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紇石良英遵守承諾撤走了趙王府外的士兵,但雍知道在王府前形跡可
疑的小販、行人都有可能是被派來暗中監視他,甚至府裡的僕人們中也可能有
他們的眼線。雖然心中對亮的安危十分焦急,但也只能強作相當熱衷於計畫的
模樣和他們虛以委蛇。
終於,在十月七日那天,所有的部署都已完成,擁護雍的士兵們湧進了皇
城,在內接應的紇石良英等人正欲請雍登上城牆,接受士兵及百姓們的歡呼,
卻赫然發現,計畫中應該是在士兵們的包圍簇擁中進城的雍,竟於方才的混亂
間,消失無蹤。
儘管眾臣們對雍的背信失蹤感到非常氣憤,但局面已是騎虎難下,最後,
只好由雍的父親出面代為安撫城下瘋狂的群眾,並宣讀事前所擬好譴責完顏亮
暴行的「十八條罪狀」,其中包括了殺害遼天祚帝及北宋欽宗、弒逆先帝熙宗
、無端殺害朝中大臣並姦淫其妻室、發動不必要的戰爭使人民受苦受難……等。
雖然人不在現場,但在眾人的代理打點下,完顏雍推翻暴政即位稱帝。
※
那雍到底人在何處?
在城門開啟時,群情激憤的士兵們一湧而進,雍卻勒住韁繩不前行,原本
在雍身後的士兵們以為雍是打算在最後進城以掀起高潮,便一一掠過他身邊先
行入城。就在士兵們幾已走淨,雍忽然策馬一拐,在一名忽然心血來潮回頭張
望的的士兵驚疑的注視下,駕馬飛奔而去。
亮,你答應過我,會平安無事的回來……
雖然現在的燕京已經沒有你的容身之處,無所謂的,我們可以到任何地方
去,江南好不好?我們可以隱姓埋名,可以過著尋常百姓的生活,可以…可以
…做什麼都可以,只要你還平安,還平安還平安……
※
「陛下,是否應該先停止戰爭班師回朝,穩定國內政局重要啊!」
「國內的事有雍在,不必我操心。」
「陛下,趙王已經叛變稱帝了啊!」
「不可能。」
相同的對話每天如此地重複著,對亮的固執己見,眾將軍們逐漸感到心灰
意冷,他們必須面對的不只是江水對岸頑強的敵軍,如今後方的政局生變,即
位的新王會不會將他們視為完顏亮的親兵進行攻打?就算不從後方夾擊,只要
斷了糧食的補給線,他們的的存糧頂多只能維持一個月,一個月後宋軍不必費
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他們這些餓到手軟腳軟的衰兵一網打盡了。然而亮卻體認不
出這重大的危機,堅持不肯北歸,亮的頑固,讓即使原本對亮忠心耿耿的將領
們也不禁搖頭嘆氣。
面對將領參謀每日不斷重複的勸諫,要是以往的亮早就不耐煩的以凌厲的
眼神要他們閉嘴,但近來亮卻表現出超乎平常的耐性來答覆他們,那些話到底
是在說服將領們安心呢?還是在宣示他對雍絕不動搖的信任?
