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上】
時間在那一個晚上就停止了。
風扇發出吵雜的聲音轉動著，透過扇葉穿進來的陽光一閃一閃。黃昏時候的光
線稍嫌暗了一些，涼卻沒有把燈打開。
打開冰箱，他把一疊信拿出來放在桌上，拿起了其中一封，慢慢地把信紙抽出
來，重新讀過一遍。
然後，拿著打火機，一張一張，仔仔細細的燒掉。
只剩下一點點灰燼。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他沒有站起來去接。
「涼，你不在嗎？」
涼又拿起另一封信，打了開來，裡面掉出了一張照片，兩個人一起去照的大頭
貼，有點醜，有點好笑。
他沒有一點表情，也沒有一點遲疑，把那張照片靠近打火機的火燄。
照片的邊緣開始閃動一種亮黃色。
「涼，我有話想跟你說。」等不到回答，電話另一頭的人再一次的開口「我想
見你一面，好不好？」
還是沒有回答。
「你不是說過，我們已經過了戀愛的保存期限嗎？」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停了好
一會兒「可是，我想我們一定可以找到重新開始的方法。」
涼停下了看信的動作，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會告訴你──一定能重新開始。
但是，每一個故事都沒有如果，也沒有重頭再來，你告訴我，破碎的東西要怎
麼樣才可以還原？
他把信紙全都燒光之後，把灰燼倒進了馬桶沖掉。
※
涼坐在公寓的門口，手上拿著兩杯咖啡。
等了一會兒之後，門打了開來，有個女孩子探出來頭。
祐希。
他們交往了大約一年。交往應該是祐希單方面的說法，以涼的觀點來說，付出
的是肉體而非愛情。
也算是交往吧。
「涼？」祐希張大了嘴，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給妳。」涼把咖啡遞給了她。
「進來吧。」祐希伸手接了過來，然後退了一步。
涼站了起來，走進祐希的公寓。
※
他們第一次做愛是在這裡。
那一天下了大雨，他們淋得全身濕，那天晚上他住在祐希的公寓洗了澡。
有一點醉了，但是涼還是很清醒的，祐希也是。
他還記得祐希背對著他把衣服脫下，轉過頭，對著他微笑。祐希不是他的第一
個女朋友，也不是第一個和他做愛的女人，但是，是第一個對他脫衣服的女人。
這一點算是很特別吧。
也不是特別的想要，但他也不覺得有需要去拒絕。
只不過，就是做愛而已。
當然，也會有一點期待，也許抱了她之後會有什麼不同。
也許會愛他。
也許會怎麼樣。
試試看，看自己會怎麼想。
他的手環繞在她的背上，但是只一會兒就放下了，也許是覺得無聊，也許是覺
得沒有必要。
祐希並沒有注意到。
她的手指撫著他的唇，有同樣的熱度。
有沒有相同的想法呢？
軟軟的，也許還有些甜味，他和她四片唇瓣緊黏，有點生澀卻充滿熱情─至少
有祐希的熱情─的吻。
兩個人躺了下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我愛你，涼。」
她一直不斷地重覆著，他沒有回答，只是用左手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拉，吻著她
的眼，吻著她的額，吻著她的唇。
「我愛你，涼。」
那天晚上，祐希一直沒停過重覆這句話。
他想，祐希真的很愛他嗎？
他們很靠近，也很遙遠。
※
祐希倒了一杯水給他。
「可以重新開始嗎？」
「嗯？」
「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們現在第一次相遇。」
涼沉默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掛在窗戶上的娃娃。
「妳記得那個？」
「嗯，你送我的第一個生日禮物……」祐希沉默了。
涼再一次低下頭，這就是我們知道我們沒有辦法重頭開始的理由。我們不能想
著要記住好的，忘了壞了。
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有多少快樂，就有多少失望。
「你還是愛我的吧？」
「嗯。」
