跑去揍胖子。不過那時我們正在放煙火 ,所以頂多是夢遊去放煙火,而不會夢遊去揍人。   「還有其它人嗎?」   「我就是想不起來才會跑到這裡來。」   阿磊蹲在椅子上,那種像是蹲大便的姿勢換了普通人真是醜得可以,可是國 王就是國王,那種蹲法竟然還有一點帥氣哩。   「那就別想了吧。」   「那就叫小螃蟹也來想好了,他的記憶力最好。」   「別鬧了,他再砍一次人的話,搞不好真的會進少年監獄。」   「我又沒有叫他去砍。」   「你也一樣。」   「嘖,叫你小葉妹妹真不是叫假的。」   「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小葉妹妹了,你找死啊。」   我裝出一臉很兇狠的樣子,可是只換來阿磊的哈哈大笑。   在天堂的老媽,妳為什麼不把我生得醜一點或是生得雄壯威武一點,偏偏把 我生得那麼像你……要是把我生得像阿磊那樣人高馬大就好了。   「阿敬,你真的不適合裝兇。」   「……我看你真的是找死。」   阿磊這傢伙不怕死地繼續說:   「好啦,不要再離題到你的性別了,雖然我覺得你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幫 我想想看是誰揍胖子吧。」   「我有一個想法,你要不要聽聽看?」   「說吧。」   「胖子他老爸。」   「他老爸?關他老爸屁事?」   阿磊一臉疑惑。   「我是說,胖子他老爸揍他或是揍他媽,所以胖子才不敢說。」   「……你這麼說倒是有可能。真奇怪,他老爸為什麼老是要打他媽,他媽是 個好女人吧?」   「是啊。」   我點點頭。   不過這是別人家的家務事,我們也沒辦法管。   話又說回來,連我們自家的家務事都管不了了。阿磊他爸媽也常常吵架,一 吵起來就是鍋碗瓢盆電風扇亂飛。很奇怪的是每一次打贏的都是他老媽──據阿 磊說,那是因為他老媽知道菜刀藏在廚房的哪個地方。   阿磊不喜歡他媽,因為他媽總是背著他爸和其它男人約會,被發現了就吵著 要離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媽的關係,所以阿磊很討厭女人。   他當然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他老媽那種女人,還是有很多好女人,比如說我 死掉的老媽和胖子他老媽。只不過他總覺得自己會和老爸的運氣一樣壞,遇到壞 女人。   很奇怪的是,他還真的都是遇到壞女人。   「如果真的是他老爸揍他怎麼辦?」   「……去問他是不是不就知道了。」   阿磊說完就從長椅上跳下來往回走。   「喂,你不要這麼衝動。」   「你認識我這麼久,早就該知道我就是這樣子的人啦。」   阿磊對我揮揮手,看來不得到答案是不甘心。   真麻煩,每一個人都很麻煩,萬一他真的想宰了胖子他老爸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看我得先打個電話給小螃蟹,一個人攔住不住,兩個人總有辦法,而且憑小 螃蟹橫著走的砍人本事,應該可以擋得住吧。   我掏了掏口袋,底下有個洞。   ……該死,錢八成都掉光了,我看我還是直接打九一一吧,那應該不用錢。   謝天謝地,小螃蟹竟然在醫院。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老爸在這裡工作。」   「喔……」   真遜的問題。我們都很少問朋友家裡的事,小螃蟹也從來不說,不過他父母 應該是正常的、普通的夫妻吧。   「胖子有說什麼嗎?」   「沒有,他應該要說什麼?」   小螃蟹的嘴微微地嘟著……這是他說謊時想裝若無其事時會出現的表情。   「是嗎?」阿磊不太相信。   換做是我也不信。   「我不知道啊,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   阿磊一屁股坐在床邊時,我看到胖子的身體縮了一下。   