※
「殺了他吧!打輸南宋我們就死定了,而就算贏了又如何呢?班師回朝後
還必須在他麾下和趙王作戰,如此一來,戰爭根本就沒有結束的一天。趙王是
個仁厚的君子,我們何必要為暴君賣命呢?如果他死了,這場戰爭就結束了,
趙王一定會接受眾臣的勸諫和南宋進行和談的,這樣一來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北
方了。」
雖然這樣的想法或多或少都曾在諸位將軍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但大多數的
人仍選擇忽視不敢再想得更為深入,畢竟完顏亮還是他們的君王,弒君這種大
逆不道的罪名,平常人並沒有那份勇氣去承擔。
在這種每個人都想過卻沒有人願意開口願意做的情況下,忽然有一名將軍
大膽地將這樣的想法說出口,並且表示願意全權負責,大夥兒雖然以各種藉口
拒絕給予實質上的協助,但至少都以漠然的態度表明了 沒有阻止的意願。
於是,完顏亮必死,很快地就形成了眾人心照不宣的共識,而整個暗殺計
畫便由完顏元宜將軍獨自策劃進行。
※
夜裡,聽聞到帳外傳來細微的騷動,亮敏感地立刻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雖然是身著睡衣,頭髮微亂地坐在床緣,但看在闖入帳內的三名蒙面殺手
眼中,亮的天子威儀仍是不減,在他冰冷傲慢的眼神逐一掠過三人時,他們居
然有種手腳發軟想棄械而逃的衝動,但思及他們背負的重大使命,不得不大聲
壯膽答道。「你這個昏君,為了救國救民,我們是來取你狗命的。」
亮輕視地挑了挑眉。「就憑你們三個人?」
「我們雖然只有三個人,可是全金國的人民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
可笑!「你們是何人派來的?」
「我們只是些不滿你殘酷暴行的無名小兵。」
只有三個人怎麼可能突破王帳外的層層守衛?亮猜想是發生兵變了,不過
就算兵變也應僅限於一師一旅,但卻完全沒人聽聞騷動前來救駕,難道說他已
經走到眾叛親離的末路了嗎?亮不禁苦笑。「一個帝王落到朕今日這般田地,
還有什麼活下去的價值?但是……」黯淡的眸子射出一道精光,抽出掛在床頭
的寶劍。「朕曾經答應過一個人,必須要平安無事地回去見他,朕不能對他失
信,所以,你們只好死了。 」
三名殺手見他取劍,連忙上前搶攻,希望能將他圍困在難以伸展的床幔間
,但亮已快了一步凌空一躍,落在三名殺手的身後,當他們慌忙回過頭來,卻
只見劍芒一閃,三人手中的兵刃先後掉落地面,接著是從斷臂處飛濺出如瀑的
鮮血,他們只能在劇烈的痛楚中眼睜睜地看著亮頭也不回地走出營帳。
※
當雍風塵僕僕地趕到金兵在長江北岸的駐紮之地時,眼前是一片怵目驚心
彷彿人間煉獄般的血景,從亮的營帳向外蔓延開來是無數倒地呻吟的傷兵。
太遲了嗎?兵變已經發生,那亮呢?
雍心急地抓起一名看來神智還算清楚的士兵問道。「陛下呢?你們把他殺
了嗎?」
那名士兵虛弱地搖了搖頭。「他只有一人一劍,可是我們卻還是殺不了他
,反而被傷成這樣。」
「那他人呢?」亮一個人是如何浴血殺出重圍,在場的士兵們雖然帶傷卻
不致死,他是一邊砍殺一邊心痛著嗎?
「我看到他往東邊去了。」對於讓亮生離顯然感到十分憤恨,士兵又加了
一句道。「他畢竟也不過是血肉之軀,但在我們的圍攻之下來還是中了不少劍
,縱使逃走也活不了了。」
原本以為亮逃走而安心的雍聽了士兵的話立刻變了臉色,丟下士兵往他所
指示的方向匆匆追去。
循著地上的血跡前進,最後雍來到一座宏偉的廟宇前,因為金兵來襲,原
本在寺廟中的負責人員全逃難去了,給人一種十分荒涼淒清的感覺。他忐忑不
安地進入,如果,如果他看到的是亮的屍首,他該怎麼辦?不,不可能的,亮
