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威尼斯的青年前來辭行,忽必列含笑應允,這一天到來的並不比他預
期的早,甚至還要晚了許多,所以,他可以笑著道別,雖然,惆悵落寞在所難
免。
愛幻想的少年已逐漸年長,猶記初次見面時那靦腆稚氣的笑容,如今已是
智慧蘊藉,惟那海天揉成湛藍的雙眸依然澄澈如昔,然而在那看似清淺的眸中
究竟浮蕩著多少夢想異思卻是他始終難以度測得清。
青年肌骨間流淌著自遠祖代代相傳的飄泊遊浪之血,終有一天會再度離去
踏上未知的旅途,而他的一生卻幽禁於這座華美冰冷的宮殿中,他擁有大片的
疆土河山,然而所能履及的土地卻那麼地狹隘有限,他自先人的手中接過這份
龐大的遺產,卻可能終其一生沒有機會拆閱檢視。
青年實際並未擁有任何土地,但他有自由有夢想還有遠長於他的漫漫歲月
,用他的足跡在所經之地烙下鈐印,這樣的宣示,是不是比任何徒具形式的契
約都要來得真切?
青年向他描述過的城市已難以計數,他並非毫不揀擇地全然深信不移,卻
仍是喜歡傳喚他前來,厭倦了使節們的制式回報,他想知道的是一些數字、實
際建設以外的事情,即使是虛構的也罷,不,也許他渴望聆聽的便是這些介於
幻想與現實間的東西,因為他在現實裡擁有的太多,多到令他失去了想像與作
夢的能力。
然而,青年有時的描述實在太過於荒誕不經,他忍不住含蓄委婉地道出內
心的困惑。
「這些城市是不是都真實地存在呢?」
是不是有一些只存在於你的幻想之中?
「如果不是真實存在的地方,我又怎麼能描述得出呢?」
青年沒有說真話,卻也不全然是謊言。
他所描述的城市都是存在的,也許在過去也許是現在也許遠在未來,然而
雖未曾遊歷,他卻堅信自己所描述的不差分毫,不同的景致總在他闔眼之際出
現,那幻象卻比任何睜眼時所見之景更為真實且分外清晰,彷彿他雖實體不曾
稍移,卻已神遊於千里以外之境。
人們以為是黑暗的世界,對他而言卻是多采多姿,他在半夢半醒間遊歷過
的城市比他實際去過或甚至在書本上閱讀過的都還要多,且更為深刻難以忘懷
。
他曾經試著向別人描述那些城市,可是人們只覺得他是在癡人說夢,他言
者意深,聽者卻始終無心,直到他離鄉背井來到了這陌生神秘的東方國家,謁
見了疆土橫跨三洲,應意氣風發卻顯得孤獨落寞的蒙古皇帝,唯獨他,在聆聽
他的敘述時是這般的凝神而專一。
雖然他早就該離開,雖然他早就該開始另一段的航程,但在未描述完所有
的城市前,他卻捨不得走,因此,離去的時間就這麼一再地延宕了下來,不知
不覺,竟已過了十多年。
※
風帆欲揚,船將遠泊。
相視,卻無言。
※
忽必列其實很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再見青年一面,再聽聽他以認真的口吻描
述那一座座夢幻與真實難辨的城市。
然而,青年在陌生的東方停留了十多年,到了下一地方又會駐足多長的時
間?
於是,他沒有作出再見的要求。
※
馬可波羅也希望有朝一日還能再臨大都,他無法驗證過去未來,但至少現
在可以,他想回報大汗,在這趟航程中行經了哪些城市,在這些城市中有多少
是他曾描述過的。
然而,當他多年後再度踏上這片土地,日理萬機的大汗還記得還會接見他
這微不足道的威尼斯人?
於是,他沒有作出再見的承諾。
※
相視,依舊無言。
風帆飄颺,船已遠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