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數年間一切起伏動蕩都發生得太快,稍一眨眼他們的世界便徹底翻天覆地,遠遠超出
了他們對於時間的感知能力。
「紫狩是刻意死於相丹劍下的。總有一些事是人明知不可為,仍要為此赴湯蹈火,肝腦塗
地。伶葉,你不懂也罷。」
「樓澈確實不適合天外雲海。」
「臭伶葉、老古板伶葉!最沒良心的其實是你吧?」
「伶葉先生,師弟之事就按照金神大人的意思吧,讓他自己摸索未必不是好事。」
「伶葉,我的時間有限……群魔亂世多年,若不斬草除根,只怕漢水之事會不斷重演。」
「伶葉,你不覺得你擔心的太多了嗎?身為金神大人的從屬,只要乖乖的聽話就好了。」
伶葉覺得自己愈來愈聽不懂身邊眾人在說什麼了,他們每一個人面容身形都那麼熟悉,為
什麼他們說的話自己都聽不明白?為什麼他們都說自己不懂、都說自己不了解?
一直以來他只剩護得身邊眾人周全這麼一個微小冀求,誰知回過神來不被諒解的卻是自己
,幾度輾轉,進退兩難。難道千百年來,他只是一錯再錯,退無可退麼?
「要死,還是要活?」
「就憑你也攔得下我?」
伶葉三兩下擊退了眼前阻攔之人,卻一時大意,驀地被什麼在後背上重重一擊,吃痛倒在
大殿之上。金神口中飛快唸了個咒訣朝他襲來,他心底埋藏極深的那些憂懼悲苦一瞬間失
控,如藤蔓般瘋狂生長,立時充塞於胸臆之間,令他呼吸不能、言語不能,五感盡失,神
智不復清明,似墜入了無邊深淵,就此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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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丹站在金神之城淨天道上,隱隱感覺得到整座城內連風的流動都顯得焦躁難安,透著絲
絲血腥氣味拂面而來,身畔則是默然無語的露朝雪——或者該稱她師倩了。
入魔實出乎他意料之外,記憶回籠則是一併而至的驚喜。
他完完整整地憶起與露朝雪的一切,自相憶至分離,這是他數百年在梅樹下冥想苦思求而
不得的記憶,他甚至還尋回了露朝雪,原應欣喜若狂。
然而他卻也同時憶起了與伶葉自近千年前開始的糾葛情愫,鉅細靡遺,當頭棒喝一般,避
無可避。
他以為有關伶葉的一切自己記得清清楚楚,沒想到自己原來自數百年前便早已全忘了。忘
了他曾對伶葉許諾此生與他相伴三界,忘了他一直等著的人是伶葉,最後連自己忘了一切
的這件事都遺忘了。
伶葉就那樣一直相伴左右,笑容清淺,離得那麼近,好似理所當然一般,對自己的萬般陪
伴照料皆出自摯友情份,他看著自己將往日遺忘,又看著自己主動摒棄了一切情感與記憶
,不置一詞。
相丹此時才意會過來,自己竟對伶葉殘忍至極。
他長久至今以天地法則為己任,以為替蒼生背負了殺業,即便此生到了盡頭也對得起眾生
,沒想到只是不斷傷害身邊之人,他一再辜負伶葉,也辜負了朝雪,而現下他注定還要再
辜負他倆其中一人。
他急急長驅直入,到了開明之庭看見伶葉提劍不斷攻向樓澈,劍氣凜冽,毫不留情,相丹
心中一沉,看見伶葉眼神空洞渙散,轉瞬了然的同時也不由得悽愴悲苦。
他們兩人的命運似乎從來就不由自主,拼著一點僥倖可能想在宿命洪流中握住對方的手,
卻始終如一縷輕煙般,抓也抓不住,只能眼睜睜任其漸行漸遠。