答應過他,會平安無事的,他要相信他。
在供著不知名塑像的大殿中,一道身著血衣的身影背對著他拄劍而立,頭
微微仰起,似乎全神貫注於眼前的塑像已有一段時間,鮮血在他的腳邊滴出了
一圈一圈的小水窪。
雍用顫抖的聲音向那熟悉的背影喊道。「亮。」
血紅的身影微微一震,緩緩地轉過身來,對雍的突然出現沒有表現出絲毫
的意外驚奇,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龐上依舊掛著溫柔的笑意。「雍,你過
來。」
恐怕觸及亮身上的傷口,克制住想緊緊擁抱他的衝動,雍只是快步上前輕
輕地扶著亮。「快,我幫你止血。」
制止雍手忙腳亂地要撕下自己的衣裳為他包紮,亮搖了搖頭。「既然不想
待在我的體內,就隨他們去吧,那些將軍士兵們也是,只要你最後還是陪在我
身邊就好了。」
「你在胡說些什麼?你答應過我什麼難道忘了嗎?」對亮毫無求生意志的
表現,雍氣憤地斥道。
亮欠疚地一笑。「你知道這間廟宇供奉的是什麼人嗎?」
雍搖了搖頭,方才匆匆瞥到匾額上寫著霸王廟,但卻不知道霸王所指何人。
「是項羽,西楚霸王項羽,恨諷刺不是嗎?」命運之神一定是個喜歡嘲弄
人的傢伙,否則何處不指引獨獨讓他來到了這裡,四面楚歌他已經經歷,敗亡
是必然且唯一的結局。禍福自招,對這樣的結局他沒有怨也沒有恨,唯一還留
戀放不下心的唯有雍一人罷了。
「那邊的桌上有紙筆,扶我過去。」
雍不明所以但還是照著他的話做了,讓亮了手臂環過自己的肩,慢慢地將
他扶往廟宇一角積了些沙塵的寫字台,雍扶著亮坐下,以衣袖拂去桌上的塵埃
,並替他攤平了紙,將筆交到亮的手上,取下腰間懸掛的水囊要倒水在硯上磨
墨,亮笑著阻止了他。「不用麻煩,血都流掉不是太可惜了嗎?」說完,將毛
筆放在自己左手臂上的傷口,原本乾硬的筆毫在亮鮮血的浸潤下很快的柔軟下
來,亮執筆微微顫抖著寫出的仍是那闕昭君怨,交到雍的手上。「這是最後一
張了,不要再撕了它好嗎?」
其實,自從繡屏事件後雍就不是每次都將亮留下來的詞撕毀,不過他並沒
有讓亮知道。雍看著他手上題著鮮血的詞句的紙張,一咬牙,還是撕了它。「
你說過,你會一直寫寫到我終於不再撕毀的那一天,你還不能死。」
看著雍紅著眼眶將紙張撕地粉碎,亮竟流露出安心的笑容。「不,是你說
過的,你會撕到我終於認清你不可能愛上我而不再寫的那一天,不是我失信,
而是我終於面對你不會愛上我的這件事實。」
雍的眼眶再也承載不了源源湧出的淚水,亮伸出手來為他拂去。「別哭,
既然沒有愛我,就不會因為我的死而傷心憔悴。」
「不是的,我愛……」雍憤然地想開口說出也許已經太遲了的表白,卻被
亮的一陣急咳打斷。
「咳…」將湧上咽喉的淤血嘔出,知道自己時間已所剩不多亮感到悵然,
他等待了那麼久,最後卻得阻止雍將話說出口。「答應我一件事,不要給我諡
號,我沒有資格保有皇帝的身份,你把我的骨灰灑入江中,任他漂流入大海,
以海為陵,我只配擁有廢帝海陵王的封號。」
十二年來的帝王生涯他一無所成,想為父親洗刷恥辱的心願最後還是沒有
達成,若他厚顏以帝王的身份死去,在黃泉之下會被太祖皇帝嘲笑吧。
見雍哽咽不答,亮輕聲地道。「陛下,答應臣臨終前的要求好嗎?」
「我不是陛下,你也不是,我是雍,你是亮,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不,你已經即位了不是嗎?只有被你所取代我才能甘心沒有任何怨言。」
「我……」想解釋事實並非如傳言一般,但千頭萬緒此刻心情紛亂的雍根
本不知從何說起,而亮只是了然地一笑。「我明白。」
是,一向都是如此,他不用說什麼亮就能明白他心中所想的,所以當亮看
到他出現在這裡時一點也沒有吃驚,不管旁人怎麼說,他始終都沒有懷疑過他
。
現在亮的臉龐一定是出現像以往每次猜出他心思時的那種表情,笑容是很