「阿磊,我看胖子他已經很累了,我們要不要明天再過來。」   「你給我閉嘴。」   「是。」   對不起,老大。   我在心裡偷偷地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胖子你自己保重。萬一你被阿磊打 死了我會去警察局自首說我不敢阻止阿磊。   「你說倒底是誰打你?」   「就一群人啊。」   胖子說得很心虛,阿磊當然也注意到了。   「哪群人?」   「我不知道啊,大概就是那些人嘛……」   越說越心虛,我看胖子這下死定了。我回頭去看小螃蟹的表情,小螃蟹對我 比了一個割脖子的動作。   我看也是,胖子完蛋了。   「哪些人?」   「那個……上次那個吧。」   「你說阿基嗎?」   「對,對,就是他。」   「他用哪隻手打你?」   「應該是右手。」   「他的右手被我打骨折了。」   「那就是左手了。」   「左手也一樣。」   「那我就……」   「聽你在放屁。倒底是誰打你,再不說就會我揍你了。」   阿磊真的火大了,將胖子整個人拉了起來。   「……我,我。」   唉,這樣下去會出人命好不好。我對小螃蟹使了個眼色:   「你去拉胖子,我來擋住阿磊。」   「不會出事嗎?」   雖然這麼說,但小螃蟹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擔心會發生什麼事。   「了不起就被揍一拳吧。」   我聳了聳肩。接著我們兩個人同時衝上去,把胖子和阿磊拉開。   「你不要阻止我。」   阿磊的眼中有著雄雄的火燄,我看這下換我完蛋了。可是看在跟胖子朋友一 場,再怎麼樣也要想辦法阻止阿磊。   「好了啦。」   「你給我讓開。」   阿磊手腳併用想要推開我,可是我死命抱著他的腰。   「停手啦。」   我死命地拉住阿磊,小螃蟹則把胖子拖進廁所裡,叫他把們關起來。   「馬的,你放開我。」   阿磊用力地甩開了我,拉起我的衣領,將壓在牆上,一拳就往我臉上揮過來 。   「咳、咳……」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第一個反應就是伸出雙臂擋在臉前。   砰!砰!我在我腦海中替斷掉的手骨配個音,阿基那天就是這麼慘……   等了一秒鐘、兩秒鐘,一分鐘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手骨沒斷。我慢慢地張 開眼,從雙臂間的空隙望過去。   阿磊的拳頭停在我的手臂前面五公分,終究是沒有打下來。   阿磊一但生起氣來就得花很久的時間去讓他恢復成正常的狀態,就像變色過 的石蕊試紙。我只有在國中理化課才有用過那種跟標籤紙差不多的東西,但從來 沒有費力去把它弄回原來的顏色。   阿磊可不一樣,我們總得想點辦法讓他變回原來的樣子。   要讓變色的國王再變回高興的顏色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幸好,這件事並不 需要由我來做──自己惹的禍自己想辦法解決。   看著胖子努力地逗阿磊開心,我和小螃蟹都覺得很累,乾脆買了兩支冰棒坐 在堤防上看貨輪進港。胖子常常說他中學畢業之後就要去跑船,不過我想他應該 是沒辦法,胖子會氣喘又會暈船,還是乖乖地把兩隻腳放在陸地上比較好。   小螃蟹悶悶地吃完一整隻冰棒,表情像是有人殺了他全家的樣子。我一向是 個很識趣的人,不該問的事我不問,能不問的事我也不問。再說,小螃蟹是這個 社區裡唯一不會叫我小葉妹妹的人,光憑這一點我就該多尊敬他超過其它人的一 百倍了。   「阿敬,你畢業之後有沒有打算離開這裡?」   「應該會吧。你呢?」   這個城市已經爛掉了,只要心裡還有一點希望的人都恨不得能永遠離開這個 地方。   「我應該會念大學,然後當醫生。」   小螃蟹一臉快被勒死的表情。   