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倚著親令砍斬,只餘不及人膝處高的傷樹殘幹,白愁飛仰首望天,視野中不再
有凌厲的刀光劍影,唯有幽微星光閃爍著,幾乎就要沒入漆黑的夜空裡。
他聽聞周遭的腳步聲漸次響起,而後逐漸遠了去。
原來那些人選擇了不殺,而是不屑一顧地將他遺棄在這裡。
微微閉合了雙眼,白愁飛又再輕輕哼起了熟悉的曲子。
我原要昂揚獨步天下,奈伺卻忍辱藏于污泥;
我志在叱吒風雲,無奈得苦候時機。
龍飛九天,豈懼亢龍有悔?
轉身登峰造極,問誰敢不失驚;
我若要鴻鵠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
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卻成天誅地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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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石來到蘇夢枕身邊,似乎有什麼話想說,然而蘇夢枕卻嗆咳著搖了搖頭,且
因那陣劇烈的嗆咳而微微扭曲了清臞的面容。任誰都感受得到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卻
並非每個人都明白,那樣的痛苦不全然是因長年的病、抑或未癒的傷。
王小石是明白的,因此他沒有再多說什麼,他默默地留下蘇夢枕,單獨離去。
當眾人盡皆散去,蘇夢枕走向了白愁飛,他的步伐既沈且緩,但沒有半分躊躇猶
豫。
「這是我初次聽你唱這首歌,二弟。」
一聲輕喚,白愁飛如夢初醒,驟然睜眸、停了低吟,他偏過頭,仰視著為他所背
叛,但他知道、他就是知道,並不是為了殺他而走近身的人。
「你還喚我二弟?」
「你怎麼始終記不得?」蘇夢枕的口吻寧和,便如白愁飛所認定的一般對他不存
殺意,或許口氣還是較以往交談時重了些,卻也不過是蘊含著對對方屢說不聽的無奈
之情。「我不是已說過很多回,無論今後如何,你和小石仍是我的兄弟。」
蘇夢枕以為白愁飛沒將這話放在心上,然而事實上他記得牢清,時時刻刻提醒著
他,蘇夢枕比任何人更清楚明瞭他的反骨叛心,卻仍將樓子的大權放手於他。這懷的
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思,他也並非不曾深思體悟過其中用心。
「我有我不能放棄的夢想。」
「我知道。」
「我不可能對不起自己,所以我只能選擇對不起你。」
「我明白。」
白愁飛想相信、想相信蘇夢枕對自己真是如那淡然口吻所示一般,不存絲毫恨
憎,於是他舉起略微沈重的臂膀,朝蘇夢枕伸出了手。雖不解白愁飛意欲為何,卻仍
隨即握住了朝他伸來的手掌,任由那帶著點血污的濕潤貼覆上了他的掌心。
一碰觸到蘇夢枕骨瘦寒涼的指掌,白愁飛立即使勁地握了緊,那勁道和他詢問的
口吻一般直拗。「既然知道、既然明白,便不該放任我為所欲為。」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況,你我是兄弟,蘇夢枕不懷疑自己的兄弟。」
白愁飛相信蘇夢枕如此作答並不經思量算計,正如蘇夢枕懂他不為所動的叛心,
他也明瞭蘇夢枕對自己的信念有多麼固執。
他因此而仰天大笑了,音長氣暢的笑聲,卻只予人糾結之感。
「你我兩人都是輸家,我是敗給了你,而你、卻是敗給了自己的信念。」
