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光線讓因酸疼、疲倦而昏睡過去的雍恍恍惚惚地甦醒過來,躺臥的地
方已不是堅硬冰冷的青石地板,而是柔軟溫暖的床褥,雍半睜著迷濛的睡眼,打
量著周遭,他已經不是在須臾齋,而是在亮的寢室中。
房間一角的案上搖曳著微弱的燭光,亮裸著上半身,右手執筆左手托腮沈思
,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細縫,側著身子半垂著眼眸朝
外望去,幾片羽絨般的細雪隨著凜咧的寒風飄進了房中,雖然裹著棉被,但雍還
是不自覺得打了個冷顫。但亮卻似乎毫無知覺,任雪花落在他光裸的肩、胸膛上
,慢慢地因身體的熱氣蒸騰成小水滴。
昨日樵村魚浦,
今日窮川銀渚。
山色卷帘看,老峰巒。
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孫剪水。
驚問是楊花?是蘆花?
亮低沈絲啞的嗓音輕輕地吟誦出了聲調華美的詞句,語歇他視線調轉落在床
榻上蜷身被褥中的雍,而雍在亮微微側過頭來時,便已及時閉上雙眼。亮苦笑地
看著雍將臉龐深深埋入帳被中,情知他是在裝睡,卻未加以點破,此時天已微微
亮了,亮回到書桌前,再度執起筆來。
他沒有錯,心虛而不敢見人的不應該是他,但為什麼亮望著他的眼神還是那
麼直率那麼坦然,而他卻始終是閃躲的那一方?
二十年前的那場晚宴上,他惱怒亮在大庭廣眾下將他錯認為女孩,是故意要
讓他難堪。女真族素以驍勇善戰聞名,雖然自太祖、太宗積極推行漢化,要宗族
子弟修習漢文經典詩詞,並參照漢法訂定了許多禮法制度,民間雖然還未完全普
及,但在皇室中,中年一輩以下都已脫去游牧民族予人粗豪無文的刻板印象。然
而有鑑於宋朝在重文輕武的政策下積弱不振,才給了遼金等邊疆外族有機可乘,
所以皇室子弟仍必須精通騎馬御射,以免流於宋人的文弱。
因此,除了曾重挫金兵的宋朝大將外,大部分的宋人在金人眼中就和手無縛
雞之力的女子一般,都被投以著輕蔑的態度,所以在當時,男子若被嘲笑如女子
一般是一種雙重的恥辱。
不過小時候的那件事,雍也只是在當下感到憤怒,後來和亮在一起玩耍讀書
時也沒有芥蒂,畢竟,小孩子是不太會記仇的。
但就在雍幾乎已經要淡忘時,亮忽然又時常開玩笑地提起,不過亮一向喜歡
鬧地大家雞飛狗跳,自己則脫出局外噙著一抹冷笑看戲,所以除非是說地太過份
了,雍總是假裝沒聽見而不做任何反應。
但是…亮這回……雍縮在被裡的身軀微微顫抖了起來。
他怎麼可以對自己做這種事?他把他當成什麼了?相處以來他一直是這樣看
待自己的嗎?
他們不是知己嗎?或者在亮眼中連朋友都不是?所以一點都不在乎他的想法
,他的感覺?無所謂他會因這樣的羞辱而恨他…
恨…一輩子…
胸口的窒悶蔓延開來,反而麻痺了軀體的酸疼,雍又昏昏沈沈睡去,當他再
度醒過來時,一睜眼,亮已衣著清整地坐在床沿,含笑望著他睡容,他怒瞪了亮
一眼,卻不知該說什麼,一偏頭,看到放在枕邊的一張白紙,白紙上書寫的是亮
在中夜望著窗外細雪時所吟的詞,彷彿要騰躍出紙面的狂情筆觸卻是描繪著最溫
柔的情愫。
「這闕詞,是為你而填寫的。」隨著雍的眼神望去,亮解釋道。
雍忽然直坐起身,也不在乎被子滑落腰際,在亮面前裸露出散布著指印吻痕
的大片肌膚,亮的手指輕撫上雍鎖骨下的淤紅,輕聲地道。「對不起,弄疼你了
嗎?」
雍意外地沒有反抗閃躲,他只是拿起枕邊的紙張,夾在右手拇指食指間像拎
著什麼不願多有接觸的穢物,雍將筆墨未乾的紙張提起至遮住兩個人視線對望的
高度,寫了詞的那一面對著亮,緩緩舉起了另一隻手。
嗤!
清亮的撕裂聲讓兩個人可以從小指節一般大小的寬度中見到彼此的臉龐。
雍的臉龐是卸去了所有感情回憶的冰冷,亮微微變了臉色,隨即又恢復了無
所謂的笑意。
雍將兩張大小略等同的破紙片重疊在一起,又撕成了兩半,然後是四張…八
張…十六張…直到堆疊起的厚度雍再也撕不開來為止,他將所有的碎紙片灑向亮
,亮沒有動怒,只是淡淡地說。
「我會寫到你終於肯承認愛我而不再撕毀的那一天。」
「那我就撕到你終於認清我不可能愛你而不再寫的那一天。」
亮自信的眸光倏忽黯淡了許多,將勉強要起身下床的雍推回帳內。「該離開
的人是我,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府邸,我正式任命你為平章政事。」
「這是帝王一夜恩寵的賞賜嗎?」雍原本失了血色的臉龐因感到羞辱憤怒而
湧上了瑰麗的潮紅。「我拒絕。」
雍…非得要恨我到這種地步嗎…這樣…會很悲哀…
「違抗皇命是會罪連親友的,雍。」看到雍因這句話而變了臉色,亮勾起一
抹輕佻的笑容,執起雍微微顫抖的手,惡作劇地啃吻著他的指尖。
「不能拒絕喔!不只是這件事,以後的其他,也是……」
即使是必須採取這麼卑劣的手段,我還是要把你留在身邊……
如果你認真地讀了那闕詞,也許就能諒解我的掙扎和痛苦,可是,你連多看
一眼,都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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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道
沒有誰能真的懂誰的心
他卻仍老愛待在園子裡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