雖然小螃蟹可以在街頭橫著走,但在家裡還是得當個乖巧的兒子,就和一般 人一樣。這有什麼辦法,我們呼吸的空氣就是這麼不自由。   「……是嗎,你應該很適合。」   我還想再說點什麼,不過到頭來,我什麼也不能說。   「胖子他老媽一直想帶他離開這個城市,她說胖子很聰明,應該可以念更好 的學校。」   「真的假的?」   胖子很聰明?也許啦,可是絕對不是念書這方面的聰明。   小螃蟹笑了笑,看來是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當然是真的。不過我看以胖子的腦袋,去哪裡念還不都一樣糟糕,何必花 大錢離開這個城市。阿磊呢?」   我聳聳肩。   阿磊應該是唯一不會離開這個城市的人。他是這個城市的國王啊,國王怎麼 可以離開自己的領土?我們這些小嘍囉死了就會離開這個城市,國王就算死了靈 魂也會留在城市裡,成為這個城市特有鬼故事的一部份吧。   但我沒想到最後我們都沒有離開這個城市,離開的人反而是阿磊。在我意識 到他其實不是這個城市的國王,而是世界的國王時,已經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當時,阿磊會離開這個念頭只是偶爾閃過我腦海的想法,我的注意力很快地 被胖子吸引過去。在胖子「彩衣娛親」好一陣子之後,阿磊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不 少。   我得說胖子真行,他辦到了我們都辦不到的事。   臉色變好看不少的阿磊站了起來,對我們比了個回去的手勢。   謝天謝地謝謝胖子,我看貨船看到快要膩了,換個地方看「別的東西」也不 錯。   阿磊挑的地點是中央公園。   在炎熱的夏天裡,換成用眼睛吃冰淇淋。雖然有個頗氣派的名字,但中央公 園實際上只是一個有游泳池的公共設施,在公園東側的迷宮花園剛好有一個不錯 的位置可以透過鐵欄杆看到游泳池裡面的情形。   很多胸部和臀部都大到不像話的女人會穿著遮不住什麼的泳衣在那裡走來走 去,我們偶爾會過去那邊當一下思春的少年。   最近我們還是會去但很少看那些大胸部的女人了,雖然說哪個青少年會不喜 歡探索大人的秘密,但看了幾次之後也會膩,到了最後女人在游泳就跟船進港差 不多──你也可以想像,那一點樂趣都沒有了嘛。   雖然沒有眼睛吃冰淇淋的樂趣,不過因為樹蔭底下還蠻涼爽,所以沒地方去 的時候我們還是會去那兒。   今天,我們又挑了這個地點打算混過一個下午。小螃蟹和胖子聚精會神地數 著有幾個女人是他們曾經在同一個地方見過的人。我則坐樹籬後面打瞌睡,阿磊 坐在我的旁邊,手裡拿著煙正要抽,看到我責難的眼神才收了起來。   「要不要試著抽一根看看?」   「謝了,我可不想。」   雖然我不太喜歡學校,圖書館卻很不錯。大概是因為政府有補助的關係,市 立圖書館即使沒什麼人在使用,也可以能到同樣的錢裝修的漂漂亮亮,而且有免 費的冷氣──這是事情的重點。   沒上課也沒有和阿磊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很喜歡待在圖書館裡。我在裡頭 翻過不少書,其中一本人體圖鑑之類的書,書裡有一張黑掉的肺部。看完那本書 之後,我發誓我這輩子都不要抽菸。   小螃蟹和我有同樣的看法,不過阿磊不信這一套。這種事勉強不來,不過我 在的時候,阿磊通常會把菸收起來。   阿磊躲在樹籬底下,闔著眼好像是睡著的樣子。吹在我們身上的風不小,但 一點也沒有涼爽的感覺,熱度隨著風吹打在我的臉上,從皮膚上的毛孔鑽進體內 ,讓人很不舒服。   我不喜歡這種天氣,有一種壞事要發生的預感。   果然,當小螃蟹和胖子在我們背後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有兩個人向我們的 方向走過來。當陰影罩在我和阿磊頭上的時候,阿磊睜開了眼,小螃蟹和胖子也 轉過身來,擺出警戒的姿態。   