如果過去算是愛情的話。
「你會來，是不是表示你也覺得可以重新開始。」
我不知道。
走到這裡之前想些什麼已經忘記，應該是想要試，試什麼卻忘記了。
也許是想試試看怎麼樣才可以重新開始，也許是想試試看怎麼樣才可以結束，
也許是想……試試看還有沒有溫度。
他一直相信記憶是有期限。
所以，他才會忘記了過去，忘記了他愛她。
※
兩個人坐在遊樂園的椅子上，他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我和我第一個男朋友是在這裡分手的。」
「嗯。」涼從袋子裡拿出咖啡給她，點了點頭。
「你不會不高興嗎？」
「不高興？」
「男人都不喜歡女朋友談他們過去的女朋友。」祐希疑惑的看著他，眨著眼「
你不討厭嗎？」
「沒感覺。」
「好奇怪。」祐希的手指在咖啡罐口山劃來劃去「你和別的男人都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他也很想知道。
是少了什麼呢？還是那多了什麼？
半夜醒來，發現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心想著我抱過她嗎？抱過和沒有抱過有什
麼分別？
不會特別想要女朋友。
不會特別想要做什麼工作。
也不會特別的想要得到什麼。
就是這樣看著，等著，或者，讓事情順著我想的去發展。
想著，會這樣嗎？
然後，讓它發生。
「對祐希來說，涼是特別的。」祐希著麼說，和別人都不一樣。
他點點頭，應該是有哪個地方不一樣吧。
※
「涼，抱我好不好？」
「嗯。」
把她拉近自己。
輕輕地，把唇貼在她的胸口。
好像少了什麼。
忽然覺得很累，試過了之後，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伸出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其實也不覺得有改變什麼，只是有一點不想要，有一點厭煩了，好想試試看會
怎麼樣？
抱著她的手稍微用了一點力。
「涼？」
沒有回答，只是把她壓在身下，手用了一點力。
「涼！」看她的唇形好像是這樣，真相就不知道了。
祐希張大了嘴，手指緊抓著涼的手腕，用力的拉著他。
一開始的時候不是想殺她，只是想試試看會怎麼樣。看著她用力想拉開他的樣
子，看她拼命想要呼吸的樣子，他忽然覺得她好美。
從來沒有這麼美過。
他想著，再用力一點會怎麼樣？
或者，用刀劃下去會怎麼樣？
祐希的手漸漸失去力氣，放開了他。
她死了嗎？
死了就是這樣嗎？
消失的很快，有沒有留下什麼呢？
也許有留下什麼痕跡，也許有留下什麼記憶。
也許，什麼也沒有留下。
他放開了手，祐希一動也不動，呼吸停止了，她死了嗎？還是還活著？他想試
試看，就這樣放著她，最後會怎麼樣。
把咖啡放進冰箱。
多久會壞掉呢？多久之後才會被注意到呢？
他希望能保存的久一點。
※
我很喜歡你喔。
喜歡到什麼都可以為你做。
可是，我一直不知道你真的愛我嗎？
好像有一點愛，又好像不愛。
我會不會有一點特別？
※
他不知道祐希有沒有特別的地方，但他和她交往了一年並沒有發現到她和別的
女人有什麼不同。
但是，殺了她之後有點失落。
也許，他真的愛過她也說不定。
拿起剛剛從電話本裡抄來的號碼，他決定打電話找個醫生。
他也許是生病了，也許是少了什麼。也許他需要把心醫好，也許他需要把失去
的彌補起來，也許那樣他就會變得像些什麼了。
不管是人也好，其它的東西也好。
投了錢。
「水野醫生嗎？」
「這裡是水野醫生的診所，您要預約嗎？」
「明天醫生有空嗎？」
「下午一點，可以嗎？」
「好的。」
「來過嗎？」
「來過。」
「涼，瀨戶涼。」
「好的，請在明天下午一點前到診所來。」
掛上了電話。
他蹲在電話亭裡，看著外面的景色，透過玻璃，看到的世界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是，他沒有什麼感覺。
沒有很想見一個人。
沒有很想知道什麼。
沒有很想活著。
也沒有很想結束。
並不是說他看到的世界是灰色，但對他來說，色彩並沒有意義。他看著電話亭
外頭，對著夕陽，伸出一隻手。
張開手掌，貼在玻璃上。
逆光之下，手的邊緣特別的亮。