「你錯了。」
「我錯?」
「你我兩人都不是輸家。」
白愁飛看著蘇夢枕,不解其意。
「還記得此物嗎?」蘇夢枕從懷中掏出了張折疊工整的紙箋,單手輕輕一甩,攤
開在白愁飛的面前。
紙箋揉摺的痕跡錯縱,墨跡也已稍許暈散,但白愁飛卻不至於認不出那是出自自
己的手筆,然而他沒有應聲,那不過是一時心念動搖所為,不代表什麼。
「有人將這紙箋交給了小石,請他轉告我,是白愁飛讓他來的。
那是個不會說謊的人,何況、他也沒有為你說謊的理由。」
「我不過是藉此誘王小石回京,好一網打盡。」聽他說著違心之論,蘇夢枕面容
一沉,彷彿又再一次被傷了心,但那不是他的用意,他只是不願接受因一時心念動搖
而得到的同情憐憫。
蘇夢枕是覺得傷心,但卻不是因將白愁飛的違心之論當真。
他這二弟太心高氣傲,難以久屈於人下,他早在一開始就明白,卻仍甘冒風險引
入金風細雨樓來。向來以兄弟而不以主副樓主相稱相待,不可諱言是有欲以兄弟情份
牽制白愁飛野心的用意,然而,更深的仍是真心,他希望可以藉此將這人留在身邊,
不希望他們的相識結交到頭來只是給白愁飛背叛事跡再添上一筆。
因此當眾人皆勸他防著白愁飛,甚至該在白愁飛羽翼未豐前斬除時,他仍是固執
己見,不願先下手為強。白愁飛的性情是孤厲冷情,但畢竟兄弟一場,他總認為白愁
飛即使一時為權勢野心所惑,最後當會回心轉意。
可他真的錯了。
最終,白愁飛仍是決定要奪樓主之位、要取他性命。
在遭伏襲,而後流亡躲避追殺的那段日子裡,信念堅定如他,也不禁屢屢捫心自
問,他真是識錯了人嗎?在一個不值得真心相待的人身上用心,才落到如此境地?
直到王小石回京,尋著了他,給他看過了白愁飛的那紙手書,轉述了送信人的話
語,他才頓覺釋然了。白愁飛不是沒有過掙扎猶豫,只是,最終還是選了原本欲走的
路。
當時,王小石望著他欲言又止,他知道是想幫白愁飛說情,因此他只是拍了拍王
小石的肩,告訴他,蘇夢枕不會殺自己的兄弟。
「我相信,在你書寫、交付這張紙箋的那一時半刻間,確曾想起過我們間的兄弟
情份。」
僅只如此,你便諒解了我的所作所為?白愁飛不能理解,叛他、追殺他,蘇夢枕
看得雲淡風清,就因為自己曾一時動搖過殺心?
不由想起了那幾個輾轉難眠的夜晚,他數度在紙箋上寫下了王小石匿逃之處,而
後想了想又將它撕去,反反覆覆、案上備用的一疊紙幾近罄盡;想起了最終將書寫了
王小石去處的紙箋交給對蘇夢枕忠心耿耿的僕役,當時望著那跛足離去的背影,也曾
突生悔意氣凝於指,而後卻又散化於繞拂過指掌的冷風裡。
想起了這些年來,隔著塔樓牆窗,夜寂人靜時傳來一年比一年更頻繁劇烈的病咳
聲,每一聲都擾亂著他理當更堅定不移的叛念殺心。
確實如蘇夢枕所言,他為那份兄弟之情所動,叛殺無法做得絕決、卻又無法甘心
放棄,左右搖擺不定,以致於今日一敗塗地,怨尤不得他人。
「就算你沒有敗給自己的信念,我如此落魄潦倒,輸得還不夠徹底嗎?」
「你曾多少次從一無所有開始,只要不死,就沒有輸。此外……」蘇夢枕話語一
停,目光與白愁飛對上,後半句說得很慢,字字俱是清晰。「如果你願意,還是可以
回到金風細雨樓。」
白愁飛身子狠狠一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你還讓我回去?」
「既然是兄弟,為何不能一道回去?」蘇夢枕以反問作答,彷彿這是再理所當然
不過的道理。
白愁飛沒有應聲,他在思索,思索自己究竟意欲如何,卻沒有個答案。於是他望
向蘇夢枕,蘇夢枕正單手將那紙箋捻折回原樣,再度收納入懷,彷彿那對他而言,是
極為重要的東西。當他目光回到蘇夢枕的臉龐,卻見蘇夢枕垂首,視線落在與他交握