波霸阿姨不再有趣,現在是男人作戰的時刻。   「有事嗎?」   阿磊的聲音清晰冷靜,似乎早就猜想到有人會來。說不定,他就是在這裡等 這兩個人過來找麻煩,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   真是奸詐的國王。   「我們老大找你。」   這兩個人我不是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小流氓阿基的手下。   「你們老大是誰?」   阿磊微瞇著眼,明知故問。   「你知道的。我們老大請你過去一趟。」   小流氓一臉害怕的樣子。自從阿基被阿磊打到手骨折之後,那邊的人靠近時 都會有點防備我們。   「喔?找我做什麼。」   「為了這條街上的權利,我們老大要跟你單挑。」   小流氓一邊說還一邊握起拳頭。這個動作讓我想起幾十年前的老電影裡,梳 著飛機頭,擺出一付囂張樣的小流氓,不知道他們的下場都是什麼?   不過這個小流氓的下場是什麼我倒是很清楚。   阿磊一躍而起,以常人─比如說你和我─不可能辦到的動作站起來,給了那 個小流氓一拳。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像是棒球選手一樣將手臂向後拉,手腕從 放鬆到握緊,拳頭正好對著小流氓的臉。   我發誓我聽到牙齒斷掉的聲音。   「唔、唔。」   小流氓捂著嘴,血從指縫間流了下來。   「我對你們的猴子老大沒興趣,對這條街的權利也沒興趣,只要他不要碰我 的朋友,他想做什麼是他的事。」   阿磊沒有惡狠狠地瞪著小流氓,他只是看而已。不過被一隻老虎盯著看應該 是可怕得要命的事,特別是你知道那知老虎會咬你的時候,會怕得更厲害。小流 氓的同伴先是被阿磊那一拳嚇了一跳,在聽到阿磊的話之後才反應過來,拉著小 流氓開始逃跑。   這一切都像一齣戲一樣,國王阿磊帥氣地擊退了來犯的敵人,身為配角的我 、胖子還有小螃蟹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場。   喔,我想我們甚至連配角都算不上,頂多是臨時演員吧。   為了保障我們的安寧,阿磊答應和阿基在單挑一次──倒不是怕阿基那群小 流氓來動我們,而是他們一天到頭想要扳回一城實在是太麻煩。   我的提議是讓他們贏一次算了。這就像小孩子對挑戰不成功的事情喜歡一而 再再而三的挑戰,讓他們贏一次就會失去興趣了吧。   結果是三比一完全被否決。小螃蟹和阿磊都認為我是爛好人,而且一再強調 這些小流氓贏了一次之後就會想要贏第二次,反而沒完沒了。   好吧,也許我是錯的。   這次的決鬥地點在堤防上。   正確一點說,不是寬廣、有著白色燈柱和橙色機械、用來卸貨的大港。而是 在大港的旁邊,漁船進出的小港口。   長長的海堤延伸出去,在末端有個平台打架還算不錯。警察不會注意到這種 地方,會出入的人除了漁夫之外就只有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打架的規則很簡單 ,誰先從堤防掉下去,或是逃回其它人站的地方就算輸。   兩種輸法的唯一差別是前者是落水的英雄,後者是狗熊。通常我們會揍狗熊 ,偶爾也會跳下水去揍英雄。   我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大概是中午一點左右。陽光強到可以曬死人的程度, 我真想找點防曬油來抹,不過抹了防曬油看起來就不夠酷了。   阿磊和阿基站在平台的兩端,盯著對方不放。   小螃蟹站在我的左邊,再往左邊是胖子。我們這邊負責擋人的就這三個。阿 基的手下全都站在我的右手邊,大概有七八個吧。我懶得算了,反正幾個都一樣 。   「你看勝算多大?」   我低聲問旁邊的小螃蟹,他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的樣子。   「十成。」   