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金神之城建得雄偉壯觀之極,瓊樓玉閣高低錯落,其間迴廊疏密縱橫,百轉千折,讓人甫
一踏入便像陷進迷陣一般眼花撩亂,再辨不清方位。循著明刑廳臺階一級一級向上,再拐
幾個彎,一路上巍巍畫棟,曲曲雕欄,便到了極隱蔽的僻靜之所。
碧蓬台上金光徐徐流轉,不見半個人影,只聽得聲音極輕的一陣低語,仔細聽輕了,才勉
強能分辨出是一個少女嗓音和一個低沉的男聲。
「大人,相丹除魔之心亂了。您確定之後還要拔擢他做這熾仙軍之首麼?」
「無妨,就相丹吧。這棋子一直都表現得最好,論資質、論毅力、論忠心,都遠勝他人,
就是有些可惜了,現在再施咒術雖是好操縱,可畢竟是會留下點後遺症,明根當時說他忘
心棄情,我還當能省去這功夫……他最近都有什麼異狀?」
「執行任務時倒是沒有,就是一年前自千華夢地回來之後就一直心緒動盪,近日任務回來
,甚至生了質疑天外雲海法則的念頭,怕是勾芒暗地裡和他多說了什麼。」
「哼,勾芒這傢伙,明明都自顧不暇了,還不忘給我找不痛快。就抹去相丹的情感和記憶
吧,做得漂亮些,讓他一點一滴地忘,首先忘去最重要的。」
「是。大人,另有一事,那個從千華夢地來的伶葉說想下界遊歷……」
「准了,原本就是用來牽制勾芒的棋子,既然已將紫狩等人打入魔道,現在這個節骨眼若
還留個勾芒的眼線在身邊,有些事可不好明目張膽地動手。」
伶葉離去後隔日,相丹一覺醒來,竟有種自己沉眠許久的錯覺。
腦袋昏昏沉沉的,彷彿遺落了許多,空空落落地一片茫然,然而心下卻又是前所未有的冰
冷平靜,彷彿……自己未曾有過任何情感,不曾受七情六慾桎梏一般。
他起身在桌邊呆坐許久,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過了大半天,離墨來向他
請安,見相丹面色有異,趕緊取來杯盞茶壺,倒了一杯熱茶放到相丹手中,語氣關切地問
道:「師傅,您沒事吧?」
「無事。」相丹答道,垂眼抿了一口茶,只覺得那股茶香牽引著什麼似曾相識的記憶在腦
中猛竄,他突地一陣頭痛,手冷不防一抖,那茶盞便落在了地上,啪嗒一聲巨響。
相丹皺眉,離墨已連忙走了過去,手中法訣一捏,那碎成好幾片的茶杯便登時像全新的一
般復原了,完美無瑕,看不出一絲裂縫。
「……離墨,這法術不是我教你的吧?」
「是伶葉先生先前教我的,只是個簡單的器物修復之術。他還留下了幾個藥咒,說師傅時
常在外誅魔,免不了有一些損傷,在危急之時也許能幫上忙。」離墨一五一十地答道,又
擔憂地抬起頭問道:「師傅,您當真無事麼?要不要上雲海醫殿請百谷仙看看?」
相丹卻恍若未聞。
伶葉……他在心中將這個名字反覆念過一遍又一遍,每每像是要想起些什麼了,思緒偏又
遠遠飄離,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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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葉一走便是百餘年。
他先是在人界待了六十年,起初見的魔物極少,想來是多年前大戰後魔道開啟,魔類一律
被打入魔道的緣故。
然而過不多久,即便不特別留意也能察覺人間的濁氣與魔物又逐漸多了起來,伶葉一度憂
慮當年人界清濁失衡之事重演,卻發現其消長好似自有一定軌跡,盛極轉衰,否終則泰,
周而復始。彷彿……如此才是人界自然平衡一般。
人間更迭頻繁,物換星移幾度春秋,再回首早已什麼都不剩下,即便對於仙神而言這都不
過是倏忽一瞬。
他看盡悲歡離合、愛恨嗔癡,也看人仗劍江湖,快意恩仇,見過將列仙班的精怪癡心妄想
與凡人相守而偷盜仙丹,最終被斬於熾仙軍劍下;也見過修道大半生的道士,終日汲汲營
營苦思苦詣,未料一夜入魔,反倒頓悟,神智清明。
他看了這許許多多,似有所獲,卻仍似懂非懂,後又因緣際會去了天界極北冰雪長年不化
之處,陪著師弟晁幽一起守了二十年的九眼井。晁幽鮮少開口,一年說不到一句話。天界
九眼井周邊寸草不生,杳無人煙,恰是適合冥想之地。
其後再返人界,這一回看得又更仔細些。天界雖聲稱除魔務盡,茫茫天地間的濁氣起落、
眾生入魔成魔卻實非天界所能全盤生殺予奪,能引來熾仙軍殺伐的多半不出觸犯天條、屠
戮神人的大罪。
盈則必虧,亂極則治,與天人一般的道理,似乎也是自然已極。
然而魔類若是合於天地法則,自然興衰,天界又何苦極力全然摒除魔族存在、將另一套難
以自圓其說、模糊難辨的規矩強加於魔族?熾仙軍又何必承擔因守護這套秩序而生的殺業
禍報?
他在人界漫無目的漂泊羈旅,每每尋思至這一層便進退維谷,到頭來仍是滿腹惑疑,最終
下定決心到千華夢地見了勾芒一面,勾芒靜靜地聽了一會,眼神幽如深潭。「……伶葉,
你的問題吾此時無法回答。如若可能--或許你將此事忘了更好。」其後仍是又一次囑咐
他若非萬不得已,切莫妄造殺業。
伶葉苦笑,未料連勾芒師傅也這麼說。忽而又聽勾芒道:「伶葉,你若是覺得為難,便不
須再去天外雲海了,忘卻前塵,繼續留此修行吧。」
伶葉不禁一陣怔忡,回過神來,已經笑著搖頭拒絕了:「我沒事,讓師傅擔心了。」
他又和勾芒說了好一會話才走出千華夢地,心下多少明瞭且不說這個問題牽涉天地法則,
錯綜難解,單論自己思及與此相關的熾仙軍時總是心緒紛雜,便不大可能在數百年內茅塞
頓開。
上古難題猶未能解,他耗了百餘年才意會過來,自己一人終究是無力更動這天界規則,只
能遵循師傅敦囑,不濫殺眾生,求個問心無愧--然而那個數百年如一日地以維護天地秩
序為己任、替天界誅魔屠魔,承擔殺業亦無怨無悔的人呢?
關心則亂,心魔油生。他明知這個道理,卻始終摒棄不了這些念頭,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
那人曾說是非對錯不在旦夕,願意陪自己踏遍三界。
承君此諾,沉吟至今,彼時兩人心思各異,各執一詞,是相丹率先退了一步;而今百餘年
過去,他仍看不清這黑白曲直,卻已無意再辨明孰是孰非。
也許晚了,他只想退得一步轉圜餘地,換得兩人今後長伴相守的可能。
心魔便心魔罷,只希望自己將來若能豁然頓悟,非是入魔之時。他在心中不無自嘲地想,
旋身邁向了天外雲海的方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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