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逆光下的手掌，看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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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mplifier (流光) 看板: BB-Love
標題: [衍生]逆光‧下
時間: Tue Aug 6 10:55:02 2002
【逆光‧下】
醫生，你醫過會好的病嗎？
有。
哪一種？
就是沒生病的那一種。
那麼，我醫得好嗎？
我不知道。
為什麼？
那些醫得好的人，都在死前的那一瞬間才知道自己沒病。
※
水野清志翻著手中的病歷表，眼鏡掛在胸前。
有個人敲了敲門。
「請進。」他收起那一疊病歷，按下一旁的錄音機按鍵，抬起頭。
門輕輕地打了開來，涼走了進來。
「要關門嗎？」
「關吧。」
涼關上了門，坐在水野對面的椅子上，很輕鬆的。
「最近怎麼樣。」
「沒有變化。」
每天都是一樣的日出，都是一樣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生活，也許遇到的紅綠燈
不一樣，也許遇到的人不一樣，但是，他並不覺得有差別。
「是嗎？那夢呢？最近有做夢嗎？」
「偶爾。」
「和過去一樣？」
「嗯。」
他偶爾會做一個夢。夢見有一個女人在對他微笑，靠近他。不知道為什麼，他
總覺得那個女人想要殺他。
然後，夢就醒了。
「有多看到什麼嗎？」
「……女人的頭髮有點白。」
也許是因為逆光的關係，他覺得女人的頭髮看起來有些灰白。他總是看不清女
人的臉，看不清女人的樣子，也想不起女人是誰。
夢不會無中生有，他是記憶的一部份。
應該是，他的記憶裡有過那麼樣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還是他的情人，或者
，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有些進展。」水野點了點頭。
「會想起來嗎？」
「也許會，但很難。」
「為什麼？」
「因為你不怎麼樣想要想起來。」
「所以想不起來。」
「所以可能會想起，只是，記起失去的記憶本來就不簡單。」
越是想要知道，就越想不起來。
世界上不太有固定，反而有很多偶然。就像是電腦裡遺失的捷徑，越是想要找
出他遺失在哪裡，就越是會錯過它。
毫不在意，然後，也許有一天會突然發現，突然路過，突然想起──原來，我
們還有這段記憶。
「心情上呢？還是和過去一樣？」
「失落。」
「嗯？」水野抬起了頭。
「不知道，好像少了什麼。」
※
認識醫生是在他到東京來的那一年。
離開孤兒院之後，他想著也許會在這裡發現什麼。
在孤兒院的時候，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每一個人都是不會笑的，也是
不會哭的。
沒有什麼好快樂，也沒有什麼好悲傷。
每一天都是一樣，這樣過也是一樣，那樣過也是一樣。
世界很小，他以為每個人都跟他一樣。
事實上並並一樣，很多人會哭，會笑，會生氣，會難過，會同情，會受傷。原
來，他並不一樣。
就像是透過玻璃看著世界，他知道自己的聲音傳不到別人的地方。
究竟是因為被關在那個小電話亭裡，還是忘記了開門的方法。
他遇到了水野，在路上，他一個人蹲在電話亭裡，伸出一隻手，張開五指，貼
在玻璃上。
他看著自己的手掌。
水野走過來，擋在他的身前。抬起頭，逆光之下，他看不清水野的臉，依稀知
道是一個男人，沒見過的男人。
水野伸出一隻手，隔著玻璃貼在他的手上，意外的，兩隻手幾乎完全一樣大，
只是水野少了一隻小指。
那一瞬間，覺得好燙。
被什麼東西傷害到了，第一次知道有溫度。
被什麼東西刺痛了，第一次知道還有感覺。
「你是誰？」隔著玻璃問他，聲音不知道有沒有傳到。
水野低頭看著他，拿出一張名片。看了一下周圍，用口香糖黏在玻璃上。
「來找我。」
聲音透不過玻璃，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知道水野說了什麼。