的左手,他這才察覺自己在思慮間,不知不覺、將蘇夢枕的手又握得更緊。
真要東山再起,也不該是在金風細雨樓、不該在這已將他看得透徹的人身邊。然
而縱然明白自己理當回絕,他卻仍是傾動了意念。
「我現在還無法給你一個答案。」回答時,白愁飛放遠且放散了目光,看著蘇夢
枕的臉龐,卻不看清蘇夢枕的神情。他知道,自己如果見著了絲毫失望失落,許會不
不顧一切地答應。
若是不願,以白愁飛的個性便該是立即回拒,蘇夢枕看得出白愁飛已然動心,只
是仍有所顧慮。他右手輕移,緩緩落在白愁飛的因使勁而微現青筋的手背上。「這樣
吧,若是在天明之前,你還放不開手,就隨我回去了,可好?」
白愁飛沒有應允、卻也沒有回絕,且仍是持握著蘇夢枕的手,只是將力道放得輕
緩了些。蘇夢枕的手很冷,即使他握在掌中許久,仍是不減涼意,可這雙不溫暖的手,
卻是比他握過的任何一雙手更能讓他的心平穩靜定。
而蘇夢枕垂眸凝視著白愁飛,看著他今日依舊是穿著喜愛的白袍,然而平日素潔
的白衣卻為鮮血塵土所污,彷彿羽斷翼折。他想留下白愁飛,卻不曾希望他死了想飛
的心。
兩人各懷所思,靜默了片刻後,蘇夢枕忽道。「方才那首曲子,可以再唱給我聽
嗎?」
白愁飛偏頭望向蘇夢枕,顯得有幾分詫異,沈吟了片刻,最後他說。「我還是唱
別的曲子吧。」
蘇夢枕點了點頭,說了聲隨你所意,白愁飛稍稍想過之後輕輕哼起了曲子,那是
他與王小石、雷純及溫柔初識時,他們在泊舟往京城的路上,王小石吹簫、雷純拂琴、
他聞歌起舞,而溫柔在一旁嬌嬌巧巧地笑著聆聽的那首曲子。
船舺上無所遮蔽,月光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龐,他們的心各有所思,卻都還如月
色一般明朗清透。
他還記得當時,他想的是往京城一展抱負,沒料到會結識已被傳誦成了神話的紅
袖夢枕第一刀;自然更料不到來日會有雨中破廟的初識、三合樓外的義結金蘭,聯手
退敗六分半堂時的同心一念,及爾後蘇夢枕病重從此少見彼此的歲月。
當時,他怎麼料得到會繁生這許多剪理繁難的牽纏,牽纏地讓他在叛離蘇夢枕後,
還能再度相握對方的手。
白愁飛哼吟的曲子蘇夢枕不曾聽聞,但他聽得出仿似悠穩的調中,蘊藉著謀定而
後動的沉潛,訴說的亦是欲展翼翔天的鴻鵠之心,有躊躇滿志、有孤芳自矜,卻無不
擇手段的急切與孤注一擲的狠絕。
音清揚、意坦蕩。
或許,這首曲子唱的正是白愁飛最初想飛的心境。
已站立了許久,蘇夢枕感到有些疲憊了,他在傷樹幹的斷面落坐,坐穩後掩口輕
咳了數聲。
眉眼間,卻是舒展開來的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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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上接悲歌,說的是白愁飛背叛蘇夢枕,最終一敗塗地後的故事。
感謝友人小芙所贈的篇名,其意如下:
竊以為對蘇夢枕而言,承諾「回去」的意義一如「回心轉意」--
白愁飛願意留在金風細雨樓、願意繼續視他為兄弟。
若雙方心意相通,一在天涯、一在海角,不也是兄弟?
存久自明,何須窮索?那麼也就「不須歸」了。
這樣的說法我很喜歡,也是因此又續寫了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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