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夜,他在就寢前伸手入懷卻摸不到那枚蟬玉,想來大概是忘於書房
的案上,他捧著燭臺往書房走去。
推開書房的門,他便呆愕住了。
搖曳的燭光中,一襲白底青墨絲紋長衫的男子端坐在他平日讀書的位置上,
見他進房,對著他淺淺地笑著。
你是誰?夜闖民宅,絕非善類,雖然那男子的模樣溫文爾雅,他仍滿懷戒心。
你認不出?男子仍舊笑著,且起身緩緩地走向心覺惶恐而不斷退後的他,
男子的手撫上了他的臉龐。有感覺了嗎?我是含著那枚琀蟬死去的人,現在是寄
身於琀蟬的鬼。
覆在臉龐的手指掌心……潤涼如玉……男子的衣衫……澤紋如玉……
但是……見鬼的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情?
忿忿地拍掉男子的手,他怒道。你到底是什麼人?闖進我家有什麼企圖?
不是人,是鬼。男子一本正經地糾正著。至於企圖……
令他大感不妙的停頓,但要逃跑已太遲了,男子抱住了他,掙脫不了男子的
雙臂,他覺得自己很悲哀。
百無一用是書生,連明明該虛無縹緲鬼力氣都贏過他……
你一直把琀蟬貼身收藏著,藉著它你渡給了我大量的陽氣,我如今已能化為
人形,只要再跟你相處一段時日,我便能如尋常人一般在光天化日下生活,至於
你……
男子陰陰冷笑。
變成一具乾屍後被曝屍荒野?還是更悲慘的屍骨無存?總之是死定了,很後
悔當初耐著飢餓買下這塊玉,很後悔當初沒聽那名道人的話。
誰說過的?人生總是不斷地在後悔……
希望他還有很長的人生可以去後悔……
〥
……以上,其實都是男子告訴他的。在被鬼囚禁著,幾乎是朝夕相對的這段
日子裡,時間總是恍恍惚惚地過去,而恍恍惚惚間他也把過去的事一點一滴地遺
忘了。
可是,他都快死了還告訴他這些過往幹麻?如果他含恨而終男子會更愜意地
享用著從他手中奪來的人生嗎?
因為你不會死。男子很平靜地說著。
可是你說……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還想騙他,很委屈,忍不住想哭,
你忘了吧,這段時間來我覺得還是當鬼比較習慣些。
他一臉不信,男子很會騙人,一定是又想作弄他。
男子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臉龐。
好冰。他瑟縮了一下。
我也該走了。男子放開他,起身整了整衣衫。
走……去哪?他無言地望著男子,之後低頭看著手中的琀蟬。
我不會再寄身了,如果留在身邊會讓你覺得害怕,毀了它也無妨。
雖然,我仍希望你願意留著它當是一段回憶。
男子嘆了一口氣,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
我很喜歡你,所以捨不得你死了,好好活下去,別辜負了我難得的慈悲。
說完,轉身,離開。
步伐很緩,似乎還眷戀不捨著什麼,似乎還期待能從他口中聽到些什麼。
可是他沉默著,就這樣看著男子的背影消失在房門口。
倏地驚彈起,將房中的窗一扇一扇地打開,一扇一扇輪流地望著。
他望見男子的身影經過了那扇對著竹林的窗,男子走進了竹林,很快,他的
眼裡,除了夜色裡隨風款擺的竹就什麼都沒有了。
〥
之後的日子,很平常地過著。
雖然除了男子提過的,其他事都記不太得了,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好像
才剛搬到這裡來不久,也沒什麼認識的人,不需要跟人寒喧。
某日,一名路過的修道人上門討杯茶水止渴。
想起那名曾給過他忠告的道人,他請這名道人入內,為他奉上茶水。
道人一直看著他,彷彿努力要回想起什著,接著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
的氣很熟悉。
他失笑。他的長相有難記到讓這位道人需要以氣辨人才能認出他嗎?
我想起來了。道人一拍額,一臉的驚疑氣憤,指著他的鼻尖斥道。讓你這惡
鬼得逞了,都怪那名公子當日不聽我的勸,如今想必已成為你的替死鬼了,可恨
你已成人,我竟半分奈何不了你。
道人說完,將茶水潑得他一身,摔門而去。
回到寢房,拿布巾將臉上的茶水抹乾。
一抬眼,正對上半開的窗,窗外,是那片竹林。
紫竹、苦竹、笻竹、孟宗竹、山白竹、湘妃竹……
他原本一種也認不得。
是男子在幽幽的月色下,一株一株地指著,說給他聽……
〥
究竟,真正愛竹的人是誰?
誤買了琀蟬的公子是誰?
鬼是誰?
他……又是誰?
〥
窗外,如刃的寒風劈過竹葉的那種嘶瑟聲,如鬼……淒惻惻地在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