小螃蟹舉起雙手共十隻指頭放在我面前。   「萬一……」   「什麼萬一?」   萬一兩個字才剛說出口,小螃蟹就惡狠狠地瞪著我。好吧,好吧,我改變一 下說法總可以吧:   「我是說萬一,萬一阿磊摔下水呢?」   「那就照你的B計畫,讓他們贏一場,叫他們不要再來煩我們。」   「如果他們兩個都掉下去呢?」   「……等他們兩個都掉下去再想也不遲吧?」   小螃蟹用一臉我很吵的表情瞪了我一眼。   好吧,好吧,我不說就是了。   眼前的場景會讓我想起黑澤明的電影,兩個武士拿著刀,一定也不動。阿基 和阿磊兩個人慢慢地舉起手,我知道大戰要開始了。眼前的時間流逝地特別的慢 ,就像是電影的慢動作。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舉起手,衝向對方,狠狠地揮拳 攻擊對方。   在他們的拳頭交錯而過時好像可以畫破空氣,旁邊可能還有一兩隻海鷗飛過 。該死的,這真的好像吳宇森的電影。   阿基的身材較高大,阿磊雖然也不算矮,但比起阿基就是小了一號。雖然矮 小一些,靈活度可能是阿基的十倍,我看著阿磊繞著阿基轉圈,出其不意給他一 、兩拳。   那是試探性的,不是致命一擊,只是為了引誘阿基露出破綻。我們都很了解 阿基,他好鬥、易怒、好勝心又強……我才剛這麼想,阿基就怒吼一聲衝過去想 要將阿磊撞下堤防。   阿磊當然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右拳以短而銳利的動作揮出,落在阿基的側腹 上。清脆的聲音響起,我和小螃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   願上帝保佑他。   阿基哀號一聲之後摔落到水泥地上,阿磊跳過去坐在阿基身上。用拳頭狠狠 地攻擊對方的頭和臉。   我看向右邊,那小流氓已經嚇傻了,而且人數少了一半,大概有幾個趁我們 不注意偷偷溜走。我再回過頭去看時,阿基已經滿臉是血,鼻子歪向一邊。阿磊 越打越狠,沒有停止的意思。   這下不阻止阿磊可不行,我衝過去拉開他,小螃蟹也跑過來把阿基拖走。   「夠了,夠了,你已經贏了。」   「我還沒贏。」   阿磊跳了起來,我得用兩隻手才能拉住他。   「你已經把他揍個半死啦。」   「才怪,那傢伙還沒掉下堤防呢。」   「不要那麼拘泥於形式啦……」   我話還沒有說完,阿基就掙脫小螃蟹把他往後拖的雙手,衝過來抱住阿磊。 兩個人扭打在一塊,歪歪倒倒的。我閃過一邊讓他們繼續打,卻發現有四隻腳已 經很靠近堤防的邊緣。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小螃蟹大吼一聲:   「喂,小心點。」   我看到阿磊回過頭看了下背後,用一種絕望的語氣說:   「狗屎,不會吧……」   噗通。   兩個人同時摔進了水裡。   我和小螃蟹都跑到堤防邊緣,看著掉下去的位置。阿基的頭冒了出來,接著 ,阿磊的頭也冒了出來,連帶著拳頭往阿基的頭上撞過去。   「你剛剛是不是說萬一他們一起掉下去要怎麼辦?」   小螃蟹看著在水裡互毆的兩個人,頭也不回地對我說。   「嗯。」   我好像是有說過這句話。   「我恨你的烏鴉嘴。」   小螃蟹說完話之後就跳進海裡。   我聳聳肩,也跟著跳了下去。   我們游到阿基和阿磊的身邊,這次並不是要拉開他們,而是不停地往阿基身 上揮拳。   那天之後,我們愛上了堤防。   天氣熱的時候我們會跑到那兒往水裡跳。一般人一定很難想像跳下去的感覺 ,冰涼的水面被手或腳穿破,整個人沒入水中,不斷地沉下去。睜開眼,通常是 可以看見藍色的幻想世界,如果運氣好一點,或許會有一雙魚眼睛對著你瞧。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9.15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