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遣退了所有的隨從部屬,緩緩步入蘇夢枕的房裡,彷彿第一次進這房間
般眼神陌生地打量著四周。
房中瀰漫著濃重的藥草味,累積了多年的氣味不易散逸,如同蘇夢枕的音容,
雖然此刻他已不在這間房裡,白愁飛卻覺得彷彿在眼睛一開一闔的瞬間,蘇夢枕就
會如鬼魅般地出現在他眼前。
蘇夢枕服用過的藥物大概可以和嘗百草的神農氏一較多寡了吧,清淡、穠馥、
辛刺各種不同的味道混雜在一起,令他不自覺地微微地皺了眉,隨即想到,從前當
蘇夢枕還在時,他從來沒覺得房裡有什麼特殊不同的氣味,蘇夢枕的存在總是攫住
了他所有心神,竟連五感都退化不存。
白愁飛反手關上門,唇畔刻出了一道極盡諷刺自嘲的笑痕。
他是那麼在意忽視不了蘇夢枕的存在,但在蘇夢枕眼中自己算什麼呢?論兄弟
間的情深義重,他不及王小石;談推心置腹,他遠遜於楊無邪;甚至眾人要他提防
自己的狼子野心,他也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至於…
再想下去只會顯得自己的可笑復可悲……
房裡的擺設整齊如蘇夢枕並未離開,看不出此地曾經經歷過生死一線的打鬥,
唯一留下的痕跡是碎裂的床板,裂縫下是一道深幽不見底亦不知通往何方的密道,
白愁飛坐在床緣,向密道望去的眼神空洞而寂寥,神情陰鬱深沈更甚於洞底的黯色。
他雙手撐在洞口兩側仍完好的床板上,俯身向洞口,輕輕呢喃。
「現在,你應該已經見到你想見的人了。
但我知道你不會甘心死在金風細雨樓以外的地方,遲早你還是會回來。
我會守著這座樓等你回來決定要託付給什麼人,反正早已當慣了壞人,也不在
乎在多這一段時間,也無所謂令人更不齒些,但別流連忘返讓我等得太久。
等待這種事,是無可言喻的寂寞啊!」
※
一雙白晰柔美的手在月色下攤開如一朵初放的夜蓮,這樣一雙美麗的手原該游
移於琴弦上,只為流洩出醉人的音韻而挑拂,如今卻得撐起一堂的興亡,操控多人
的生死。然而即使如此,這雙手仍柔美如當年 。
與其生死成敗於一雙強壯筋肉糾結的手,由一雙美地令人砰然心動卻又悵然心
痛的手來劃下句點,豈不是為淒風苦雨的人生平添一點詩意。
院落裡停了一頂漆地豔紅的轎,那雙曼妙的手撩開腥紅的帘幔,並輕輕地喚了
聲。「蘇公子。」
轎內的人沈默了半晌才道。「雷姑娘。」
「你一定有很多話想問我。」雷純望了轎內臉色青白的蘇夢枕,自從父親過世
後,她就沒再見過蘇夢枕了,至今已有一年多了吧,不過一年的時間,當她乍見昏
迷中的他時,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病地形銷骨立的人就是當年意氣風發的金風
細雨樓樓主。
但當蘇夢枕甦醒過來睜開眼睛的那一剎那,她不知該欣慰還是嘆氣,那雙漆亮
的眼瞳仍如往年一樣,不受病痛的影響,兀自燃燒著對生命執著的火光。
這幾乎要和她共度白首的男子,還不曾正式下聘就先給了她不共戴天的殺父深
仇,雖然早知兩人的婚約是利益衡量後下的結果,但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對婚
嫁也曾有過綺麗的夢想,但蘇夢枕卻以一柄紅袖刀將她還未編織完成的夢割地支離
破碎。
其實她知道,也許這怪不了蘇夢枕,如果他不先動手,死的就可能是他,可是
在夢碎愛滅之際總要抓住點什麼才能支撐著活下去,於是她選擇了憎恨與復仇。
「為什麼救我?」看著曾經深心愛戀過的女子,如今巧笑嫣然下卻是滿懷著對
自己的深痛惡絕與陰謀算計,任何男子想來都會不由得心痛而舉止失措,但蘇夢枕
沒有,淡然的語氣彷彿不過在詢問一個路過而隨手將他救起的陌生人。
「你說呢?」雷純擰起端秀的眉,如孩童在料准對方回答不出自己刁鑽問題時
笑地天真無邪。
這樣稚氣的臉龐,這樣無害的如花笑靨,她是這樣令人不忍防備的女子。險些
出口的答案吞了回去,蘇夢枕苦笑著搖了搖頭。
雷純的笑容忽然凍結,冷冰冰的臉龐與方才判若兩人。「我雖然是名女子,但
不是弱者,絕不需要你的同情相讓。」
他果然不是演戲的料啊,蘇夢枕斂去了笑容。「白愁飛也是六分半堂勢力衰微
的兇手之一,你救了我,是要讓我回去報仇,殺了白愁飛?」然後,你或者是狄飛
驚再親手殺了我,接著六分半堂傾巢而出摧毀沒了高手坐鎮的金風細雨樓,是嗎?
事情不會總如你所願的,蘇夢枕在心中悄悄嘆了口氣。
雷純笑而不答,眼神中流露一絲讚賞佩服。
「你認為我這副病體還鬥過白愁飛?」蘇夢枕苦笑著問道,連他自己都沒有這
份把握了啊!
「你可以的,否則他也不會處心積慮要除掉你,否則,你也不能在和他作生死
搏鬥中僅受一點輕傷。
蘇樓主,這已經是你最後的反撲機會,你會答應的,是不是?」雷純眨了眨眼
,那眸光一亮一閃如劃過天際的流星在承諾一個願望。
「我答應。」蘇夢枕沒有讓雷純等太久,他幾乎在雷純語聲未斷前便做出答覆。
「而且希望能盡快。」
雷純笑出一串清脆鈴響,因為她發現,蘇夢枕畢竟也是人,同樣也有失去冷靜
而沈不住氣的時候。「別心急,我會安排最恰當的時機讓你和白愁飛清算前仇舊恨
的,為了那一天的到來,你可得保重啊。」
帘幔再度放下,輕盈的腳步聲也漸遠,轎中一片幽暗,而轎外則是無邊的謐靜。
一踏一落的腳步聲,再也不像往日那般令他心湖蕩漾。
再見到雷純,他赫然發現自己對她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思念,也許在這一年多
來發生了太多事,她不再是當年的她,自己也非昔日的自己。
現在,他唯一掛念的卻是才離開不久的金風細雨樓,還有……
與那個在自己還沒打算開啟密道的機關,就先下手將自己打落密道的人,在墜
入洞口時,他只來得及聽到他說了一句話。
「如你所願後,別忘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