他站了起來，水野已經離開，一步一步往夕陽的方向走過去，走進黃昏裡。
他伸出手，用力的推開玻璃門。
沒有理由，就是想追上他。
沒有理由，就是想知道有哪裡不同。
注意到的時候，已經離開那個電話亭，水野的背影確怎麼樣也追不到。回過頭
想回到那個電話亭裡，裡面已經有一個女高中生在講電話。
回不到那個籠子。
已經飛出籠子，就再也回不去。他從玻璃上撕下那張名片，放進口袋裡。
※
「醫生，我把她殺掉了。」
「祐希嗎？」
「嗯。」
「為什麼殺他呢？」
「不知道。」
「因為討厭她？」
「不，應該是喜歡她吧。」
※
涼微微地闔上眼，往椅背靠過去。
水野站了起來，走向他，伸出一隻手指，輕輕地，撫著他的眉。
「因為愛她，所以才會殺了她？」
「只是想試試看會怎麼樣。」
最初的時候什麼也沒有想，就是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用力。後來，發現拼命
掙扎的她很美。越來越想試試看殺掉她會怎麼樣，越來越想知道殺掉她會有什麼感
覺。
最後才發現，他也許真的有點愛她。
「結果，覺得很失落？」
「有點難過，有點悲傷。」
「以前沒有過？」
「沒有。」
「對我也沒有？」
「我不想殺醫生。」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是水野打開了那扇門，他總覺得殺了水野就再也沒有辦法回到那個
地方，或者，殺了水野就再也離不開那個地方。
水野的手指劃過他的鼻樑，在他的唇上游移。
有種溫度傳了過來，就像在電話亭的那時候一樣，他的手好像是這個世界上唯
一有溫度的東西。
「知道我殺人，醫生為什麼不會驚訝？」
「因為我也殺過人。」水野低下了頭，把自己的雙唇和涼相接。
「醫生殺過人？」
「一開始，只是想看看會怎麼樣。」水野回憶著。
一開始只是想知道如果這麼做會怎樣。那個女孩來找他，問他該怎麼辦？他應
該跟她說，只要回去睡一覺，把一切忘了就會結束了。
他卻沒有這麼做。
「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只要她消失，你和他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一次又一次……」涼低聲的重覆。
「她相信了，結果，她把男孩殺掉了，也把自己殺掉了。」
「好可憐。」
「為什麼可憐呢？」
「我不知道，就是覺得應該說可憐。醫生知道嗎？」
「也不知道。」
水野再一次低下頭，吻著涼的唇。
※
他是在下班的途中遇到涼。
覺得他很特別，有種想破壞這個玻璃世界逃出去的感覺。
涼和他不一樣，他曾經想問，為什麼同樣是人，卻有同樣的溫度。他總覺得自
己太過熾熱，想把一切都燒掉，一不小心，就會傷害到旁人。
就像他母親把他父親跺成一塊一塊之後，緊抱著他說，她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好像一不小心就會破壞掉什麼。
即使當個心理醫生，他也會不小心傷害了那個男孩，傷害那個女孩。
涼沒有溫度。
觸碰他似乎就會冷靜下來。
他有時候也會想，也許他們生下來就注定要相遇，因為他不小心帶走了涼的溫
度，所以，一定得還給他。
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找他。
只有那一段時間，他覺得他很安靜，什麼人都不會被傷害。
※
「醫生，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水野讓涼把頭枕在他的腿上。
「你來和我一起住吧。」
涼睜開眼，第一次，有了疑惑。
「這樣子，我的病就會好嗎？」
「不知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試試看？」
「對，試試看。」
水野伸出了一隻手，放在一旁的玻璃窗上，逆光之下，他看著那隻手，邊緣在
發亮，彷彿會燒起來。
「涼，你覺得我很燙嗎？」
「不會。」涼問他「醫生，你覺得我有溫度嗎？」
「沒有。」
他閉上了眼。
※
醫生，我有點想流淚。
為什麼？
好像有什麼融化掉了。
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