孩子氣的,眼神卻是無比的溫柔,這些都不曾隨著時間的遞嬗或身份的不同有
過絲毫的改變。
可是雍卻沒有勇氣再看向亮的臉龐,原本還靠著自己的力量端坐在椅上,
如今卻是整個身軀癱靠向雍,握著筆的手已經鬆開,毛筆向前滾動在褐色的桌
面畫出一道血痕。
雍眼神茫然地注視著前方,手中緊緊握著的是方才撕碎了的紙張,未乾的
血字將他的手掌染地鮮紅。
※
完顏亮在弒殺熙宗皇帝後在位十二年,得年四十歲,死後被廢除帝位,僅
給予海陵王的稱號。
※
金兵於完顏亮死後開始撤離,但宋金並非此後便和平相處,當南宋孝宗即
位後,重用主戰派,兵禍再起,但此次交戰宋軍大敗,於金大定五年兩國定傑
了第二次的合約,此後,宋金兩國即成和平共存狀態, 一直到被元朝滅亡。
※
完顏雍於推翻海陵暴政後在位二十八年駕崩,在臨終前殷殷叮囑太子允恭
,必須將他長年來始終放置在枕畔的錦盒一同下葬。
太子允恭雖然謹尊父親遺命,但卻按捺不住少年旺盛的好奇心,他曾經在
無意中瞧見父親以悲傷眷戀的眼神注視著盒中之物,當他上前要求一觀時,父
親卻立刻沈下臉將他驅離。
於是,他在父親還未下葬前偷偷地打開了錦盒,發現裡面不過是一些折疊
起來的紙張,而在那疊紙張下則鋪了一層厚厚的碎紙片,他好奇的攤開一張觀
看,發現上面提了一首詞。
昨日樵村魚浦,
今日窮川銀渚。
山色卷帘看,老峰巒。
錦帳美人貪睡,不覺天孫剪水。
驚問是楊花?是蘆花?
再繼續攤開其他張,發現也是同樣,相同的筆跡,相同的詞句,這看來是
一首單純詠雪的詞,父王為什麼會如此寶貝地珍藏?
大惑不解的他在將錦盒置入父王的陵墓前,偷偷留下了一張夾在一本北宋
詞人的詞選裡,但即位之後國事繁忙,允恭不久便把這件事情給淡忘,又過了
許多年,因皇子璟熱中於漢文化,允恭便把那本收錄相當完備的詞選送給了他
。
年僅十三的璟,在書中發現了那張謄著詞的手稿,心生疑惑,但手稿卻無
標明作詞者為何人,他跑去問允恭,允恭這才想起他把手稿暗藏了一份留下來
的這件事,便告訴璟,那是祖父的東西,他也不知作詞者為何人。
璟將那張手稿和祖父世宗的筆跡比對,發現大不相同,他改向父執輩的人
詢問當年在世宗還未即位前可有相交甚密的紅顏知己,他們表示從來沒聽說過
。
於是璟開始翻閱世宗留下的一些遺物,看是否可從中 找出什麼蛛絲馬跡,
後來,他在世宗批越過的一堆奏折中發現了一張謄寫柳永詞句的紙箋,上面的
字跡和那張手稿一模一樣,紙箋的左下角題著。
亮書於天眷二年。
亮?廢帝海陵王完顏亮?
璟因而困惑更深,他之所以覺得對這闕詞感到十分好奇,是因為在表面上
詠雪的詞句裡,詞人還寄託了深深的無奈與深情。
以雪來表示某件事的發生後人事已非,或許是他多心了,但在五、六句中
,海陵王以天孫暗喻帳中的美人,天孫便是織女,在漢的傳奇故事裡,牛郎藉
由藏匿了織女的羽衣將她挽留在自己身邊,海陵王是不是也用了某種手段束縛
了他所戀幕的對象。傳奇的最後,織女取回羽衣,拋下牛郎,頭也不回地飛回
天庭去了,那海陵王戀慕的人呢?最後有否在掙脫了束縛後拋下海陵王而去?
而這闕詞為何又會是身為他政敵的祖父在珍藏?
他不懂,真的不懂,愈來愈不懂……
※
當雍最後一次讀這闕詞時,心中是否已不再有雪?而是覆滿了如亮的深情
般輕暖的蘆花…或者是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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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隱隱於死 大隱隱於生
我持中庸ꄠ 身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