情深緣淺,莫可奈何。
「樓澈,伶葉就交給我吧。」
伶葉方才與樓澈一行人對戰,身上已是傷痕累累,幾處傷得深一些的不斷汩汩地滲出殷紅
鮮血來,浸濕了翠綠衣衫,看得相丹心裡痛得厲害,伶葉卻好似渾然未覺,劍影疾速舞動
之間無一不是殺招,見對戰之人變了,也沒有絲毫遲疑,斬魔劍襲來時仍如舊時一般輕靈
迅疾,不帶半分滯澀,卻是殺意無限。
相丹何曾見過伶葉如此。伶葉一直是溫潤似水的,帶著笑的,施展劍招行雲流水,劍意綿
密不絕,卻從來意不在傷人,往往點到為止。發乎情,止乎禮,正如同伶葉為人一般,他
長久以來也是那般溫言笑語地面對自己與露朝雪,將思緒情意悉數埋藏心底,騙得自己幾
乎察覺不出一絲不對勁。
他不禁心下埋怨伶葉,卻更痛恨自己的輕易遺忘,心中一陣柔軟一陣心酸。
「伶葉,我們有多久沒有較量了……?」
伶葉罔若未聞,劍招不斷,幾招下來見相丹意在拖延迴避,從不正面出擊,一時攻勢更急
更猛,疾風驟雨似地不斷襲來。
「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的。」相丹語氣堅定,帶著失而復得的繾綣柔情。
他忽然想起許多年前楊柳岸邊的屋舍裡,伶葉苦苦哀求自己讓他救的那名入魔少婦。眼下
今非昔比,誅魔的自己入了魔,思慮反倒萬般清晰起來。
這是一個他相思入骨,情意深植,不惜犧牲一切也想救回的人。
他獵魔誅魔了大半生,經歷無邊歲月,生命走到臨近盡頭,以為早已看盡三界間的風起雲
湧,星移斗轉,沒想到過盡千帆,竟到此時才醒悟過來。
伶葉,你可會怪我醒得太遲、來得太晚?
伶葉一連數招來勢凌厲,幾度一劍直直朝相丹心口急刺,相丹只是堪堪避開,間或幾次正
面格擋,唯獨極少主動出招,一旁的師倩看得心驚膽戰,雙手捏起法訣正要施術制住伶葉
行動,卻聽得相丹猛地大喝:「朝雪,妳別出手!」
伶葉依舊面無表情不斷攻來,劍勢卻倏然亂了章法,漫卷飄忽,相丹趁隙欺近他身前,伶
葉下意識右手出劍,左掌則蘊勁猛力擊去。
伶葉原意是要將相丹逼退,認定自己左右開弓各自出招必能迫使相丹拉開距離,以便自己
重施劍招,孰料相丹原意便不在勝負生殺,忽然眼前森然寒光一閃,竟是相丹拼著受他一
劍,一手牢牢嵌制住他方才出掌的手臂,另一側避無可避,一劍生生沒入了相丹左肩數寸
。
「相丹!」師倩驚呼一聲。
鮮血霎時噴濺了一地,疼得相丹吃痛悶哼,手上誅魔神劍哐當一聲落在了地上,他卻恍然
未聞,將伶葉的手攢得死緊,顫聲輕喚:「伶葉……」
變故橫生,伶葉一時沒反應過來,空洞雙眼中瞳孔劇烈收縮了一下,右手握著劍原本還要
繼續向下,卻登時愣愣地止住了劍勢。
就這麼一瞬間,相丹忽地抬起左臂,在伶葉後頸上用力一劈,伶葉眼前一黑,甚至來不及
感覺到疼痛,登時徹底失去了意識,軟倒在相丹懷中。
「相丹!你怎麼樣?」師倩急忙奔到近前,手中指訣一捏,連忙施以藥咒替他止住了血。
「我無事,妳不必擔心。伶葉他……我只能暫時將他擊昏,讓他先昏睡一會。」相丹不禁
苦笑起來,回憶起自己過去曾對伶葉幾次承諾,每一回無不言之鑿鑿,然而即便到了最後
一刻,他還是在欺騙伶葉。
「要讓他神智清明,醒轉過來,我一人之力尚且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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